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中了毒,小臂折了,绣春刀断了,筋脉也断了?」
「不该断的没断,放心吧。」
说罢,他歪头重重咳出一口血,就是这个时候,他也有心思贫嘴。
开始落雪了,雪花蛰痛了我的脸。
柳絮般大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他却只出神。
他看了一会天上的阴云,又看了看一旁红着眼睛的我,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那个……琴远,我觉得我好像要死了。」
「不要说这种话!我带你回锦衣卫狱司,带你回家!」
听到回家,他愣了一下。
是啊,是回家。
我报不了仇他替我报,我不想提起的过去他替我掩盖。
这样一个轩久,他若回不去了,那该换我来接他。
否则一辈子欠他的,我不得一辈子惦记着他?一辈子每逢一三五给他唱《小寡妇上坟》,二四六唱十八摸?
那也太便宜他了些。
「走,我们回家。」我要背他回去,可看着眼前烂肉一样的轩久,竟然挑不到一处地方下手。
他艰难地摇摇头,示意我不要挣扎了,我才看见他咳出的血都是紫黑的。
想必是毒入心肺已久,回天乏术了。
我瘫坐在地上。
「李刺史的遗物我收来了一些,就放在丽春院的房间里。」
「嗯……」他竟然还为我做了这么多。
「好了,咱们兄弟一场,你要记得好好吃饭,当初见你都没认出来。」
「嗯……」我眼中一酸,用力点头。
「前面两条忘了也没关系,最要紧的是别忘了到我坟上唱《小寡妇上坟》,一三五小寡妇,二四六小尼姑,剩下一天你……。」
「你死不死?」怎么要死了还这么气人?
「在死了在死了。」轩久忙不迭闭上了眼睛。
他这么一皮,我的眼泪卡在眼眶不上不下很是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没了声息。
雪仍在静静落着,盖在他的脸上,他的面色平静又安详。
我的眼泪终于要掉下来了。
「啊虽然不想破坏你的情绪……可我还是没有很要死的感觉,要不你把我杀了助助兴?」他一脸无辜,「毕竟气氛都到这儿了,不死不太合适。」
「滚!」
我险些被他气死。
什么人啊这是,一次两次将别人的情绪玩弄于股掌之中。
等等……他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肯定在等我转过头去,再狠狠地嘲笑我一顿,我知道。
如果我转头就输了,我知道。
可他为什么不说话了?
湖边的夜晚,安静的只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我有点害怕了。
「喂,我认输了。」
仿佛已经猜到了我会服软认输。
我转过头去,看见他还躺在那里,嘴角带着得逞的笑。
只是已经闭上了眼睛。
琴远:
想不到吧还是我。
还是我把他背了回去。
丽春院的银红姑娘和东厂李督公喜气洋洋来吊唁后,安慰我不要太高兴,他们因为连着笑了三天现在下巴酸痛。
他们以为我也是狗官轩久受害者同盟会的一员。
可轩久真的死了吗?
