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重生

出自专栏《程医生说他重生了》

于栩栩是在进入南大附院第一年遇见程景曦的。

那天,她作为后勤部的人,要去住院处递送材料。

从后勤部到住院处,路不算远,几栋楼而已,却又是里里外外两个世界。

对于现在这份工作,于栩栩说不上喜欢,也算不得讨厌。

她是南大公管系毕业,以第一名的成绩顺利进入南大附院,朝九晚五,五险一金,稳定轻松,在别人看来,很是艳羡。

只有于栩栩自己清楚,这份工作对她而言,只是工作。

提不起什么干劲儿,但可以把一切做到标准化地好,对得起工资,让养父母放心,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可人生平淡无波的一池水,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中被打破了平静。

医闹。

整个脑外科住院处,被两个拿刀的家属搅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于栩栩就这么被卷了进去,推推攘攘间,眼看着要被砍伤。

她甚至已经做好准备,抬起手臂挡住脸——然后,她的手臂,连带她整个人都被拉到了一处温暖怀抱。

她还在怔愣中,耳边却响起了惊叫:

「程医生!你流血了!

「报警!快报警!

「叫保安上来!」

在众多嘈杂声中,于栩栩听见耳边响起清冷嗓音:「你没事吧?」

于栩栩惊魂未定,抬眸往上看——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程景曦。

早在大学的时候,她就听说过程景曦,进到医院里,他更是声名赫赫。

这张脸,于栩栩不会认错。

程景曦替他挡了一刀,左臂缝了十几针。

于栩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她确实惊艳程景曦的脸,但她更觉得心绪难耐的是程景曦保护了她。

从来都是她付出,不给别人添麻烦,如今却害程景曦伤成那样。

抛开医闹家属是元凶这点不谈,她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习惯自责的人,往往喜欢钻牛角尖。

程景曦受伤不轻,但不影响日常接诊,休养了三天就又回医院工作。

于栩栩知道后,抱着三层保温饭盒去了脑外科。

程景曦虽然救了于栩栩,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于栩栩的感谢和歉意,表现得不甚在意。

于栩栩带来的东西,他婉拒谢绝,可于栩栩还是坚持放下了后离开。

饭盒里的东西,被科室的护士们瓜分干净,第二天于栩栩再来时只带走了空荡荡的保温盒。

从那时起,于栩栩每隔一天就送一次,不好打扰程景曦,只把饭盒交给护士站,积极又主动。

但程景曦一次都没理睬过,时间久了,他甚至不太记得于栩栩。

拆了线,伤口愈合,程景曦能正常接手术。

一次大手术,做了快十个小时,下台时已经快天亮了。

程景曦觉得饿,但长时间昼夜颠倒,饿了也没胃口吃东西。

回办公室路过护士站时,护士长递给了他三个包子。

他咬了一口下去,他低头看了看馅料。

虾仁,黄瓜,莲藕。

不腻,很清爽。

他累了一夜,脾胃虚乏,难得有了点食欲,把三个包子都吃了。

那以后,他问过护士长,哪里买的包子,护士长也说不清楚,猜测应该是哪个病人家属送给护士们的。

过了几天,于栩栩又去拿饭盒时,听到护士们说,程医生原来喜欢吃包子之类的话。

后勤部专门统筹医疗器械的部门,有每个医生的手术和排班表。

于栩栩记下来程景曦的上下班和手术时间。

他不忙的时候做什么给他吃,他半夜下手术的时候做什么给他吃……

于栩栩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很小的出租屋,自己住还算勉强,她对未来没什么打算,不过是个能睡觉的地方罢了,可她现在却觉得,这里太小了,厨房也很简陋,她想要一个烤箱,给程景曦做鸡翅包饭。她还想要一个微波炉,能把食材快速解冻……

