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无长喜

没办法,这种不光彩的事情爆出来,父亲这个罪魁祸首固然遭人诟病,樊子韵也将被世俗驱逐,可我和母亲的脸面也保不住。

丢不起这个人啊。

回院子的路上,我在花园角落被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堵住,他朝我微笑,笑起来还有点好看。

如果眼里的算计隐藏得更深一些,我或许有心思与他说说话。

我越过他,被他左右几步拦住,我喝住他,他却道:「嫂嫂好无情啊,之前还说下次见面要补弟弟的见面礼呢。」

我盯着他看了许久,实在没想起来他究竟是不是那个我没带够金瓜子而落下见面礼的弟弟。

于是我好脾气地从荷包里摸出一颗金瓜子,他愣了下,我趁机溜走。

没走多远,又被一个一身红衣的男子拦住:「嫂嫂好无情啊,说好了给弟弟的见面礼,弟弟一等再等……」

我翻了个白眼,丢下一颗金瓜子走人。

到擎雨盖门口,又遇到一个青衣男子,站在风里也觉得他风姿卓越。我一走近,他扬起一个温润的笑容:「嫂嫂……」

话音没落,我赏了他一拳,把他砸进墙里,事不过三,我如今听不得「嫂嫂」二字。

自从知道樊子韵的身份后,我就显得十分暴躁,这比亲耳听到父亲说让我病逝还难受,尤其恶心。

父亲还来信怒斥我说我一生都是先勇侯府的嫡小姐,不该再去打扰我的亲生父母陈夫人。

呵!全世界都猜得出樊子韵的身份了,就他还以为自己计谋无双无人识破。

柳长青为我读书诵经,弹琴作画。

「小辛,记录下来,嘉运三十五年夏,长沙王世子为世子妃弹琴。」

柳长青微微勾唇,眼中光华流转,修长指尖优雅抹抹挑挑,辗转缠绵的曲子一变,成了高山流水。

我替他针灸排毒到一半,柳长青突然扭头说道:「小辛,记录下来,嘉运三十五年夏,长沙王世子妃替世子宽衣。」

我手一抖,扎到了麻穴,柳长青浑身一僵,低低笑了好一会儿,只得求饶。

他苍白的脸色有了些许红润,眼尾湿润泛红,实属诱人,我亲了他。

我还是决定要见母亲一趟,叫奶娘送了信去,约她在茶楼相见,我等了一天,她没有来。

只让奶娘带了一句话:「我已将半个侯府陪嫁与你。」

我反复咀嚼,母亲究竟是主动放弃我的,还是形式所迫,不论哪一种,我没有被选择。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柳长青长臂一伸,将我揽进他怀里,我很拒绝,大夏天的,他还盖被子。

「阿喜这是何事如此烦心?说出来我也能替你参详一二。」

这事怎么说呢?我被自己的母亲放弃了,然后呢?我想做什么?

报复樊子韵吗?可樊子韵又做错什么了呢?

报复母亲吗?可没有被选择就要报复吗?那这世间秩序岂不早乱了套。

报复父亲吗?他不只是一个罔顾常伦的人,还是手握兵权的一方军侯,蜉蝣撼树罢了。

除非,我能找到帮手。

我感受着柳长青清凉的胸口叹了口气,算了,他在王府都举步维艰,能活到现在已然是个奇迹。

「在想怎样才能让你留个子嗣。」

这话说完我就后悔了,柳长青翻身将我压住,将我吻得啊心神恍惚。

他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有些遗憾,摩挲着我的唇:「阿喜可是羡慕寻常夫妻此时已经被翻红浪?」

我疯狂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然后,他的食指滑进了我的嘴,我还伸舌头勾了一下,他低低笑道:「口是心非,该罚。」

一番辗转相濡,衣带尽解,耳鬓厮磨时他问我:「阿喜刚才在想什么呢?跟夫君说说。」

我攀着他的肩喘息:「我想报复我爹。」

他亲吻我半晌,低声道:「别担心,夫君替你出气。」

第二日,柳长青趴在床上替我揉腰,我忍着酸痛替他针灸,并警告他不准再做剧烈运动。

他委屈巴巴辩解:「是阿喜先想生宝宝的。」

我:……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柳长青的人送消息来时,他陪我在城外的庄子避暑,他怕冷,房里不放冰块,酷暑难消,我热得睡不着觉,柳长青便提议去避暑。

