白刃

老鸨叉腰骂我:「你是院里唯一的赔钱货!」

话音没落,下人连滚带爬地撞进了门,大喊:「妈妈,梁督军带着满街聘礼来娶小彤云了!」

我失手打碎了茶杯。

再抬头,看见梁熠一身墨色军装,眉目深邃,目光莫测。

1

我在梨园唱戏十年,好不容易唱成了一个角儿。

然而战火四起,戏班子被一把火烧了。

我不得不辗转各地谋生,可事与愿违,所有戏班子都避我如蛇蝎,最后,我竟然沦落到在妓院卖唱为生。

老鸨骂我是傻叉,「都到妓院了,你装什么高贵啊?还说卖艺不卖身,你看看你的艺值几个钱?」

然后我就用满街的聘礼向她证明了我的艺其实很值钱。

那天梁熠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之中。

老鸨以为我从此麻雀变凤凰了,正要上来跟我攀关系。

梁熠却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他只是想娶我做他的第十八房姨太太罢了。

而且他将我娶回家后,一眼也没看过我。

他肯定还恨着我。

红烛兀自燃烧,我深吸了口气,一把揭下盖头,把一壶交杯酒全喝干净了。

梁熠,你不尊重我,也别怪我不尊重你。

有人扒窗偷看我,我翘翘兰花指,掐嗓子柔婉:「谁啊,进来说说话吧。」

小影子走了进来,是个瘦弱的孩子。

眼睛倒大,乌溜溜像会说话。

我撑着下巴问她:「叫什么名儿啊,做什么偷看我?」

她胆子挺大,不闪不避,看着我笑:「我叫幺幺,他们都说新来的姨太太人美又心善,让我来看看。」

我一把掐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我,「可看清楚了?我这人,凶神恶煞,不是好人。」

小女孩固执地重复一遍:「你是好人。」

我好烦别人说我是好人。

是好人就不会眼睁睁看着父母被仇敌陷害而死了。

我扯乱她衣领,埋头咬一口锁骨。

她眼睛瞬间湿润发红,我觉得很满意,很解气。

这时门口有人鼓了鼓掌。

我抬头去看。

一身的墨色军服,身形悍利,肩背挺拔。

「原来你好这一口。」梁熠说。

我松开傻了眼的幺幺,好整以暇地看他:「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好我这一口。」

梁熠笑了一声,一步跨进来,看也没看幺幺,漫不经心地说了声:「出去。」

可怜小幺幺衣领都乱着,就缩成一团想出去。

被我握住了手腕。

梁熠终于正眼看了幺幺,视线凝在我们交错的手腕上。

眼神很锋利。

我懒得理他,帮幺幺把领口的盘扣系上,然后抚了抚她颤抖的肩膀。

「去吧。」

幺幺像是快哭了,一溜烟就跑路了。

临走前还记得把房门带上,是个小狗腿子的材料。

我感慨万千。

梁熠坐在了我面前,松了松军装领口。

他这个人一向正人君子的模样,衣服纽扣要从最下一颗扣到最上一颗。

我为什么知道,大概是因为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吧。

不过以前我没那么落魄,他也没那么位高权重。

「我还以为云家的千金能混得多好,没想到瘦成了一把骨头。」

他看着我,眼皮稍抬,一个嘲讽的眼神。

「你看着倒是不愁吃穿的样子,大概不记得从前为一口肉喊我好姐姐的事情了。」

我笑盈盈,反唇相讥。

他站起身来。

军靴包裹着的腿部线条,明晃晃地落在我视线范围里。

印象里他受不得激,我猜他要拂袖而去了。

没想到他俯下身,在我耳朵边上轻声:「你要是想听,我现在还能喊,要几声有几声。」

鼻息温热,撒在我耳廓。

我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霍然起身,视线与他平齐。

「你喊啊,」我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解他制式外套的纽扣,「你喊几声,我解几颗。」

他没说话,眼睛里像燃着一簇火。

2

我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扒下他的外套,在伸手解开他白衬衫第一颗纽扣的时候,我看见他嘴角弯了一弯。

我琢磨着,兴许他巴不得我脱光他衣服把他按在床上呢。

不能让他如意。

我便停了手,将他纽扣系上,顺带抚平衣领褶皱。

姓梁的骤然握住我手腕反剪到我身后,像一个拥抱的姿态,却折得我胳膊生疼。

「你是要我死么?」我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

他却吻在我额头,声音有点儿喑哑:「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你死了,我上哪儿找更合适的床伴去?」

床伴……我重重闭上眼睛。

他是最熟悉我的人,知道从哪里下刀,我会痛得比较厉害。

我被他一把推进柔软床榻上,将整个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给他。

下一秒,我感觉身上可笑的大红礼裙被粗暴撕开,脖颈乃至小腿都泛起了凉意。

梁熠的手指在我身体上打转,算不上很温柔,满是急迫的征服欲。

感到疼痛的那一瞬间,我将嘴唇都咬出血腥味来。

梁熠将我脸颊掰过去,拇指擦过我唇上血珠,眼神晦暗不明。

「跟我睡,你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冷哼一声,「但谁不知道,海城的小彤云在成角儿之前,是交际场的常客……听说你每次去,都牵着不同贵客的手呢。」

他捏着我胳膊,越来越用力,就着这仿佛能将我手臂捏断的力气慢慢吐出几字:「床笫之间,小彤云左手换右手,一桩资源置换大洋的买卖就谈成了?」

他抬起我下巴,逼迫我抬头看他。

我看清了他深沉如冰海的眼睛里,满是冷酷与嘲弄,「云卿,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能耐呢?」