为此,她开始精挑细选,想找一个条件更好些的出租房。

她去看房时,屋子里还是空荡荡的,但她闭上眼,幻想这里放什么,那里放什么……竟然有了些对以后日子的期盼。

于栩栩换了更好的房子,买了她想要的厨具。

脑外科的三层饭盒,变成了四层,后来又有五层。

炒菜,汤品,点心,面点……于栩栩换着花样地做。

她每次都说要交给程医生,一开始,大家以为她是在「报恩」,可这样巴巴地送了大半年后,再迟钝的人也明白她的小心思了。

然而,程景曦从来不缺追求者。

有好心的小护士私下告诉于栩栩,这么做没用,还是别费心了。

于栩栩反问,她做的东西程景曦吃了吗,他爱吃吗。

小护士犹疑回答,倒是也吃——主要太好吃了嘛。

那就好。

于栩栩没想过要得到程景曦的回应,她只是习惯付出,而对程景曦的付出,让她觉得整个人难得地开心。

程景曦吃了于栩栩的东西一整年后,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知道。

那时候,于栩栩在脑外科有了一个外号「海螺姑娘」。

神龙见首不见尾,留下好吃的饭盒,第二天再收走。

可不就是海螺姑娘嘛。

程景曦知道是于栩栩后,也没再多表示,只是和她说,如果为了那一刀,不用再送了,没必要也不至于。

于栩栩一直低着头,手指的关节被摁得发青,好一会儿,才细声细气地问:

「不为那件事,为你……行吗?」

程景曦是被人从小表白到大的,拒绝的话千锤百炼,说了不行后,就离开了。

海螺姑娘没有消失。

被拒绝后,于栩栩更小心了,她会刻意挑程景曦上手术的时间来送饭。

她很心疼程景曦,排班表和手术时间一对照,程景曦严重作息不规律,这样下去,他身体早晚要出问题。

不为追求,只为他能吃得好一点——如果当时这么说的话,会不会就不被拒绝呢……

程景曦抗拒投喂多次,还是在某一个凌晨,手术结束后,胃抽搐地喝下一碗老汤。

2

于栩栩风雨无阻地给程景曦送了两年的饭。

脑外科的护士们啧啧称奇,追求程医生的人多,能坚持的也不少,可坚持了两年的就这一个。

两年时间,于栩栩摸透了程景曦的饮食喜好,这个人很挑嘴,爱清淡,却不爱太清淡,油多不行,没油也不行,肉多不行,没肉更不行……

她手握值班表,闪避技能熟练度高,可时间久了,也难免偶尔遇见。

一次两次,程景曦没说什么。

三次五次后,程景曦会和对她颔首示意。

第三年春天,程景曦要去邻省医院支援,于栩栩请假两天没出现。

程景曦下了手术,径直往护士站去。

小护士干笑,说……海螺……不,是后勤部的于栩栩……今天没来……

三年来,第一次,没有了盒饭。

程景曦顿了一下,也没说话,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第二天,也没有饭盒。

程景曦听到护士们说,海螺姑娘终于还是被王母召回去了啊!

……说不定是自己愿意回去的。

……追了程医生三年诶。

……三年差不多了。

……大学才读四年呢。

……可她做菜真的好吃。

……人也可爱,笑起来甜甜的。

……特别温柔,脾气又好。

……她总来这边,别的男医生也有打听她的。

……要不,给相互介绍介绍?

……不好吧,她一直在追程医生。

……现在不是不追了吗?

……那,下回吧,下回有机会介绍一下。

……

程景曦垂眸想了一会后,又回了办公室。

去外省支援算公差,医院派遣大巴,统一出发。

出发当天,程景曦要上车时,被人从背后叫住了。

于栩栩拎着不算小的保温袋,满头都是汗地跑向他。

把袋子递过来,她笑得眉眼弯弯。

她说这里面是给他准备的东西,让他带上,又说这次会一切顺利,路上小心之类的……

他接过那个袋子,分量不轻,嗯了一声后,上了车。

透过车窗,他看见于栩栩在下面挥手。

阳光错落,她整个人像在发光。

路上,他拆开袋子看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好几个盒子。

盒盖上贴着便利贴:

