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31.

看着他错愕的神情,我认真地说:「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父亲的事,每年去他家里,我也只是略坐一下就走,其实我恨不得杀了他们!我是不会走我娘的老路的,我也不会把麟儿置于危险的境地。你知道小孩子感冒严重,是可能得肺炎死掉的吗?你知道那天如果不是王爷赶来,就算我死,我可能也难以保护麟儿的安全吗?」

「如果你让我回去,我可能某天半夜睡在你身边,看到你的时候,会忍不住杀了你!刚开始看到你和朝珠的时候,我真想杀了你们俩,我甚至认真地思考过怎么给你们下那种无色无味的毒,先让你们身体虚弱,再半身不遂,最后受尽折磨而死!」

「原来跟着你们踏上夺权的血腥之路,我早就知道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不过我还是不愿意让自己的手沾上血腥,不值得。我清清爽爽回杭州,做崔家的唯一掌权人,招个上门女婿,养几个面首,过得比谁都舒服。我外公说得对,男人都靠不住,还是亲人、银子才靠得住!」

「你不是说,夫妻之间难免犯错吗?那我问你,如果是在你出征的时候,我爱上了别人,你可会原谅我?可会劝自己宽容些,忍耐些?」

「萧景之,不必做出这副神情。你敢和朝珠在一起,你明明有无数次机会阻止这种状况发生的,但你没有。不是因为你心理压力大, 而是因为你吃准了我,吃准了我即使受了委屈,也不会离开你,最多和你闹闹脾气。在最开始我不再和你说话时,你是不是抱着侥幸心理,觉得我应该过段时间就会接受现实,甚至还会和你大嫂、二嫂、三嫂他们取经,如何留住丈夫的心?」

想起来有些可笑,人性就是如此的得寸进尺、毫无廉耻之心!

欲望一定会无限膨胀!无限地试探底线,试探那笼子的宽容度!

我真的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过不怪你有这种想法,就和你心里掩藏不住、无法约束的欲望一样,我心里那渴望逃离你们家的小兽也在不断滋养、长大!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年少时相爱,过了几年,也是如此默契地要背约!」

就是不知,少年时的林婉瑶和萧景之看到如今这般模样的我们,会作何感想。

「哈哈哈哈,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好诗!好诗!世间的道理早就被前辈先贤总结归纳,我们这些后辈偏生要觉得自己是那独一无二的一个,今日之罪过,全是我咎由自取,哈哈哈哈!」

萧景之看我疯疯癫癫的样子,颓然地后退了一步。

32.

我本以为周弘祎会在宴请群臣后宣我们觐见,谈谈休妻的事,没想到太监居然称他酒后身体不适,今日之事改日再谈。

一个是为他立下大功的将军,一个只不过是有救命之恩的旧人,孰轻孰重,看来他分得一目了然。

也罢,本想拿着休书,一身自在,再也不要和将军府有瓜葛。现在看来这个愿望无法实现,我也无所谓了。反正我日后恣意行事,若对他们名声有损,也是他们自找的。

周弘臻抱着麟儿来找我时,我正坐在榻边,怡然自得喝着水。

「他呢?」

「走了。」

周弘臻沉默,道:「还未吃饭吧?先回府,让厨房做点你爱吃……」

「那让他们做点烤肉来吃,大冬天的,一边吃肉,一边喝烧酒,最是舒服!」想起烤肉香味,我兴冲冲地道:「快走快走!」

麟儿摸摸自己的肚子,十分委屈地说:「早知道我就不吃那么多了。」

晚上,我不仅喝了几壶烧酒,拉着周弘臻诉说了我那悲惨的婚姻,还痛哭失声,觉得自己几年的青春时光白搭了,受的委屈白受了。

麟儿抱着我,和我一起痛哭,我忙安慰他:「儿子!幸好你不是女儿身啊,为娘将来也不用担心你受婆家的气!」

周弘臻有点无语,从我手里把酒壶拿下:「少喝点,你吓着麟儿了。」

「本少爷现在自由了!」我放开麟儿,站在榻上,睥睨着他们,打了个酒嗝道,「我!林婉瑶,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不会为了谁,而委曲求全!」