唱了几年戏,上了几年名利场,我鲜少再这样愤怒过。怒火从心口一直烧向天灵盖,我已经脱口而出:「跟谁不是睡,非得跟你才算高贵?梁熠,梁督军,你从前也不过是我家的奴仆,跟我装什么蒜?」

时间往前推个十年,那时我是西南云家的千金,还没家破人亡。

我父亲母亲挺有手段,搭上了北方政府,成了西南银行的主事人。

我的叔伯姨舅靠着我家的资源做生意,但凡稍有点能耐的,都赚得盆满钵满。

彼时的云家,说上一声掌握西南地区经济命脉也不为过。

就连三大军阀里实力最强的一个、现在控制西南地区的程鸿光程老,昔日也要对我父母陪着笑脸。

我家有许多奴仆,多到我认不全。

梁熠的父亲,就是专司后院花草的园丁。

后来……算了,谁欠了谁的,已经算不清楚了。

一叠声的质问里,梁熠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狠绝。

他一拳挥了过来,我下意识偏了偏头。

然而没有痛感,指骨擦着我的脸颊落到了别处。

白色实木的床头被他砸出一个凹痕。

梁熠从我身上离开,揉了揉手背,垂下眼睫,语气变得平静:「你在激怒我。」

我翻了个身,将被子拉到胸口,说:「你不也是。」

梁熠系上皮带,衬衣也不穿,随便拉了个椅子过来坐下。

他在军队里浸淫久了,连坐姿也有着铁血锋利的气息。

我一直知道他长得好看,是很受姑娘们喜欢的长相。

宽肩窄腰,挺拔英武。

然而他赤裸的胸膛上有些陈旧的伤痕,挺可怖的。

我不由得心软,说:「其实我们没必要这样。」

梁熠没说话,起身倒水喝,我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离谱地发了会儿呆。

等他放下杯子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了,我才没话找话地说:「几点了?」

梁熠抬头看了一眼自鸣钟,答:「一点了。」

是凌晨一点。

他拎起制式外套搭在肩上,撂下一句:「你早点睡。」

我问:「你去哪?」

梁熠答:「我有十八房姨太太,你还怕我没地方去?」

他这时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我,语气暧昧不明:「还是你想继续?」

我躺了下去,将被子掖好,并不中他圈套,「快滚吧。」

梁熠带上了门。

3

我一夜无梦。

翌日起来,几个貌美婢女伺候我梳洗,带来了一匣子的珠宝首饰,说是督军送的。

珠光宝气,明晃晃到了让我皱眉的地步。

我能想象到梁熠送珠宝的目的,无非是嘲弄,嘲我昔日满身珠宝的千金,竟然沦落到在妓院唱戏谋生的地步。

于是我不再多看珠宝一眼,只换上朴素白裙,兀自出门吊嗓子练功。

我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姨太太,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戏台上。

练完功又是一身汗,我梳洗完毕,准备出门。

赵副官将我拦住。

「云夫人这是要往那儿去?」

我冷笑着反问:「怎么着,你家督军下了死命令不许我出门?」

这话带了几分火气,姓赵的不自觉赔笑:「那倒没有,督军对您还是非常好的。您看他还特意吩咐要给您送上最好的珠玉供您装饰呢。」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就转身走了回去,「那就好,瞧我这记性,忘记把督军送我的珠宝带上了。」

庭院有人在洒扫,我正好瞥见了昨夜的小幺幺。

赵副官赶紧说:「还不快问云夫人好?」

幺幺乖觉地喊了声云夫人好,我想了想,点名将她带上。

我问赵副官:「车安排了吗?」

他立刻说:「这就安排。」

我笑着睨他一眼:「以后别让我催。」

车停了,没停在饭店,停在了金玉堂。

一间当铺。

我拎着幺幺下车,将匣子里的东西换成了大洋。

我又带她去银行,将大洋换成了黄金。

幺幺捧着一匣子黄金,眼睛都直了。

「云夫人……」

我打断她:「以后叫我云小姐,懂?」

她乖巧换词儿:「云小姐,好多金子啊。」

我带她去福门楼点了一桌子好菜,等着贵客上门。

油焖虾、酱蹄膀、葱烧海参、炖乳鸽……一道道菜摆上桌,正冒着热气。

幺幺直咽口水,小声问我:「什么时候能吃啊?」

我说:「等人来。」

她又问:「等谁?」

我将瓜子塞她手心,笑:「等一个能让你顿顿吃肉的人来。」

4

背后不说人,一说人准来。

剧场的蒋老板风尘仆仆,尚未落座,已经先自罚三杯。

他拉开椅子坐下,问我:「小彤云什么时候来的苏城,怎么没听见音信?」

这就对了!

我从海城流落到苏城,敲过许多戏班子的门,所有人都拒我于门外。

有人含糊不清地告诉我,是某个来头很大的权贵打了招呼,要将我封杀。

所有路都被堵死,只这蒋老板先前在北方打拼,近几日才来了苏城。

我暗中托人邀他共进晚餐,他果然没有像我从前的「朋友」那样拒绝我,而是客气依旧。

大概,要封杀我的人百密一疏。

我示意服务生把酒温上,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接,假话信手拈来,「苏城是我故乡,人在外漂泊久了,还是想回家的。」

蒋老板点点头,又说:「你的信我看过了,这样,你若肯答应带着戏班子常驻剧场,除我之外不去他家,账面利润,我分你二成。」

我将一匣子黄金推过去,只推开小缝隙给他看,慢慢说:「蒋老板是实在人,我也不跟您绕圈子。我看重您诚义为本,日后必定能将剧场经营得风生水起。这些金子加上我的名气,注资入股,利润您能算我几成?」