「荔枝熏肉脯」

「蜜汁酱鸭舌」

「五香牛肉干」

「酥鸭腿」,

都是些能存放得住,且制作烦琐的东西。

程景曦撕了块肉脯放进嘴里,甜甜的荔枝香令人觉得心情愉悦。

他微微合上眼,唇角的弧度浅浅上扬。

从外省回来后,程景曦又过上了拥有海螺姑娘的生活。

某一个雪夜,程景曦堵住了来送盒饭的于栩栩。

「要试试交往吗?」

他开门见山地问。

于栩栩怀里那个不算小的饭盒差点没抱住,她脸红得像盛开到荼蘼的花瓣。

好半晌,才低着头,说了句:

「好呀……」

3

和于栩栩谈恋爱,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她性格温柔,包容度高,竭尽全力待他好,打点他一切的衣食住行,毫无怨言,乐在其中。

有的时候程景曦觉得,于栩栩真的很爱他,否则不会执着这些年。

他不太能理解这种爱,也做不到于栩栩这种程度。

但他却对于栩栩,确实很有好感,并且觉得她很合适自己。

他性子冷,于栩栩暖。

他话少,于栩栩话多。

他工作忙,于栩栩提供稳定的「后勤保障」。

两人交往后,约会很少,大部分时间里,程景曦都在忙碌。

牵手,拥抱,接吻,情侣能做的,他们也会做,只是很少,程景曦对感情并不敏感,更谈不上外放。

交往了两年多。

在他们相识的第六年,程景曦向于栩栩求了婚。

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程景曦已过三十,于栩栩也不再年少,两人工作稳定,谈婚论嫁的时机到了。

于栩栩答应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爱程景曦。

婚后,于栩栩搬到了程景曦的房子里。

这里是她的家了。

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一猫一狗,是她在这几年间养的。

不是什么名贵品种,猫是小区楼下捡的,狗是公园里流浪的。

程景曦有轻微洁癖,但于栩栩爱干净,室内没有动物的毛,他勉强接受。

只是对这只猫,还有这只狗,他敬而远之,从不在意。

他们的婚后生活,在程景曦看来,与之前没有分别,但于栩栩却热情满满。

总要给家里添一些奇怪的东西。

印着卡通动画人物的抱枕,塑料模型的手办,一排排的漫画书……

程景曦从来不知道,于栩栩竟然爱好这些。

结婚那晚,于栩栩躺在他怀里,笑着告诉他,从今天开始,她要好好生活,她再不是一个人,她有家人和家庭了。

于栩栩像是有用不完的活力。

每天做菜,给他准备便当,给自己准备便当,给猫和狗准备吃食,遛狗撸猫,看动画片,对着手办傻笑,抱着抱枕在沙发上打滚……

他有的时候怀疑,自己是娶了十年前少女时期的于栩栩吗?

他不理解,也不多问。

这算不得缺点,没必要改正,也没必要影响平静的家庭生活。

结婚后半年,于栩栩问他,能不能去见见他父母。

程景曦说,自己还没和家里人讲,讲过再去见,最好是周末,双方都有时间。

于栩栩愣了一下,结婚这么大的事,他都没和父母说。

结婚不算大事。程景曦是这么回答的。

于栩栩「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第一次见他父母,于栩栩兴奋了很久,准备了很多礼物。

程景曦有的时候觉得于栩栩很「俗」,总要过分讨好。

并不是每家家长都在意这些,他家就不会。

但于栩栩坚持,这是礼数。

到了他家,刚进门,叫了人,程景曦就接到医院电话,要赶回去。

他没带走于栩栩,于栩栩那样温柔的性格,理解他工作忙,他告诉于栩栩,晚上来接她回家。

于栩栩拉着他的手,仿佛很不安。

但他觉得,父母这么和善的人,不会为难于栩栩。

于是,将于栩栩暂时留下,他回了医院。

晚上再来接人时,于栩栩拘谨地和他父母道别,上了车,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球,虚虚地靠在车窗上。

