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娇喜欢什么样的人?

七年前,他说:「姐姐,你别不要我。」

如今,他用最恶毒的方式摧残我,禁锢我,折磨我。

他说:「我知道你活得难受,可若我不许,你死也死不了。」

1

椒城破于十月十八。

没有笔墨,我割破指尖给毅儿涂了封血书,准备告知他这个消息。

麻布上的血尚未干,南浦的士兵先杀了进来。领头的捆了我,一路快马送到齐澄面前。

就像在进献一件得体而贵重的战利品。

阔别七年,齐澄已然从当初白齿青眉的陌上少年,长成了君临天下的一代帝王。

他问我:「记得朕么?」

忘不了,也不想忘。哪怕物是人非,哪怕事事休矣,哪怕如今我是战败的敌将,茕茕立于他的阶前。

他和齐然的容貌仍是那么相像,齐然死的时候,正是他如今的年岁。

我点点头:「记得。」

紧跟着,没有叙旧,也没有念旧,齐澄上前,猝不及防地一脚猛然击于我腘窝。

我多日不寝不眠,孱弱得宛如一支折筷。受力不住之下,我如他所愿跪跌在地,痛得身子都直不起来。

「临晚,想过么?有一天落进我手里。」他居高临下,强行拽开我的发髻,粗暴地向下扯着,迫使我仰头看他,「你说,过去的账怎么算?」

我疼得额前不住出着虚汗,原本干裂开的薄唇更是煞白成一团皱纸。

我吃力地回应他:「齐然,他的命……他的命算我头上……」

话音未落,齐澄一掌落在我脸颊上:「你不配提他。」

对,我是不配。我自嘲地勾了勾唇:「那杀了我,杀了我为他报仇。」

「你想死?」他凑近我,不等我答复,他摇着头道,「可朕不许。」

「你要如何?」我抬眼瞧他。

「姐姐,七年了,朕等今天等了七年。」齐澄一手箍住我的后颈,将我死死按进他怀里,「你猜,我要如何?」

他无故地颤抖着。

他的胸膛宽厚却令人窒息,我嗅到他手上的血腥,他心头的仇恨,他周身的狠厉。

我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毕竟,我已不是双手清清白白的临晚,他早也不是我认识的齐澄。

2

原来齐澄恨了我七年,亏我还以为,五年足矣。

毕竟,他的兄长——北渚的大皇子齐然死在南浦,也不过五年。

准确来说,是死在我手里。

说起南浦与北渚,那也是缠绵百年的恩怨。

两国之间隔了条江,名作壁水。沿江是万座重山,蜿蜒成千里之壑,横于两国之间。以壁水为界,南边称为南浦国,北边是为北渚国。

我是南浦的公主临晚,我母亲原是北渚的亲贵之女。

二国过往交恶时,我母亲受命,带着年方八岁的我一同回北渚劝和,不料被扣了下来。我于是也留在了北渚的皇宫,并且一留就是六年。

那六年里,我和北渚年岁相仿的二位皇子齐然齐澄一同玩闹也一同上学。

我写得一手漂亮的北渚文字,做得一桌可口的北渚糕点,作为一个手艺人也算是名震宫廷。为了讨一壶我酿的梅子酒,齐澄愿为我代笔三日的功课,齐然也能被我的酒香从书房诱上秋千。

这样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好时光持续了好一阵子。

直到七年前,我十四岁时,二国决意休战。彼时南浦居于上风,于是父皇要求北渚归还我母女,还顺带要讨一位已过幼学之年的皇子作为人质。

二皇子齐澄是嫡子,是储君,没有作质子的道理。于是大皇子齐然同我一架马车回了南浦。

我走那日,齐澄拉着我的衣袂求道:「姐姐别走,澄儿舍不得姐姐。」

齐澄小我两岁,年方十二,正是爱缠着人的年纪。我眼疾手快抽出衣角,回头安抚道:「梅子酒我埋了十二坛在前殿的合欢树下,喝完了再来南浦找我讨。」

「姐姐喜欢大哥,所以和大哥一同去了,再不要澄儿了,是么?」他的小袋瓜子却不知在想什么。

我无奈摇了摇头,故作高深道:「姐姐喜欢这江山。」

后来我才知道,我还不如一个十二岁的稚子,齐澄尚且能看出来我喜欢齐然,我自己却不愿承认。

等到我愿意承认时,已经是必须失去的时候了。

就在五年前,我亲手杀了齐然。

杀他的时候我俩关在同一间屋子里,我将匕首丢在桌上,如同死鱼一样翕动着双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心口好痛,痛得仿佛裂成了千块万块,每一块都在被腐蚀,被撕咬,被刺穿。

如果我懂事,那时候我该知道这种切肤之痛就是喜欢,我喜欢齐然,喜欢到如果可以,我宁愿死的是我。

齐然擦了把我的脸,给我看他手心里我的热泪涔涔。

「晚儿别哭,你不能哭。」齐然第一次命令我做事情,「把脸擦干,把眼泪收回去。」

可是我不行啊,我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神,任凭泪珠连成串打在我的衣襟上。我一想到齐然要死了,他要死了,我比自己死了一千一万回还要痛苦。

齐然知道他非死不可,所以主动把刀塞进我的手里。

「扎进去。」他坚定地看着我。

我不动,他就握住我的手,死命往他心口捅。

我使出了生平最大的气力,与他做着抗衡。

「没用的,晚儿,没用的。你好好活下去,对我来说,就比什么都强。」

无力的纠缠之后,齐然自己将胸膛撞上了刀尖。

汩汩的血顺着我的指缝四处逃窜,遇到眼泪就混做一团,齐头并进找寻出口。

没有出口,这样的生死之别不会有出口,何况,我就是那个拿刀的人。

齐然瘫入我怀里,倒在我刀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麻木地哀求:「然哥哥,然哥哥你别死,求你,求你别不要我……」

