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小白与小娇花》
1.猫猫
猫猫是一个作者，笔名叫「一只偷了鱼的猫」，大家都叫她猫猫。
她的头像常年是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虎斑纹胖橘猫，那是她高中时养的宠物——不过很难说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胖橘太野了，本身就是捡回家的小野猫，会自己扒开纱窗出去玩，也因此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好本事。
猫猫经常教育它说：「胖崽，你开窗户可以，但你出去的时候，能把窗户再扒拉回去吗？家里进了很多蚊子诶！」
胖橘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仿佛在说「懒得理你」，并且照旧我行我素。
不过，胖橘会非常骄傲地将打猎带回来的猎物「送」给猫猫，仿佛在说看呐，我有在努力养你哦，快点夸奖我！
虽然大多数时候，猫猫都会被胖橘带回来的老鼠吓得两眼一黑。
可是后来，胖橘走丢了。
那一年胖橘五岁，猫猫读高中，正好全家搬家。大约是新的领地让这只野惯了的大胖橘非常不适应，总之那一次出门后，它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
猫猫已经是一名作者了，也养了很乖巧很听话的宠物猫，粘人得不行，一摸就呼噜噜，从不主动伸爪子。
可她还是会梦见胖橘回了家。它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灰头土脸的，瘦了好大一圈，但一见到猫猫就激动得喵喵叫，在她的腿边蹭来蹭去，尾巴竖得笔直。
那只大胖橘猫曾经如此得美丽凶猛，在外打过群架撵过狗，捉过老鼠偷过鱼。
所以胖崽，你野了这么久，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呢？猫猫在心里轻声问道。
2.扑街
猫猫写了很多年的书，同时也扑街了很多年。
她是一个全职作者，专攻百万字的大长篇。好在老家的消费很低，她勤奋更新也能获得在当地还不错的收入，至少养活自己没有问题，还能结余一笔小钱。
只是成绩不好，推荐位就不好，读者也就因此越来越少。
没有一个作者想要单机，猫猫也不例外。
更何况她交了新书大纲时，编辑老师直接表示：这种故事没人会喜欢的。现在流行甜宠，你写个甜宠吧，把各种流行元素都带上，小姑娘们爱看。
大约是痛定思痛，不想再继续扑街下去；也大约是年龄渐长，却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
直到爸妈一通电话打过来，恨铁不成钢地碎碎念了半个小时，说你都二十五六了，不仅一事无成，还连个对象都没有，我二伯给你介绍了他战友的小孩，不然你这周末去见见……
挂了电话后，猫猫疲惫不堪。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坚持和倔强好像都没什么意义……没有人在意不是么？父母也不在意，读者也不在意，大家都不在意。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打开了电脑。
——扫榜吧，把市场上畅销的甜宠文全部都看一遍。
后来，就有了周绵绵。
3.女主角
猫猫打死也没想到，这本书会火。
评论区每天都跟车祸现场似的，大家都在把周绵绵称为「女鹅」，一边为四个男主谁是正宫吵得不可开交，一边痛骂女配白泠，让她赶紧下线，「不要欺负我们女鹅」。
猫猫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果。
可是事情就是发生了。
基友们都在说恭喜，甚至好心建议她趁热打铁，把女配写得再恶毒一些，制造更多的矛盾，让男主们先后英雄救美，而恶毒女配则必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种文被称为「爽文」。
基友说：「又甜又爽，你会爆的，苟富贵啊哈哈哈！」
猫猫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往基友们建议的方向偏了偏。
然后……数据更好了，恶毒女配也被骂得更凶了。
可是那一瞬间，她居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这样的结果。
没有人知道，那个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女配，才是她心中的那个女主角。
4.李同学①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猫猫发现自己出现了一些心理问题。
比如，她开始抵触写稿。
事实上每一天后台的订阅数据都在攀升，催更的人越来越多，不乏有人高额打赏，而这种情况意味着作者要加更感谢。