程景曦难得开口,他早提醒过了,其实也没必要来……

于栩栩几次想说话,几次放弃,最终又靠回了车窗上,看向外面灯火阑珊,没了动静。

4

婚后第二年,于栩栩忽然提出想要辞职。

程景曦不解。

于栩栩说,她其实并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她想做自己梦想中的事。

程景曦没对她的梦想指手画脚,只是提醒,医院的编制越来越少,后勤体系也要开始改革,这个时候辞职,代价太大。

于栩栩「嗯」了一声,再也没提过辞职的事。

后来,于栩栩问程景曦,一直没人住的那间客房,能不能改成她的工作间。

程景曦很民主,他有书房,没道理于栩栩不能有。

他的工作由排班表和手术时间安排,不算稳定,有时半夜回家,于栩栩已经睡了。

桌上保温饭盒里永远留着他的饭。

有几次,他闻到了涂料的味道。

于栩栩说,她在装修那个房间,独立装修,全部都是自己来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发光,颇为得意。

程景曦对此不甚关注,只提醒她,涂料要买不含甲醛的。

某一天,程景曦回家,于栩栩早等在门口,见他进来,迫不及待要他去看看她的工作间,特别漂亮,已经完工了。

程景曦在忙一个论文,很重要,他脑子里的思路清晰,想立刻开始写。

他告诉于栩栩,他要去书房工作,等论文写完再去看。

那天晚上,他写到凌晨两点,动了动酸疼的脖颈,洗澡睡觉。

第二天重复如此。

等他论文全部写完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他也不记得于栩栩邀请他参观工作间的事了。

程景曦的工作原本就忙,大部分时间在医院,回家的任务是洗澡睡觉,即便休息日,他也要赶论文。

很长一段日子里,他觉得业余爱好等同浪费时间,人生有限,他想在五十岁前突破目前的脑科研究领域。

任重道远。

当他为自己的事业鞠躬尽瘁时,一个消息让他有些错愕。

于栩栩辞职了。

她还是辞职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晚,程景曦放下了论文,和于栩栩坐在客厅里。

于栩栩低着头,绞手指,一副认错的样子。

程景曦有些头疼,问她,为什么还是要辞职。

于栩栩沉默很久,才抬头说,人只能活一次,她也想……做她的事业。

程景曦叹了口气,他捏了捏鼻梁骨,半晌后,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给了于栩栩。

她辞职前就说过,想要画画,也给他看过她画的东西。

父亲和爷爷是国画大师,虽然他自己不精通,但按照他的审美标准,她的画和闹着玩一样。

现在她为了画那些东西,连工作都辞了。

这张卡里的钱,足够支撑她未来几年「啃家」。

他无法认同她冲动决定,但可以保证她的生活。

于栩栩没收那张卡,她又低下头,坐了一会后,起身去了厨房。

他们婚后第三年。

原本就没有什么动荡的婚姻,因为于栩栩的离职,第一次有了点吵架的意思。

可这架,还没开始吵就已经结束了。

他觉得这样也好。

于栩栩的性格向来如此,他也做不出与妻子不睦的事来。

于栩栩辞职后,环境封闭起来,她总会问他,今天医院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好玩的事……

