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新春快乐

出自专栏《鹊踏枝:太子妃从入门到放弃》

番外:念念不忘

1

盛夏,严实的玻璃窗隔绝了户外嚣张的蝉鸣。

室内的空调静静吐着冷气,少年攥着 U 盘,惴惴不安地走近办公桌。

「教授,您能帮我看一下课题论文吗?」

清隽的男人从书桌前抬起头,温和一笑:「当然。」

他放下转笔的手,操纵轮椅从桌后缓慢地滑动出来。

少年注意到,男人原本该长着双腿的地方,是两段冰冷的金属。

这不是什么秘密,但少年还是显得有些踌躇。不过,他很快就被桌面上的画吸引去了目光。

一幅用钢笔画了一半的画,画面里的女孩披挂着古代铠甲,笑得灿烂又张扬。

少年迟疑着开口:「教授在做什么?」

「画画。」

「画谁?」

「我的妻子。」

2

回去的路上,少年边走路边纳闷。

没听说易教授结婚了啊。好端端一个天才,有臆想症不成?

有同学从后头追上来拍他的肩,见他忧心忡忡,不由出言调侃:

「怎么,又被易教授训了?」

少年摇摇头,露出困惑的神色。

「咱们教授……结婚了吗?」

「没吧,」后者回答得没心没肺,「他那个状况,怎么结啊?」

「有什么奇怪的?」前头的学生有些不服气,「那可是易见啊!」

3

易见在 T 大是传奇一般的存在。

13 岁以高分考入 T 大机械学院的自动化专业,22 岁被 T 大聘为教授级研究员,记录至今无人能破。

在他学生时代担任他本科导师的,是一位名叫程今月的女教授。

某一次课后闲聊中,程今月笑眯眯地问过他一个问题:

她问:「小天才,你相信世上有『虫洞』吗?」

易见皱起眉。

「您是说时空洞?」

「对。」

时空洞,又称爱因斯坦-罗森桥。

有部分人相信,宇宙中存在连接两个不同时空的狭窄隧道,可以把平行宇宙和婴儿宇宙连接起来,并提供时间旅行的可能性。

在科学家的设想里,虫洞就像大海上的旋涡,无处不在又转瞬即逝,但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观测到虫洞存在的证据。

「不相信,」易见直截了当地回答,「我讨厌量子物理学。」

4

易见一度讨厌一切不确定的东西。

量子力学、超距作用、虫洞理论,一切无法确定的东西,在他这里都等同于不存在。

换个角度说,他更愿意为牛顿力学献上心脏。

在他的眼里,世界被划分为泾渭分明的两边,只有「有意义」和「无意义」两项标签。

他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天赋卓绝、过目不忘,不论是文科还是理科都学得极好。

13 岁上大学,16 岁本科毕业,之后在国外用 4 年时间迅速读完硕博课程,深造军工方向。博士期间,完成了第三种复合导弹弹道的研究。

然而几乎没人知道,易见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

因为父亲在他母亲怀孕期间出轨,母亲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婚,带着腹中的他和他十岁的姐姐离开了那个家。

从小到大,易见深知母亲和姐姐的不易。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拼命努力,想要为她们创造更好的生活。