没用的,我其实知道,求人是没用的。倘若求人有用,我根本犯不着杀人。

齐然拼着最后一股子劲为我擦了把眼泪:「晚儿,晚儿别哭,晚儿不能哭,快收回去,晚儿听话,眼泪收回去……」

带着脸颊上他的血掌印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父皇果然一语戳中我的泪痕:「晚儿,你用情了?」

「晚儿没杀过人,第一次杀人,晚儿心里难受。」我如实说着。

「没关系,你做得很好。」父皇笑弯了眼,「这宫里就两个北渚人,你娘和齐然,你娘定是忠于父皇的。那能把这宫里的事儿传到北渚去,让北渚知道朕在北边排兵布阵的人,也只有北渚皇子齐然了。你杀了他,是为父皇铲除心腹大患。晚儿,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我知道,父皇把匕首给我的时候,他告诉我,倘若门再打开时,齐然还活着,那死的,就只能是另一个北渚人。

另一个是我娘。

我还知道,倘若我不杀齐然,齐然也会死,而且还有我,我娘,这里流着北渚血的人,都得给他陪葬。

齐然死后,我与齐澄也再无往来。

没两年父皇去了,留下我十岁的弟弟临毅即位,稚子年幼,朝臣夺权,我作为他皇姐去往战地驻守椒城。

我守了两年,到底没守住。

没守住城,也没守住自己。

3

「朕没记错,姐姐年方二一,还没有驸马么?」齐澄仍用旧时的称呼唤我。

此时,他正舀上一勺汤药,蛮横地捅进我嘴里。

我自己喝不了,他在雕梁画栋的寝殿里装了大狱中才有的铁索,紧紧缚住我的双手。瞧那一端的锈渍,想来这玩意装了已有一阵子,不知道是不是就为了等我。

「战火未熄,不谈婚嫁。」我冷冷道。

「那心里有人么?」

我不应了。

「朕问你,你心里有人么!」齐澄掷了那碗药,捏住我的脸,重复了一遍。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是啊,有也好,无也罢。」齐澄突然笑了起来,「反正姐姐今后,都是朕的人。」

我不可思议地拧起眉:「你说什么?」

我知道齐澄恨我,我弑他兄长,又领椒城长期负隅顽抗,他杀我剐我都好,我却不懂他这话的意味。

「朕说,姐姐从今往后,除了朕的身边,哪里也去不了。」他凑在我耳边,一字一顿道,「死,也死不了。」

他要我做他的嫔妃,伺候他,侍奉他,在他的手掌心里乖乖待着。

为此,齐澄不惜用我的命,换三年不起战火。

他知道,我也知道,毅儿年幼,无力执政,如今南浦朝野如一团乱麻,北渚在这种时候趁虚而入,最是能将南浦一举拿下。

可齐澄说,只要我乖乖听话,心甘情愿留在他的后宫,他就立誓,三年内不攻南浦。

我哂笑道:「那有锦衣玉食么?」

「姐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说罢他弹了弹那铁索,是好听的脆铃声,「除了这个不可以。」

「那绫罗绸缎,金玉满堂呢?」

「应有尽有。」

「如此抬举我,你拿什么为你兄长报仇。」

一听齐然,他面色变了,一把扼住我的咽喉,眸间烧着一把烈火:「临晚,你怎么不知好歹?朕有意饶你,你何必提这旧事,逼朕杀你?」

「我欠齐然,该还他。」

「不是时候。」齐澄摇摇头,「你想还他,有朝一日,朕让你还。但现在,你还得活着,活着,你更痛苦。」

我同意了。

既能活着,又能停战,何乐不为呢。

齐澄纳了我为妃,封号婉字。婉,顺也,他想让我顶着这个封号乖巧婉顺一辈子。

当晚,齐澄主动松了这道铁索,我知道他要做什么。

果然,床榻之间,他肆无忌惮地发泄着他的恨意。他咬我的脖颈,掐我的后腰,抓得我四肢上处处可见赫然的血痕。

「姐姐果然是完璧之身。」欺压在我背上,齐澄似乎很是满意,「他没得了你的身子么?」

我累了,将脸埋在枕头里,不去理他。

他就掐我的腿,哪里还有好肉,他就掐哪里,恨不得让我浑身上下没一处能落眼的地方。

我死死咬着被褥。

齐澄碰了一鼻子灰,重新捆了我双手,将我紧紧塞在怀里。

我一宿未眠,痛,也恶心。

可是更恶心的事情还在后面。

齐澄占了我便占了我,他还恨不得昭告天下。

头几日,他夜夜欺辱我。有一宿,为我解开桎梏之前,他先取了一纸明黄:「婉妃,来,朕念这个给你听听。」

我一如既往背过身不理他。

他就自己念,一开口,我立刻镇住了,转过头死死瞪着他。

齐澄得意地继续,读到一半喝了口水道:「怎么样?收到自己皇弟的贺词,姐姐高兴么?」

「你为什么要告诉毅儿!」

「不只呢,不只你弟弟,还有整个北渚,整个南浦。」齐澄肆意笑着,「南浦的公主临晚,如今是我北渚的婉妃,在朕的榻上,讨朕的宠幸。这种事情,难道不该举国同庆人尽皆知么?你知不知道姐姐,你知不知道朕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然后齐澄开始说有多久,说他第一次在宫里瞧见我娘牵着我,说我们儿时的青梅竹马,说十四岁那年不得已的离别。