每每这个时候,程景曦都觉得,她辞职是错误的决定。

脱离社会,远离人群,早晚要落后于时代。

程景曦眼中没什么有趣的事,无非上手术,下手术,病历,患者。

他也没那么多话去和于栩栩一再重复。

于栩栩发觉他的不耐烦后,就不再问了。

有一次,他回家时,于栩栩做了一桌很丰盛的菜。

神神秘秘地告诉他,她赚钱了,接到了商单,很小的商单,是网友下单,要她手绘一对情侣头像。

又说她怎么构思图,用了什么颜色,交稿时,那网友喜欢到不行。

程景曦问了一下价格。

然后,摇摇头,不说话了。

南大公管系第一名的高材生,放弃医院大好工作,为了一百块兴奋。

他实在无法感同身受,甚至觉得有些荒谬。

他告诉于栩栩,以后不用再和他说工作的事——他理解不了。

婚后第四年,于栩栩隐晦地问他,要不要考虑生个孩子。

他们的夫妻感情稳定,夫妻生活也称得上和谐。

程景曦性格冷淡,但该有的亲昵夜晚,也没冷落了于栩栩。

可他还没打算要孩子。

……明年,可能要出国。程景曦告诉于栩栩。

于栩栩问要去多久,程景曦不确定,说等明年国外医院的院长来访问后才能确定。

不过接下来的一年,他会更忙。

国外那家医院也会派遣医生过来,相互交流学习。

那次谈话后,程景曦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

于栩栩虽然不在医院,但她还保留着以前同事们的联系方式和朋友圈。

她知道程景曦的一举一动,也看见了派遣来的几个外国医生,其中一位女医生看程景曦的时候,眼眉都是笑。

于栩栩坐在绘板前,电脑上的时间已经到凌晨三点。

今天程景曦不回家,她要通宵赶稿。

她基础不是很好,又多年不曾握笔,需要画得更多才能找到手感。

最近她总容易累。

并不是身体上的疲惫,是觉得心里很沉、很重,像挂了一串砝码,拉扯着她连思考都觉得乏味。

和程景曦结婚四年了。

除了第一晚她真正憧憬过以外,四年来,她再也没有真正想过未来。

她或许应该感谢程景曦。

嫁给他,她有了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不为生活奔波,画着想画的东西。

她应该觉得满足了。

能有现在的一切,无论如何,都是因为程景曦。

放下画笔,于栩栩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翻开后,写下了今晚的日记。

如果感谢程景曦是必须的,那这本子里的难过埋怨,就是她不为人知的——一点坏吧。

程景曦不爱她。

在嫁给他的时候,她就知道程景曦并不爱她。

不爱,也不隐瞒。

求婚时,程景曦说,我们可以结婚了。

时机合适了,人也合适了,于是结婚了。

一个深爱他的自己,也合适他的自己,他需要的是后者。

四年来,她对他的爱也热烈过,她对他们的将来也期盼过,她做过梦,最美的那种。

但再美,梦终归是梦。

程景曦不需要她爱他,和所有人一样,程景曦需要她的不惹麻烦、她的温柔和她的讨好。

她不想对他温柔,她想肆意。

她也不想对他讨好,她想任性。

她更想的是爱他,把他当做爱人,不是丈夫。

可程景曦,并不需要啊……

于栩栩觉得自己进入了围城——迟迟地,慢慢地,被无数双手推到城门口,然后亲手打开了门,又亲手把自己关了进去。

但于栩栩只是埋怨着自己,婚姻仍然要继续。

5

事情的转折在第四年年底。

她在一个月前就和程景曦约好,结婚纪念日一起出去吃饭。

程景曦答应了。

她盼了一个月,终于和程景曦坐在餐厅里。

点菜的时候,程景曦先点,菜名一出来,她默默低了低眼睫。

点完了菜,她还没和程景曦说上几句话,程景曦的电话就响了。

那位国外来的漂亮女医生食物中毒了。

于栩栩清楚地听见程景曦质问,那女医生对海鲜过敏,为什么聚餐的时候还要点海鲜……最后干脆拎起衣服,对她歉意地说,他得回医院处理,那女医生关系到明年的出国交流。

她点了点头,在他离开后,看向桌上的菜品。

……她不吃生姜,不吃香菜……他却从来不知道。

她不觉得程景曦要出轨,她只是觉得一切忽然变得难以忍耐。

那次程景曦离开后,于栩栩在餐厅坐到了打烊,才慢慢站起身,僵硬地离开。