蒋老板闷头吃完了一只醉虾,放下筷子,两只手掂了掂黄金的重量。

他沉默片刻,说:「四六开,我得占大头。」

我笑着将匣子收起来,取个酒杯和他碰一碰。

「月底您带着合同来,我带着戏班子和黄金一同与您签约。」

这一场宴席,诚如梁熠讽刺我的那样,左手换右手,资源换大洋。双方摆好条件,做生意,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一向理直气壮。

然而当梁熠沉着脸踹开包间大门时,我竟然有一丝心惊肉跳。

他穿着制式军装,将袖口一丝不苟地叠着挽到了手肘下方,露出一截利落的小臂线条来。

看上去是喝了很多酒的样子,脸颊比往常更白。

我知道他,他是那种越喝越看不出醉相的人。往往要等他喝到发疯了,大家才相信他是真的醉了。

而他一发疯……我的眼前浮现出云家三楼卧室里的片段,那些翻滚的沸腾的仿佛一触即燃的片段,他的手指擦过我身上每一寸皮肤,汗水与呜咽交织成回忆里不堪的底色。

我仿佛还能看见他唤我「卿卿」时的样子。

颊上是红晕,鼻尖有汗珠,眼睛透出琥珀般温柔的质地。

……

我不能再想了。

蒋老板并没喝醉, 因此他一眼就认出了堵在门口的人是谁,立刻站起了身笑着说:「怎么梁督军大驾光临?也在福门楼有约吗?」

他以为梁熠喝多了进错了包间。

但我很清楚,梁熠是专程来拿我的。

尽管我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掌握了我的行踪。

他大步走进来,压根没理会蒋老板的客套,指着我身后漏了一丝金光的匣子,冷冰冰地问我:「这是他送给你的?你这么爱财,为什么不问我要?你对他开口,比对我开口容易?」

我一脸问号地看他。

他猝然靠近,手指掐在我脖颈,酒气浮动。

多奇怪,他扑过来的一瞬间是凶狠的,然而落指又是轻柔的。

就仿佛哪怕他醉了酒,依然知道该对谁温柔。

「梁熠,」我轻声念他的名字,满不在乎地看着他眼睛笑,「你是不是在争风吃醋?」

他乌黑的眼珠紧紧盯住我,一言不发。

5

蒋老板已经识趣地带着幺幺撤到包间一角,而我就着这个对峙的姿势,将梁熠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最后,悉数握在我手心。

我拽着他,令他看清匣子上的梁府徽印。

「可惜吃醋吃到了自己头上,是个笨蛋。」

梁熠还在喘气,额头发了汗,睫毛似乎都被润湿。他偏过头瞪我一眼,刚才的焦躁好像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我确认他不会发疯了,就对惊呆了的蒋老板和幺幺客气一笑:「见笑了。」

蒋老板并不知道我和梁熠的旧事,但他生意场上闯荡惯了,多少开天辟地的情事都见识过,当下就接话说:「哪里哪里,督军,咳,一时酒醉也是有的。」

梁熠垂着眼睫,并不说话,却烦躁地解开外套上的第一粒纽扣。

我当即道:「蒋老板,今儿这顿我请了,是我照顾不周,您见谅。」

蒋老板立刻笑着往门口走,「好嘞,咱们月底再续摊儿。」

门噶吱一声关上了。

我无声吐口气。

老实说,我还挺怕梁熠突然暴起打人的。

他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动,双手撑着膝盖,手臂肌肉绷紧,像憋着一口气。

我问他:「你喝了多少酒?」

他并不答。

直到门外传来急促慌乱的脚步声,门被小心翼翼推开。

「请问有看见——梁督军!」

前几个字还是委婉客气的,喊起梁督军来就又惊又喜。

是个穿白色洋装长卷发的女孩子。

梁熠掀起眼皮看向门外。

局面陡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原本梁熠气势汹汹,是要「捉奸」。

然而蒋老板走了,女孩子来了,我和梁熠的角色便掉了个个儿。

他成了网中鱼,我成了收网的垂钓客。

我笑吟吟看了他俩一会儿,亲切地对女孩子说一声:「是你的梁督军,快领回去吧。」

女孩子并不理我,含羞带怯地望一眼梁熠,说:「久不见你回,我就出来寻你。」

梁熠这人也好笑,不回答姑娘的羞涩,反而先看向我。

生怕我会跑了似的。

我懒得搭理他们的糊涂账,兀自坐下舀燕窝喝。

梁熠沉着脸说:「你先回去。」

女孩子脸色变了,挺沮丧地要带上门。

然而我先她一步极其自然地道:「我这就回去。」

女孩子错愕地看向我。

我冲她眨眨眼,说:「梁督军是个万中无一的好男儿,你好好把握。」

她眼睛弯成了月牙。

最清澈淡雅的那种月牙。

那双笑眼,依稀有我从前的影子。

我心下叹息。

我正要与她擦肩而过,梁熠却腾然起身,紧紧拽住我手腕。

「你不许走。」

女孩子的眼睛都快瞪得掉出来了。

「你们……」她迟疑着开口。

我抖搂出一个苍白难看的笑,回她:「他兴许是把我当成了你。」

为免梁熠说出什么该死的屁话让我收不了场,我赶忙说:「姑娘,要么你先回去,我一会儿把督军送回家。麻烦你等会儿跟大家说一声,就说梁督军酒醉,遇到个朋友,聊得正尽兴。」