我在院子里荡秋千,柳长青靠在树下看书,得知父亲没有曹操的命,非犯曹操的病时,我差点儿摔下来。

柳长青丢开书本就来接我,被我撞退三米开外。

原来父亲与当今太子妃青梅竹马长大,却迫于家族压力娶了母亲,他的小青梅心灰意冷之下入宫选秀,成了太子妃。

他这些年一直在谋划搞死太子,推翻大雍抢回自己的小青梅。

这可真是拉着九族一起谈恋爱啊,现在的中年人谈恋爱也忒可怕了。

我裂开了,这消息不比避暑来得清凉吗?这还避什么暑啊,回家磨刀吧。

马车进城后,柳长青来了兴致要与我逛一逛这繁华的京城。我们相携走在街上,他火红的狐狸披风实属惹人注意,我手里已经拎了好几个精致香包。

人潮涌动,柳长青身弱志坚,坚定不移地拥着我避开人群,却还是叫我被人撞了满怀。

一个脏兮兮、黑黝黝的瘦弱乞丐,他撞了我,自己却被反作用力弹倒在地。

三个大汉围过来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叫嚷着再偷馒头就打死他。

那乞丐蜷缩着朝我们挪来:「求……求公子……夫人救救我。」

柳长青侧头看我,目光悠长深远:「阿喜可要救?」

我点点头,冲上去就是一个过肩摔、手肘顶、刀劈腿,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

虽然,偷馒头的乞丐不对,但就是报官,也远远没到偷窃罪水平。

将这乞丐送入医馆又付了医药费,我和柳长青回府,我道:「我以前也救过一个小乞丐。」

都瘦得脱了相,身体孱弱却十分倔强,防备心又重,我给他上药,他还将我手腕咬出了血。

我见他可怜,又不是个认命的,故而将他带到侯府外的小巷子里安置,我每天爬狗洞出来给他送吃的,换药。

那时候我才八九岁,医药只学了半吊子,他好得很慢,二十来天的样子,他才可以自己走路,直到消失,他也没与我说过一句话,想来是个哑巴。

柳长青抚着我右手腕的牙印,气闷道:「不该咬伤你的。那小乞丐后来去哪里了?」

咋,你不会要找他报这一口之仇吧?

「后来听说被人拖上了马车,想来是被人贩子拍走了。」

柳长青脚步顿了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5.

初冬到来,我还没想出办法搞死父亲,他们就忍不住动手了。

奶娘跪在地上,只一个劲地磕头道歉:「小姐,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我站在廊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这般悲伤又可怜的作态,心下虽是冰冷,到底算意料之中。

只是想到给我下毒这种手段的人,到底是不了解我,先勇侯府所有人只知我是为了柳长青学医,却无人知我偏爱研究毒。

「你的主子是侯爷还是夫人?」

「毒……是……是侯爷给的。」

我将奶娘的卖身契还给了她。

我没有将那碗毒燕窝灌进奶娘的肚子里,还放她自由,小辛义愤填膺道:「这种背主的奴婢就该乱棍打死!」

冷风灌进回廊,飘起的雪花又落下,我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有时候死才是解脱呢。」

奶娘的丈夫是个酒鬼,她生下女儿后入府做了我的奶娘,十几年来,她丈夫早已拿着她寄回去的钱娶了小的,她的女儿也被远远嫁了出去。

我们原是说好她一直跟着我,我给她养老的,到如今这地步,我竟不知该怨谁。

前不久,她丈夫让人带了信,说是那小妾生的儿子如今在书院读书很是费钱,让她多寄些钱回去,将来那人高中状元,奶娘就是状元郎的嫡母。

这事我知道,按着时下风气,我该赏奶娘一些银钱的,可我偏偏看不惯那家人的恶心嘴脸,只做不知。

不承想,她会因一个没见过几回的庶子向我下毒。

如今给了她卖身契又如何,她躲得过先勇侯府,躲不过被丈夫小妾磋磨,她在侯府这些年养尊处优,又不是个心宽豁达的,突然的「高台跌落」,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这以后的日子,是她自己选择的泥潭。