我还是坚持为他请太医来瞧瞧,李督公也迫不及待要板上钉钉。
太医表情严肃地为他接了骨,又开了几副药,看着一旁引颈下望的的李督公和银红姑娘,叹了口气:
「先别高兴的太早。」银红姑娘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下手那人尽力了。」东厂李督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可病人的情况很乐观。」
「真的吗大夫?真的吗?」我紧紧抓住了太医的手。
银红姑娘和东厂李督公交换了一个:眼前这人不是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就是无法接受轩久没死的事实大喜大悲后失心疯了。
照顾轩久的事情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不说话的轩久不像轩久,像另一个孤独的人。
我为他换了衣服,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
这身飞鱼服将他自脖子以下都严密地遮住,我才看见他身上纵横交错,新旧难辨的伤痕。
忽然想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同我说的:
「我十三岁入锦衣,十六岁平北沧救国本,二十一查江南织造贪墨一案,叫这巨蠹吐出六百万两雪花银,救了那年十万灾民,填了西北战事的缺。」
十三岁入锦衣,想必那时父母已经不在了。
十六岁平北沧救国本,北沧那时动乱,他不过是个少年,是不是也会怕。
二十一查贪墨一案,官场波诡云谲,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是怎么一个人走到现在的。
这一件件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如今看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才知每一件都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足足躺了一个冬月,仍不见醒。
三月春光正好。
丽春院后头的柳树抽了新芽,银红姑娘学了新的曲子,在盈盈春光里,与暖风唱醉了游人的心。
没了轩久从中作梗,今年官窑又烧出了一对薄胎珠釉白瓷杯,李督公终于得来了一副,喝着明前茶,美滋滋地听银红姑娘唱曲。
我同李督公商量着,打算把轩久搬到宫里去,方便看诊。
听我这么一说,李督公险些摔了得来不易的白瓷杯。
银红姑娘听了我这话,曲子跑了八个调,条件反射地要拐到《小寡妇上坟》那里去。
「你确定要去?」
「是的,李督公,我意已决。」
「你……」李督公掂量着我几分认真,忽然脸色一变,手中的瓷杯到底还是没保住。
「你要去哪?」
身后那个声音带着一丝怒意,像这几个月无数次幻听之中,最真切的一次。
我回头望去。
他骨节分明的手撑着门框,似乎是匆匆赶来,他甚至连上衣也没穿,一头长发散乱下来,堪堪遮住他久病苍白的上身。
他瘦的更锋利了,三月暖阳都收不住他一身寒意。
见我不答,他那双如鹰眸子死死地盯着我,面色阴沉,一字一顿道:
「我说,你要去哪?」
轩久:
寻骨狗贼太难缠,我中了毒,又豁出命去,才把他弄死。
漫天的大雪落下,真是煽情的令人生厌。
我实在不愿琴远如此自责,这不过是我的职责,不管有他没他,寻骨我是一定要杀的。
李刺史与我师父情谊之深,师父临死前还惦记着他们家失踪的独子李唯,要我一定要寻到,照顾好他,给九泉之下李刺史一家一个交代。
琴远他哭也好,气也好,笑也好,都好,都好过他沉浸在过往,郁郁不欢。如今他大仇得报,又能用琴远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也算我不辱师命,照顾好他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只觉得骨头都要睡软了。
睡梦里依稀看见琴远同我告别,说他要走了,跟着锦衣卫混没有前途,他要投奔东厂,李公公答应他割了就是公务员。
这怎么行?这让李刺史和师父知道不得托梦骂死我?
于是我忙不迭醒过来寻他,就看见他跪在李督公面前表忠心。
怎么?我这个锦衣卫统领是死了?
怎么?锦衣卫前途不比东厂光明吗?
琴远呆呆地看着我,我看着眼前李督公脚下那一堆眼熟的白瓷杯碎片,银红姑娘拍了拍怀里痛哭流涕的李督公说督公乖不哭不哭,觉得我好像误会了什么。
不骂我狗官的琴远不像琴远,像当初见面那个谦谦小君子李唯。
我虽然醒了,可身子还是虚着,太医叮嘱要静养。
琴远俯身为我盛粥,周身都是圣母的光环。
要死,怎么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你快唱《小寡妇上坟》给我听,听不到《小寡妇上坟》的我要死了嘤嘤嘤。」
我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裂缝,然后对我破口大骂。
谁知他只是为我拢好被子,轻轻吹了吹粥:
「乖,不听那个,不吉利。」
兴许是他这个表情也太圣洁太慈爱太像一个谦谦君子,我竟然语塞,张开嘴喝粥,没有反驳。
也是,我也应该反省一下。
我不应该总这般油嘴滑舌。
「叫银红姑娘来唱十八摸吧。」他一脸认真。
我一口粥险些呛死过去,几日不见,他怎么学的这般油嘴滑舌了?
「琴远,寻骨已死,今后你要做些什么?」我咬着勺子,想着他若是入我锦衣卫也不错。
「没想好,觉得丽春院不错。」
我险些气厥过去,堂堂李刺史之子,怎么能说这种话?