她点点头要走,我又想起来——「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她眼睛弯弯,有如新月,「我是西南的程玉琅。」

我的手指一瞬间冰凉。

敢以西南为名自报家门的程家,只有与梁熠齐名的程鸿光家族。

程玉琅,是程鸿光的独女。

而程鸿光跟我,有着单方面的血海深仇。

之所以说单方面,是因为他登到了如今的位置,手上血债累累,脚下尸骨无数。他并不记得自己害了我的父母,也并不认得我。

这场仇恨,是我单方面隐忍记挂多年。

我攥紧手指,指骨都发痛。

程玉琅冲我友善地一点头,带上门走了。

小皮鞋踩木地板哒哒的声音走远了。

梁熠明明醉得厉害了,却能在这时准确无误地抱住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温热的吐息洒在我脖颈,大半重量压在我肩膀上。

就这样,他令我有了踩到实地的质感,我从浓雾一般的痛苦回忆中解放出来,被他带回到了现实。

不是凄凄惶惶受尽冷眼的从前,而是我能通过自己的能力撑起一片天的现实。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犹豫了一下,伸手也抱住他。

他立刻将我抱得更紧,甚至低头,在我额上落下一吻。

并不带任何情欲的,极其温柔的一吻。

我整个人僵住了。

这是清醒的他绝不会做的举动。

他醒着的时候,表情总是讥笑、嘲讽,说话夹枪带棒,好像非要我把从前不谙世事的云卿还给他才行。

梁熠,梁熠。

我在心里叹息。

你到底是把我当成豢养的金丝雀、情场最荣耀的战利品,还是……真心待我呢?

自诩情场浮沉看穿万物的我,此刻真的有点看不透了。

6

我明显感觉他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肩膀上了。

「喂,你……」

我推了推他,回应我的是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真睡着了?

就这么信任我吗?

你以前酒量也没这么差啊……

腹诽归腹诽,总不能让他睡在饭店里。

我带梁熠回了家,点名两个貌美婢女帮他洗澡。

浴室里,我拿了把椅子放在浴缸边上,抱着胸翘着脚欣赏睡裸男。

水汽氤氲,婢女们脸颊红红。

梁熠这个人平时凶归凶,安静不说话的样子还挺好看。

他的睫毛长而密,不紧不慢掀开眼皮盯人的时候,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他眉骨挺饱满,是算命先生会夸声好命的长相。偏偏他习惯性皱眉,眉峰平白添了些威仪。

他嘴唇不厚,又终年抿起,是薄情寡性的样子。

这些,都是一眼就能看见的。

而他不常被人看见的蝴蝶骨下方,曾经有抓痕反复出现又愈合。

他白皙的耳垂,动情时会泛起类似滴血的嫣红。

他一贯没什么感情的眼睛,认真注视着人的时候,会呈现出类似琥珀映日的温暖色调。

这些,是我曾经得到,又懦弱遗弃的。

我望着浴缸里的人出神,没留意他什么时候从浴缸中睁开的眼。

大概是酒劲过了,刚看清身处的环境,他就冷了脸。

随即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了婢女柔情脉脉的手臂。

「滚出去。」他说。

7

浴室里只剩下我们俩。

他皱眉看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哼了一声,不答反问,「说说吧,怎么喝得这么多?」

梁熠伸手捏了捏鼻梁骨,声音有点哑,看向我的目光也有点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行。

您是老大,您说了算。

「你在福门楼喝多了,闯进我的包厢,非要抱着我发酒疯,所以我把你送回来了。」我打量着他的神色,笑着补一句,「懂了?所以能透露透露为什么发酒疯吗?」

他脸色阴晴不定,半晌,盯着我道:「程鸿光想嫁女。」

我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多年察言观色欢场斡旋,我已然练就了一套变脸的本事。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带上了礼貌疏离的笑,声音也柔和,「原来是两大军阀要结亲家,确实是值得痛饮的喜事。」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我的表情是无懈可击的。

梁熠的表情一刹那变得阴沉,他从浴缸里起身,水飞溅了我一身。

我慌忙站起来往后躲,却被他一把拽住摁在了流理台上。

我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坚硬的大理石台面,疼痛从腰上向全身蔓延。

我咬牙切齿地迸出脏话,「我操了,梁熠你想干什么?!」

梁熠浑身赤裸着,却毫不在意地靠近我,将我搂得紧紧的。

「你问我想干什么?」他伸手扯开我的领口,又一路顺着往下摸索。

黑色纽扣断了线,四散着掉在浴室地面上。

我用力推他,却推不开他有力的桎梏。

梁熠一口咬在我的肩头。

我疼得快要掉眼泪,声音都变了调:「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梁熠舌尖掠过唇角,黝黑的眼珠毫无感情地盯着我,看上去比我还生气。

「程鸿光要我娶他女儿,你就这么开心?」

我愣住了。

他在为这个而生气?

我停下推搡他的动作,靠着流理台,试图让自己的姿势舒服点儿。

8

然后我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浴缸里还没消散的香波泡沫,说:「两姓交好,看的是旗鼓相当、门第相配,并不在乎第三人的看法。我的情绪,有那么重要吗?」

梁熠没说话,神色冰封般冷酷严厉。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你们是军阀,是一方霸主,跺一跺脚华东和西南都要震一震的主儿。而我,只不过是梨园唱戏的。大家捧着我的时候,唤我一声角儿;踩我的时候,又说我不过是个戏子。梁熠,你问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在意我?」

梁熠的表情登时变得阴鸷,他缓缓笑了,仿佛觉得我很可笑。

「云卿,照照镜子吧,从前的云家千金或许还值得我付出真心,但今天的你,你配吗?」

他粗暴地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转向背后的镜子。

我看见了自己的衣衫被梁熠身上的水珠浸湿,一块块贴在身上。

我的嘴唇过于苍白,脸颊又因为愤怒烧得通红,看上去像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

最令我难堪的,是我的眼睛。

视眼识人,是相术法则。我凭借着三脚猫的相术,在交际场上浮沉周旋,无往而不利。

然而,然而,我未曾认真打量过自己的双眼。

我不知道,这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如今的圆滑轻佻。

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还是我飞蛾扑火的自绝?