周弘臻伸着手,防止我栽倒,有点无奈地说:「早知道你不会喝酒,就不让你喝了。」

我啪地挥开他的手,指着他道:「敢对小爷指手画脚,小心小爷我揍你!」

我又下了榻,指着他道:「你!去,给爷拿笔墨纸砚来!谁说只能男子休女子的!本姑奶奶今日就休书一封, 休了那个王八羔子负心汉!」

说着说着,我又开始抹眼泪,道:「明明当初言笑晏晏,是他亲口承诺绝不负我,如今却落得惨淡收场。哎,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嗯?」

我瞪着他:「还不快去给我拿笔墨纸砚?」

33.

第二日,我头痛欲裂地醒来,麟儿还睡在我身边,脸蛋绯红。

我揉了揉头,难受得要死,心想再也不喝那么多了。

门被敲了敲,我扬声道:「请进。」

周弘臻单手托着两只碗进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女侠,醒了?」

女侠?我一脸问号。

他揶揄道:「昨日之事不记得了?」

记忆猛地回笼!我我我……我昨日好像写了封休书!

字迹飞扬跋扈, 措辞言简意赅,上面的内容……

「今夫萧景之,不守夫德,背信弃义,吾休之!」

我捂住了头。

「那信呢?」我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你昨晚大锤将军府门,一支利箭穿信钉在了他的门上啊。」他说得十分叹服的样子,「哦,你左手不方便,还是我帮你拉的弓……」

我抬起手,打断他,不必再说我们共乘一骑的事。

他为什么不阻止我!

「对了,你昨晚还说本王长得不错,要带本王回江南……」

我立刻跪在床上,认认真真道:「王爷,看在麟儿的面子上,能别笑话我了吗?」

「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是我从未见过的恣意张扬。

周弘臻城府极深,我刚认识他时,他整日殚精竭虑,和周弘祎谋划皇位的事,每每看人,眼神锐利,总是一副要洞穿人心的样子。我每次见他,都恨不得绕道走。后来他们终于得手,他只想做个闲散王爷,身上的戾气倒是散了些,只不过上位者长年累月的威严,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看着他这么开怀的样子,我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说到底,大家可能在外面都是戴面具,真实的内在,恐怕都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孩子。

旁边的被子动了动,麟儿搓着眼睛起来,看了眼我,又闭着眼睛张开手,要我抱。

33.