我不想听,多听一个字都恶心得想挖出自己的心。

「你杀了我。」我忍不了,我开始冲他吼叫,「你这么对我,不就是因为恨我,恨我杀了你大哥么?既然如此,你杀了我,杀了我为他报仇!」

「大哥大哥,姐姐,你眼里只有大哥,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有他。」齐澄扭过我的头,逼我正视着他,「可是,大哥死了,从今往后,你只能看着朕,看一辈子朕。」

他恫吓似的复述道:「听到了么姐姐,以后你眼里只能有朕,不然,朕再不舍得,也不惜挖了你这双好看的眸子。」齐澄冷笑着,「如此,你更逃不出这儿。」

4

齐澄想有个孩子,虽然我眼中,他自己还是个孩子。

他说:「姐姐,以后北渚的皇位,给我们的孩子坐。等再攻下了南浦,这天下都给他坐。」

我死死盯着他:「齐澄,你说过的,三年内不起战火。」

「朕答应姐姐的,自然不会食言,可是来日方长,总有北渚一统天下的那日。」城墙之上,他从背后搂住我,凭栏处外是无限江山,「何况姐姐,你说过,你喜欢这江山。」

言罢,齐澄将脑袋埋进我的右肩,静默地撕咬着我的颈脖直至耳根。

是,我是说过,在我离开北渚的那一日,甩开他拉扯着我衣袖的那一刻。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想过有后来,更没念过有今日。

「这江山就这么好,好到姐姐非要抛下我……」齐澄突然起了脾气,口齿蓦地用力,凶狠的两枚牙印留在了我的耳垂。

不待我回答,他自行冷哼一声:「那我把它攻下来,给你便是。」

「疯子。」我骂道。

我们不会有孩子。

我喝避子汤的事情被他发现的那晚,齐澄砸了我手中的汤药,随后杀得太医院血流成河。

我提着灯笼站在他身后,冷漠地注视着他吩咐手下的御林军又杀又砍。

他不像一位君主,反倒像亡命的匪徒,满目之间皆是草芥,任他践踏,随他毁灭。他不怕怨魂,也不怕野鬼,因为他比这些死去的亡灵还不像人。

刀子抹到年近古稀的老院判时,我终于开了口:「齐澄,他们都是北渚人,是你的自己人。避子汤而已,你犯不着。」

齐澄渗着令人齿冷的笑意,扭过头盯着我看,在我灯笼的红光下,他果然更像一道索命的鬼魂:「朕为了你一句喜欢,不惜取了江山赠你,如今不过是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这也不是朕第一次为你杀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的意思是,他以前也下过手,也为我夺了人性命?

我幼年与齐澄是相处过六年,可那时他那么小,这宫里也从未听说闹出过什么人命。

他是指……?

我心头想起一件极度恐怖的事情,恐怖到比这一地的尸横遍野更叫人寒毛卓竖。

「姐姐若怕这些冤魂来寻你,就别再做这等子傻事。避子汤最伤身子,姐姐知道的,朕从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

戏做七分,点到即止,齐澄一挥手,叫停了御林军无谓的杀戮。

不过一碗避子汤,不过我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弄来的一碗避子汤,他要这么多人给这碗汤陪葬。

除了不让我避子,齐澄更是要告诉我,但凡我忤逆,但凡他愿意,这次是太医院,下次还可以是这座宫殿,是壁水两岸,甚至是整个南浦。

而我除了听话,没别的法子。

我噙着冷笑:「你真恶毒。」

「姐姐不恶毒么?」他不愠不恼地擦掉我啐在他脸上的血沫,轻巧地笑着,「姐姐把我一个人丢下,不恶毒么?」

倘若我知道,我离开北渚,离开齐澄,会给他种下如此仇恨的种子,当年我定然不会如此。

我会带他一起走,然后杀了他。

小狼崽子,不该长大。

5

我在齐澄身边一天天无望地熬着,三年,我给毅儿换来三年时间。三年后,誓约期满,我已然思忖好了那会儿的去处。

这样的日子,戛然而止于小五的出现。

时间久了,齐澄不再拿铁索缚我,也准我在皇宫里走走,甚至带我去宫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齐熹,看我出了神,齐澄凑在我耳边,道破我的一额冷汗:「姐姐怕了。看到这么像大哥的脸,姐姐想起来自己欠的血债。」

我越来越恨齐澄,这个坏胚子,时时刻刻都要剖我的心,恨不得掏出来放在灼灼的烈日下曝晒,烤干了它仅存的跳动。

是了,他说得没错,这孩子太像齐然,哪怕他今年才十七岁。

「这是小五,他和大哥一母所出,自然十分相像。可惜德妃去得早,大哥也走了,留下这么个孩子,须得朕来照顾。」齐澄握住我汗涔涔的手,「姐姐别怕,不是大哥回来找你讨命。」

我倒宁愿是齐然回来找我,别说命了,他要什么我都给,他就是要烤干我的心,我也一往而深。

看着齐澄得意而狠辣的笑容,我一下子就明白,小五是他故意找来的,就是为了让我看看这张和齐然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提醒我洗不净的罪责,扼不死的心魔。

小五上前和我行礼,他的一颦一笑都像极了齐然,还有那作揖的模样。他说早闻婉娘娘端庄华贵宠冠六宫,今日一见果然是芳泽无加,铅华不御之姿。

齐澄剖我的心,我总得剖回去。

于是我抢过小五的话:「你兄长也惯用《洛神赋》中的文辞,他过去对我说『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后一句是「无良媒以接欢」,意思是说缺了个好媒人说成这门子亲事。而如今我是齐澄的婉妃,哪里需要什么媒人。我口中的这位兄长,怎么也不能是他高居帝位的皇兄了。

