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出自专栏《奇葩人渣惩罚者》

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一个姑娘。

她以整个草原为聘,愿给夫君作妾,夫君心疼地说委屈她了。

他们的爱情感动了所有人,我自请离去后,夫君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辩白,说他不曾动心。

1.

儿子麟儿是哭着回来的。

他冻得浑身冰冷,嘴唇发紫,断断续续地叙述,他一直念叨的父亲、我日思夜想的夫君,是怎么答应陪他练剑,最后却把他一个人留在冰冷的练武场一下午,陪着那女子去茶楼听话本子。

「娘亲,爹爹是不是不要麟儿了?」他睁着水润润的眼睛,趴在我怀里,失落地说,「爹爹要娶新的夫人,爹爹也会有新的儿子。」

下人把暖炉推到离我们更近的地方,我把他冰冷的脚放到我肚子上暖着,又把他的小手捂在手心。

他问的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他。

夫君是大周的大将军,他骁勇善战,长得丰神俊美,突厥军叫他玉面阎王。

他英勇杀敌,解决了困扰大周十年之久的突厥军,实现了少年时我们一起拜师学艺时的豪言壮语。

我等着他凯旋,执起我的手,共享这太平盛世。

只是,没想到,他却带回了另一个姑娘。

那姑娘身份特殊,是蒙古族的公主,最后一战正是大周军队和蒙古军队合力包抄,才打败突厥主军。

而这计策后面的最大功臣,就是夫君带回来的这个姑娘。她不仅冒着生命危险只身去了大周军营,还用她的智慧说服了我的夫君萧景之实行她的计策,更是在大战之时,与萧景之一起,穿越过半数的突厥军,将突厥王斩杀于大战之中。

当然,我没去现场看到这些惊心动魄的战事,但……这京城中人人都知道啊,我想不知道也难。

京城中的高门贵妇们,自然更乐意听些英雄美人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不知是哪家洗衣服的婆子的儿子,是亲历战事的一个小兵,据说他亲眼见到了萧大将军在亲手斩杀了突厥王后,兴奋地抱住了他身旁英姿飒爽的朝珠公主。

从下人嘴里听到这等一手消息,讲出来的那个夫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哎呀!我要是萧将军,身旁有这么一位红粉佳人,不仅长得美,还足智多谋、英勇善战,我也忍不住要立刻亲上去了啊!听说啊,当时突厥军吓得落荒而逃,大周和蒙古军看到站立在高台上的两人,一直在喊:萧将军、朝珠公主!那喊声,真是震天响!想想就激动人心!」

确实很精彩,朝珠公主颇有花木兰从军的架势,简直实现了无数深闺妇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英雄梦。

我这个萧将军的原配夫人,竟然不能在他们的爱情故事里,有半点声音。

人家上阵杀敌,拯救天下苍生免于战火,我怎能计较那些儿女情长,拈酸吃醋?

又有那妇人感慨:「哎呀,就是可惜了,萧将军已经娶了妻子,不然啊,还真的能成就一段佳话呢。」

2.

麟儿晚上还是发起了高烧。

他下午在练武场,执着地等着他父亲回来。萧景之带他过去的时候,挥退了所有下人,大家都以为,麟儿是跟萧景之在一起,没想过他会这么执着, 等了一个下午。

麟儿才 5 岁。

高烧让他很不舒服,一直在哼哼唧唧地哭。

下人要背他,他哭得更加厉害,我怕他哭坏了嗓子,只能自己抱着他。一个 5 岁的孩子太重了,何况我肩膀还受过伤,好在,去医馆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大门打开的时候,我与刚刚回来的萧景之碰了个正着。