「可丽春院帮了我许多,不便与她们抢生意。」
此话说得极是。我点点头。
「俗话说血债血偿,我又欠了你一屁股债。」
此话说得极有良心,我点点头。
「所以真男人还是要做男人之间的生意。」
我那时还以为他打算入我锦衣卫,同我一道出生入死,护卫天子,保都城长治久安。
直到清水居的招牌挂了起来。
我看着——「开业大酬宾,0 魂伴侣,买 1 送 1。」的横幅。
我觉得我愧对师父和李刺史。
不过见他忙前忙后,脸上渐渐多了笑容,我竟然觉得忙一门生意,当个纳税大户好像也不错,李刺史应该九泉有慰。
日子过得悠闲,他开始养起了徒弟,这小徒弟长得好看,人也勤快,就是名字磕碜,叫剁椒,哦不,叫花鲢。
看花鲢在琴远身边帮了不少忙,我忽然觉得好像我也应该养个徒弟。
「这是我徒弟清河,来和叔叔打个招呼。」我得意地看着他的花鲢徒儿。
「叔叔好。」清河恭敬地行了礼。
「原来已经取了名字了。」琴远一脸失落,「我见他有几分你年轻的样子,不如叫鲶……」
「谢谢叔叔,清河有名字了!」
清河响亮地打断了琴远这个起名废,他哪里看不出琴远身后的花鲢一脸怨念。
「不过这名字要取得慎重些,不然影响运势,清河一听就没有花鲢能打。」
花鲢哭丧着脸,一副:师父我们不是说好外人面前不叫花鲢只叫阿鲢吗?
琴远一副:我不是我没有我说的是花鲢鱼不是你乖徒儿别多想。
师徒二人这样的脑电波交流已经是我和清河见惯不怪的日常。
「那可未必,毕竟是我锦衣卫司出来的。」
「那就养着,十年后看谁厉害!」
虽然这么说,可后来琴远似乎也发现了,花鲢与清河不是一个量级的选手,简单地来说,就是清河能打十头花鲢。
他不讲武德,又提着两头鲤鱼换来了花鲢的小师妹阿鲤。
他起名的水准,真是过了三年也没有一点长进。
要我说,这清水居苦的很,简直是一窝黄连精相依为命。
先是那个倒霉认贼作父琴远,再是那个被亲爹后妈便宜卖了的鱼头大花鲢,最后又跟着一个爹不疼的傻子胖头鲤鱼。
依我看不该叫什么清水居,该叫父仇者联盟。
琴远:
我那一日去菜场买菜,买下了花鲢。
真的很便宜,只要三条大花鲢鱼。
有物美价廉的花鲢帮我打理清水居的生意,我省心了不少。
可轩久那家伙不识好歹,百般拒绝我为他徒儿取名的好意,所以我们约定十年后两个徒儿长大了再一较高下。
不知是不是便宜没好货,花鲢根本不是清河的对手。
那一天我站在人伢子面前,决定下血本再挑一个。
在我旁边还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娇柔小姐,她想要一个陪她梳妆的丫头,而我想要一个能打的。
知道我们的来意,人贩子给我们推荐了一个冷峻沉默,身形周正,一看就很能打的少年和——一个能吃的小姑娘,并将那个冷峻少年的潜力夸上了天:天煞孤星,瞪谁谁死全家,如今已经转手了好几次,无人降得住现在清仓特价只要一两银子,至于小姑娘现在太能吃,还没看出来有什么用,也便宜卖。
老板把少年夸得天花乱坠让我无法拒绝,所以我选便宜的那个。
五吊钱被我还到两头鲤鱼。
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我将她的梳妆姑娘买走了,她怯怯地瞄了一眼笼子里的少年,付了一两银子。
可能笼子里少年的眼神太凶,这恶狼一样的眼神只在笼子里斜睨一眼,就把娇滴滴的小姑娘吓哭了。
花鲢这个号已经养废了,我转过头悉心教导阿鲤,告诉她锦衣卫是我们一定要搭上的势力。
阿鲤握着轩久买给她的话本,似懂非懂地点头。
于是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轩久将他的爱徒丢进竹林,我也将阿鲤丢在梳妆楼。