如我所愿,齐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早早结束了这宫宴,他将我推进昭华殿,这是他赐我的宫殿,无比的堂皇,无比的精巧,还无比的特殊——三宫六院,唯独它里面装了缚人的绳索。

「临晚,你在逼我,你在激怒我。」他戳破我的用心,「为什么总是提大哥,为了让朕杀你?还是为了告诉朕,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如今你在谁的身边,你眼里心里都只有他?」

我不答话。

「你不配,你是亲手杀了我大哥的人,你不配想他。」齐澄给我的双手套上桎梏,「你还记得朕上次说什么?」

他扳过我的脸,剥开我垂下的眼睑:「朕说,你眼里若有别人,朕就挖了你这双眼。」

我直直地盯住他:「那你挖,你来挖。齐澄,你倒真不如挖了我的眼,那样我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齐熹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也看不见你这副恶心的面孔。从今往后我只有一颗心,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人。你管不着,也管不了,除非你连着我的心一起挖出来……」

「贱人。」齐澄终于受不了,狠狠一掌掴在我脸上,打出我眼前一道目眩的白光。

那日之后,昭华殿难得的清净。

齐澄不来了,也懒得管我。每日申时,我甚至还能在宫人的监视下出去透透风。

昭华殿管事的太监陈蓝是幼年在北渚时就伺候我的人,也许是为了让我有些亲近感,齐澄特意把陈蓝从帝陵调回皇宫,连带着几个旧时与我有过接触的嬷嬷,一同被安排进了昭华殿打理我的起居。

当然他们还有个活计,监视我。

我但凡离开昭华殿一步,哪怕是半只脚过了门槛,陈蓝一行就必须一步不落地跟着盯着,还要将我的一举一动通通报给齐澄。

毕竟齐澄亲自下的喻令,我若是有点什么,上次是血洗太医院,这次更是要连坐昭华殿上下众人的九族。

明明上次,我也没什么。

「这么些年,公主变了。」跟在我身后,陈蓝对我延续了多年前的称呼,「以前公主酿的酒最香,可公主是个惯爱骗人的,那梅子酒入口香甜沁人,宛如甜水,岂知没两口便醉了。有一回,还害得老奴错了接大皇子下学的时辰……」

一提大皇子,我二人面面相觑,都哑了嗓。

良久,我道:「陈公公,你什么时候去的帝陵?」

「哎,本来大皇子离开北渚后,老奴一直伺候着先皇。」陈蓝叹了口气,「直到五年前,大皇子……大皇子尸首运回来,老奴去帝陵给大皇子守灵。」

「这么说,然哥哥死前,你就在这宫里,在先皇身边?」我追问道,「公公,我想和你打听个事儿。」

「公主请说。」

我很怕,真的,很怕问出口,也很怕答案。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不会好过。但是我必须得知道,哪怕它再尖锐,再不堪。

齐澄说他为我杀过人,父皇说皇宫里只有两个北渚人,齐然说你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小五说婉妃铅华不御之姿……

我深吸口气,吐出一半,屏住一半:「五年前,南浦皇宫里的消息泄了出来,这事儿,真的是大皇子做的么……」

6

陈蓝死了。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蜷起双膝紧捂胸口,匐在地上扭动着痛苦不堪的身子。

他想叫,却只能徒劳发出嘶哑的呜咽。

齐澄回头和我说:「这老奴多话,不该在你身边。」

他边上是一壶烧得滚烫的水,正泛着烟雾,宣示着自己的灼热。缺了的半壶,恐怕一早被灌进了陈蓝的喉里。

虽然那日,面对我的问题,陈蓝只说了句:「公主,他们让公主看到什么,公主您就该相信什么。」

齐澄的恶行,反倒更像是在印证着什么不堪的揣测。

可怜的陈公公被烫得一塌糊涂,齐澄将他衣不蔽体地丢出宫去,抗不了几日便死了。对于如今的陈蓝来说,早死也早些解脱。

而面对我的自闭,齐澄讥讽道:「姐姐好厉害,害死了一院子的太医,连大哥身边的老奴才都不放过。」

「是你害死了他们,不是我。」我扭头看看他,眼神里连恨都懒得有,「齐澄,我没病,我分得清谁是刽子手,谁是拿刀的人,谁又把刀塞进拿刀的手里。所有的事情,我都清清楚楚。」

我想告诉他,我不仅知道是谁屠杀了太医院和陈蓝,也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齐然。

而杀死陈蓝只是个开头。

齐澄再懒得伪装。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拆了皇宫里的瑞阳殿——那是旧时皇子们住的地方。

五年里,齐然的寝殿本还保留着原本的模样。可没想到我偶尔路过时在门外的驻足,就足以让齐澄将它毁得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齐澄试图抹掉一切齐然在这皇宫内院的痕迹,连个念想都不让人留。

他将最后一块齐然幼年时贴身的山玄玉珏掷在地上时,跪着的小五突然不顾一切爬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玉屑收拢,试图把那些稀碎的粉末捧进手心。

齐澄一脚踩住他的手,睥睨着他道:「小五,当年你的兄长齐然自作聪明,坏了北渚和南浦的交好,叫这场仗打了五年,害得两国百姓受难,朕与先皇损兵折将。如今朕和南浦得以重修旧好,就算是为了婉妃,朕也要做出点诚意给这位公主看看。」

