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鹊踏枝:太子妃从入门到放弃》
番外一:山不就我
1
永初三年冬,窗外的雪子在窗上拍出细碎的脆响。
深夜烛火噼啪,夏蝉走到灯火前,将烛芯剪掉一截。
灯盏复静,百里临从案前略一抬头。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丑时。」
百里临不以为意地垂下眼。
夏蝉恭谨侍立,又听得年轻的帝王忽然问:「你是何时入的宫?」
夏蝉答:「宣景十二年。」
「宣景十二年……」百里临的声音低下去,「阿鹊还在呢。」
他似乎恍惚了一瞬间。
也仅仅是一瞬间,他就恢复过来,行笔如流。
御书房再度陷入漫长的寂静。
2
百里临登基之初,朝堂动荡,民生亦不太平,内忧外患。
为保社稷无虞,他几乎是在以自己的身体作代价,宵衣旰食、夙兴夜寐。
永初元年,华阳完善科举制度。
新帝百里临力排众议,延续先皇方针,准许女子科举入仕,并借鉴前朝武曌时期的「糊名」策略,以免阅卷不公。
一时之间,华阳女子学堂分外兴盛。名为「仰止」的学庐在部分有志之士的带领下,如燎原之火,燃向全国。
她们说女子是巍巍耸立的山,是浩浩奔流的河,是飘摇自由的雪,是吹拂不止的风。
不是转瞬即逝的焰火,而是长明不灭的星灯。
她们说,女子要能选择自己成为怎样的人。
与此同时,宫中重立女官制度。
华阳官方将宫廷事务分为六局二十四司,令女官执掌宫廷膳食、礼宾医药、衣服裁缝。
凡为宫女,皆有上升之道,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各尽其责,各得其所。
女官上承御旨,下领宫女,与外官和内侍一起,构成了新的宫廷体系。
陆杳杳成立新的娘子军,以「念」字为旗,广收女子。
冰州疫情持续近一年,在皇城摇光派遣御医后,雍州、宁州、锦州等九州医者皆自发前往。
八方驰援,众志成城,终获全胜。
部分御医回到了摇光城,但有一个人却没有回来。
百里临知道,夏蝉知道,原先东宫的一众侍者都知道。
她不会再回来了。
3
百里临并没有纳妃。
尽管时局安定后,朝臣几次三番地上谏,言说皇嗣的重要性,百里临却总是草草带过。
甚至有一次,他提起去世已久的百里赐。
「哀宁太子不是还有名遗孤么。不如就将其立为太子吧。」
哀宁,是百里赐死后的谥号。
朝臣皆言不妥,东宫和后宫也就此空置下去。
夏蝉一路升到了御前女官。
她谨小慎微,做事妥帖且不多嘴,又是东宫旧人,百里临乐意让她跟着。
偶尔,百里临会屏退左右,独自回东宫,在长青殿静静地睡上一觉。
有时,他也会翻一翻东宫书房的书,在东宫院中的梨树下坐一坐。
有一次,夏蝉见百里临回来后整整三日脸上都带着笑意。
她不敢擅言。
第三日,百里临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憋不住了,他对她说:「你猜朕前几日在东宫找到了什么?」
夏蝉愣了愣,配合着问他:「陛下找到什么了?」
「你看,阿鹊的书,」他很骄傲地翻出一本《千字文》,「上面还有阿鹊的笔记。」
「……这本书,不是在当初焚书的时候……」
「她落在朕枕头下边了,」百里临开心道,「后来滑进床和墙的夹层里,朕今日居然找到了。」
夏蝉忽然止不住地鼻酸。
她忍着心底的那点哀痛,扬起一个笑。
「真是太好了。恭喜陛下。」
4
每年林鹊生辰的时候,百里临会给自己放一天假。
朝臣和宫人戏称这一天为「皇后日」。
每到这一天,百里临会郑重地准备好礼物,放入东宫的一个小房间。
夏蝉见过几样,出人意料的不是什么珍贵之物,相反,都是一些琐碎的小玩意儿。
亲手做的木质发簪、民间搜罗来的医书、市集上的孔明锁。
他说,如果有一天林鹊回来,他就可以把这些年没陪她过的生辰统统补上。
可林鹊始终没有回来。
永初五年,百里临在四月廿五酩酊大醉,躺倒在东宫的地上。
夏蝉忙喊宫人将他扶起来。
他不肯起。
