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我没说什么,要说那侍卫也来得太巧,而且只是刺伤我便不再恋战,显然透着蹊跷。

那伤口没有很深,只是流血比较多,我整日比较昏沉。

第二日,我听到门外有争吵声。

是萧景之。

「王爷,恕臣斗胆,婉瑶是臣的妻子,王爷把她扣在府中是何居心?您虽然贵为王爷,但若欺人太甚,别怪臣以下犯上!」

周弘臻的声音依旧慢悠悠地道:「萧将军真是名士风流,怎么,家中的朝珠公主不能满足将军了?」

麟儿在我身边哀求道:「娘亲,我想在师父的府里,我不想回将军府了。」

我本来还有点心酸,听到他这话,顿时有点哭笑不得。麟儿三岁拜周弘臻为师,那时他每日都哭唧唧地去王府,王大一直陪在他身边,我则去离王府最近的茶楼休息等他。

后来过了些时日,他便欢天喜地地过去,整日说周弘臻待他如何好,末了还会小声感叹一句:「要是师父就是我爹爹,该有多好啊。」

周弘臻未娶王妃,也没有侧妃,他做了麟儿的师父后,我一直担心他为了有后,会让麟儿过继给他……毕竟麟儿真真长得玉雪可爱。

麟儿在王府中地位很高,简直是第二个小主子了。

在将军府,他过得不开心,每次见到他奶奶和叔婶,总是被拉来和他堂兄弟做比较,又被耳提面命不要贪玩。我被婆婆说的时候,他哭得比我还伤心,他见不得我流眼泪。

麟儿捧着我的脸,认真地说:「娘亲,你和麟儿一起住在王府里,师父不会管我们几时起床,也不会说我们不懂礼数,更不会大寒的天气让你罚站,好吗?」

16.

「你太外公给我们在京城买了府邸,等过段日子,娘亲带你搬过去一起住,我们哪儿也不去,就住在自己家里。」我亲了亲他的手,认真地问,「麟儿跟着娘亲,只有我们两个人,等来年开春了,我们下江南,去找太外公,你愿意吗?」

麟儿欢呼了一声:「愿意!」

随即,他又依依不舍地问:「那……师父怎么办?」

他对萧景之的记忆早就消散,这些年,他时常见到的是周弘臻,如果不是我整日对他提起他父亲,他根本不可能渴望这令人失望的父爱。

其实他心里对周弘臻的依赖和敬爱,比对萧景之多太多了。

「等在那边安顿好了,可以带你回来看他……」我不确定地说,毕竟京城和杭州相隔遥远,回来的概率不会太大。

他心满意足地靠在我身边。

萧景之还是进来了, 他见我面色苍白,他脸上的愧疚令他那大将军的光辉都消散了不少,他低声对我道:「婉瑶,真的对不起——」

「先闭嘴可以吗?」我不耐烦地说,「我不会和你回去,我和你之间目前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和离。」

真是受够了他的道歉。

从他回来到现在,为了带朝珠回来道歉,告诉我她只是暂住一下。后来为要娶朝珠道歉。把麟儿一个人留在练武场道歉。如今为把我和麟儿置于危险境地而道歉。

周弘臻进来了,施施然坐在桌子边,淡然地倒了杯茶水,问道:「喝不喝?」

「师父,我渴!」麟儿脆生生地答道,他看也不看萧景之一眼,爬下床,穿着袜子踩在地上,很自然地走到周弘臻身边,小心翼翼地把茶水端过来喂我,等我喝完了,又爬上周弘臻的膝盖,周弘臻给他倒了杯水,麟儿便就着他的手喝了起来。

我竟不知麟儿和周弘臻这么——没大没小。

17.