小五试图抽出手,他就愈发用力:「小五,你在阻止朕么?」

齐熹抬起头:「不只是臣弟的兄长,大哥也是皇兄的兄长。」

齐澄的脚狠命地碾了碾,逼得小五吃痛地咬紧牙关。

「一块玉而已。」这出戏一如既往地痴愚而无味,我松开紧握的拳头,背过身去,「死都死了,毁了一堆身后物也算诚意?这番诚意,我可看不见。」

我给小五上药,发现他的手也生得如此像齐然。

他忍着痛,扬起声调说他见过我,多年前,也是在这座皇宫,那时我喜欢追着齐然,齐澄喜欢追着我。

一别如斯,其人不存。

我问他:「齐然死的那年,你多大?」

「十二。」他答。

「那你才最该叫我声姐姐。」我头也不抬,专注着他红肿的骨结,「姐姐问你,你大哥,是谁害死的?」

「姐姐。」他应道,「姐姐心里自有答案。」

我盯着他的瞳仁,清澈得如同漆黑的深渊:「那我该为他报仇么?」

「姐姐心里也都明白。」

那日之后,我也如同一块玉珏,失尽光泽,静待着玉碎珠沉。

齐澄毫无疑问发现了这一点,他掐我的手越来越毒,逼着我叫,逼着我哀求。

我咬破了唇,等他终于松开后舔干渗出的血珠,静默地等待他下一次毒手。

久了齐澄发现用强没用,他就开始来软的。往我昭华殿送各种南浦的特产,告知我毅儿的消息。他甚至还频繁地把小五也送过来,吩咐他好生陪着我。

「你什么心思?」我问齐澄。

「想姐姐开心,想姐姐好好活。」他抓着我的手,「不然姐姐若有三长两短,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整个南浦给姐姐陪葬。」

哦,原来他怕我死。

真的好笑,又用尽一切法子折磨我,又生怕将我折磨死。齐澄这个人实在是毒,这是不给生,也不给死的意思。

有了齐澄的授意,小五常常进宫陪我。

他很聪明,不提齐然的事,也不提社稷的事,他给我说茶肆的评书,给我看他得到的新赋,给我带荣福斋的蟠龙黄鱼。

有回小五和我说专诸刺王僚时暗藏鱼肠剑的故事,我随手摔了个茶盏,拾起最利的那一片,在小五眼前比划了下。

「想杀一个人,有的是法子,这世上从来不缺刀。小五,你知道我缺什么。」

「可总有的武器,要更干净利落一些。」小五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姐姐,菜快凉了。」

我剖开鱼腹,里面只有芳香四溢的葱姜调料包。

我缺的,是个时机。

7

到了冬天里最冷的时候,齐澄又一把掐断了如今的平静日子。

他说小五今年十八了,到了该为国效力的时候。恰逢北边凉族进犯,不如就让小五带兵三万前去平乱,建功立业一番。

凉族是出了名的能征善战,别说三万,哪怕是十三万兵力,只怕无功而返是小,小五把命栽进去是大。

我终于懂了,齐澄哪是什么让小五为我解闷,为我寻个慰藉,他分明是在给我安置个掣肘。他要用小五的安危胁迫着我,让我无路可走地躺在他手心里,供他随性把玩。

我搞不懂齐澄到底想要什么,于是破天荒地主动去找他。

他案上备好了两盏茶,一盏茶叶沉了底,已是将凉。

「姐姐来的,比朕想的要晚。」他抿了一口。

「齐澄,你恨我,恨到小五都不放过。」我说出一个昭然若揭的事实,也是一句人尽皆知的废话。

齐澄不应我,他随口吩咐道:「去给婉妃换盏热茶。」

「为什么?」我问道,「仅仅因为,我拿的那把刀,扎了齐然的心?」

我越来越不信了,我们都心知肚明,齐然的死,我脱不了干系,可他齐澄也未必就干干净净。他把账算我头上我认,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不够他这么恨我,也不够他整到我生不如死。

「姐姐手里看得见的那把刀,扎了大哥的心,要了大哥的命。」他绕到我身后,环住我的腰,抓住我的手,「可姐姐手里看不见的那把刀,却扎了我的心,也要了别人的命。」

「别人是谁?」

齐澄嗤笑一声,答非所问道:「姐姐今天来,不是为了问这个吧?要是没猜错,姐姐无非是想让朕收回成命,不让小五领兵出征。可是姐姐,朕凭什么答应你?」

「你想要什么?」这不是我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虽然每一次,我都并不具备和他交易的条件,「齐澄你看看我,看我如今这副模样,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没什么,什么都给不了你。」

「你有,姐姐。」他如同一只豺狼逗弄嘴边的牲畜,「你给么?」

齐澄要我讨他欢心。

他要我曲意逢迎,伺候到他满意。

又是令人作呕的夜,他沉沉睡去时,我恶心得恨不得撕了自己这层皮。

而翌日一早,我问齐澄何时收回成命。

他却笑着答我:「姐姐技艺生疏,不怎么叫朕满意呢。」

我给也好,不给也好,原来这个沙场,他就是要小五上。

他一如既往地怕我死,看着我不敢置信的神色,齐澄捏起我的下巴威胁道:「没事,姐姐,你能救他。小五虽与大哥一母所出,但毕竟也是朕的弟弟,朕怎么也舍不得他死啊。姐姐好生在朕身边待着,朕保证小五活着回来。可若姐姐不安生,朕恐怕,小五也安生不了。」

8

桃月里,小五回来了。

毫无疑问吃了个败仗,所幸人没什么事。

小五来宫里见我,乌青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珏,晃在我眼前:「姐姐看,像不像大哥的那枚玉珏。姐姐,我在战场上特别英勇,我们原本攻进了凉族的一座城,那里也盛产山玄玉……」

不像,其实一点都不像。

但我仍旧紧紧地攒在手里,攒得指甲勒出一枚枚血痕。

小五和我说了很多他在战场上的事,他只说好听的那些,对刀光剑影,对九死一生,对马革裹尸,通通绝口不提。

「你英勇作战,齐澄该赏你。」我说,这么久了,我还是不肯称齐澄一声皇上。

「皇兄已经赏我了。」小五微微颔首,只小心翼翼地抬着眸子打量我的神色,「皇兄说,我今年十八,该封王侯,然后去封地粟城,离开京城。」

封地,粟城也配叫封地?