「她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呢?」他不高兴地抬头质问月亮,「看我一次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吧。」
夏蝉蹲在他身边哄他:「皇后娘娘是害怕呢。」
「我哪里可怕?」
「她怕她回来看了陛下,就不忍心走了。」
百里临怔怔地不作声。
许久,他很轻地说:「可是我想她了。」
他红着眼,泪水浮在眼眶。
「我好想她。」
5
之后几年,百里临再没有过那样失态的时刻。
时光如白驹过隙,在堪称平淡的岁月里,夏蝉以为百里临对林鹊的想念,大约已然有所消减。
在宫墙的风中,他平静地上朝下朝,平静地吃饭睡觉,平静地处理政务。
大多时候,他喜怒不形于色,又杀伐果断。
不过,在和各王的小辈说话时,他也会温柔地笑。
他每一次那样笑,都让夏蝉想起那个东宫的太子临。
那个和林鹊在一起的百里临。
似乎,曾经的他总会站在东宫的各处望向林鹊。
檐下、树旁、门后、案前。
他总是那样望着林鹊。
眼神明亮,耳根微红,好像除了她之外,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睛。
夏蝉也想起,在某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某位温婉美丽女子的眼瞳中,曾映照过她的样子。
她笑着对她说:「夏蝉。『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好名字。」
6
百里临是位很好的帝王,群臣敬仰,民众爱戴。
在他勤勉的努力下,华阳内外终于逐渐稳定下来,一派海晏河清。
所有人都说,临帝唯一的缺陷,是没有子嗣。
永初九年,夏蝉在御书房外听见百里临与百里晃大吵了一架。
帝王家事,非礼勿听,但只言片语还是隔着门钻进耳朵。
她听见百里晃头疼的声音,模模糊糊说的是「你不可以这样任性」。
之后不知又说了些什么,争吵声渐渐平息。
夏蝉望见薰风从东南吹来,和暖柔煦。
林鹊的生辰,又要到了。
7
永初九年四月廿五,林鹊正在院子里整理草药。
她穿了件颜色清浅的薄衫,绾着长发,遥遥望去,仿佛一支清透雅致的玉笛。
天气渐热,存放的药材里时不时会出现小虫,需要细细挑拣,去除受污染的部分,有的则要直接丢弃。
经过一番云游,她与李烛告别,在长庆郡内的一个小城安顿下来,开了间名为「白鲤馆」的医堂。
长庆临近江南,毗邻南嘉,气候温暖,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她就一边认真治病救人,一边资助女童念书求学。
刚来那会儿,当地人还和林鹊有些生分,日子久了,都同她亲近起来。
隔壁的王婶儿大清早端着盘米糕来找林鹊,拐弯抹角地给她说亲。
「……林姑娘生得这样俊,善良又贤惠,城里的后生都巴望着娶你呢!」
林鹊啼笑皆非,理着手上的活儿顾左右而言他:「王婶近日胃还疼吗?可有好好吃药?」
「你这妮子,少岔开话,」王婶板起脸,「城东那位展公子可是非你不娶,你当真不考虑考虑?」
微风吹过,林鹊弯着眉眼,笑得无奈:「王婶,我说过很多次,我已经嫁人了。」
「你少拿这套话来唬我。自你到这儿起,我就没见过你口中的夫君。哪家的好儿郎会放着你这样的夫人不管。妮子,听婶一句劝,男人该丢就丢,换个新的!」
林鹊不知说什么才好,也不好多解释什么,只能先抱起药材向里走。
外头却有飞马快报。
「华阳临帝驾崩!摄政王继位!华阳临帝驾崩!摄政王继位!」
林鹊手中的药盒砸在了地上。
7
白鲤馆闭门谢客。
林鹊在榻上蜷了两日,不吃不喝。
医堂的学徒小雅忧心她的状况,但不管怎么问,林鹊都只说自己没事。
没人知道她怎么了。
几位相熟的邻里来探望,都被拒之门外。林鹊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妄想掩耳盗铃。
四月廿七,小雅却又神色惊异地来敲林鹊的门。
「鹊姑娘……外头、外头有位百里将军找您。」
林鹊微微动了动。
百里将军?百里念去世后,天下还哪里来的百里将军?