穿着蒙古服侍的朝珠公主醉醺醺地半靠在他肩膀上,还在说着:「喝啊,再喝一点嘛,萧哥哥,怎的你们大周的男儿还比不上我们草原的女子……」

萧哥哥……我原来也这般叫他。萧景之的手,正小心地扶着她,脸上满是还未收回的宠溺之色。

有一瞬间,我感觉心脏是在被针密密麻麻地扎。

「婉瑶,怎么了?麟儿生病了吗?」他看到我,十分吃惊紧张的样子。

我看了眼他身上的朝珠,他有些讪讪地把她扶正,朝珠仿佛完全醉了,又靠在了他身上,萧景之解释:「她醉了。」

我抱着孩子要出门。

萧景之忙追了上来,道:「我陪你们一起去。」

麟儿转头看了他一眼,本来已经削弱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朝珠被下人扶了进去,马车里,萧景之问:「怎么不把医师叫家里来?」

我一边用手给麟儿降温,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为什么,请医师一来一回浪费多少时间?麟儿 2 岁时他才出征的,麟儿那时生病,他比我还急,抱着孩子就往外走。

果然,现在都忘了么?

麟儿病了好几天,吃饭时,婆婆责怪地说:「你也是的,就是在家看一个孩子也看不好,还害得我孙子生病,真是的,做什么都做不好。」

自然比不上婆婆即将拥有的公主媳妇。

自从萧景之凯旋,朝珠面圣时,就直接对高高在上的帝王脆生生道:「大周的皇帝陛下,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女子都想做您的妃子,但我已有心爱之人,大周和蒙古的联姻,不一定非要我成为您的妃子,我也可以是您臣子的妻子……」

虽然她没有明说,她想成为谁的妻子,但是不言而喻。

3.

京城,大家最喜欢津津乐道这种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故事,何况还是大名鼎鼎萧将军的。

那天我去书房,听到了萧景之和朝珠的激烈争吵声。

萧景之的声音饱含了怒火:「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我已经有了妻子,我不可能娶你!我们不是说好了做知己,做朋友,做兄弟的吗?」

我和萧景之成亲之时,他曾跪在我外公面前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妾。

里面传来朝珠激动的声音:「我才不要和你做什么兄弟!我喜欢你!我就要告诉你!爱情不是什么需要遮掩隐藏的东西,它是最美好的存在!你为什么不敢面对它,为什么不敢面对我!你明明也是爱我的!为什么不娶我!」

那是少年人对于自己心爱之人不能给与相同反馈的歇斯底里。

原来萧景之要娶我,我不同意,我告诉他,我宁愿去做尼姑,也不要嫁人。那时我真的去了庵里,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他在我窗外站了一夜,红着眼眶问我:「你说你不爱我,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又为什么为我哭了一整夜?既然爱我,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嫁我?」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来,竟然恍如隔世。

他原来说的话,现在有另一个女子在问他。

「我……我不……爱你!我有了妻子!」他声音里的勉强,我听了都要为他的隐忍和委屈感动。

多么深情专一的男子啊。明明已经动了心,却要一遍一遍否认,就是因为有了原配妻子!

要别人听到,一定觉得那原配的存在就是个错误,是他们伟大爱情路上的绊脚石!

4.

「你不爱我?」朝珠讥诮的声音响起,「那是谁和我高山之巅共赏人间美景,是谁在草原上和我纵马高歌,谁和我海誓山盟,说此生不负!」

她说的是,彻夜缠绵。

「别说了!那时我以为……以为……」萧景之的声音饱含了痛苦和自责,「你说了你这次和我回来,只是为了蒙古和大周的联姻!」

「你以为你回来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草原,我会开心吗?」朝珠悲戚的声音响起,「你让我嫁人,可是爱上了你这么耀眼的人,我又怎么能爱上别人呢?萧哥哥,你太残忍了!你知道我为了跟着你来大周,忤逆了最疼爱我的阿爸。萧哥哥,我所求不多,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每天看你一眼就可以了……如果你担心婉瑶姐姐介意,我去和她说,我去求她,我给她磕头,求她成全我们,行吗?」

萧景之没回答,窗户上他们的身影交叠在一起。

草原女子果然热情似火。

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又是怎么回去的,屋内的两人再也没有别的心思谈话。

那天晚上,萧景之羞愧地看着我,他说:「婉瑶,对不起……」

他道歉道了一晚上,我哭了一晚上。

自那天之后, 我便不再和他说话。

5.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这种事,谁又能逃得掉呢?