柳长青来拥我回房,一边抖开披风将我裹进他怀里,一边握住我的手摩挲。

我头一次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是滚烫的,想来我在外面待得时间长了。

「阿喜,个人有个人的业障因果,你不必觉得遗憾,更不必苛责自己。」

我侧头去看他,他很瘦很高,我白嫩的额头被他下巴的胡楂戳得生疼,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我停下,紧紧抱住他瘦弱的腰身,将鼻涕眼泪全然抹在他身上,他好脾气地替我顺发,一下一下,抚进我心里。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被亲近之人背叛掉了眼泪,只有柳长青他知我不是。

我没有病重,侯府那边自然也没有放弃,除夕宫宴上,我再次见到了父母亲,樊子逸和樊子铭。

我们客气地打了招呼,我镇定地点头称呼他们为「侯爷,夫人」。

父亲神色不虞,母亲望着我出神,也就几息工夫,母亲又恢复平日里的端庄慈爱,她拉着我的手问我:「阿喜,你们大婚半年有余,你这肚子怎么还没有情况?」

我僵硬着手,收不回来,母亲亦是将门出生,有些功夫在身上。

我羞涩地摇头不语,反正这种事情别问,问就是害羞。

她又靠近了些:「你可还能守住自己的心?」

我一愣,半晌也如往常那般神情回她:「心在我身上,何须我去守住它。」

这一刻,我竟觉得她还如往常那样关心疼爱我,我甚至知道她没说的后半句是什么。

无非就是柳长青身体不好,我要赶紧怀个孩子,还得守住心,等他哪天两腿一蹬,我也能凭借着孩子富贵一生。

我觉得自己可笑,他们都在谋划我的夫婿、谋害我的性命了,我还能感受到关心。

樊子逸依旧朝我温和地笑笑,神情却已然疏离了一条天河那么远。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再演兄妹情深,就有些尴尬了。唯一待我一如往昔的,是樊子铭。

他扬着少年与生俱来的明朗笑容给了我一拳,又十分绅士地轻拍柳长青的肩膀,将柳长青拍得身子都矮了半边,要不是我扶了他一把,他铁定坐地上了。

「樊喜,初二我带你去看神风,它当爸爸了。」

初二,按照习俗,该是出嫁女归宁之日。神风是他养的马,我曾骑过的。

宴席之中,樊子逸亲自求了圣君的赐婚圣旨,先勇侯府嫡长子与端王嫡孙女。

他站在大殿中央,翩翩君子,遗世独立,情深款款,亲弹「凤求凰」以显真心。

我看着他,心里一时间冷极了。

端王嫡孙女柳长歌向来与我,与太傅家的孙女李礼不对付,她如今胜利了。

我忙转头看向李礼,她亦是呆愣在座,酒洒满了衣裙,一双美目通红,回首看我,已是泪流满面。

我们一同长大,樊子逸从小最是喜欢李礼,对她关怀备至,为她鞍马后,一日十年。

我们都深信他们将来会成亲,我信,李礼更相信。

御花园的角落里,李礼扑在我怀里痛哭,我张了张嘴,安慰的话她不需要,替樊子逸开脱的话我说不出。

李礼哭晕了过去,我长叹一口气,看在她失恋的分儿上将她背回偏室休息。

刚出了水榭,樊子逸立在外头,也不知站了多久,头上肩上都落了雪,昏暗的灯火里,他显得十分悲伤。

「阿喜,哥再麻烦你一件事,最近多陪陪她。」

他一开口,积压在我心里的怒气喷涌而出,我冷笑道:「你是站在谁的立场上要求我的?」

樊子逸沉默,立在雪里,冷风吹得我头疼,背上的李礼不安地动了下,我只得将腰弯起来,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到他身边时,我问他:「为什么?」