他确实也即将做到。

他是闪闪发亮的易见,他的人生本该光辉耀眼。

然而,2012 年,20 岁的他为救一对冲进车流殉情的情侣,本能地冲上前干涉,付出了双腿的代价。

他老家的母亲和姐姐在晚高峰时段被突然冲出的轿车撞飞,当场毙命。

那场事故 5 死 13 伤。

事后警方查出,肇事者是毒驾。

一夜之间,他跌落云端,失去了家,也失去了自我。

「为什么?」

他无法接受这样惨痛的现实。

2012 年的最后一天,20 岁的易见万念俱灰,选择安静地自我了断。

5

再次在现代醒来的易见,脑中多了许多记忆。

关于华阳和百里念的记忆。

他意识到,虽然他记得那张脸,记得那个名字,但已经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

一切都没变,一切也都已经改变。

灯晃着他的眼睛,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警察、医生、邻居。

在喧嚣的人声里,他泪流不止,像一场无声而滂沱的大雨。

他躺在担架上,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6

那之后,易见开始面对自己的生活。

他装上义肢,努力行走,逐渐适应了新的身体,也逐渐习惯了他人对他怜悯的目光。

回来后的他翻遍图书馆和网络,结合自己的记忆整理所有信息,得出三条结论。

第一,程今月的穿越不是偶然。

第二,华阳时间不影响现代时间。

第三,严格意义上讲,他并不是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而是去到了新的世界。

平行世界。

7

学生走后,易见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史册。

史册的边缘旧到泛白,他不看目录,轻而易举就翻到了其中一页。

华阳,长乐公主。

风吹过教学楼的走廊,校园的行道树遮天蔽日,桌上的台历显示 2022 年。

易见伸手抚过史册上的语句,唇角微弯。

有老师刚上完课,抱着保温杯走进办公室,带着一口东北腔笑眯眯地问候他:

「易老师,又搁这儿看史书呢?咋这看不腻呀?」

易见也笑眯眯地回:「嗯。看不腻。」

「您是不快上课了?我推您过去?」

「麻烦了。」

「不麻烦,顺手的事儿!」

东北老哥说干就干,推起易见的轮椅就往外边冲,其架势让易见错觉自己坐的不是轮椅,而是火箭。

正是下课的时间点,学生们熙熙攘攘,笑闹着走过他们身边。

东北老哥小心地推着易见的轮椅,还不忘和易见瞎侃。

「你听说没?前两年海军陆战队招去的姑娘回来念书了。」

「海军陆战队?」

「你不知道?前两年 T 大征兵,有个姑娘冲去报名,虎得简直吓人。听说入伍后,还进了男兵补差组呢!」

易见不知想起什么,莫名停顿了一下:

「是吗,挺厉害的。」

「哎,说曹操曹操到!那边那个就是!」

易见顺着看过去,不远处的小姑娘理着板寸,一颦一笑生意盎然,眉目间有熟悉的英气。

他若有所思。

轮椅与少女交错而过,易见平视着前方,没有回头。

他曾厌恶一切不确定的事物,如今却真诚地期盼这世上能有来世。

倘若世间真有神明,他的心意,神明尽知。

忽然,轮椅上被搭了一只有力的手。

易见听见女孩坚定的声音:

「老师,等等。」

番外:日日春光

1

黑暗的夜空倏然绽开一簇烟火。

百里晃一回头,恰望见绚烂的火星坠落。

屋檐积着薄雪,风掠过东宫,长青殿内灯火通明。

身后传来百里临的声音:

「皇叔,你发什么愣呢?」

百里晃转过头去,只见百里临正皱眉困惑地看着他。

不远处的案桌前,林鹊伏案写着春联。叶枝站在她身旁,注意到百里晃看过来,没好气地挑眉:

「看什么?」

百里晃刚想说些什么,又听见烟火升空的声响。

烟花在他背后的夜幕上接连不断地炸开,缤纷的流光投映在他身上,像一场盛大的幻觉。

「皇叔!」门外百里念大声喊他,「你来帮我看看贴正没有!易见笨死了!」

「我这不是得给你扶着凳子吗……哎你慢点……」

「六皇叔!你快点呀!」

她举着窗花,从门边歪出头,撇着嘴的样子生动得一如既往。

百里晃静立在原地,错乱于自己看见的一切,冷不丁又听见叶枝出声。

她走过来,疑惑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干嘛不说话,傻了?」

2

百里晃安静地醒了过来。

梦中的一切如雾气般消散,留不下半分残影。

他扶着额起身,忍不住自言自语:「连梦里都不对我好点儿……」

帐外的溪光动作纯熟地卷起帘子。

「陛下说谁?」

「没谁。」

许是帘帐带起了灰尘,百里晃的眼睛显得有些红。

他一边揉着太阳穴迫使自己清醒,一边用力地眨了眨眼。

「你怎么回来了,外头有事?」

「有事,有大事,」溪光叹气,「书肆那群人都快疯了,在摇光掘地三尺,想找您要新作的后续呢。」

百里晃心虚地喝水。

「随他们去呗。」

「不行啊,」溪光哀号,「他们不知您的身份,只知和他们接洽的人是属下。您是没影响,属下做个任务都要东躲西藏。属下苦啊!」

「那你就说朕死了。」

「……」

3

夏蝉站在殿门口,心不在焉地听着殿内主仆斗嘴。

不久,她感到零星的寒意,回头去看,才注意到昏暗的天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她不自觉伸手去接。