梁熠的手指紧紧地箍住我下巴,使我动弹不得。

「看见了吗,你把自己毁了,」他带着辛辣怒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从前你母亲赶走我的时候,用的是什么理由?哦,她宣称从我房间搜出了她丢失了的珍珠项链,当着一家上下盖章我是个卑劣的贼。我一无所有地被赶出家门的时候,你尊贵的母亲告诉我,你单纯天真,我处心积虑地勾引你,试图借机一步登天,是在痴心妄想。」

镜中照出两个人影,失魂落魄的那个是我,气到颤抖的是他。

他暴怒地逼着我看向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在我耳边继续:「但是,你母亲费尽心思想要保护的单纯天真的小女儿,去哪里了?」

他很生气,我能看得出来。

但我却看不出来,他究竟是为了年少受辱而生气,还是为我不复昔日而生气。

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因为自他提起那段陈年旧事开始,我就仿佛被冷水浇了个彻底。

我从不知道,我和梁熠的那段少年往事,竟然还有另外一番结尾。

我十七岁那年,和梁熠的事情被母亲发现。

母亲心脏病发,在病床上哀求我和梁熠分手。

十几岁时我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衣食住行全部仰赖父母,毫无自主自立可言。

母亲捂着心口掉着眼泪,求我让她多活几年。

从医院出来,我跟梁熠提了分手,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也看了我许久许久。

我知道我是个没担当的混蛋,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的眼泪和白头发。

家人和梁熠之间,我选择了伤害他。

我心虚地不敢看他,甚至声音都哆嗦,理由都编不圆满。

但梁熠平静地接受了我漏洞百出的说辞,甚至连多的话也没说。

就仿佛,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早就接受了他会被放弃的事实。

后来我照常去梨园唱戏,某一天回到家中,不见了梁熠。

大家的说辞都很一致——梁熠出去闯荡了。

彼时梁熠父亲已经病逝,他并非池中物,不再子承父业做园丁,要去闯荡一番事业,似乎也合情合理。

那时的我并没有多想。

但我并不知道,「梁熠出去闯荡了」的背后,隐藏着我母亲对他彻头彻尾的羞辱。

9

我想说抱歉,也想说后悔,但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抖得像风中的筛子。

梁熠松开了掐在我下巴上的手,拿毛巾仔细擦干净手指。

就仿佛我很脏似的。

一下又一下,他用毛巾揩拭手掌,似乎也在借此排遣怒气。

他将毛巾一丢,坐在椅子里,整个人也不似方才暴怒,好整以暇地看我,「今天在福门楼,你是要送金子给蒋昌海?」

我下意识说了实话:「是入股,不是赠送。蒋昌海要办剧院,我要做半个老板。」

我觉出哪里不对来,他竟然还记得福门楼的事情?

原来他并没有醉到不省人事,那么,他温暖的怀抱、轻柔的额前吻,并非酒醉胡来?

我开始困惑。

心怀怨恨憎我厌我的他,和珍我重我极尽呵护的他,到底哪一个是他的真心?

恐怕,他自己也分不清吧。

恩恩怨怨缠绕在一起,早已经成了同生花,既不是纯粹的黑,也不是纯粹的白。

纠葛,是诗人笔下难凉的血,是有情人哭嚎的锤问,是千百年来无人能解的谜。

我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冲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水珠顺着我眉骨蜿蜒而下,滴进我衣领,冻得我一激灵。

在这冰凉水珠的刺激下,我找回了一点神志。

我听见自己问:「梁熠,你恨我吗?」

他缓缓抬起头看我,「从你像丢垃圾一样抛弃我的那刻起,你就应该知道答案。」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进梁府?」