我还没来得及伸手,一双长臂已经先我一步,把麟儿抱了起来。

麟儿穿着月白色的小睡衣,软软地趴周弘臻肩膀上,还半眯着眼睛,任由周弘臻拿了下人递的热毛巾给他擦脸。

周弘臻见我呆呆站在那里,笑着道:「女侠,你不会也想要本王给你擦脸吧?」

我脸一红,赶紧遁到屏风后面洗漱去了。

我昨晚闹得太厉害,身上衣服都没换就睡了, 真是……自……由

吃早饭的时候,周弘臻还在喂麟儿蜂蜜水,又冲我抬抬下巴,示意我喝。

我道:「麟儿不喜蜂蜜。」

「他昨晚也喝了酒,不喝要吵着头疼。」

我惊愕地瞪大眼睛。

周弘臻敲了敲麟儿的额头,无奈道:「就是你非要我去拿笔墨纸砚,结果你又醉得厉害,他偷偷喝的。我还吓一跳,怎么一回来,就见两个傻瓜一起冲我傻笑。」

一顿饭,在我和麟儿的垂头丧气中吃完。

前段日子养伤,整日都不太提得起精神,现如今已经是新年过后,没了往常的繁文缛节, 也不必去和各个府邸请客做客应酬,时间一下子多了许多。

总待在王府也不是个事。

麟儿正戴着他的狼帽子、狼手套,兴冲冲地堆雪人。

玩了会,他犹犹豫豫地走到周弘臻跟前,瞟了周弘臻一眼,垂着脑袋,可怜兮兮地问:「师父,麟儿昨夜饮酒,今日头还有些晕沉,不知可否请假休息一日,明日再写课业?」

周弘臻放下手中的笔,朝我看来,此时他正坐在书桌后处理函件,而我窝在榻边,就着窗户的光,看着话本子。

本来麟儿先拉我来书房的,周弘臻后来也来了, 我又不好见到他就跟避瘟神一样,只能装无所谓地懒着了。

我略微把书抬高了一点,试图遮住我的脸。

慈母多败儿啊。况且我在白鹿书院读书时,也是经常装病逃课,课业也是大部分……让萧景之帮我写的。

想起萧景之,我眼神又暗了下来。我们之间那浓墨重彩的几年,有朝夕相伴的温馨甜蜜,同进同出,喝酒吃肉,作弄同学,一起纵马踏青、赏花、看月……辅佐周弘祎登基时,多少波诡云谲、阴谋诡计、明枪暗箭不是我们一一扶持着走过来的?

现在竟然落得连陌生人都不如了。

「娘亲!」眼前是麟儿放大的玉雪可爱的脸,他爬了上来,打断我的思绪,抱着我的脖子,试图用他的可爱攻陷我:「娘亲,师父说如果你同意今日我不写课业,我就可以继续玩儿~」

我扶额,艰难地说:「……那你……去玩吧,明天把这两天的课业一起补了。」

「哇!谢谢娘亲!」他狠狠亲了我一口,欢呼一声,又飞快地下了榻,跑去玩了。

34.

「王爷,我打算……」我放下话本子,看着他道,「打算过了元宵之后,便启程回杭州。」

我早在之前便给外公送了书信,来接我和麟儿的人应该过几日便能到京城。

他执笔的手白皙修长,闻言愣了下,随即若无其事道:「安全如何保障?」

我把外公派人来接的事说了。

他拧眉道:「不够妥当,如果对方真有心害你,不是几个江湖中人便能解决的。」

总不能怕这怕那,一辈子躲在王府里吧?而且那群黑衣人未必是冲着我来的,冲着萧景之和朝珠的可能性更大。

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他道:「正好节后我也要为陛下去一趟江南,督办疏浚运河的任务,到时你与麟儿随我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我心里一喜,这自然是最妥当的法子:「多谢王爷!」

夜里,麟儿睡下之后,我提起笔,想写点什么,又不知该如何下笔。

算了,既然已经彻底断了,前尘往事随烟,也无所谓告别了。

过了几日,萧景之又来了王府。

周弘臻道:「你见是不见?」

还有几日,我便要带着麟儿回杭州,恐怕此生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想起那夜月光下,对我无限包容且爱护的少年,我道:「见。」

他依然很憔悴的样子,但已经十分平静。

他扫了眼屋内的装饰,坐在了桌边。

我倒了杯水,推给他道:「那夜我喝了点酒,不好意思啊。」

他摇摇头,道:「我已经另外置办了宅子,也和家里说了要搬出去的事。」

我道:「我在你府里的嫁妆,福记当铺的掌柜会来帮我搬走。」

他道:「如果我以后出征,都带你一起去。」

我道:「我和麟儿准备元宵过后就走。」

他想拉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涩声道:「你说什么?」

「元宵后,我们就走。」

「别……别那么决绝,行吗?」萧景之捂住脸,「为什么你性格总是这么强硬?你有什么要求,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要你别离开我……我们这么多年夫妻情分……」

「你又是要和我说这些陈词滥调,那就赶紧走。」我不耐烦地说,「我本来想好好和你告别的,既然你不愿意接受现实,那就立刻离开。」

35.

他愣了下,不可置信地说:「林婉瑶,这些年,我对你无微不至,我现在就是犯了这个错,你就要这么决绝吗?你看看这京城里,谁不是三妻四妾,哪家夫人会像你这样?」

他放软了声音:「我以后加倍对你好,弥补我的过错,行吗?」

他又道:「对了,大嫂这次也来看你了,你……」

跟在他身边的小厮,眼尖地去了, 没一会儿大嫂便进来了。

在萧家,婆婆强势精明,喜欢给儿媳妇们立规矩,大嫂闷声不吭,但心地比较好,人也比较老实,二嫂和三嫂,那简直是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点。

我和他们平日里除了去婆婆那里请安,不怎么往来。不过萧景之出征后,麟儿生病时,大嫂经验比较丰富,常常跑来和我一起照顾麟儿。

大嫂长得略微圆润,见到我,眼眶先是红了,第一句话竟然是:「婉瑶,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我噗嗤一笑。