林鹊红着一双眼出去,心下打定主意,若有人乱借百里念的名号,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拉开门时,门外白衣银甲的人她却很熟悉。
他坐在檐下,仰头望着她。
一刹那,林鹊眼里泪珠猝然滚落。
「百里……临……」
天光刺破云层,照亮男子不再少年的眉眼。林鹊望着他,终于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起来。
百里临被她吓一跳,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抱她。
「怎么了……阿鹊,别、别哭啊……」
他伸手想去给她擦眼泪,林鹊却根本不让。
她死死地抱住他,仿佛要用尽她全部力气。
她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而百里临很耐心地一遍一遍回答她。
「……百里临。」
「嗯。」
「百里临。」
「嗯。」
「百里临……」
她抽噎着,忽然失声。
百里临吻过她脸上泪痕,款款缱绻。
「没关系,我来找你了。」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番外二:清明雨上
1
叶枝从法医室走出来时,天刚蒙蒙亮。
警局的走廊安静又空荡,楼梯门旁安全出口的标志亮得刺目。
法医老何从后头越过来,用文件夹敲了一下叶枝的肩膀,站在她身边叹气。
「累死我了……再也不想和你一起值班了。」
叶枝瞥他一眼,驾轻就熟地利诱:「牛肉粉加鸡蛋,加双份牛杂牛肉。」
老何立马改口:「下次我还来。」
叶枝垂下眼睛,低低地笑。
她的笑意带着疲惫,像是被冲上岸的空海螺,少了螺肉,放在耳边只听得见茫然的回音。
老何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都连轴转好几个月了吧。」
「是吗?没注意。」
「清明假期什么安排?」
「工作。」
老何顿了顿:「你还是悠着点儿吧……我可不想给你收尸。」
叶枝一脸无所谓:「放心。死了也送不到你这儿。」
「……」
2
叶枝从缅北回来的第三年,一切风平浪静。
除了心脏时不时泛起的未知疼痛,没什么不同。
老何总笑她是老了,快三十岁的人,算不得小年轻,再像以前那么拼,指不定哪天就躺进法医室里。
叶枝低头敲着电脑键盘,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冰冰。
「非刑事案件不进法医室。」
老何嘶了几口冷气,面目狰狞地「呸呸呸」。
刚回来那会儿,同事支支吾吾地告诉她,她父亲在她任务期间已经离世,警局替她留存了骨灰。
至于季玥,她再没有听过她的消息,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需要牵挂的人,叶枝却奇异地没有多大波动。
近些年流行生态葬,她为父亲选了个安静的树葬陵园,将他的骨灰安置了进去。
她在缅北的任务立了二等功,回来之后又去了一趟广西,立了三等功。
后来她服从调动,回到刑警队,没再做特警。
局里的人都说她前途无量,她受着鲜花与簇拥,却没什么喜悦的感觉。
就好像心里缺了些什么东西。
缺了什么呢?她不知道。
没人知道。
那次缅北的任务中,她昏迷了一阵子。苏醒时,她发现自己身上莫名多了一封信和一个香囊。
信里的文字像古汉语,字迹清秀,墨迹很新鲜。信末尾的署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糊去,看不清楚。香囊空空如也,里面没有香料,但针脚细密。
脑海里浮现出许多陌生的记忆碎片,她试图将那些记忆拼凑起来,可无论怎么努力,都差一点。
她只是模糊不清地记得,似乎有个女孩子曾经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为她缝制这个东西。
回到临城后,她勉强地辨认出信的内容,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写信的人是谁,又是怎样将这封信交给了她。