于栩栩的话少了。

她常常不说话。

还是会在程景曦回家时准备他爱吃的菜,但不会再问东问西,说这说那。

常常是程景曦回来,于栩栩端上菜,然后回到她的工作间。

晚上出来,遛狗,洗澡,睡觉。

时间允许的话,他们会亲昵几回。

于栩栩不怎么笑了。

家里的猫啊狗啊,也比以前乖顺了。

婚后第五年。

程景曦出国,交流八个月。

于栩栩发现自己生病,是在做常规检查时。

B 超影像单上的占位清晰无比。

医生安慰她,从这个大小和边缘看,良性的概率很大。

于栩栩点点头,听从医生的话,去做更深入的检查。

一个礼拜的检查下来,医生无法再昧着良心,只安慰她说,先手术吧。

手术时,需要家属签字。

医生知道程景曦去了国外,就让她父母来签,于栩栩却摇摇头,说自己没有父母。

最终还是于栩栩自己给自己签了字。

被推进手术室,麻药侵蚀意识,最后一点余光下,于栩栩惨淡地笑了笑。

恶性肿瘤的结论,是于栩栩早料到的,并且是治愈率最低的三阴性。

她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平静又安静地听着医生的后续治疗方案。

手术切掉了她整个胸乳,她躺在病床上,忍受刀口的疼痛,脸色苍白,全是冷汗。

半个月后,拆线结束,她开始准备化疗。

化疗前一天,她卡着时差,拨通了程景曦的视频。

对方挂断。

程景曦给她发了消息,说自己在开早会,晚一点打给她。

于栩栩对着摄像头拍了一张照片,发给程景曦后,关掉手机。

她知道化疗会掉头发,她不想让头发和她的感情一样,被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侵蚀消磨。

在浴室里,她手起刀落,剪掉了所有头发。

化疗是漫长的酷刑。

红得像血一样的药流入身体,她吐得恨不得把整个胃掏出来。

白细胞减少,她又开始发起高烧,四十一度,人事不知。

十四天一个疗程。

化疗到一半时,程景曦终于知道了消息。

他第一时间回到国内,回到于栩栩的身边。

6

那时的于栩栩,浑身只剩了一把骨头,没有头发,眼窝凹陷,呼吸之间,全无生气。

程景曦看着她,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挠了一下,鲜血淋漓。

于栩栩睁开眼,看见程景曦时,没有激动,也没有怨怼,她舔了一下干涸的下唇。

「为什么不告诉我……」程景曦手指颤抖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现在也不晚,」于栩栩轻出了口气,像是在笑,目光柔和,「程景曦……我们离婚吧。」

于栩栩在这个时候提出了离婚。

程景曦怎么可能答应。

他以为是自己没能回来,于栩栩才会伤心离婚。

可他却没想到,于栩栩一提再提。

每一次化疗结束后,她都要问一次,仿佛离婚是她余生最渴求的事。

程景曦是脑科权威,对乳腺科了解不深,但在恶补之后,他明白三阴性乳腺癌代表了什么。

不到五年的存活率。

程景曦推掉了几乎大部分工作,陪在于栩栩身边,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于栩栩不在意这些了,她体力不足,总在昏睡。

化疗结束后不久,复查时,医生遗憾地对程景曦说,扩散了……

……

……

于栩栩是在他们婚后第五年,结婚纪念日前三天,陷入昏迷的。

癌症扩散,谁都救不了她。

程景曦一直陪在于栩栩身边,寸步不离。

那天夜里,于栩栩忽然醒了。

她精神出乎意料地好,甚至靠坐在床上,喝了几口水。

病房里安安静静,外面寒风不停刮着树梢,窗户总能响起拍打声。

于栩栩没说话,就这么半合着眼,像是享受这难得的清醒舒适。

程景曦就这么看着她,手指紧紧攥着,掌心抠得渗出了血。

「……我有些存款。」

于栩栩终于开了口,她天生软糯的嗓音,此刻像飘浮在天空中的薄云,风一吹,就散了,「不多,但也不算少……这些年,谢谢你给了我一处屋子……我原本以为那是家,后来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过家……