大嫂讪讪道:「往常她们几人聊天,还有你陪我当闷生子,现在你走了, 我……」

她住了口,道:「你这是何必呢?哪个男人不偷腥?景之现在也不娶那个蒙古女了,你闹一闹,让他知道厉害,以后不敢了就是。你真忍心把你的将军夫人的位置让出来啊!便宜了外面那些小浪蹄子!再说了,好不容易自己调教出来的夫君,你就这么拱手让人,他倒是成长了,可惜以后只对别人好了,你不觉得心里怄气啊?」

「大嫂,这些年,谢谢你的照顾,其他我不会改变心意的。」

看我油盐不进的样子,大嫂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没想到你平日里闷声不吭的,心里主意这么大。」

36.

她幽幽叹了口气,道:「有你外公给你撑腰就是好啊。你看我,别说自己提了,就是你大哥赶我走,我也不走。我能去哪里?孩子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带走,娘家肯定视我为耻辱,觉得我丢了人,将来那些妹妹、侄女怎么嫁人,弟弟、侄子怎么娶妻。我真羡慕你这不管不顾的底气。」

大嫂出去的时候,萧景之期待地迎上来,看着她,大嫂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真要这般?」

「真的。」

「麟儿你别想带走,他是我萧景之的儿子!」

我赞赏地看着他,他在战场上应该就是这样,有雷霆万钧之势,给人一种泰山倾倒般的压迫感。

「我会求陛下下旨,准许我养他到成年,再归还萧家。」我缓缓道,「他还太小,需要母亲。」

「那你就别走。如果你想自己带着他住,我置办的宅子已经收拾妥当,你们随时可以搬进去。婉瑶,你想怎样,我都依你。和离,没门。」

「你爱离不离,丢了人,你自己的事。」

麟儿从外面飞奔进来,他在萧家时,可不敢这么上蹿下跳,萧家最讲究的是稳重、体面。

萧景之见到他,立马把他抱起,对我道:「儿子我先带回去,等你想清楚了,我再来接你!」

「你!」我愤怒地拍了下桌子,「你要和我抢儿子?」

「是你逼我的!」他眼睛通红,「我容忍你在一个野男人家里住了这么久,够意思了吧!你还要我怎样?」

麟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拼命捶他:「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是大坏蛋!师父!救我!」

萧景之真的恼了,大声道:「我才是你爹!你个吃里爬外的兔崽子!」

37.

麟儿哇哇大哭。

我想过去把他抱下来,萧景之一把握住我的手, 拉着我就要走。

论武功,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将军,放开小姐!」王大沉沉的声音响起,他的脸依旧面无表情。

「主人家的事,有你一个下人说话的地儿?」

王大不动如山,依旧道:「放开小姐,还有小少爷。」

「我今天一定要带他们走呢?」

王大拿出了他那把大刀,道:「先问过我的刀,同不同意。」

萧景之盯着王大。

王大漠然地看着他。

我赶紧把麟儿从他手里抢了过来。

麟儿一抽一抽地哭着,死死抱着我脖子。

周弘臻匆匆进来,一看我们这架势,冷笑道:「萧将军一回来,你妻儿的眼泪可是没少流。」

我冷着脸道:「景之,我们少年相识,两情相悦才成婚,如今既然你我没了缘分,我也希望不要闹得太难看。撕破脸这种事,我不会做,也请你不要逼我。」

他脸色阴沉难看,咬着牙道:「你究竟要我如何,才能原谅我?」

38.

拿不到休书,那就拿不到吧。

他爱娶几个就娶几个。

我也权当我是自由身好了。

本以为萧景之受了气,应当不会再来了。

没想到,第二日,他便拉着马车在王府门口,从清晨到黄昏,从黄昏到夜半。

王府的管家擦着额头的汗水,不断向周弘臻禀告。

「王爷,围观的人很多。恐怕明日城中就会传遍——」

老管家看了我和麟儿一眼,意思不言而喻,京城将会传出堂堂王爷和有夫之妇勾搭在一起,人家丈夫来接,还不放人,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抢他人之妻,是什么?