今日是除夕,永初九年的最后一天。

永初九年夏,华阳皇室对外宣布睿帝百里临因病宾天。随后,摄政王百里晃继位,定年号「光庆」。

关于百里临的死,夏蝉心中有一些荒谬的猜测,但她不确定,也没必要确定。

无论真相如何,永初年都即将结束了。

一般来说,新帝登基,旧帝的年号会沿用至年末。自明日起,华阳才算真正地进入百里晃统治的时代。

除夕是春节的开端,作为皇帝,百里晃天没亮就爬起来,到宫殿各处焚香行礼,放鞭炮邀请各路神佛前来。

午时则是最繁琐的年节大宴,要宴请文武百官与外国使臣,共赏歌舞。

百里晃在宴上行酒九盏,身心俱疲,然而结束后还没休息多久,又将进行下一场宫宴。

除夕夜宴。

夏蝉自顾自走神,直到百里晃唤她,方收回思绪,踏进殿内。

「奴婢在。」

「北宸殿那边如何?」

「回陛下,」夏蝉答,「各宫娘娘均已候在北宸殿,御膳房业已在准备晚宴。」

听完夏蝉的话,百里晃麻木地「嗯」了一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你记得差人与柳尚食说一声,加一道糟蟹,朕要吃。」

「是。」

除夕夜,皇帝要与妃嫔一同用年夜饭。

所幸礼法规定新皇登基后二十七个月内不可选妃,否则百里晃都能想象那群大臣会多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扩充后宫」。

百里临欠的债,如今必是要他百里晃来还了。

是祸躲不过,他想得头疼,长长吁出一口气:「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溪光「扑哧」笑了:「主子又说傻话。您有那么多娘娘,寂寞什么呀?」

寂寞在我是个大傻蛋,百里晃想。

他认命地朝殿外走。

夏蝉忙问:「陛下这便摆驾北宸殿吗?」

「不,」百里晃道,「先去另一个地方吧。」

4

百里晃去了一处偏远的宫殿。

溪光跟在一侧,小心地瞧了瞧自己素来张狂潇洒的主子,又望了望殿上写着「云影轩」的匾额,流露出一丝不解。

他跟在百里晃身边的岁月堪称漫长,却从未听闻这个地方。

百里晃显然不打算解释什么。他不以为意地迈步走入殿中,手扶上阑干,后微微收紧。

「真好,」他轻声说,「什么都没变。」

溪光不敢出声。

耳边恍惚有宫墙之上飞鸟振翅的声音,百里晃在他眼前坐下来,静静地靠着破旧的台阶,像一只收拢起所有羽毛的倦鸟,又像一片终于归根的落叶。

他听到他的呢喃。

他说:「母亲,对不起。」

5

很少有人知道,百里晃在十四岁以前,其实是由程今月教养长大的。

照妃程今月是百里晃名义上的母妃,而云影轩,是她曾经居住的地方。

小时候百里晃觉得云影轩这个名字普通得俗气,长大后方知道这名字有多合适。

程今月之于华阳,正如捉不住的云,没有影子的月。

从未存在,也永恒存在。

时过境迁,这宫中无人记得她的一切。

除了他。

六岁那年的春天,正值壮年的崇帝牵着他的手走进云影轩,告诉他:「从今往后,她就是你的娘亲。」

彼时工作台前的程今月回过头,很困扰地抱起臂。

「不是吧陛下,咱们的合约里,可没有我还要替你带孩子这一项啊。」

崇帝哈哈大笑:「顺便嘛!顺便!」

程今月一脸不情愿。

百里晃生母早逝,又得皇帝疼爱,一向是各宫妃嫔争相抚养的对象,哪里受过这委屈,登时不服气地跳起来:「本王不是小孩子!」

程今月被他逗乐,蹲下来伸出双手掐他的软脸。

「只有小孩子才会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

「你放肆!」

「我就放肆,你叫什么来着……噢,百里晃是吧。」

程今月像发现什么新奇的小动物,托着他的脑袋,一字一句念他的名字:

「晃,」她若有所思,「日光啊。」

6

从那以后,百里晃留在了云影轩。

云影轩没有仆从,许多事情都是程今月亲力亲为。

在他的印象中,程今月与自家父皇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君臣。或者用程今月的话说,「合作伙伴」。

平心而论,她生得并不美貌,对待他的方式也与其他妃子大相径庭。

她没把他当皇子,没把他当小孩,而是仅仅将他视作一个普通人。

一个与她平等的普通人。

最开始,程今月会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我们订个『君子协定』,平时我做研究,你不准影响我。相对地,我会按你父皇的意思,对你进行教导。」