粟城紧邻壁水,因为过去的常年战乱百废待兴,要田没田,要钱没钱,最要紧的是由于地形便于监测,小五一个兵都不可能在这儿屯。

哦,除了封地,齐澄还为小五封了王,赏了个献字。

「小五,你献什么给他了?」我哂笑道,「齐澄想要什么,自己就抢来了,哪里用得着别人献给他。」

小五与我相对着坐了良久,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场辞别。

原来这才是齐澄想要的,他先是将这个酷似齐然的血肉至亲安插在我身边,让我熟悉他的陪伴,挂念他的安危。

然后他将小五送去沙场,让我患得患失,让我提心吊胆。就在我以为终于失而复得的时候,他再将小五送出京城,永远成为对我远在天边的制衡。

难为他了,步步为营。

天暗下去之前,我问小五:「你知不知道,齐澄为什么这么恨我?」

小五,哦不,现在该叫献王,他想了想,然后告诉我:「姐姐知道吧,皇兄的母后,过世很多年了。」

事情要从八年前说起,当年齐然作为质子被送去南浦,与其说是无奈之举,不如说是一群人的处心积虑。

那会儿齐澄虽然身为嫡母所出的太子,但皇后一族功高震主,深受北渚老皇帝忌惮,齐澄的太子之位坐得并不稳。

而齐然,恰恰就是皇位最有利的争夺者。齐然与小五的生母德妃虽然早逝,可德妃母家的门楣并不低,且科举出身根基不深,往后不至于祸乱朝纲。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出现在了北渚。

我与齐然的情投意合,让老皇帝顿生传位齐然的心思。老皇帝想着,我既是南浦的公主,母妃又是北渚的贵女,他日齐然若能迎娶我,两国结秦晋之好,就此偃旗息鼓,不失为功在社稷的美事。

皇后自然不能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于是她联合家族势力,进言送齐然去北渚做了质子,就此赶出争夺帝位的漩涡。

老皇帝将一切看在眼里。

如今连唯一能制衡齐澄的皇子也被送去千里之外,老皇帝寻思着,真让齐澄继续当太子,承帝位,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北渚是齐家的天下,垂帘听政的人绝不能有。

于是齐然和我在归返南浦的漫漫途中,一杯毒酒也被送去了北渚皇后的面前。为了自己的儿子,皇后娘娘饮下夫君送来的穿肠毒药,一半苦涩,一半甘美。

最终,齐澄得到了帝位,失去了母亲。

可笑的是,他要把这笔账尽数算在我头上。

在齐澄眼中,我不仅亏欠了他待我的一往情深,也正是因为我对齐然的爱意,害他太子之位险些不保,最后索了他母后的性命。

他恨我,恨齐然,甚至恨小五。

所以他要齐然死,要我求死不能,要小五看着我求死不能。

他得逞了,也终会为自己的得逞付出代价。

我最后问小五的一个问题是:「你大哥,是谁害死的?」

小五却回答了我另一个问题:「姐姐,你该为大哥报仇。」

9

我在小五的身后看着他出了宫门,齐澄在我身后看着我。

「姐姐放心,小五不会死。」齐澄慢悠悠晃荡到我面前。

「随便。」我说。

他才舍不得小五死,小五活着,他能拿小五的命换来更多。

齐澄原以为小五这一走,我更要人不人鬼不鬼地消磨生命。

但我没有,非但没有,我还做起了很多以往不做的事情。比如我又开始练北渚的文字,开始做北渚的糕点,开始酿拿手的梅子酒。

齐澄并不敢喝,看到我在他面前一饮而尽,他还是不敢喝。

我不禁讥讽道:「这样将我留在你身边,又有什么意思?你恨我抛下你,也不过是恨十四年前的临晚,抛下了十二岁的你。可如今,你不敢喝临晚酿的酒,不敢松开绑她的绳索,不敢让齐然用过的物件出现在她眼前。你要的根本就不是我,只是十四年前不要你的临晚……」

「够了。」齐澄并没有被我激怒,「姐姐想喝酒,朕陪姐姐喝就是。」

说罢,他差人搬了十二坛子酒来,是当年我离开前埋在合欢树下的那些。

「陈年佳酿,十四年了,朕舍不得开。如今同姐姐一起喝,也不算浪费,倒是尽欢。」他斟上一盏。

我顿了顿,一饮而尽。

十四年前的手艺,也不算太烂。

酒过三巡,齐澄迷迷蒙蒙看着我:「临晚,你说得对,你说得其实特别对。」

「什么?」我冷着眸,他喝我两倍有余,如今半醉半醒,我却无动于衷。

「朕也不想这样,如果可以,朕也希望留在身边的,是十四年前的临晚。」他摩挲着我的脸蛋,「姐姐,倘若当年,倘若当年不是这样,倘若你心有所属的不是大哥,而是澄儿……」

我侧过脸去。

「那样,那样父皇就不会动另立太子的心思,母后也不会死……」他揪着我的裙袂哀怨地哭诉着,像极了当年一口一个「姐姐你别不要我」的澄儿。

可怜么?