他慢慢笑开,「当然是为了羞辱你了,看不出来吗?姨太太。」

他的睫毛与眼尾连成一道锋利的弧线,他稍微掀开一点眼皮看我,是冷漠,是睥睨,或是居高临下。

这样的眼神仿佛是一把钝刀,在我胃里慢绞。

白刃不见血,却刀刀要人命。

我抬起头,一寸一寸地打量他。

这个人,是我年少时的唯一钟情,也是我漂泊十年后以为可以寄托的浮木。

然后现在,他用最恶意的口吻喊我姨太太。

我看见了镜中的自己,苍白消瘦,像不堪风雨的白色纸花。

我笑了,笑自己走入圈套,也笑他终于露出了马脚。

我用满不在乎的腔调道:「想让我做姨太太的人海了去了,你算老几?」

梁熠微微变了神色。

「如你所说,我的鹅绒被子里睡过多少男人,来来往往,一句姨太太就能羞辱我?梁熠,你在玩过家家吗?」

我知道激怒他对我来说没有好处。

但我只想要他生气,要他烦躁,要他跟我一样痛苦。

——无论,他是为我的堕落而痛苦,还是为他的失败而痛苦。

梁熠摔门而去。

10

这个夜晚,好像格外漫长。

长到我有时间将天幕上的星辰一颗一颗地数清楚。

夜色浓郁而阴冷,仿佛一团深黑冰冷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向我挤来。

我吸了吸鼻子。

多可笑啊。

不久之前我还在想,梁熠醉后温柔的拥抱与亲吻,也许是他真实的心迹。

然而事实证明,我只不过是一再自以为是,一再试图往脸上贴金。

他做到了,他完成了对我彻底的羞辱,斩断了我可笑的绮念。

我用了十年建立起来的可以自食其力的信心,在遇上梁熠时软弱地崩塌了。

是的,我不能欺骗自己。

在梁熠宣布要娶我的时候,在他说出那些酸溜溜的话语的时候,在他小心翼翼亲吻我额头的时候。在那些他有意无意让我误会的暧昧瞬间里,我曾发自内心地想要依赖他。

是我送上门由他宰割的。

我用力搓了把脸,抹掉眼角一星泪水。

不许哭了,云卿,不许再哭了。

我们以后,只靠自己。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一个打算也被梁熠无情毁灭。

翌日清晨,我一碗粥还没喝完,苏霜就匆匆进来递给我一封信。

是蒋老板写的,语焉不详,大意是有人出了更高价入股,来人权势很大,他不好拒绝,只能委屈我下次再谈合作。

生意人的「下次」,只不过是空头支票。

而那个逼迫蒋昌海对我说「下次」的人,用脚指头都想得到是谁。

我想我大概知道,从前要封杀我的人是谁了。

我将信烧成灰,感觉气都透不过来,重重锤在桌子上,将灰烬锤得四飞。

梁熠,你行,你真他妈行。

我一脚踹开梁熠的书房。

梁熠正站在国境地图前,闻声转过来看我。

他穿着墨色军装,背脊挺拔得像一支竹。

见我盯着他,他挑了挑眉,语气稀松平常:「有事?」

如果目光有实质,我的眼睛里一定燃着熊熊怒火。

玉石俱焚的烈焰。

「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梁熠若无其事地避开我的目光,说:「抛头露面,强颜欢笑,那算什么好事。」

我一巴掌拍在他书桌上,声音都恼怒得变调:「之前在海城封杀我的人,是你吧?」

梁熠在地图上画下几笔,将钢笔丢回笔筒,走到我面前。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我的脸颊,声音仿佛还带着笑:「我想把你留在身边啊。」

他不发疯的时候,真是容易给人深情款款的错觉。

我偏头躲开他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指,说:「你把美娇娘娶回家,做你的大军阀。放我出去做生意、登台唱戏,我绝不会干涉你半分。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梁熠笑了,捏住我下巴逼近我,用那种听了一个笑话的语气说:「你要对我不客气?我倒很期待,大小姐要怎么对我不客气呢。」

11

怎么不客气,我还能怎么不客气?

我打也打不过他,骂倒是骂得过他。

可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每次跟他吵完我都心率加快,气得头晕眼花。

连续五天,我天天去梁熠书房痛斥他毁人前程的丑恶嘴脸。

梁熠是谁啊,能让我吗?

我拿出唱「海岛冰轮初转腾」的劲儿跟他对骂,骂到后来,梁熠居然笑了,说要派人给我煮菊花茶润嗓。

我把菊花茶泼他一脸。

他抹了把水珠,看上去想打死我。

「云卿,你真是给脸不要脸。」

我外强中干地吼他:「是,你要脸,要脸的人能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

他脸色刹那变得阴郁,一下子就冲了过来。

我以为他真的要打我了,很没出息地闭上了眼睛。

结果他只是暴躁地关上了门。

惊雷般的一声。

我心说这人大概对我还有点心软,他就沉着脸逼近我。

「你干嘛你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我靠!你别撕我衣服!很贵的!!!」

督军议事的重地里,摆满机密文件的书桌上,他将我摁在书桌上,动作利索地撕开了我的缎面旗袍。

大朵大朵富丽雍容的牡丹成了碎片,仿佛落花,在黑色实木桌子上凋谢。

他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我的手臂立刻浮现出了几道红痕。

我意识到事情不对,哭喊着要他放过我,而他始终一言不发。

我背后是冰凉的桌面,腰下还压着他的私章,硌得我生疼。

而我胸前是他炙热的怀抱,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霸道又不容拒绝。

冰与火,纯黑与白皙。

是一场判不了对错的恩怨。

「梁熠,」我忍不住哽咽,「我会被你玩坏的。」

他闷哼一声,抬指拨开我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

「你不会的,」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拇指轻轻揩掉我的泪水,「哪怕我死了,你也不会死。」

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他看向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样珍宝。

12

我再也不去书房。

我无法直视那些被我汗水揉皱的文件,更无法猜测守在门外一脸正气的卫兵是否听过我高高低低的声音。

我将一切都怪到梁熠头上,但他并不理会我的怒气,甚至在不久之后的某天兴致勃勃地说要带我去赴宴。

他毫不脸红地看着我试裙子,目光仿佛能吃人。

我没有他脸皮那么厚,背过身去不让他看。

他说:「别换了,那条白裙子好看。」

我偏将白裙子扔在地上,伸手拿了宝蓝的洋装。

抚平了最后一丝褶皱,我才与试衣镜中映出的他对视,笑意促狭而冰冷:「是白裙子好看,还是那位穿白裙子的程小姐好看?」

他不急不恼,反而露出一个我看不懂的笑:「云卿,你错了。是白裙子好看,她才爱穿白裙子。」

我换鞋的动作有片刻的凝滞。

年少时,我的衣柜里挂着各式各样的白裙。难道梁熠的意思是……

我拿指甲掐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不许自作多情。

云卿,你已经输过一次,这次绝不可以被他故作暧昧的话再失了分寸!