麟儿来王府上学,王大是不离左右的,说实话,尽管原来见过周弘臻很多面,但贸然将儿子送到别人手里,我是不放心的,王大会武功,看着憨厚老实,但他看人最是锐利,且也十分警醒,我只知道周弘臻是真心将麟儿当关门弟子般对待,竟然不知他这么宠他。

萧景之显然也被他们之间熟稔刺激了一番。

若是原来,我必定心疼他为国出征,苦守边关三年,亲儿子和外人更加亲近会令他伤心,也会苦口婆心地告诉麟儿他的父亲是多么爱他,多么在意他。但是现在我只觉庆幸,幸好还有周弘臻可以给麟儿如父般的疼爱。

萧景之见我油盐不进,想从麟儿那里下手,他诱哄麟儿道:「儿子,来爹爹这里,爹爹带你回家。」

麟儿搂着周弘臻的脖子,对周弘臻道:「师父,我就住王府了,我再也不回将军府了,我不要娘亲每天不开心,我也不要整天看着那个恶毒的女人倒胃口。」

我蹙了下眉,不知道麟儿童真的嘴里,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朝珠固然心术不正,但麟儿这个 5 岁的孩子懂什么?

萧景之脸色白了下,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

周弘臻对他道:「萧将军,本王念在你对大周有恩,你此番擅闯王府之罪便免了,只是你想带走的人,可不愿跟你回去了, 那就恕本王不能袖手旁观了。」

萧景之声音发寒:「不知道臣要带走妻儿,王爷为何要多管闲事?」

周弘臻冷笑一声:「如果不是本王多管闲事,知道你带着他们去了梅园,快马加鞭跟了过去,你现在可还有妻儿?萧将军既然已经抱得草原美人归,又何苦装出这等情深的样子来做给旧人看呢?」

18.

我听了心里一痛,如果麟儿真的发生什么不测,恐怕比杀了我还难受。

而如果我死了,独留他一人在将军府,恐怕他小命都难保。

幼时娘亲去世,因为我是女儿,不会和姨娘的儿子争夺家产,只需要把我嫁出去,还能稳固家族关系网,故而我虽然时常受到苛待,但也不曾有性命之忧。

但麟儿是嫡长子,如果我真的出了意外,将来的将军夫人又如何能容他继续活下去?

周弘臻继续道:「况且,本王也非外人,本王乃麟儿的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将军回来,麟儿每日来王府进学,总是愁眉不展,本王视麟儿如子,又岂能对他的遭遇袖手旁观?」

麟儿运气比我好,若我真的不幸离世,他还有王府可以依靠,我心底一热,看向周弘臻多了几分感激。

萧景之面色黯然地离去,临走时对我道:「婉瑶,等你气消了,我来接你和麟儿回家。」

家?他的将军府早已不是我的家了。

我绝对不会回去过母亲那种日子,为了一个男人飘忽不定的爱,而囚禁自己的一生。

我也绝对不会让麟儿成为一个从小就见识肮脏和罪恶的小孩!

下午的时候, 我爹来了王府。

他已经官至尚书,儿孙绕膝,志得意满。

而我娘,尸骨恐怕都已经腐烂在了地底。

19.

我爹强忍怒气,质问我道:「你已嫁人,和王府无亲无故,为何住在这里?万一被其他人知道了, 你让将军府和尚书府颜面何存?大家只会说你有娘生没娘养!」

这就是我父亲,永远是责备我不懂事,给他惹了麻烦,怕对他声名有损。

当年我逃到外公那里,细细诉说了娘亲是如何受尽折磨才离世,外公当场没说什么,我却看到在我离去后, 抱着外婆的牌位,哭得十分凄苦。

后来,外公带着几十名打手,浩浩荡荡地要父亲归还母亲所有的嫁妆。

朝廷命官虽然奉银可观,但过奢华的生活还是非常勉强。但父亲可能是穷苦怕了,生出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府中十分奢华。用的自然都是我娘的嫁妆,外公富甲一方,只有娘亲一个独生女儿,每年还会送来大量的财物,但母亲却与外公不甚亲近。

当时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名声,不得不将挥霍了的财物如数归还,至于不够的,不知道他从哪里填补了这个窟窿。

他对娘亲、对我、对外公只有恨,没有丝毫爱意。

我淡淡道:「尚书大人若不满意,尽管向世人宣告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你!」他气急,抬手就要打我。

我比他先一步,用一把匕首抵住他的脖子,寒声道:「你以为我跟我母亲一样,任你打骂不还手吗?」

他像不认识我般,气得脸色发白:「你!你!大逆不道!」

锋利的刀刃轻轻划破了他的肌肤,沁出一丝丝血迹,我道:「你害死了我母亲,我没有找你报仇,已经是仁至义尽。」

「逆子!你一定会有报应!」

「你这个宠妾灭妻、过河拆桥的伪君子都没遭报应, 我又怕什么呢?父亲,在你身上我学到一个道理,好人没有好下场,坏人却可以长命百岁。我原来痛恨我身上流着你的血,现在却有一些感激,我到底不会像我娘那样傻!」

20.