他依旧沉默,我没了耐心,将李礼往上抛了抛,抬脚离开,他却一下子抓住了李礼的手。

「阿喜,子铭身体好,功夫也好,将来建功封侯是铁定的事,可是我不一样,以文拜相这条路,我穷极一生也做不到。」

李礼又不舒服地动了动,樊子逸纠结半晌,还是放开了手。

我道:「所以你们狼狈为奸,明知我才是你亲妹妹,你还是要指鹿为马。你还用你的婚姻与侯爷交换,他答应替你上书请封世子之位了?」

樊子逸艰难道:「是。」

在大雍,诸侯继承人由诸侯自己确定,最后由圣君下旨册封,先勇侯府世子之位空悬,原来用处在这里。

父亲与端王已联手,那么他一定要将樊子韵嫁入长沙王府的目的,是要联手谁?

还是说,这一点上他只是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冰天雪地里,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走出樊子逸视线,李礼就让我将她放下来了,樊子逸抓住她胳膊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我俩相顾无言。

小辛匆匆来报我说柳长青喝了酒,被樊子韵扶走了,我一惊,催促小辛前边带路,提了裙子跟上。

我急匆匆地踢开房门,只见房里催情香香气袅袅,柳长青脸色潮红地躺在床上,樊子韵正宽衣解带。

我满心戾气,冲上去就给了她一记耳光:「樊子韵!做人不能太过无耻!姐的男人你也敢碰!」

我赏了她一套体能拳,她尖叫连连,一身青紫。

远处灯火摇曳,人声鼎沸,趁着人还没到,我扛了柳长青跳入湖中,他很高,但很瘦,没什么分量。

催情香这种东西有解也无解,我很担心柳长青的身体,他却不管不顾地缠着我索吻,我几次试图推开他都没成功。

柳长青哑着嗓子委屈巴巴:「阿喜几番拒绝我,可是嫌弃我不干净了?」

满脸潮红,眼神迷离,眼尾都是情动的痕迹,红唇微嘟求爱,这谁受得了啊。

事后柳长青像个破碎的玩偶般躺在床上,我则举着酸软无力的手替他针灸。

他含笑:「辛苦阿喜了。」

我亦笑道:「不辛苦,酬劳都收了,我得有敬业精神。」

柳长青双眼一亮,十分期待:「今晚还收吗?」

……

「呵呵……」自己什么身体素质自己没点逼数呢。

樊子逸大婚我依旧借口柳长青身体不适没有去,樊子韵再一次登门,这一回父亲与长沙王陪同她一道。

宫宴之后,樊子韵的名声一落千丈,以往追捧她直率天真的世家子弟纷纷闭嘴,一个公然对男人下药却还睡不到人的闺阁女子,她的婚事变得尤为困难,加之她爱慕柳长青,所以他们今日又来逼婚了。

她哀凄地望着柳长青,举步而来,不待她坐下,柳长青屁股一抬换了个位置。

长沙王呵斥他:「柳长青!你还敢躲!阿韵情深款款不惧骂名来找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柳长青垂眸:「又不是我的阿喜,与我何关。」

长沙王还要再骂,父亲却盯着我半晌:「阿喜,我知你不待见阿韵,可长青与阿韵既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就不能让阿韵受委屈。你也该懂事了。」

我看向樊子韵,眉头皱起来能夹死一只蚊子:「我可没有资格做先勇侯府嫡小姐的主母。」

柳长青拉着我的手可怜兮兮:「阿喜,你信我,不关我的事,我不想开牧场,推己及人,我也不会让你头上放马的。」

我「扑哧」一声笑了,柳长青的毒解了后,人也皮了不少,我俩心知肚明,那晚上樊子韵根本没有得手。

「父亲待如何?」

「你去求求皇后娘娘,你与阿韵做左右世子妃。」

你怕不是在想屁吃。

第一次谈判不欢而散,但父亲显然是铁了心要樊子韵嫁进来了,甚至深居简出的太子妃都过问了此事。

我在纠结要不要放出柳长青不举不育的消息时,柳长青的人带来了消息。

父亲与端王开始大量打造兵器了。

这是要造反了。

这事儿牵扯太过,我的小命堪忧,我不再犹豫,决定对父亲出手了。

6.