我稳稳当当地踩在高跟鞋里,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今天要带我去哪里?」

他观察着我的神色,慢慢说:「去见程鸿光和程玉琅。」

我紧紧掐住掌心,勉强使自己的表情不要变得凶狠。

只有天知道,我有多想杀了程鸿光。

梁熠将我的表情收入眼底,却只是轻笑一声。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知道我与程鸿光的旧时恩怨。

但很快我就否决了这个猜测。

我家败落的时候,梁熠早已离开了西南,在华东闯荡。

且,程鸿光做事隐秘,其中真相还是我历时颇旧、多方打听才探知到的。

梁熠绝不可能知道。

「走吧,」他拎起我的手包,将臂弯呈给我,「我的云夫人,也该走到台前让大家看看。」

13

苏城饭店是本市最负盛名的饭店,来往皆是达官显贵。

我和梁熠姗姗来迟,苏城饭店最大的那个包间里,已经坐了四个人。

程鸿光与程玉琅,贺峻和他的女伴。

等到包间门被服务生轻巧带上时,三大军阀势力已然聚齐。

贺峻掌握北方势力,梁熠主导华东派系,程鸿光手握西南军队。

明面上看,三人旗鼓相当。然而细细看来,又大有门道可言。

贺峻占北方,是子承父业。几十年前,中央政府捧退位皇帝做立宪君主,靠着百姓对天子的认可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获胜。

而贺峻的父亲,正是中央政府的一名实权大员。

等到贺峻承袭父亲的势力时,皇帝日渐病重,中央政府有名无实,北方势力也日渐衰微。

但贺峻这个人做惯了老大,即便境遇不如从前,仍然处处都要逞威风。而且……贺峻有个贪图美色的毛病,不知吃过几多亏,却一直改不了。

相比之下,程鸿光年纪最大,最是深藏不露、谨慎小心。

他深耕西南几十载,起初搭上我父母的线,做烟草起家。后来他攀上了中央政府的交情,踩着我父母上位,一举拿下了西南的经济命脉。

此后,他将暗中运作的军火生意搬到明面上,进而扩军扩战,实力深不可测。他看似和善低调,实际步步喋血,脚下踩了不知多少人的尸骨。

或许是杀业造得太多,程鸿光年过六十,膝下只得一女。

而梁熠……如果坊间传闻没错的话,梁熠的发迹还有些疑点。

他只身从西南来到华东闯荡,得到彼时华东督军楚啸的赏识。楚啸重用他,力排众议将他提到自己身边。后来楚啸作战,中枪重伤。一贯会携带诸多亲信在身边的他临死之前,居然只有梁熠在场。

华东势力内部不是没有异议,梁熠雷霆手段,将反对者残酷镇压。一连把 11 位副将革职后,军中再无反对声音。至此,梁熠坐稳了督军宝座,以 27 岁的年纪,成为军阀势力最年轻的掌权者。

这三个人上位方式各不相同,却凭借着一样的狠辣,登上了督军宝座。

按理来说,他们三个,应当是王不见王的。

今天这场宴席,只怕是宴无好宴。

只是不知道,梁熠要扮演什么角色,喊我过来,又是要唱哪门子戏。

程鸿光满头银发,位于首座,见我伴在梁熠身边,表情分毫不变,还能和蔼同我们打声招呼:「来了啊,坐。」

程玉琅的城府显然比不过她父亲,一看见梁熠还带了女伴赴宴,登时就显得有几分诧异,「怎么是你?」

我还没说话,贺峻已经抚掌而笑,眼神在我身上逡巡几遭,毫不顾忌梁熠越来越沉的表情,「是啊梁督军,你金屋藏着的美人里,可没有哪一个比得上这一位国色天香。说吧,又是从哪里搜罗来的娇娇人儿?」

程玉琅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

梁熠敛去阴沉神色,说:「这是我新娶的姨太太,人你们没见过,但小彤云的名字,你们也许听过。」

程鸿光感兴趣地问道:「是唱京剧的那位小彤云么?」

我攥紧了手指,笑着答一声是。

程鸿光点点头笑:「我老头子这几年也成了半个戏友,有机会,还请小彤云来府上做客。」

他神情和善慈祥,对待我的态度就像对待寻常晚辈那样亲切。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了汹涌冰冷的海浪,快要将我淹没到窒息。

我的内心在疯狂叫嚣——他不认得我!他不记得我!他完全不知道,他曾将我害得家破人亡!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受害者战战兢兢,而加害者却一无所知!

巨大的情绪席卷而来,我快要控制不住表情,梁熠却握住了我的手腕,替我答道:「老爷子抬举她了,您想听什么,随时让她给您唱。」

14

程鸿光呵呵笑道:「你的屋里人,我可不能呼来喝去的。」

说话间,菜已经上齐了。

我多夹了几次醉虾,贺峻数次转盘,都将醉虾稳稳当当地转到我面前。

我抬头看他,他满面春风地冲我一点头,示意我快吃。

梁熠神色没什么变化,桌子底下,却快将我的腿掐到淤青。

我吃痛地瞪他,毫不手软地拿细高鞋跟狠狠踩在他脚上。

拿我撒气,算什么本事?