在王府养了几天伤,我便想搬回外公给我置办的宅子。

吃饭时,周弘臻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下,道:「那日刺杀你们的贼人尚未抓到,怕只怕你和麟儿势单力薄,再次遭到毒手。王府守卫森严,高手众多,不若在这里静静等到凶手被抓后,再打算之后的事。」

麟儿接口道:「是啊,娘亲,在这里,我就不用每天坐马车来找师父了,而且还可以跟着师父学武功!」

「……那就叨扰王爷了。」

父亲应该是萧景之叫来的,他估计没想到我能如此决绝,整日来王府求我回去。

听闻下人禀告他又来了, 麟儿停下正在写字的手,歪头看我:「娘亲准备如何?」

「不见。」

「爹爹若是真的知错,也不娶那蒙古女子呢?」

「若是那样,你觉得应该如何?」我把问题抛给他。

墨汁滴落在宣纸上,他小小的脸皱了起来,低声抱怨道:「有了污点,师父不会要这篇字了,麟儿又得重写。」

他的那篇字写了半天,周弘臻安排的课业不多,但是务必要认真恭谨,不然他会挨手心的打。

当然,写得好的话,周弘臻便会满足他一个小小的要求,比如抱着麟儿飞檐走壁,或是同意他养只兔子。

过了几日,我那婆婆也来了王府,显然是我这媳妇在他人府中久了,怕引起闲话,萧家面上不好看,只得她亲自来了。

同她一同前往的,还有朝珠。

若是以往, 我总是能忍就忍,低眉敛目,做一个深宅大院里令人称赞满意的好媳妇,但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回去,又何必管他人怎么说呢?

名声这东西,你在意的时候,它很重要,能给人带来无数的便利,但也是层层枷锁,令人喘不过气来,只能带着无数层虚伪的面具。

若看开了, 那便是天高地广,无拘无束。

老太太在客厅等了一个时辰,气得脸色发青走了。

周弘臻告诉我,除夕皇上会宴请重臣和亲属家眷。

我不能抗旨,因为我还是萧夫人。

21.

「王爷,能替我找一身白鹿书院的学服么?」

他愣了下,照办了。

除夕那日,我带着麟儿,跟着周弘臻一起进了皇宫。

萧景之身旁的位置空着, 朝珠坐在了外来使臣应该坐的位置。

周弘臻抱着麟儿,而我做了男子打扮,跟在他身边。

权臣间的家眷亲属多有宴会、酒席,往来间十分频繁,我虽然穿了男装,但是认识我的人不少,大家互相对了个眼神,心照不宣地等着下了席,好好八卦这出大戏。

萧将军的妻子不顾礼仪竟做了男装打扮?又和王爷勾搭在一起?想来这都是平淡生活中十分刺激的笑料。

无所谓了,大家生活乏味,能提供谈资,也算功德一件。

我爹脸色铁青,显然认为我辱了他家的门楣。这些年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每年新年,总要去林家坐上一坐,如今撕破了脸,倒也自在,再也不用去他那里浪费时间。

萧景之看到麟儿和我,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来,张开手臂,要从周弘臻手里接过麟儿。

麟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周弘臻,最后看了看我,扭头紧紧抱住了周弘臻的脖子,留了个背影给他。

他的手僵在半空,垂了下去,用我们几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婉瑶,你闹够了吗?非要在如此重要的宴会上丢人现眼吗?」

见我神色漠然,他着急地说:「我不会娶朝珠,我已经向皇上表明了心迹,也和朝珠说明白了,她已经搬出了将军府。你别闹了,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以后绝不碰其他女人。」

他说得情真意切,我抬头看了眼朝珠的方向,浓妆艳抹也不能掩盖她面容的憔悴。

此时,她正一脸怨毒地盯着我瞧,又冷冷一笑,看了眼麟儿, 她眼中的敌意太过明显,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靠近周弘臻一点。

周弘臻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更加抱紧了麟儿。

「王爷,走吧。」我低声道。

周弘臻看了眼萧景之,往他的席位上去。

我跟在他身后,萧景之抓住我的手臂,眼里满是痛苦,低声哀求道:「别闹了,行吗?」

22.