太子妃经常到她曾经修行的庵堂上香小住,父亲每一回都恰巧在相近的时间段出城公办,说他们没有点故事,故事都不相信。

柳长青的人按照我的计划,在庵堂附近,父亲回程的必经路上结了草庐卖水果冰沙。

「大战」之后他必定也满身热汗,又因「偷~情」的刺激满心愉悦,毫不怀疑地吃了一大碗,还让人给庵堂里的太子妃也送去一碗。

父亲骑着大马满面春风回城时突然惊马,他被甩落在青石板上一时之间动弹不得,马蹄高高扬起,将他右侧盆骨与大腿踏了个稀巴烂,他惊惧非常,肝胆俱裂,却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我倚靠在二楼包间面无表情地看着,说实在的,马蹄高扬,我只是在赌他祸害遗千年。

计划很顺利,我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柳长青拉着我的手无声安慰我:「就算真死了也是罪有应得,阿喜别怕,你没有杀人。」

你看,柳长青自小聪慧,果真不假,他一眼就懂我在害怕什么。

我故作轻松:「唉~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事后一碗水果冰沙。」我亲自为父亲准备的最后一碗冰沙。

柳长青凑过来亲我的眼角:「嗯,没人能拒绝得了。」

我和柳长青破天荒地登了先勇侯府的门,太医来来回回跑了无数趟,父亲的伤情稳定下来,却因惊吓过度,失语了。

我垂着眼眸,下毒这种事,各凭手段罢了。

母亲红着眼安慰父亲,又是叫他安心休息,家里一切有她,又是说阿逸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事后她将我叫走,挥退了下人,有史以来第一次打了我,我擦掉嘴角的血,笑道:「夫人别气,气大伤身。」

母亲指着我骂道:「樊喜你能耐了!他是你父亲!你有再多的不满怨恨,你都不该动他!」

我看向母亲,她眼里分明没有半分心疼父亲的影子,只一片凌厉,我早前就说过,母亲之能,让人无法小瞧。

她猜到是我动的手脚并不奇怪,我依旧笑着:「那也总不能被动挨打吧。」

「我什么时候教导你被动挨打了!我从来教导你三思而后行!手脚可都处理干净了?」

我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干、干净了。」

回府之前我特想像个反派一样到他床边剖白心理过程,但我忍住了,毕竟反派说完例行台词就得领盒饭了,我还不想领盒饭。

于是我笑容满面地叮嘱他多注意身体,长命百岁,并十分贴心地告诉他,庵堂里的太子妃已经回宫了,和他一样,受了惊吓,失语了。

我从不逞一时之快,这一点算是得了母亲真传。

不久,端王起兵造反了,追随者众,圣君大怒,下令彻查不忠之臣,并派太子出京平乱。

长沙王好死不死,向端王提供了大量金银钱粮,被圣君打断了一条腿,一路撸成了庶人。

王府一时炸开了锅,平日里日子过得不那么富裕的妾室们卷了包袱,跑路之前还将长沙王好一顿数落挖苦,然后大摇大摆兜着仅剩的几个钱财就跑。

庶子庶女们也陆陆续续走了不少,昔日繁华的王府,如今萧条不已,与王府沾亲带故的家族亲友也都断了往来。

王妃将或真心或无奈留下来的人全部叫到花厅吃饭,七八个半大孩子吃得油光嘴滑。

这一个多月来王府事情不断,家产封地全都收归朝廷,部分人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圣君仁慈,没有立刻收回府邸,但总也不能一直住在这儿。

可惜了母亲为我陪嫁的半个侯府,还没花出去万分之一,就被牵连得只剩一匣子首饰。

饭后,王妃沉默着将一众人的脸看了个遍,满脸膈应,却还是问他们是否要跟着她一起搬出去。

众人惊疑难定,面面相觑,我百无聊赖地挑拣盘子里的青菜,忽感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抬头去看,只见一青衣男子站起来说道:「长域就劳母亲多多费心了。」