「我的存款,你如果不需要,就都给我养母。

「我的遗体,捐献南大医学院。

「我的遗物,就烧了吧。」

「还有,我的遗愿,」于栩栩费力地笑了一下,「可能来不及了……我只想,和你离婚。」

于栩栩闭上了眼,喃喃着笑:「……终于可以走了……太好了……」

「栩栩!」

「于栩栩!」

任凭程景曦怎么叫,于栩栩都没有再睁开眼睛。

她死了。

死在了,他们婚后的第五年。

于栩栩死后很久,程景曦都觉得恍惚。

他很伤心,那种伤心是说不出来的阴郁,甚至带着些绝望。

他偶尔会摸一摸自己的心口,确定那里还在跳动……如果不这样做,他感觉不到真实。

于栩栩走了。

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临死前唯一的心愿,是离婚——离开他,远离他,与他再无关系。

程景曦反思过这段婚姻,反思到最后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家里的猫狗,他不喜欢它们,它们也不喜欢他。

程景曦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天黑了,也不知道开灯。

他身边摆着好几个抱枕。

于栩栩就喜欢坐在这里,抱着抱枕,仰头朝他笑。

……后面几年,她不怎么笑了。

刚结婚时,她笑得最好看。

程景曦坐了一夜,天光乍破,他才真正意识到,他失去了于栩栩。

他又摸了摸心口。

他的心脏还在,但是心脏里面,永远没有了温暖。

整理遗物的时候,程景曦第一次进入于栩栩的工作室。

很漂亮。

壁纸,绿植,布置得那么温馨。

程景曦很后悔,为什么当年没进来看过,一眼,哪怕一眼。

他还记得于栩栩邀请他时,满眼期盼的样子。

于栩栩留在这里的东西,比整个屋子都多。

数不清的画稿,还有很多书和漫画。

在打开抽屉时,程景曦看见了五个日记本。

他知道不该去看,可他控制不住,翻开了一本又一本。

于栩栩结婚后,有了写日记的习惯。

第一本,写的是他们婚后第一年,写得最多,几乎占完全部纸张。

日记的内容大多与他有关。

于栩栩不吝啬地在日记里写了如何喜欢他,该怎么照顾他,又如小女孩一般,说最爱看他穿白大褂,哪天一定要偷一件他穿过的白大褂藏起来……别人叫他是,我的医生程景曦,她叫他是我的老公程医生~

她那样热烈欢愉的爱意,恍如当年模样。

第二本,也是差不多的内容。

只是比第一本,薄了一些。

第三本开始,于栩栩的语气不再那么鲜活,有些难过的话,被她涂了又改。

程景曦看到第五本,他看见于栩栩最后一篇日记。

那是她化疗前一晚,她画了一个自己的样子,长发及腰,笑容明艳。

画像旁边,是她写下的最后遗言。

是写给他的。

程景曦,我还爱着你。

但是,这已经与你无关了。

平静又绝情。

是于栩栩这一生,唯一一次,仅有一次的「不温柔」——对自己挚爱,冷漠诀别。

在那张画上,多了一滴眼泪。

程景曦摸了摸眼睛,满手濡湿。

程景曦不太敢回家。

他无法忍受一个人住在有于栩栩痕迹的屋子里。

他会控制不住地心闷,甚至会间歇性地流泪。

他开始常驻医院,疯狂加班,只要忙起来,他就能短暂忘记这一切。

可悲剧,往往接连发生。

于栩栩去世第一年,她的猫死了。

猫已经很老了,它不爱动,程景曦请人每日投喂。

那个人告诉程景曦,这只老猫不行了。

程景曦是最好的脑科医生,但他救不了那只猫,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倒在软垫上,一动不动。

程景曦不再假手他人,他住回家里,除了工作之外,几乎所有精力都用在照顾那只狗上。

这是于栩栩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那只狗年纪也很大了,即使程景曦再如何细心,它终究还是要死。

于栩栩去世的第二年,那只狗在某个清晨,安静地死在了窝里。

……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程景曦坐在地上,脊背靠在工作室的门上,麻木地看向客厅。