突然间,我的鼻尖就很酸楚。当年我执意不嫁他时,他也是这般痛苦哀求我,那时我还也不过 15 岁的光景,看他这样,心中十分心疼自责,亦笃定他爱惨了我。

如今世事变迁,竟然还能再次见到他的这种神情。

我忍了下,声音平静地问:「你不娶朝珠公主,那两国联姻应当如何办?」

他似乎是看到了希望,眼睛亮了起来,道:「皇上并不介意朝珠那天的话,联姻自然是朝珠入宫更加合适。」

我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朝珠已经和他有了肌肤之亲,他们竟然还敢让她入宫。

他目光躲闪了一下。

我懂了,别说朝珠只是和别的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了, 就是她嫁过人、生过孩子,皇上也不会介意。更别说朝珠和萧景之也不会把两人已经睡过的事嚷得天下皆知。

他缓了下又道:「即使皇上不愿意娶她,还有很多宗室子弟,随便一个也能联姻。」

原来他知道啊,他萧大将军联不联姻根本无关紧要,所谓朝珠御前的豪言壮语,只要装作无事发生就可以,并不需要他上阵杀敌后,还要牺牲肉体去为国联姻。

我心中郁结,为他的可笑摇了摇头。

「那你呢,你不是前脚还和她爱得死去活来,怎么立马就变了立场?」我还是问了出来,本来不想在意的。

他张了张嘴,艰涩道:「如果我说,我只是一时追求刺激,你会信我,原谅我吗?」

我看着他,天空依旧在飘雪,连呼吸间的白气都能清晰可见。

我道:「如果不是将军和公主合力杀敌,现在万千将士还在边关苦守苦战,我一届在高门大院中坐享太平盛世的妇人,怎么会和将军计较如此多?」

23.

他当是为我的称呼和生疏的口吻皱了下眉,但随即松了口气,想来抓住我的手,我避开,他僵了一下,好声好气道:「婉瑶,我在边关镇守三年,杀人无数,不管对方是不是敌军,但对我的心性不可避免地产生影响……我承认,被她影响了……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一刀两断,如果我重伤将死,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最后想见的人和最后的牵挂……」

我曾听人说过,将士每日浸泡在鲜血和死亡的边缘,必须苦守边塞,心中的压力和暴戾仿佛是笼中的困兽,一旦能找到发泄的途径,便将难以抵挡……

「你原谅我,好不好?」他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的祈求和哀伤。

或许身为人母的我应该原谅他,毕竟人生漫长,谁能无过呢?

可是,当年在寒山寺为他哭了一整夜的少女不会原谅他,守在母亲床前看着她被爱情消耗掉整个生命的小女孩不会原谅他。

「好。」我说。

萧景之脸上的阴霾尽数散去,他在边关经年累月染上的狠厉和压倒泰山般的气场顿时犹如雨后微风,令人如沐春风。

麟儿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周弘臻的身形一顿,他动了下,想转身,似乎拼命抑制住了。

「皇上驾到!」太监的唱喏声高高响起。

萧景之对周弘臻道:「王爷,把麟儿给我吧。」

麟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道:「让他跟着王爷吧。」

萧景之笑了一声,想牵我的手,我避开了,跟着他回了坐席。

24.