我挑眉,认出来了,他鼻子上有疤,是那个被我揍了的弟弟。

有了他打头,其余人都犹犹豫豫点头跟去,王妃满脸吃了屎的表情,带着我们去了新买的院子。至于长沙王,据柳长青说,王妃将他送到新置办的庄子上颐养天年去了。

王府被抄,英国公府却还没倒,王妃自有人撑腰,带着一群半大孩子也能过得不错。

这个不错是相较普通人而言。

战事未平,民不聊生,但那都是京城之外的世界,京中依旧歌舞升平,盛世繁荣。

圣君宣召柳长青进宫,我在宫门口等了他一天,暮色沉沉,柳长青出现在高高长长的宫道尽头。

我将他身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他拉着我的手上了马车,将脸埋在我颈窝长长地叹了口气,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显得格外疲惫。

「圣君为难你了?」

「让我为平息这次战乱出个主意。」

「唉,肉食者谋之,我们每日为一日三餐操劳,哪有能力为这种大事做打算。」

柳长青侧头在我唇上亲了亲,道:「我也是这么回的,所以圣君将我关了起来,我实在想阿喜,一想到你一个人孤枕难眠,我就心疼,就随意出了个主意。」

确实挺随意的,太子平乱一年多才凯旋,还因此差点丢了性命,带伤将端王等人押送回京以显示皇权不容挑衅时,他的太子妃却在东宫养起了「太监」,天下皆知。

圣君让人将她沉了塘。

我将太子妃的事情告诉了父亲,他颤抖着手指着我的鼻子气红了眼,母亲在边上替他轻柔地拍背擦脸,依旧是端庄温柔的好妻子。

父亲浑身一震,目眦欲裂,母亲却仿若未见,自顾自地坐在旁边喝茶去了。

不久,父亲病重,上书请求嫡长子樊子逸承爵,樊子逸成了时下最年轻的文侯。

端王伏诛,柳长歌自请下堂,樊子逸只淡淡道:「你安生待着便是,侯府不会少了你吃喝。」

母亲也点头称樊子逸做得好:「你已求仁得仁,莫要再贪心,需知人生总归有缺憾,不是在情上就是在志向上。」

李礼大哭一场,远嫁江南,两人彻底走向陌路。

柳长青又入了一回宫,被送回来时双眸紧闭,污血从眼睛滴落在他圣洁的衣襟上,开出点点红梅。

我全身不住地颤抖,仿若被人捏住了脖子般窒息后的狂吸氧。

「柳长青……」我小声唤他,任我再如何压抑也忍不住哽咽。

柳长青费力地抬手推开那扶着他的宫人,仅这一个动作,他已虚得额头滴汗,我提裙朝他跑去,将他拉入怀里。

他笑着道:「阿喜别哭,我不疼的。」

「骗人……你嗓子比以前还哑。」肯定痛极了。

王妃等人闻讯而来,那宫人迅速道:「圣君有言,柳长青聪明太过、智多近妖,于江山社稷不利,故赐他生如长夜,愿大雍江山稳固,国泰民安。」

王妃冲上去打了他一顿,府中乱成一团,忙着叫大夫,忙着扶晕倒的王妃。

这一回没有抄家时那样哭喊哄乱,大家都强忍着眼泪不敢出声,我眼里只余柳长青紧闭的眼。

这双眼再不会笑意盎然地追逐我。

我跪在地上替柳长青把脉,他身上没有毒,可他的眼睛瞎了,是被生生戳瞎的,没有伤到眼皮。

恨意侵袭我的心头,柳长青却始终笑着说:「阿喜别怕,我不疼。」他的手一遍一遍地描摹我脸上轮廓,我说:「柳长青,我疼。」

我说:「长青,这破烂王朝,咱们摧了它吧。」

他点头:「摧了。」

我和柳长青着手布局,他与柳长域彻夜长谈早出晚归,我则背着药篓子披星戴月穿越各个原始大森林,终于制成了味同食盐的毒药。

柳长青身体每况愈下,每天醒着的时辰越来越短,药石难医,我必须,在他沉睡之前,让圣君也尝尝生如长夜是什么感觉。

早春日出时分,我推着他去看春梅,用我贫瘠的语言向他描绘雪后红梅。

他突然问我:「阿喜,你说那位表妹她后来过得怎么样呢?」

「谁?」

柳长青叹了口气:「你果然没想起我。」他颇有些遗憾的语气把我弄得一愣,柳长青他,思想错乱了吗?