丈夫纳妾或者再娶,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还有那彻夜难眠的,倒映在纱窗上妇人的低泣声……

我四五岁时,父亲纳妾,那时娘亲便整夜整夜地坐在烛火下,一边看着父亲年少时写给他的信笺,一边用手绢擦眼泪。她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总是会在半醒间知道她的哀愁与凄苦。

父亲原是一介穷书生,因为没有进京的路费,便在娘亲家里做工。一个是富商家的妙龄小姐,一个是虽然穷苦但面容清秀、才高八斗的才子,真是一出佳话。

外公只有娘亲一个独生女儿,他想招婿,一来娘亲在自己家,不用担心受委屈,二来,家里的家业,将来也好交给下一代。

但娘亲没有同意,她不愿意父亲受这种委屈。

外公没有强求。

后来父亲一朝鱼跃龙门,他也当真大红花轿娶了娘亲。恩爱了几年,他开始纳妾,后来,他便几乎不怎么来母亲房里。

姨娘当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姨娘生了儿子以后,常对母亲颐指气使,连带着也对我动辄打骂。刚开始,母亲还带着我去找父亲评理,但父亲只是抱着弟弟在逗弄,一副慈父的样子。

母亲在我 8 岁那年又怀了身孕,别说她了,就是我,都祈祷她能生下弟弟,挽回父亲的心。

她没能生出弟弟,她在花园里散步时,不知被谁从后面推了一把,整个人从不高的拱桥上跌落下来,流产了。

她太懦弱了,只是哭,一直哭,原来她还精心打扮一番,博取父亲的欢心,流产之后, 父亲没来看一眼,她已有些神经质。

后来她越病越重,她去世那天晚上我很害怕,她一直在咳嗽,我跑出去想叫医师。那时姨娘说喜欢母亲住的院子,父亲便让我们搬去了一个破败的院落里住,母亲身边常年伺候的丫鬟婆子,要么被卖掉,要么被叫到姨娘房里做粗使活计。

雨很大,雷声也很大。往常这个时候,父亲应该在书房,我想求他给母亲请个大夫,我去的时候,透过门缝看到了父亲和姨娘在一起。

父亲说:「她死了也好,我看到她,总是想起自己那段苦得不能再苦的日子。」

姨娘的声音里带着喘息,她说:「老爷,那我岂不是也死了好?」

父亲责怪地说:「春娘,你怎么能和她一样,你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你就是另一个我。」

所以,原来他和娘亲的情比金坚是假的,那些如山一般厚的情书也是假的,他从出现时起,就是带着目的的,富家小姐的家财万贯能助他顺利参考,甚至能在他刚开始几年为他打点上下关系,等到他官运亨通,那看过他寒苦、卑微的人,最好通通都去死。

幼时父亲和姨娘的身影, 逐渐重合在了萧景之和朝珠身上。

6.

我没有敲父亲的门。

只是浑身湿漉漉地回到了母亲房里。

我回去时,她已经坐在铜镜面前,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遮掩她的憔悴之色。

她恢复了清明:「去找过你父亲了?」

我的热泪滚落了下来。

她笑眯眯地说:「傻瓜。」

然后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恍惚地说:「那时二八年华,还没有想过今天呢。」

她叫我去睡觉,我有预感,她要不行了。

没多久,她眼角挂泪,便离开了人世。

娘亲去世,父亲松了一口气。姨娘被扶正了。姨娘是父亲的表妹,两人很是恩爱。不过这恩爱也不长久,父亲很快又纳新妾回来,整个后院十分精彩和热闹。

我 9 岁那年,外公来京城,我藏在了箱子里,跟着他一起去了杭州,才逃开了那令人窒息的高门大院。

外公非常疼我,把我当成男孩子养,甚至送我到白鹿书院学习。

我在外公身边十分快乐,仿佛是要把那丢失了很多年的快乐都弥补回来似的。

他有意把生意交给我。

我那时喜欢看话本子和游记,想要玩遍万水千山。

我为了谁才囿于这令我痛恨了整个童年的深宅大院,最后却只换来一句抱歉。

7.