最后那一年,程景曦变得更加寡言少语,除了手术,他几乎不说话。

包揽着巨大的工作量,程景曦也日渐消瘦。

接连加班三天后,院长看不下去,强令他回家休息。

他开着车,不知是快还是慢,不知要开到哪里才算到家。

……巨响,冲击,疼痛。

他被撞落下坡,肋骨插进肺叶时,终于松了这些年的第一口气。

他想起当年于栩栩死前的话,终于要走了……太好了。

可是,他的遗愿不是和于栩栩离婚。

如果有人能达成遗愿,如果遗愿有用……那他的愿望是下辈子,还能遇见她。

这次换过来吧。

他先动心,他先喜欢,他先付出。

他来爱她。

永远爱她。

……

……

程景曦睁开眼时,以为自己会看见医院的天花板,但他看见的是熟悉的吊灯。

他躺在家里的卧室床上。

……做梦了?他喃喃着坐起身,看了看周围。

又在刹那间愣住。

不对——

不对!

这不是他的房间!

程景曦疯了一样坐起身,抓着被子,双眼赤红,栩栩买的被单呢!栩栩买的枕套呢!栩栩买的床单呢!

程景曦扔下被子,赤脚跑到橱柜前,一把拉开。

正要翻找,又猛地震住。

……衣服也不见了,栩栩的衣服……

程景曦跑出卧室。客厅里,栩栩的抱枕,栩栩的手办,就连阳台上猫架狗窝通通消失。

怎么会这样!

栩栩……栩栩……

程景曦只念着心里的名字,跑到工作间外,用力推开门。

门里不是工作间,是客房。

程景曦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机铃声却远远传来。

他跑回卧室,接起电话。

「景曦呀!」

母亲欢快的声音是自栩栩去世后,许多年没有过的,「周末要不要回家吃饭?你又两个礼拜没回来了,当没妈的孩子很舒服是吧?」

「……妈?」程景曦怀疑地喊了一声。

「干嘛!」程母轻哼,「别告诉我不回来,你能狠下心当没妈的孩子,我可当不了失独母亲!」

程景曦没说话,他皱着眉,又走了出去。

客厅,阳台,客房……把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遍后,停在了电脑前。

电脑开着机,底下的日期显示着的数字,让程景曦呼吸一颤。

「景曦?景曦?程景曦!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告诉你,敢不回家,我分分钟让你爸打断你的……」

「妈!」

程景曦忽然急道,「我要结婚!」

「……啊?!」程母傻了眼,「结,结婚?和谁啊?」

「于栩栩!」

「……谁?什么鱼?哪条鱼?」

「还有,」程景曦沉住一口气,「我要转专业。」

程母已经被前面两个通知炸晕了,这会儿只能颤巍巍地问:「……转到哪儿去啊?」

「乳腺。」

程景曦握着手机,转头看向学校方向,「我要学外科乳腺。」

程景曦一惯独立,然而,这样的决定,也实属过于惊世骇俗了。

父母难得地劝了劝他。

发现劝不动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初冬风大,前夜下了雨,气温低又阴冷。

程景曦天没亮就站在女生宿舍不远的树下守了一夜,头发被夜雾打湿,身体也冻得没有了知觉。

早晨天亮,宿管阿姨开了门。

程景曦看见一个又一个女孩走了出来,却没有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程景曦甚至怀疑,自己的猜测和遭遇会不会是南柯一梦,于栩栩从来不存在,那些年发生的一切也不存在,甚至连他自己都只是虚影……

就在他满心荒凉时,视线之中,阳光之下,他终于看见了她。

于栩栩挽着另一个女孩,两人开开心心说笑着。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更少年的于栩栩。

他看着她的笑颜,缓缓地,慢慢地,把手掌按在心口上。

心在跳,从见到她的一瞬间,就在疯狂地跳。

他还活着。

不是作为生命体活着,是作为程景曦活着。

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活着也分很多种。

一种,是没有于栩栩,行尸走肉。

另一种,是现在,是当下,是此时此刻。

——若无所爱,生存也没有了意义。

就是这样看她,远远看她一眼,他却觉得满目萧条的冬日里,处处都是暖色。

热烈的、迫不及待的,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捧给对方看的冲动。

那是程景曦终于爱上了于栩栩。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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