在贺峻第四次把醉虾转到我面前时,我搁下筷子,向着神色各异的席上诸人说一句:「我去上个洗手间。」

我正打洗手液呢,就看见镜子里出现了贺峻的身影。

我不紧不慢地搓出泡沫,等着他开口。

他站到我旁边,拧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里偏头冲我一笑:「对待美人儿,怎么能呼来喝去的呢?梁熠是个粗人,不懂得怜惜。你不如跟了我,我保证把你放在心尖儿上宠。」

泡沫冲干净了,我再抬头看他时,一绺鬓发从耳后松松坠下。

贺峻话音顿了顿,居然伸手过来想替我挽发。

我稍微侧过脸躲开他,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手指拢起发丝,艳丽丹朱涂抹过的嘴唇弯起一个似有如无的笑。

「贺督军风流名声在外,何苦招惹我。」

贺峻刚要开口,就有旁的客人走了进来。我借机抬步走人,高跟鞋踩得摇曳生姿。

是的,我在勾引贺峻。

我要让他为我心痒却又得不到我,我要让他愿意与我做交换——不用替我杀了程鸿光,我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小帮助就行。

我刚走到包间门口,就从没关严的门缝里听见程鸿光正在说话。

「玉琅这孩子,前几年我送她去欧洲读书,就是想让她多交交朋友。但她情书收了一大堆,却一个约会也没赴。跟我说什么不喜欢读书人,嫌他们没有男子气概。呵呵,年轻人的想法,我老头子是读不懂喽!」

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程鸿光的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普天之下,有哪一种男儿比军营男儿更有气概呢?

而成千上万军营男儿中,又有哪一个比梁督军更有气概呢?

我冷笑不止。

贺峻不知什么时候走来的,大概也是听见了这一番话外之音,轻佻地冲我耳廓吹一口气,道:「听见了么小彤云,若程玉琅嫁进梁家,你觉得你还有立足之地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

他笑得志在必得,「若你想另栖良木,贺府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我推开了门,贺峻跟着我进来。

包间里,程玉琅满面娇羞,程鸿光正纡尊降贵为梁熠倒一杯酒。

我落座在梁熠身边。

我还没拿起筷子,就看见梁熠拿手挡住了酒杯,声音客气却不容拒绝:「老爷子,我今天真不能喝了。前几日喝多了回家发酒疯,被云卿一阵数落,再不敢了。」

包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微妙。

贺峻搂着女伴看热闹,大概是想看我如何下台。

程玉琅猛地抬头看我,少女姣好的容颜上,藏着一丝怨恨与嫉妒。

程鸿光不紧不慢地将酒壶放下,打量我片刻,随后呵呵笑道:「姬妾而已,哪里就将你治得这么厉害了?」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我定了性。

梁熠只笑着喝茶,并不答话。

程鸿光也不急,夹一筷子菜慢慢吃完了,笑着开口:「你啊,需要娶个正房太太,替你肃一肃内院风气。」

贺峻接话道:「我看玉琅就很合适,长得漂亮还留过洋,保准能把你那十八房姨太太管得服服帖帖。」

程鸿光笑道:「玉琅出阁,我是要拿整个西南做陪嫁的。我老头子也没多少年好活了,拼来拼去,最后还不是盼着儿孙好。」

贺峻的脸色陡然一变,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原来是这样。能娶到玉琅的,那可真是有福了。」

程玉琅脸颊绯红,喊一声:「贺大哥!不许拿我打趣了!」

以西南为嫁妆的豪气,只怕是梁熠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该不该说出拒绝的话。

我隐晦地看向他。

差不多得了!装逼也要有个度!再欲擒故纵人家就跑路了!

梁熠看见了我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怎么解读的,居然轻飘飘地冲我一笑。

在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里,他不轻不重地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托大地说,我算是看着玉琅长大的。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亲妹子,我也盼望她能嫁个好人家。」

啪嗒一声。

程玉琅手里的酒杯摔到桌上,酒液四溅。

众人都向她瞩目。

女孩儿红了眼圈,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又手忙脚乱地擦拭溅到白裙子上的红酒。

但不知怎么擦的,污渍越漫越多,她仍在不住地持续着动作,好像这样就能不去看梁熠周到却疏离的神色似的。

程鸿光低沉地喊一声:「玉琅。」

女孩子抬起头来,月亮般澄澈明净的眼睛浸满泪水。

程鸿光说:「别擦了。白裙子不适合你,以后都别穿了。」

程玉琅红着眼圈,朝梁熠看一眼,而后者正在穿外套,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梁熠穿好了外套,拿纸巾擦擦嘴角,仿佛没感受到僵硬的氛围,持着微笑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拉着我要起身,程鸿光搁下酒盏,沉声:「梁督军,你为了一碟野菜放弃佛跳墙,这样就走了,以后可别后悔!」

梁熠紧紧拽住我,迫使我依偎在他身边。

然后他从容自若地说:「我做事从不靠女人,以前是,以后也是。玉琅,有得罪的地方,见谅。」

然后他冲怔忪的程玉琅一点头,看也不看程鸿光的神色,挟着我径直出了包间。

15

「你拿我做挡箭牌,有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一出饭店,我就甩开梁熠的手臂,压低声音质问他,「说的冠冕堂皇,不靠女人,呵,那你唱独角戏去啊,凭什么拉着我当枪使?」

梁熠压根不理我,走得飞快,我穿高跟鞋很快被他甩出一段距离。

于是他又折回来拽住我手腕,我被他带得跌跌撞撞往下走。

我站得比他高一个台阶,他的声音就压在我耳边。

「我还没问你呢!你前脚去洗手间,贺峻后脚也跟了出去。怎么就这么巧,你们偏要一起去?」

我冷着脸躲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说:「你这么有本事,那就去问他啊,冲我凶什么?难道是我喊他的吗?」

梁熠怒极反笑,转过身来掐着我的腰冷笑:「你以为我会放过他?只是还没到火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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