再者,萧景之是大周的英雄,而周弘臻是大周的王爷, 在如此身份背景下,更加显得周弘臻仗势欺人。

夜半三更,我坐在烛火面前,麟儿在被子里睡得憨甜。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夫妻,原来我们真的不了解对方。

我以为他不会变心。

他以为我一向心软。

所以我们都错过了对方,反而把事情闹得这么僵。

恐怕,明日就会有御史开始弹劾周弘臻了。

推开窗户,外面又开始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屋檐下的灯光影影绰绰,院子里有一个人影,正在无声地看着我。

他看着我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不是不心痛的。

一颗真心错付,几年时光如流水飘零。

我对他建立的信任,是我对人生幸福的一种期许。

萧景之对我而言,不仅是我的心爱之人,也是我的同窗、兄长、玩伴。

跟在外公身边,他待我极好,可是我没法和外公诉说心事,我也不能事事依赖他,在他严厉的目光中,我只能成长。可以混账,但是绝对要手段强硬,在这个吃人的世界中才能活下去。

可是萧景之不同,他会陪我练剑,假装输给我。会帮我抄写作业。我撒娇,他哄我。我胡作非为,他二话不说陪我。

我有好多好多话,好多好多事,都想和他说。

我一直在等着他回来。我想和他聊麟儿小时候的趣事。想和他相拥在暗夜,温暖彼此。我想和他看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我想和他朝朝暮暮。

可是,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他在想什么,他在做什么?

他在搂着别的女子,诉说情思。

「婉瑶,我知错了,原谅我一次,好吗?」

不知何时,他已经极轻地来到了窗前。

我们一人在窗内,一人在窗外。

如同原来的很多时候。我在窗内看话本子,他折了冬天的第一支梅花,隔着窗户递进来,上面还沾着白雪。

好像他在屋内做两人份作业,我玩够了,满身是泥出现在窗前吓唬他,他总是刮我鼻子一下。

那些时光,都是我们给彼此的爱啊。

39.

「如果,」我吸了吸鼻子,半夜总是让人更容易心生脆弱:「如果,我们只是父母之命,毫不相识便成婚,我会原谅你。」

「但是,你打碎了我给你的爱,还有信任。我不会再和你回去了。」

想起以往种种,我悲伤地看着他:「萧哥哥,我们都长大了,再也回不去白鹿书院的时候了。」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

「你回去吧。麟儿我会带走。」

「婉瑶——」他阻止我关窗户的手,「别这样——你是不是气我和朝珠的事?你报复回来,行吗?我知道周弘臻喜欢你,等了那么多年,不就是盼着我们今天吗?你去找他,报复回来,我们再好好回家过日子行吗?婉瑶,他们都是我们的过客,只是短暂出现一下——」

「够了!」我怒道,「你别侮辱王爷!」

「难道不是吗?」萧景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这么笃定地离开我,不就是看出他为了你守了这么多年,发现他更好了,所以才非要离开我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当年要不是我先遇到你,你早就和他在一起了吧!还有我向你求亲时,你的犹豫里敢说没有半点他的原因!还有麟儿,他为什么对一个外人比对我这个父亲还亲?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 经常带着麟儿和他私会?」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竟然怀疑我?这么多年,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我真觉得悲哀,原来他一直不信任我!

「不是……」萧景之看出我的愤怒,苍白地解释道:「婉瑶,我相信你,但是……你别轻易相信别人好吗?你先跟我回去,以后要打要骂,随便你……」

「永不可能。」

我啪地一声,把窗户关了。

他低声道:「我没有对她动过心,我只爱你……婉瑶……」

人, 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

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我在窗边坐了一晚上。

年少情深,比不上一时的刺激。

40.