众人跪拜后落座。

皇帝照旧慰问了一番有功之臣,谢恩声不断,席间言笑晏晏。

最后,年轻却极具威严的帝王将目光转到我身上,含笑问:「婉瑶今日可是贪图新鲜,换了男装打扮?朕看着倒是甚为清爽。」

我起身,行了一礼, 笑得无忧无虑,调皮地说:「陛下,可想起来我这身装扮是哪里的?」

皇帝周弘祎似乎晃了下神。

周弘祎来白鹿书院时,他还不是太子,只是最不受宠的皇子之一,突厥正是肆虐之时,他主战,被他父皇训斥了一番,他内心苦闷,远走京城,来了白鹿书院。

他和我、萧景之结识,三人结为异性兄弟,跪在佛祖面前,起誓喝带血的酒,畅谈人生理想到天明。

他的理想是驱逐突厥,让百姓安居乐业。

萧景之的理想和他不谋而合,两人惺惺相惜。

只有我胸无大志,只想做个富贵闲人,走遍万水千山。

周弘祎当时哈哈大笑说:「为了三弟你的理想,我也必须要天下太平!」

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我不知道萧景之是兵部尚书之子,不知道周弘祎是皇子,他们不知道我是礼部尚书的女儿。

后来周弘祎的同母胞弟周弘臻来找他,他们要放弃说服老皇帝攻打突厥这一条路,而是要争夺皇位。

那时候周弘臻比现在严肃、冷厉、心机深沉。他心思缜密,运筹帷幄,是周弘祎最好的左膀右臂,幸好他无心皇位,不然周弘祎未必是他对手。

周弘祎开诚布公了自己的身份,诚邀我和萧景之为他效力,若成功我二人的地位,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得知我外公是崔堇年时,周弘臻眼睛发亮,就像一匹饿狼,平时最冷淡自持的他,竟然略微激动道:「我们正在烦恼银子的事!没想到身边就有这么大一个钱庄!」

为了这句话,我每次见他都要翻个白眼。

25.

外公只有我一根血脉,况且他送我去白鹿书院读书,未必不是存了让我结识些贵人的心思。

在周弘祎两兄弟筹谋的两年里,外公的银库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支持。

当时蜀地叛乱,老皇帝病重,谁也不愿意领兵去收拾这个烫手山芋,萧景之去了。

萧景之武功高强,好几次针对周弘祎的暗杀都被他解决。他走后不久,我留在周弘祎身边为他处理信件,收集权臣信息,周弘臻不动声色地拉拢人心,将重要位置安插自己人。

周弘祎遇刺的时候,正是萧景之写信需要支援之时,我只知道周弘祎如果死了,就算周弘臻能够顶上,那么萧景之的军队恐怕也凶多吉少,我的身体比脑子快,替周弘祎挡了一剑。

在我养伤的时候,萧景之顺利剿灭蜀山叛贼,展现了他非凡的军事能力,又快马加鞭回京,协助周弘祎和周弘臻两兄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宫,斩杀了其他两位争权的皇子。

周弘祎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曾向我许诺,将来可为我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他想封我为妃,我求他收回成命。

第二件事,我想嫁给萧景之,求他成全。

我为他挡剑时,是穿着白鹿书院的学服,所以我今日亦穿着这身衣服而来。

腰间还挂着他当年为了许诺,给我的玉佩。

26.

「三弟!」周弘祎愣了一瞬后,放声大笑,随即起身离座,来到我身边,扶住我行礼的手, 对众人道:「朕当年在白鹿书院读书时,和景之、婉瑶曾结为兄弟,那时婉瑶还是女扮男装,整个一混世魔王。当年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现在想来也是十分恣意飞扬的一段时光。」

众人自然下拜,夸赞他体验民间疾苦,爱民如子,才有现在这太平盛世。

「自你嫁作人妇,总是规规矩矩,少了些当年的恣意嚣张,朕每每想起,总觉得甚为可惜……」

我笑得灿若星辰,那是我少年时喜欢的笑法,今日,我要彻底告别这高门大院,即使回不去我的少年时光, 我也要如当时那般自由自在!