年幼的百里晃不晓得「研究」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懂得父皇的深意,却对这个便宜母妃十分欢喜。

因为她有趣。

她喜欢吃糟蟹,会一边啃蟹腿,一边在云影轩的院子里燃起各种颜色的火焰,并操纵它们的颜色;会搜集各种奇怪的原料,造出能自行运转的奇怪物体;也会拿盘子对着太阳,不知道在比画什么。

她的笔记上密密麻麻记着他看不懂的陌生符号,每当他问起,她回答的也永远是他听不懂的陌生词汇。

「焰色反应」「斯特林发动机」「量子力学」「角动量守恒定理」。

像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法术。

可程今月告诉他,那不是法术,而是技术——科学技术。

她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我做不了太多事,但将一些东西略略提前还是做得到的,」她喃喃自语,「不过……果然经济基础才是最大的问题啊。」

百里晃似懂非懂。

偶尔,程今月也像个平凡母亲。

她会在打雷天来看他有没有睡好,在他害怕心悸的时候,自认倒霉地坐在床头为他讲睡前故事。

她讲《海的女儿》,讲《小红帽》,讲《快乐王子》。不过她讲故事的水平与她做研究的水平相去甚远,时常没头没尾,颠三倒四。

百里晃嫌不过瘾,恼火之下,索性就开始自己动笔。

偶尔,她会告诉他一些她在现代的事。

比如她有个女儿,笑起来很可爱;又比如她有个学生,聪明得无人可以比肩。

百里晃不以为然,语气里透着酸味:「能有我可爱?有我聪明?」

程今月就为难地托起下巴:「你有没有易见聪明我暂且不谈……不过,你没我女儿可爱是肯定的。」

她满脸写着陶醉。

「我女儿特别可爱,你要见了她,不管几岁肯定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百里晃心想:瞎扯。

于是,百里晃就这样隔着程今月,遥遥望着那个从未去过的时空。

那不是他的世界,可通过程今月的描述,他似乎又真真切切地窥见了那个地方。

7

对那个时空有向往的不止百里晃。

云影轩地处偏远,却从不缺人气。由于程今月身份特殊,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禁止她与外界会面。

宫廷中的人说程今月「只手遮天,权同内相」,连百里晃都一度怀疑,他父皇要给程今月新定一个官位。

云影轩的来客也多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论是年少轻狂的林三千,还是年逾不惑的覃侯,程今月都能与其侃侃而谈。

其中最常来的,还数他那位异母兄长。

华阳二皇子——百里嘉。

百里晃住进云影轩时,百里嘉刚刚及冠,与覃侯之女覃朝露成婚三载,育有一子。

百里晃与自己这个哥哥此前见面不多,但有所耳闻。毕竟,百里嘉在摇光城乃至全华阳都相当有名。

七岁作为质子远赴西隼,十五岁奇迹般地归宫,十六岁成为万千摇光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西隼王与他之间的故事,更是在民间衍生出无数版本,真真假假,早已让人分辨不清。

秉着求真务实的原则,百里晃在百里嘉某次造访时不怕死地发问:

「皇兄,你同西隼王是什么关系?」

百里嘉悠悠地品着茶,眉眼在氤氲的热气里半分不动。

「宿敌。」

「只是宿敌吗?」「陛下,」溪光在百里晃耳边轻声提醒,「该去北宸殿了。」

百里晃从回忆里抽身,沉默地站起来。

两人走出云影轩,夏蝉已然带着轿辇等候在前。

天色渐暗,日光渐微。

百里晃唤:「溪光。」

「属下在。」

「去告诉他们吧。」

「告诉……什么?」

「那本书不会再有结尾了。」

夜空中倏然绽开烟花。

可以想见,如今皇城之外该是一片灯火连昼的繁华盛景。

千家万户的无数人,都在今夜热闹地团圆着,期盼下一年的来临。

他们许下愿望,并虔诚地相信来年会有更好的人生。

亲人、爱人、挚友。

百里晃也曾许过愿的。

他想陪一些人年复一年地仰望这样的烟花。

夏蝉与溪光站在百里晃两侧,静静地陪他赏完这一晃而过的光景。

寒风之中,他们听到他含着寂寥笑意的祝福:

「新春快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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