但她写不出来。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甚至面对屏幕、打开这个故事的文档就反胃和晕眩。
所以，她只能反复不断地打开，关上，再打开。
强忍着不适写下新一段工业糖精。
然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到天明。
在这么折腾了近一个月后，她终于把自己作进了医院，还是急诊。
等缓过来后，医生建议她说：「你还是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她住在一个小城市里，没有什么特别靠谱的精神科，更别说看心理医生这种事情，在小地方很忌讳。
所以她问了问家住省会的同学，想抽空去省会的三甲医院看看。
结果同学回答说：「哎呀，你直接找小李呀，他就是心理咨询师！他今年过年回家了你知道么？」
猫猫一愣。
她和小李是小学同学。
或者应该这样说：小李是她小学时，关系最好的男同学。
只是后来，她失去了小李的联系方式，就像失去了胖橘一样。
所以，他们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医生说心理咨询师不能是熟人来着……但是他们这么多年没见了，也算不上什么熟人吧？
5.李同学②
猫猫辗转联系到了李同学。
她惊讶地在电话里问：「你们家早就搬走了不是么？」
「是呀。」李同学的嗓音在电话里很温柔，「但是爷爷奶奶突然说想回老家看看，所以今年特意回来的。」
猫猫提了一箱牛奶，去李同学家拜年。
李同学的爷爷奶奶一眼就认出了她，不停地夸她是好孩子。
而李同学坐在飘窗边，冬日温暖的阳光流泻一身，他跟她打招呼，嗓音也温温柔柔的。
「你没什么变化啊，还是原来的样子。」李同学说。
「是吗？」猫猫有些惊讶。粗略算下来，他们都是十几年没见过面了。
「是呀，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猫猫觉得自己的心里雀跃了起来。
就像胖橘在树上抓住了一只漂亮的小鸟。
6.李同学③
那个下午，他们聊了很多事情。
不过基本全部围绕猫猫的那本小说。
猫猫来的前一天就跟李同学在微信上说了自己眼下面临的问题，李同学特意花了一晚上恶补了她的故事。
其实猫猫挺不好意思的，她觉得自己写得烂极了。
刻薄点儿说，垃圾就该被丢进垃圾箱。
可是李同学却不这么认为。
猫猫并没有告诉她，白泠是曾经的女主角。
但李同学却主动跟她说：「如果我说错了请不要介意。我觉得白泠这个角色，前期非常得有魅力，是这本书里你塑造得最完整、最立体的角色，只是后期，我感觉你似乎刻意把她工具化了。」
「……！」猫猫几乎在一瞬间怔住。
然后下一秒，眼泪差点儿要掉下来了。
李同学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忙着抽纸巾递给她，问她怎么了，而猫猫只是笑着说没事，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泪水，眼尾红红的。
围绕白泠和周绵绵，李同学陪猫猫聊了整整一下午的人物。
「为什么白泠招人骂？并不是她这个角色不招人喜欢，而是你把她放在了错误的位置。当读者已经代入女主角的时候，见到这样犀利的、傲慢的、刻薄的反派，一定是非常抵触的。但如果她是女主角呢？那我猜肯定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周绵绵讨人喜欢？其实她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她只是方便很多人进行自我带入。她最大的特点是没有特点。比如相貌清纯，性格温软，家世平凡，这些在小说里都不是什么鲜明的特征，但反而方便读者进行代入。你写的这个故事很像恋爱游戏，其实女主不需要很特别，能让人代入进去和男主谈恋爱就好了。」
……
大部分时候，就是李同学在说，猫猫在听。
而猫猫从开始的恍然大悟，到思绪渐渐飘远。
……所以，李同学昨晚是熬夜看完了自己的大长篇么？
而且还看得如此认真。
临走的时候，猫猫问：「现在的心理咨询师都这么全能吗？还能帮作者分析小说主角。」
李同学笑了笑，语调有些无奈：「我并不是站在心理咨询师的角度跟你探讨的。」
夕阳下，他对上猫猫的眼睛，那双温和的黑色双瞳里满满的都是认真。
「我只是单纯像小时候那样，陪你聊一些有的没的。那个时候也只有我听得懂你说的是什么，不是吗？」
7.那些年①
猫猫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很多童年的往事。
比如小的时候，她就是那种明显内向的孩子，经常一个人陷入幻想，可以拿着小铲子在沙堆里玩上一整天，一边玩一边自顾自地叨叨。
她说沙堆是城堡，里面住着公主与王子。
又说有魔鬼来了，城堡被魔鬼毁掉。
伴随着她用小铲子推翻眼前沙堆的动作，代表城堡被毁，魔鬼入侵……
周围的小朋友都觉得她很奇怪。虽然大家都玩沙子，但不会像她那样脑补些有的没的，一边脑补还一边说出来。