我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他:「陛下,臣女今日做旧时装扮,只为归还这玉佩。因着陛下平日繁忙,无法得见天颜,只能在此宴会之际归还,还请陛下恕罪。」

我手中是他当日赠予我的莹白玉佩,他愣了愣:「为何归还?」

「因为陛下当日答应臣女,见此玉佩,陛下便可为臣女做三件事,陛下已经完成两件事,臣女现在有了这第三件事求陛下。」

说着,我双手托着玉佩,双膝跪在地上,朗声道:「陛下,萧将军上阵杀敌,为国立功,朝珠公主贵为蒙古公主,巾帼不让须眉,他们二人如今情投意合,且成婚又对大周和蒙古联盟有利。臣女虽为妇人,不能上阵杀敌,但也希望大周百姓安居乐业,为陛下分忧,故臣女愿自请带着麟儿下堂离去……」

「闭嘴!」萧景之猛地打断我,起身跪在我身边,对周弘祎道:「陛下,内子近日偶感风寒,如今大病未愈,臣且先行带她下去修整一番。请陛下恕罪。」

说着萧景之就要拉我,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说了我要离开你,就一定会离开你。」

他狭长的眸子猛地收缩,似乎被针刺了一般。

他的手在颤抖。

27.

众人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愣在当场,萧景之用了力,把我扯走了。

太监引着我们来了一个殿中,又奉了两杯茶过来,低声道:「萧将军,萧夫人,您二位若有什么事可在这里商议。」

说着,便退了出去。

「婉瑶,为什么要把这件事闹到大庭广众之下, 还要闹到陛下跟前?你不是说了,原谅我了吗?」他着急得眼睛通红,看得出来,他最近也没有休息好,「求你了,别闹了,我真的知错了,你跟我回家吧。行吗?」

我推开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爱怎么想,我管不着。我确实理解你当时在战场上的心境变化, 你承受的压力非常人所能理解,我也原谅你。萧景之,你不必自责,你为大周百姓做的事,只要是大周子民都会感谢你。你是一个好臣子,好将军,但却不是我的好丈夫,麟儿的好父亲。既然你已经对朝珠动心,便不必自欺欺人,藏着掖着,我也愿意成全你,但是我没法和别人分享我的丈夫。」

说着,我又道:「实话告诉你,我也感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敢于踏出你将军府的大门。我早就在你府里够了!毫无意义的晨昏定省,时时刻刻的攀比炫耀, 莫名其妙的打压教训,我以为我必定在其中生活一辈子,为了你,为了麟儿,我百般忍耐。出去之后,我才发现,如果我再继续过这样的生活,我迟早要疯。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也不是一个好妻子。」

我自嘲一笑,「不管你怎么想,不管天下人怎么想,我很后悔和你成婚。当日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高估了你的诺言,也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这场婚姻,唯一不让我后悔的,就是生了麟儿。」

「如果你还惦记我们旧日在白鹿书院的情分,就写休书,把麟儿给我。你和朝珠既然相爱,你就不要再辜负她了。说实话,我刚开始确实介意你们之间的事,现在想起来,却也觉得——既然是情之所至,那就无可厚非了。你们是大周的英雄,也会有很多孩子,我祝福你们白头偕老,儿孙绕膝。」

说出这些话, 我心里突然觉得很释然。当年我们辅助周弘祎登上皇位,我身为女子,也无心朝政与权力争夺,便功成身退。萧景之求我嫁给他时,我逃去了寒山寺,在空谷寂静之中,其实我很害怕他属于别人,害怕他对着别人那样笑,那样温柔、深情、专注。

如今, 我竟然能平静地祝福他和别的女子幸福。

这个世界上,是有什么东西不会改变的吗?

既然走过的路无法挽回,那就放下过去,勇敢往前走吧。

最重要的是,挖出毒瘤,不要让它在内里发烂发臭。

28.

萧景之怔愣在当场,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语言,他涩声道:「这些年,你过得并不开心?你从来没有说过。」

他脸色茫然:「刚开始的三年,我们不是很恩爱,很快乐吗?」

「恩爱和快乐肯定是有的,那时候你心里还只有我,我又刚为你们家生了孙子出来。」我心平气和地敞开心扉,「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

话到这里,我拐了个弯,我再厌恶他母亲,也没必要告诉他了,于是我道:「我不喜欢那种生活。我就是腻了,厌烦了。正好,反正你有了新欢,率先违背了你许下的诺言,我也无心和你纠缠,就此别过吧。」

「婉瑶,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家里给你受了委屈?如果你不喜欢和那么多人住在一起,咱们带着麟儿搬出去,好吗?这样就没人管你了,你和原来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吗?」

「你还不明白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离开你。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心。」

他颓然地坐下,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又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腰身,祈求道:「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背叛你!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是我不需要你了。」我冷漠地说。

「你怎么可以突然说翻脸就翻脸……」他仿佛还是无法相信,就像我难以想象他会变心一样。那些他在边关的黑夜,那些他和朝珠在一起的时光,他的脸上是否也因欲望而扭曲了本来的面目,他在回来之后,待在我身边时,是否也晃神地牵挂另一个女子?