「真不甘心啊,阿喜……」

他又道:「嘉运二十五年秋,你在藏娇阁门口跟我说,那个表妹一看就是绿茶。」

「藏娇阁」三个字我不要太过熟悉,那是个达官显贵的「表妹收藏屋」,满足部分男人对「表妹」的幻想和遗憾。

当年父亲是那里的常客,我偷偷跟去见识过,有位大人的夫人满脸戾气地来寻晦气,甩了他一鞭子,脸都打烂了。

那位大人怀里的「表妹」立即惊呼一声,捧着他的脸泪落如珠,娇声哽咽:「表哥~她日日来寻你晦气,她不心疼你,妹妹心疼你,心都疼碎了……」

我闻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抓住我刚刚救下的小乞丐就道:「这种行为就做绿茶知道吗?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做个鉴婊达人。」

小乞丐一言不发,防备地看着我。

我看向柳长青,他此时已经很瘦了,眼窝深陷,颧骨高挺,除了灰白的头发和那根红色的发带,他头上、脸上再没有别的颜色。

但那眉眼,确实有几分昔日的影子。

「原来你在这儿啊。」

「嗯,我没有被拍花子。」

我俯身亲吻他额头,呢喃:「真好。」

「阿喜,我怕是陪不了你太久了,本是打算好好陪你几年……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我会好好生活。」

嘉运四十年春梅迎雪绽放的时候,圣君身中奇毒,双眼眼珠溃烂,眼皮却与常人无异。

圣君禅位,太子却于登基之日暴毙,藩王围京,圣君派人接柳长青进宫,他命令柳长青献策退敌,柳长青面色不变:「立其中一位为新君,改朝换代。」

圣君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朝前一指:「柳……长青,你……你……」

我向前一步,替他将指偏的手指扶正,好心提醒:「圣君,长青在这边。

「圣君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报应到您这一双眼睛上了。」

他神色巨变,眼角流下恶心的脓水:「是你们!是你们两个贱人害我!来人……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柳长青轻笑,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圣君,只因你心中恐惧我,所以赐我毒药毁我身体,生剜我双眼使我永坠黑暗,只因你害怕我会夺位,既如此,那我还真就做了。」

「大雍,完了。」

圣君吐血而亡,柳长青如释重负,随之也一睡不醒。

樊子韵登门,人瘦堪比黄花,她看着我头上的白簪花羡慕道:「樊喜,我连为他守寡的权力都没有,母亲要将我嫁人了,你知道我嫁的人是谁吗?」

我眼皮都没有抬,能与他好好生活几年,谁愿意早早地为他守寡呢,我不知柳长青在宫里都遭受了什么,以至于他没了生的意愿。

她显然也没打算要我回答,自顾自道:「母亲说陈家养我有恩,将我嫁给了我那没有血缘的哥哥,那是个不可救药的无赖,我嫁过去,比死还不如。」

她突然癫狂道:「樊喜,明明我才是她亲生的,她为什么就能这样狠心!」

我微愣,樊子韵至今还以为自己是父亲与母亲的嫡出,看来母亲并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我抬眼,看她满脸不甘、心想不通的困惑模样,心底却总算平衡了,困惑就对了,谁还不是带着满腹疑惑在这世间孤独行止呢。

「慢走不送。」

京城纷乱一阵又平息下来,围城的藩王共同推举柳长域上位,这都是柳长青在背后做的努力。

柳长域离开府中前往皇宫前来探望我,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是柳长青留给我的和离书,我平静地接过。

「他还是舍不得我,该给我休书才对。」

毕竟和离是两个人的意愿,他知我不会同意的。

柳长域有些哀伤地看着我:「嫂嫂……节哀吧,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我笑笑,人该往前看,可心总爱回顾从前,我日日要翻看小辛记录的「起居录」。

「嘉运三十五年冬,长沙王世子为世子妃写诗。」

「嘉运三十六年春,长沙王世子妃为世子绣制荷包。」

「嘉运三十七年夏,柳长青为其妻描眉。」

「嘉运三十八冬,樊喜为夫君束发。」

作者: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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