第二日,我和麟儿正在吃早饭,周弘臻进来了。

他要带我们立刻走。

行李已经搬上了马车。

我震惊了半刻,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留在京城,陛下不愿意让萧景之休我。

而我,不愿意回去。

僵持之下,只会惹来更多的笑话。

「那你的公务?」

他笑得肆意,颇有要舍弃朝堂,从此只做侠客的逍遥:「我做了这么多年的闲散王爷,朝廷有我没我差不多。为皇兄殚精竭虑这么多年,我早就想歇着了。」

萧景之因为体力不支,早就晕了过去。他多日未曾休息好,又在大雪中熬了一天一夜,早上仆人发现他晕倒在了院子里,急忙送回了将军府。

出行意外顺利。

我胆战心惊地担心萧家会来抢麟儿,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我走了,萧家会有新的媳妇,也会有新的孩子。

41.

周弘臻骑着马跟在我和麟儿的马车旁。

麟儿一直在动来动去,隔一会儿,就掀开车窗帘,可怜兮兮地说:「师父,麟儿也想骑马。」

「不行。」周弘臻难得对他严肃了起来,「路上冷,如果麟儿感冒了,你娘亲会心疼。」

周弘臻此行,完全不像是突然决定离开,更像是谋划已久,除了一应行李,他甚至还带了一名太医在身边。

赶路五六日后,麟儿的笑脸也不禁有些发白。

车上颠簸,赶路的吃食自然没有府里那么精细,他有些难受也正常。

我们在茶铺休息的时候,又遇刺了。

对方十几个人,但是放了烟幕弹,场面非常混乱。

一只利箭破空而来,我抱着麟儿滚到一边,才堪堪躲开。

许是烟幕弹影响了视线,对方没再射箭,而是足间轻点,招招狠辣地朝我袭来!

打斗间,对方冷哼道:「林婉瑶,只有你死了,萧景之才会死心塌地地娶我!」

是朝珠。

「上次也是你?」我问道。

「自然。」

我退了开来,我身后的王大立马招招致命地攻击朝珠。

她明显落了下风, 不可思议道:「一个马夫会武功?」

王大不说废话,很快朝珠就被他一脚踢中胸口, 重重跌落在地上,吐了一口鲜血。

她面上的黑巾坠落,脸色苍白。

此时烟雾散尽,朝珠带来的其他蒙面人均死在了侍卫的手下。

周弘臻来到我身边,声音充满了冰冷的杀气,道:「终于把她引出来了,现在立刻杀了她,以绝后患。」

朝珠看着我们,惊恐地往后退:「别,你们不能杀我!我是蒙古公主!我关系到两国邦交!你们杀了我,边境再起战火,你们就是罪人!」

周弘臻冷笑:「蒙古不敌大周,所以投诚,休战的根本原因在于你们不是大周的对手,难道你真以为是你和萧将军的狗屁爱情?再说了,蒙古公主十几个,没准你那些姐妹还巴不得你死了,好来顶替你!」

此时,萧景之也快马加鞭赶了过来,看了地上的情形, 他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萧景之不可置信道:「为何要害我妻儿?」

朝珠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景之,救我!他们要杀我!」

「你为什么要刺杀我的妻儿?」他还是那句话。

「我不杀他们,你整日就想着把他们接回来!我为了你背井离乡,你现在说不娶我就不娶我!你让我怎么办?谁挡了我的路,我就杀谁!」

萧景之对她满是失望的神色,他道:「你蛇蝎心肠,大周断不能容忍你,我会禀告陛下,把你遣送回蒙古。」

42.

「呵。」周弘臻冷笑一声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将军在战场上也是这般菩萨心肠?」

萧景之脸色不好看,对周弘臻连表面的恭敬都懒得做,只冷淡道:「王爷,她已经重伤,侍卫均已被杀,如同废物一般,毕竟是蒙古的公主……」

「本王可不管她是不是公主。」周弘臻冷笑一声。

他一步一步走到朝珠面前。

朝珠,退无可退。

手里的剑寒光毕现。

周弘臻一向杀伐果断,在夺取皇权的路上,他便是站在了死人堆上,迎接了属于他和他兄长的胜利。

他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我按住他的手,道:「王爷,别。」

他侧头,疑惑地看着我。

朝珠此时也停止了哭声,眼睛迸发出希望。

我把麟儿给他,道:「儿子,把眼睛闭起来。」

麟儿趴在周弘臻脖子里, 我接过他手里的剑,在众人未来得及反应前,直直将剑身没入了她的胸口。

朝珠嘴角慢慢沁出了鲜血。

她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看了看我,手指想抬起,终究无力的垂了下去。

我抽出剑,鲜血喷涌而出。

她栽倒在地上。

王大去探她颈肩的脉搏,半晌,对我摇摇头。

朝珠死了。

我亲手杀了她。

我不会妇人之仁,纵容一支利剑隐藏在暗处,威胁我和麟儿的安全。

周弘臻当然可以代劳,但是我不能永远依靠别人。。

42.