小小的小猫猫，几乎要被孤立了。
为什么是「几乎」呢？
因为只有那时候同样小小的小李同学，听懂了她在说什么。
他走到了她旁边，蹲下，认真地问：「那公主和王子逃出来了吗？」
小猫猫愣愣地看着小李同学。
「……逃出来了。」她说道。
然后又用小铲子堆了一个新沙堆。
「这是他们打败了魔鬼后，新修的城堡！」小猫猫灿烂地笑了起来。
8.那些年②
后来的很多年里，猫猫都在想，就像她天生会成为一个小说作者一样，李同学应该是天生会成为一名心理医生。
敏感似乎是他的天赋，这种天赋在孩提阶段可能会让人感到痛苦，但在岁月的洗练下，男人的气质变得愈发从容温和，也愈发能理解和共情他人，引导他人探寻自己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不过也因为从小只有李同学能懂猫猫脑海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他们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一直到小学毕业。
李同学离开了。
9.那些年③
李同学是被父母接走的。
他原本跟爷爷奶奶一起住在这座小城里，据说父母在遥远的美国。
彼时猫猫对美国并没有什么概念，甚至不知道这个国家在地图的什么位置。
只是后来，李同学的父母带着他的妹妹回国了，定居上海。
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要把李同学接过去，接受更好的教育。
两个人就是这样失去联系的，合理到找不出一丝问题，就像无数童年的友情一样随风散去，很多很多年以后再度重逢，也只能揪着那点儿芝麻绿豆大的过往反复回忆。
猫猫记得，自己和李同学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李同学去上课的第一个学期。
李同学的奶奶给了她一个座机号码，说他的文章被刊登在了《作文》杂志上，希望小猫猫可以通知他这个消息。
彼时的小猫猫不解其意，欢天喜地地拨通了电话。
「喂？哪位？」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阿姨您好，我找李同学。」
「哦，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李同学来接了电话。
他家真大啊，居然走了那么久。小猫猫心想。
可是李同学跟她说话的口吻却完全变了。
很拘谨，很疏离。
小猫猫特别高兴地通知了他那个「好消息」，但他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似乎没什么反应。
两人还没讲两句话，电话里就传来了女人催促的声音，她说李同学该去做作业了。
于是他们说了再见，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小猫猫挂了电话后，整个人几乎是懵的。
她又给李同学的奶奶打了过去。
然后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
后来，李同学的奶奶就不敢拜托小猫猫去联系孙子了。
再后来，李同学的爷爷奶奶搬离了那座小城。
写着座机号码的纸条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了。
而后的十几年里，两个人再也没有联系过。
10.梦境
「所以，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猫猫问。
李同学无奈地苦笑道：「找了啊，根本没找到。我们那个时候，六年级才用上 QQ，后来到了上海，家里不给上网，账号密码都丢了，也没有其他联系方式，你让我怎么找？」
猫猫咬了咬下唇，没再接话。
她没有说的是，自己曾经也疯狂地找过李同学。
那时候已经是高中了，同学之间流行使用校内网，也就是后来的人人网，你几乎能在上面通过姓名和学校找到任何一个高中生和大学生的信息。
但即便如此大海捞针，还是找不到李同学。
她甚至把所有的同学都问了一遍，也去了李同学爷爷奶奶家原来的住址，但都一无所获。
猫猫不知道的是，李同学当时已经出国了，在美国读了高中。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猫猫低声道。
「高二的时候吧，梦见我们在小时候的公园里面重逢了。」
「那是一个黄昏，其实夜幕已经落了下来，很多孩子在广场里溜冰，你就站在广场上，在我前面十几米的距离。」
「你长高了，也长开了，但其实还是原来的样子。」
「然后你面对我，张开双手。」
「我飞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你……」
猫猫低下头，语调哽咽。
「再后来呢？」李同学低声问。
「再后来，就没有再梦到过了。」猫猫哑着嗓子道。
11.重要
你就是觉得很多事情很重要。
童年时的玩伴很重要，第一只养的猫猫很重要，最初的女主角也很重要。