她只是觉得难过。
难过到每次读信都会没来由地泪湿眼眶。
叶枝将这封信用透明膜封好挂在房间里,每天早上一醒来就能望到;也将香囊戴在身上,陪她度过春夏秋冬。
三年来,她常常做梦。
梦里总是有一群人在笑着闹着,红裙、青衫、金冕,还有猎猎飘荡的孔雀蓝袍摆。
其中有个穿粉衣裳的姑娘,她总是黏着她,唤她「枝枝」。
那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人,可她想不起她的脸。
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3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何多嘴,领导第二天就强行给叶枝放了假。
不但放假,还硬给她塞了张景区门票。
尽管叶枝极力推辞,体恤下属的前辈还是将她推出了门外。
「人不要只知道忙工作,近日西湖边春光好,你去逛逛,兴许能撞见什么桃花呢!」
叶枝苦不堪言,拿着票六神无主地晃荡到西湖边,望着一派胜景,认真思考起从哪儿拍照敷衍上司比较可行。
正是踏青好时节,湖边人潮如织,她在长椅上坐下,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高强度工作了那么长时间,猛一闲下来,都不知能做些什么。
街边的糕点铺子在卖新上市的莲花酥,粉白的酥皮薄如蝉翼,托着奶黄的馅儿,看起来很讨喜。
叶枝心念一动,掏手机买了几个,买完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明明不喜欢吃甜食。
店员小妹望着发愣的她笑得眉眼弯弯。
「姐姐是来旅游吗?有空可以往那个方向走走看。」
「嗯?」
小妹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小路。
「从那边进去再走一段就是乌龟潭了。潭边有梨林,最近开得很漂亮哦!」
4
乌龟潭边空无一人,遍野梨花盛放。
梨花风起正清明,叶枝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曾经也和谁并肩望过这样盛大的梨花。
有导游带着游客从另一边走来,叶枝远远听见扩音器的声音。
「……从这边绕进去就是著名的医女祠了。相传啊当年有一名医女,她抛弃了皇宫中的地位和荣华,毅然奔赴疫情危重之地。她不但救济苍生,还推动了女子学堂的兴建。后来呢,她就南下到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建立了远近闻名的医馆……」
叶枝回过头,忽然望见一座陌生的建筑。
以前这里有这个祠堂吗?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香火缭绕的祠堂前,端雅的女子铜像似乎正温柔地垂眉望着她。
她的目光穿过飘摇的风雨,穿过迷离的香雾,穿过漫长的时光河流,终于落在她的眼中。
——「你说这世间艰难苦恨,说这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囚笼。」
——「可是,只有让一些人苏醒过来,冲破这个囚笼,在时间的长河中,我们才能真正相逢。」
——「总要有人愿意去做的,叶枝。」
叶枝毫无预兆地泪流满面。
一名少女匆匆路过,不小心擦过叶枝,书散落一地。
叶枝蹲下身去帮她收拾。
《医学高等数学》《医学物理学》《局部解剖学》……净是些医学的专业书。
少女边捡边道歉。
「实在对不起……我赶时间……」
叶枝将书递给她。
她将厚厚的书重新抱在怀里,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乖巧可爱得像只白兔。
「谢谢您。」她朝她鞠了一躬。
鬼使神差地,叶枝将手里的莲花酥袋子递了过去。
「你好。我叫叶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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