说好了我们只在外头看着谁先败下阵来,他看的兴起,要拉我比划,看我武功退步了没有。
他根本不给我拒绝的机会,一柄绣春刀抬手间就劈上面门,我只能频频闪躲,他却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刀法依旧不逊往日,甚至刀意更霸道浑厚了些。
我们缠斗间,惊起林中鸟雀无数,他的刀气凌厉,劈开水面,溅起一道水幕,将那片竹林洗了个葱郁。
「这几年日子安逸,你松懈了吧?」他嘲讽我。
「若是这种程度,日后云游,岂不是要拖我后腿?」我翻了个白眼。
直到清河和阿鲤一脸迷惑:不是谈生意吗,是没谈拢吗?为什么二人打红了眼。
见两个徒儿互生情愫,我们商量着该放手由他们去闯荡。
谁知云游才提上日程。
阿鲤和清河那小子已经开始准备婚事,又耽搁了。
婚期定在七夕。
长安城里热闹,连天的灯火烟花烧红了半边天幕。
清水居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来往宾客络绎不绝。
阿鲤这丫头生的好看,如今仔细打扮起来更觉惊艳。
凤冠满珠,霞帔绣金,面上点了两点珍珠靥,她略一歪头,珠帘叮咚作响。
喜婆撒了一把铜钱,捏着嗓子喊:「吉时到。」
清河踮起脚尖伸着脖子往清水居里不住探头。
「要嫁人了,就不可以这么任性了。」我仍然舍不得放开阿鲤的手。
「我嫁给他之前就这般任性,为何嫁给他后就要改?」阿鲤不解。
「不用改!」清河在门外急了。
「嫁人了,要常回来看看师父。」
「好。」
「嫁人了,有什么不如意,记得回来。」
不等阿鲤说好,清河已经不顾新郎官的体面,委屈巴巴地喊一旁看好戏的轩久:
「师父!你倒是出来管管啊!」
在满堂宾客,众目睽睽之下,轩久不由分说地将依依不舍的我拉走,我们作为新人父母,并坐在正厅太师椅上。
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一地红锦,并着数十筒烟花炸上夜空,璀璨夺目。
「一拜天地。」
清河弯下身子,只瞧着阿鲤傻笑。
「二拜高堂。」
银红嗔着李督公贪杯,不知爱惜身子。
「夫妻对拜。」
他冲我挑衅一笑,似乎在得意他的徒弟将阿鲤拐走了。
我懒得跟他计较。
受完礼,轩久提刀起身就走,今夜七夕盛会,清河大婚,他这个师父要代他巡逻。
忽然想到还有个人情没还,我也起身与他一道出门。
轩久一脸诧异。
「我还个人情,顺路。」
夜凉如水,七夕游人如织,待嫁的少年少女们借着烟花点亮夜幕的空当,下意识去寻心上人的身影,却被烟花瞧见两张羞红的脸。
七夕时,人间到处是这样甜蜜的心事。
「你有什么事?」
「上次与我一道买人的姑娘今儿也是大喜,封个红包权作当初截胡赔礼了。」
「亏你还记得。」
他走在我身侧,不再多言语。
这几年他变了许多,兴许是经历了离魂生死一线,完成了师父对他的嘱托,又养了个好徒儿,他变得更沉稳了。
甚至能考虑到清河会不会在意阿鲤的身世,演了一出好戏。
我如果和清河说,你这么一个沉默高冷的师父当年是《小寡妇上坟》十级爱好者,清河恐怕也不会信。
我们到城墙旁的柳树旁分开。
分别前,他忽然笑着抬眼问我:
「琴远,活着很好,对吧?」
夜空的烟花一朵朵炸开,远处护国寺钟声苍郁浑厚,与人世间一众喜乐的鞭炮唢呐,回荡在烟花绚烂的夜空,照耀着长安城下一派平安喜乐的景象。
是啊,活着很好。人来到这世上,总得看一看烟火,看一看花灯河灯有什么区别,见识过爱听《小寡妇上坟》的锦衣卫统领,才不算白来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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