真可怜。

可齐然难道不可怜。

「你只知道你母后不该死,那齐然呢,齐然就该死么?」我抽出衣角,捏着他的下巴道,「你知道当年去南浦的路上,齐然和我说什么?他说此行凶险,恐怕有去无回,好在当质子的人是他,不是你。他身为你大哥,必定护佑你的安危。」

「什么,你在说什么呀……」齐澄神色迷离地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也不知道自己说这番话在做什么。

「没有倘若。」

言罢,我狠狠甩开他烂泥般的身子,逃似的离开这座叫人生厌的昭华殿。

我更厌恶的是,齐澄让我彻底看清,人人都可怜,却人人都不无辜。

齐澄一觉醒来,婉妃不在身侧这件事叫皇宫里翻了天。

他恨不得出动所有的御林军,屠了昭华殿上上下下。

哪怕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身边的公公就在秋千上找到了优哉游哉的我。

「来帮我推秋千,像你十二岁的时候那样。」齐澄跑出一额汗落足我面前时,我没事人似的吩咐他。

「不只十二岁。」齐澄擦了把汗,「你在北渚留了六年,我给你推了六年秋千。」

是了,齐然稳重,不爱同我嬉戏,倒是齐澄有求必应,孩提时代也算是给我添了不少乐子。

「六岁的时候,你刚刚秋千这么高,推起来没什么力气,我脚都离不开地。」我揶揄道。

「可等六年后,我有力气了,」齐澄走到我身后,「你却走了。」

他将秋千拉得老高,然后松开手,添上一句:「和大哥一起。」

「齐澄,你告诉我。」风将我的声音送进他耳中,「你告诉我,谁害死了齐然?除了我的手,还有谁的手也沾着血?」

齐澄接到秋千,再一次拉起来:「姐姐,朕原谅你杀了大哥,你也要学会原谅自己,和原谅别人。」

我才不原谅。

那日之后,我和齐澄像是回到了小五还没出现的时候,我是被他囚困的婉妃,他是恨我入骨却舍不得杀我的北渚君主。

可也许是梅子酒,也许是秋千,我们之间似乎生出了微妙而莫测的变化。

他不再缚我,也不再掐我。

除了逼迫的欢愉外,我们多出了对月饮酒的相伴,多出了总角晏晏的追思,我们开始不约而同地对齐然三缄其口,对两国的邦交讳莫如深。

齐澄时常和我说些小五的事情,而且报喜不报忧,甚至连小五长高了这样的事儿都说,仿佛我听了就会开心一样。

我当然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因为有个日子,正悄然而至。

当初我为了齐然承诺的三年不进犯南浦而留在他身边,如果三年之期展眼将满,齐澄不知道能再用什么留住我。

他怕我死,怕我舍弃掉自己的性命也要离开他。所以他挽留我,用往昔挽留我,用锦衣玉食挽留我,黔驴技穷之后,他还竭力用小五挽留我。

我看在眼里,也并非没有无动于衷,和他说:「齐澄,把小五喊回来吧,我想见见他,见一面就好。」

齐澄的双眸闪过一丝惶惑,还有许多惶恐,他不确定,我这句话到底是思念小五,还是要与他做此生的最后一次相会。

但齐澄没得选,他只能答应我,顺便用那用烂的招式胁迫我:「好,姐姐想见谁,就见谁。朕知道姐姐和小五相亲,毕竟,也只有姐姐能保住小五的命。」

10

要开始了。

我知道,我用曲意逢迎的伪装来筹谋许久的戏码,终于要开始了。

这一天,我等了太久。

阔别两年,小五并没有窜个儿。什么长高,不过是齐澄哄我的鬼话。

不知为何,我却突然想起久未谋面的毅儿,也不知道他如今到我的哪里,恐怕此生,再是没有机缘一见了。

如今的小五更加沉稳,也更加像献王,他得体地谒见齐澄,得体地对我行礼与跪拜。

家宴之上,我与小五相对而坐,我先给齐澄敬上一杯酒:「献王长大了,今后更是北渚的栋梁之才。」

「臣弟不敢。」小五也起来行礼。

我问齐澄:「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这献王献王,何为献?献王是献了王位,还是献了江山?」

「婉妃。」齐澄笑眯眯地看着我,哪怕笑靥中藏着不安的闪躲,「你醉了。」

我也弯着唇梢看向他,手中新添的酒不愿放下。

齐澄继续道:「婉妃,你说你想见小五。如今小五舟马劳顿,跋山涉水地赶回来,婉妃不是就为了说这些吧?」

他不愿意回答我,不是第一次了。

从我被押到北渚至今,早就习惯。

无论我问什么,都没人肯给我个答案,尤其是真实的答案。

我一直在问,我问他们是谁害死了齐然。这么久以来,我一遍遍重复着,我问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也问矫饰伪行的局中人,他们都吝啬地怀揣着真相,只给我看他们想让我看见的一角。

齐澄血洗太医院时,告诉我他为了我杀过人,只怕不是为我,是为他自己,为他自己,血肉至亲也可残害。何况,这也只是真相难窥全貌的一隅而已。

好,不说就不说,齐澄不想我和小五说这些,我就和他说点别的。

我再问最后一回。

「小五。」我唤他,「我也有一事不明白,想问问你。」

「婉妃请讲。」他周身是同样的惴惴。

「我太困惑了,我想了八年。我知道,齐然没泄出过南浦的消息,我母妃也没有。是谁在南浦的皇宫里安插了人,又嫁祸齐然,害他身死我手。还有,为什么南浦派到北渚的使臣归途身亡,更是让我父皇生了杀机?小五,你今天告诉我。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你大哥?」