29.

「你可想过麟儿?」他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仿佛将死之人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如果我们和离,你让麟儿将来如何面对世俗质疑的目光,还有他将来去了学堂,会被其他小孩嘲笑!你不是最在乎他吗,婉瑶,为了麟儿, 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我长记性了,行吗?」

他又说道:「你还记得那次我们被大雪困在山上,你很后悔,说自己不该大雪天任性……」

是的,那时到底还是 14 岁的年纪,平日天不怕地不怕地胡闹,但是一出了事,还可能会丢了性命,山上也漆黑一片,我自然心里十分害怕,还连累了萧景之,我为自己的鲁莽自责,默默在旁边流眼泪。他那时并未责备我,反而把我抱在怀里,细细安慰。

我当时吸了吸鼻子,天真地说:「如果你是爹爹或者哥哥就好了。」

萧景之苦笑了一下,说:「小祖宗,我可不想做你爹。你就叫我哥哥吧。」

他比我长一岁,已经成熟稳重了许多。他那时安慰我道:「人生在世,哪有不犯错的,不犯错的,是圣人,咱们知错能改,就好了。再说了,你下雪天想来看梅花,也是正常的事。如果我们待在书院里,就是平淡无奇的一天,你看来了这里,今天就过得非常浓墨重彩,一辈子都会记得。」

我那时呆呆地看着他,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树梢,月光洒在白雪上,映衬出朦胧模糊的世界,他那张俊美的脸在月光是如此的令我着迷。

我说:「萧哥哥,如果将来你犯了错,我也不会责备你,反而细心安慰你,陪着你。」

可是,他原来也说过,绝对不会负我啊。

是他先失信于我的。

30.

「婉瑶,世间哪对夫妻不是从年少时就磕磕绊绊,互相容忍才能相伴一生的?我们原来走山路,遇到互相扶持的老头老太太,你也心生羡慕。如果现在你离开我,我们怎么能白头到老呢?就算你遇到了新的人,你怎么保证他不会背叛你呢?你又何苦再经历一次……我不是圣人,我也会鬼迷心窍,我也会放松警惕……原来我们辅助陛下登基,总是互相扶持,你提点我应该注意谁,我告诉你应该如何处理各种危险,你忘记了吗?为什么在我们的婚约里,你就不能多点耐心,多点忍耐呢?」

「可是……」我疑惑地说:「那时候我很年轻,我只看到了那对白发夫妻相互扶持的那一瞬间,我不知道那个老婆婆曾经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泪,自己的孩子又被害死了几个啊……如果我知道,我怎么会羡慕那样的白头到老呢?我不需要你陪了,我也不会陪你了,所以就算我一个人走,我跌了跟头,我头破血流,我也没有关系,我不需要为了向世人展示那一瞬间的幸福,就勉强自己整个人生都活在憋闷里。」

不用整天知书达理、贤良淑德真好!

「不会,」他擦了一把眼泪,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不会给你委屈受,不会纳妾,不会有别的女人,你不想和别人住,咱们单独住,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我摇摇头:「错了。我不可能给你第二次机会。我娘就是对自己不够狠,对我爹不够狠,对姨娘不够狠,所以她的一生才那么辛苦。如果她在发现了姨娘的存在时,就立刻给她灌鹤顶红或者绝子汤,姨娘就不会生了儿子耀武扬威。如果她知道爹爹对她的爱只是谎言,她就应该要么离开,要么杀了他,她就不会落到被人抛弃的境地。如果她狠心,她有无数次机会,让那些把她踩在脚下的人通通不得好死。但是她没有,所以她郁郁而终。如果不是我命大, 恐怕也是一个凄惨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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