萧景之仿佛被震撼到了。

良久,他说:「我一直在保护你,不让你的双手沾上鲜血。」

「所以,我以后都不用你保护了。」

麟儿被吓到了,周弘臻抱着他轻轻地哄。

我和萧景之看着他们两在马车旁边转来转去。

萧景之苦涩道:「其实,我很早就发现,你们两个很像。那时,我很惶恐,害怕你被他抢走……」

「你别胡说八道了,行不行,我们清白得很,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我有点恼怒,周弘臻对我们母子帮助甚多,不该被人泼脏水,再说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他脸上露出有点受伤的神情,因为我们之间从来都是爱意缱绻,哪里会料到今日的相看生厌?

他欲言又止,可我已经和他无话可说。

他上马之前,道:「婉瑶,可以再抱你一下吗?」

我想起他在书房和朝珠拥吻,摇了摇头。

他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萧景之走了。

麟儿趴在周弘臻怀里,偷偷看了他一眼,泪珠子就掉了下来。

他如何能不爱一个受世人敬仰的父亲。

在路上的时候,我听到麟儿对周弘臻悄悄道:「师父,那日爹爹把我留在练武场,朝珠就来找过麟儿,说她腹中已经有了爹爹的孩子,还说会把娘亲和麟儿赶出府里。」

周弘臻心疼地抱着他:「师父这里,永远不会有别的女人会说出这种话。」

麟儿还是有点闷闷不乐。

43.

赶了近一个月的路,才到了杭州。

外公见到我们,高兴得老泪纵横。

周弘臻对外声称自己是个商人。

和我是故交,所以一路护送我南下。

外公自然对他非常感激,不过也笑呵呵地把他送出了府。

还对我道:「即使再嫁,也该是招婿。可别从一个宅门里出来,又进了另一处。」

周弘臻在崔家隔壁买了宅子,住了下来。

麟儿每日还是去上学。

后来为了方便,直接将两家的院墙中间砸开,建了一扇门,倒也方便麟儿到处乱窜。

我开始学着接手外公的生意,对外也做男子打扮,忙得脚不沾地。

冬去春来,我们回来了快三个月,麟儿已经把杭州的大街小巷玩了个遍……

而且……他 6 岁了,到了一个狗都嫌的年纪。

整日不是把衣服弄脏回来,就是抱着一堆不知在那个角落搜罗的流浪猫狗回来,而且常常和住得近的那些小孩玩得忘记归家,吃饭都三催四请。

说他,他又乖巧得不行,口口声声认错, 但是转头就再犯。

说得多了,他还垮着脸,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觉得大人不爱他了。

整个屋子里,书房、厨房、花园,都是他造孽的地儿。

他和那些刚结交的玩伴,还跑去茶楼听书,然后在巷子里焚香跪拜,歃血为盟……

现在,他就街边玩,王大跟根柱子似的,抱着剑站在远处。

麟儿身上早上出门还崭新的衣服,现在已经看不出本来的花色了。

头发上还黏着一片树叶。

我一言难尽地看着周弘臻,道:「周公子,你到底是怎么教他的?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

周弘臻忙完了公务,转到崔家的店铺,正好我在那里查账,他便和我一起回来。

他握住拳头,心虚地咳嗽了两声,道:「你不觉得他如今这样,和你当初第一次见到我时,很像么?」

44.

他的一句话,把我拉回了遥远的过去。

我和周弘臻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春日。

天气很好,白鹿书院山下成片的油菜花开得热烈。

蝴蝶翻飞,煞是美丽。

因为我上课打了个瞌睡,被夫子罚下山挑水,书院的小黄屁颠屁颠的跟在我身后,到了油菜花地,小黄开心地去扑蝴蝶,那傻样直接把我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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