「婉妃!」齐澄再也坐不住,他站起来,手中捏着的酒器应声而碎,割了他一手的皮开肉绽。

我退后两步,苦笑着续道:「小五,你该告诉我,这是你欠我的,也是欠你大哥的。」

小五咬着牙,一声不发。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那就再说点别的。

「好,你不说,小五,你还是不肯说。」我点着头,「那姐姐要说说你,小五,你小气了。当年你藏在鱼腹香料中的毒药,竟然只够两人的分量。小五你看,如今这家宴上,可有三个人。」

齐澄盯着扎进手中的碎片,慢慢放大了瞳仁。

毒药,他不敢相信,我手里竟然有这样的东西。

他更不敢相信,我居然说了出来。他心知肚明,我会说出来,是因为这毒药今儿一定会发生功效。

开宴的第一杯,我喝了,小五喝了,齐澄也喝了。

两个人的分量,那两个人,是谁?

齐澄冲到我面前,扼住我咽喉:「你做了什么?」他扯着嗓,「临晚,临晚你在做什么?」

「齐澄。」我的气息越来越紧,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我不是傻子,别瞒我,我什么都知道。」

11

我没骗他,我真的什么都知道。

从第一次见到小五开始。

齐然的死,曾叫我想了五年。

我不会为自己开罪,但我也明白,我绝不是唯一一个该为他的死负责的人。

当年齐然死后,他的棺椁送回北渚时,同行之中有我安插的人。他们去往北渚,找到我母妃的娘家,利用我母妃一族的势力暗中调查此事。

——种种线索都指着齐澄,齐澄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就为了借南浦的手,杀了这个曾经意欲和自己夺嫡的兄长。不仅如此,他还派人暗杀使臣,更是叫我父皇震怒,手刃齐然并且就此开战。而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知道真相时如此,我生了杀意,这杀意一藏就是七年。

转机源于小五的出现,看到那张酷似齐然的脸,我不由地去想,齐澄处心积虑害死齐然,却何必留着他的胞弟养虎为患,还就养在身边这么近的地方。

所以后来我问陈蓝:「大皇子走后,这五皇子齐熹被养在何处?」

他说:「就在当今皇上身边。」

我说:「二人怎么个瓜葛?」

陈蓝指了指摆在案上空空如也的棋盘。

「老奴也是猜测。」他添上一句。

陈蓝死后,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个中用意,他是说齐澄将齐熹当作棋子,或是,当作弃子?

直到有一回,我与齐澄在一次争端中将收在锦盒的棋子撒了一地,我蓦地看向那棋盘,我懂了,陈蓝的意思是——无子。

齐澄如今无子,倘若一直无子,一旦他身死,皇位最有可能留给的人,就是弟弟,哪怕二人并非一母所出。

于是我借陈蓝的死,将消息传到宫外,我留在北渚的人也顺着这个线索重新查了下去。

事实果真如此。

齐然作为质子离开后,小五虽然年幼,却洞悉了局势。作为齐然的胞弟,他为了自保,也因为觊觎帝位,献策给齐澄,并且亲自选派安插了人在南浦皇宫,暗杀使臣也是他的主意,如此终于如愿以偿地害死了自己的大哥。

可惜小五还是太稚嫩,他没有想到自己也就是齐澄的一枚棋,当年用他搬开齐然这个大患,如今用他挽留我的性命。

齐澄也真的可怜,他禁锢我折磨我,却从来对我无计可施。他恨透了他大哥那张脸,恨透了齐然在我心里不可磨灭的印记,到头来却不得不让小五出现在我身边,成为我苟延残喘的记挂。

我同这对兄弟演了这么久的戏,我将计就计,假意信赖小五,假意为他的安危牵肠挂肚。

我做这一切,就为了今天。

我也不是没给过小五机会,我问了他太多遍,谁害死了他大哥。他不说,他非但不说,他还想让我恨齐澄,然后借我的手杀了齐澄。

好一个献王,献了计谋,献了江山,如今把自己也献在这酒桌上。

12

齐澄最后松开了手,将只剩半口气的我扔在案边。

他真可怜,手刃我都做不到。

「临晚,你以为你知道,你其实知道什么?」他失神地背过身去,「你只知道恨我。」

「我不该恨你么?」我揉了揉颈脖,看向另一侧惊心的小五,「还有你,小五,你才是小狼崽子。那年你才十二岁,十二岁啊,你就献策给齐澄,以未来的皇位和安危做交换,害死你的亲哥哥。你看看小五,你害死的何止是齐然,还有你自己,还有多少人?」

小五最后的一丝希冀也掐灭了,他瘫坐在椅子上,他笃信,我给他的酒里下了药。

「你竟然,真的都知道……」他无望地念叨着,「你做这一切,就为了毒死我和皇兄?」

「不只,不只。」我摇着头,「我被困在这里三年,也等了三年,你们的命,值我等三年么?齐澄,你答应我,三年内北渚不攻南浦,可如今,该是我们讨回来的时候。」

齐澄终于什么都明白过来:「你让小五来京都,是为了要粟城空置,好使南浦趁机攻入?」

「不仅如此,我还一早在小五身边安插了母妃一族的人。」我笑道,「里应外合,恐怕明儿天不亮,粟城就得易主了。别急,齐澄你别急,这次是个开始……」

心口一阵绞痛,我知道这毒已然开始发作。

另一个人和我一起痛的,却不是小五,而是齐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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