所以你会梦到他对你张开双手，梦到猫猫重新找到了回家的路，以及为你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角色被唾骂、你随手写写的无脑女主却被无数人喜欢这件事而感到痛苦不堪。
《小王子》里写到：「真正重要的事情，眼睛是看不见的。」
但心能看得见。
12.李隼
新年过完后，猫猫的情况并没有变好。
因为书还没写完，还要接着更新下去。
评论区里，一部分读者要给女主角周绵绵过生日，另一部分读者在忙着「抢老公」，论证谁才是周绵绵的最爱，最后一部分读者则在反复追问新男主李隼什么时候能开荤。
可是猫猫写不出来。
她越来越写不出来，特别是李隼的剧情。这个角色虽然最晚出场，却是整本书的重中之重，包括他的继母李梁淑仪，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恶毒女配。
白泠才不是什么恶毒女配！那是她珍视的女主角啊！
然而，然而……
猫猫枯坐在电脑前面，花了半个小时敲了一行字，又删掉了，再盯着空白的页面看了半小时。
还是什么都写不出来。
她怎么写，都觉得李隼不可能会喜欢周绵绵。
不可能的。李隼喜欢那种强大又坚强的女孩儿。他深爱他的母亲，但心里又会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当初母亲不能决绝果断一点，带着他离开李家。
他愿意吃苦，愿意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和母亲两个人在深水埗公屋里居住的那几个月，几乎是他童年最幸福的时光。
可是母亲还是选择了回家。
……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
所以这样的李隼，怎么会喜欢周绵绵那么小白花呢？他只会喜欢又美又飒的白泠啊。程衡背叛了她，她就把他踹掉，决绝且毫不犹豫，并立即奔赴下一个全新的战场。
但这个时候白泠已经下线了。她消失在了这个故事里，然后李隼登场了，这是周绵绵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的男主，但却自始至终对周绵绵毫无兴趣。
越是表现得毫无兴趣，读者们就越期待后续的剧情发展。
「等一个隼哥的真香现场 wwww」
「我们女鹅那么可爱，李隼你一定会后悔的！」
……
看着这些留言，猫猫越来越焦虑。
掉头发，失眠，痛苦。
就连药物也渐渐不起作用，只能挂请假条。
但是越请假越挨骂，甚至人身攻击也越来越普遍。
「——作者是不是死了？」他们这样问道。
13.催眠
这一次，猫猫坐高铁去了上海，来到了李同学开的心理咨询室。
李同学说：「我们来尝试一下催眠吧。」
「催眠？」猫猫很不解。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写了一个你非常讨厌的女主角，原本问题也不大，但你万万没想到大家居然都喜欢她，这才使你一直以来的信念遭到了动摇。你会想：『独自而又坚强的白泠遭到众人的唾骂，而不劳而获、只靠男人的周绵绵却赢得了大家的喜爱，为什么？又凭什么？』而你越想就越钻牛角尖。」
猫猫无法反驳。
李同学接着道：「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你踩中了市场的热门元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大家代入了周绵绵的角色和男主角们谈恋爱，而并不是真的有多喜欢周绵绵——但这些对你来说没有用，事实本身并不能缓解你的焦虑，你要把你的女主角找回来。」
「我要怎么把她找回来？」猫猫迷茫了。
「接受催眠，进入你的故事。在重新修正后的故事里，白泠才是女主角。」
「催眠……可怕么？」她有些忐忑。
「不要怕。至在最后故意装作不认识她。
可是如果你透过对方的眼睛，用心去看，就能看到冰原之下那颗剧烈跳动的炽热心脏——他永远站在你身边，始终坚定，从未改变，无论你和他之间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希望你能开心，哪怕付出一切也想保你周全。
对于李同学来说亦是如此。他千辛万苦找回来的猫猫生病了，可是他看到了女孩子痛苦的内心中那些辗转万千的思绪，她看似得到了金钱与名气，但却因此陷入了更大的精神漩涡。
所以他会告诉她：我透过你的眼睛，看到你灵魂深处的东西了。去做你想做的，写你想写的，不要担心没有人看、没有人喜欢，哪怕全世界都不喜欢你，我也最喜欢你。
就好像故事里李隼对待白泠那样——
「哪怕全世界都与你为敌，我也站在你身边。」
……
最后，再度感谢大家一路上的陪伴，你们又陪着我走过了一本书的旅途，每一本书连载的时光对我来说都无比珍贵。
希望未来依旧有大家相伴，让我们下一本书再会。
晴夕
202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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