麟儿生病的这几天,萧景之天天来看他。

麟儿不理他,等麟儿睡了,萧景之搓了搓手,对我道:「婉瑶,我知道你不痛快,但是大周苦战久矣,现在大周和蒙古联姻,更能稳固边疆……我……朝珠她不求别的,只是想在府里有个院落而已,我发誓,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第一位的,好吗?」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他心里需要和别人比较呢?

我们是在白鹿书院认识的。做了整整两年同窗,一起为非作歹了很多次,他很突然说喜欢我。那时山长的女儿正在对他暗送秋波,我们还一起打趣他,而且那时我还扮做男子。我震惊于他的惊世骇俗,他却说:「喜欢就是喜欢,我不管其他。」

我那时问他:「那山长的女儿怎么办?」

他奇怪地问我:「关我们什么事?」

「那我和她比,她更合适嫁给你。」

他摇摇头,非常严肃地答:「我只喜欢你,别人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你这么说,是在看低我。」

心,当然是不可避免地悸动了,和他互相看着,然后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我那时想,我和他年少相识,他家境颇为显赫,而他心中亦有天下,不是那般庸碌之辈,当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只是,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可笑,恐怕只要动了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别人的念头,便是满盘皆输吧。

天下男子皆薄幸。

他还在说:「你别和我生气了,咱们三年没见,我一回来你就和我怄气,难道你不想我吗?」

想啊,怎么不想,晚上要把他的家书拿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偶尔抬眼看镜子里的自己,都是眼角眉梢带着笑的。我还在心底庆幸地想,我到底没有走和母亲同样的路,母亲看信时哭,而我看信时却是笑着的。我总是把他的书信放在枕头底下,就像他陪着我一般。

自从生产后,我就畏寒。他回来那天,我站在风雨里等了他两个时辰,等来了一个明媚张扬的女子坐在他的汗血宝马上。等来了他伸向我的手,生生在那女子的一声惊叫中顿了顿。

等来了麟儿被他丢在练武场冻到感冒。

我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什么要为了他饱受三年相思之苦,成婚这些年,对他的长辈晨昏定省,被人指点这里那里做得不好。

我也是想要仗剑走天涯的啊。

只是因为我爱他。

只是我爱他的这些年里,他在一边给我写信诉说相思的同时,他的心,已经飞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

这种感觉,就像以为是一桌美味,吃到最后,却发现饭菜里,全是污秽之物,让人恶心。

8.

麟儿病好后,变得沉默寡言。

我很怕他重复我小时候的路,只能给他更多的爱和关心。

他拜了王爷周弘臻做老师,请了几日假,又要去贤王府报到,我亲自送他去了王府,到了门口,他一步三回头,很是依依不舍的样子,他病刚好,又被他父亲打击到,心里十分脆弱,故而很是依赖我。

我不忍心他小小年纪就坐在冰冷的座椅上忍受老师的说教,走到他跟前,小声问:「麟儿可是不想去上学?」

其实我并不想这么早给他找老师,只是这老师是皇帝钦点的,无法拒绝。

他眼睛亮了亮,点点头,期待地看着我。

他的样子八分像我,我抿嘴笑了下,这是这么多天,第一次开心地笑。

「走,娘亲带你逃课去。」

他立刻紧紧握住我的手。这一刻,我却眼底一热,突然红了眼眶,他的手很小很暖。他整个身心依赖我,依赖他的父亲。我不能辜负他,要好好照顾他。

但是他父亲却可以把他一个人丢在冰天雪地的练武场。

儿子自然没有情人重要。

压下心底的情绪,我站直身体,对王府迎来的管家道:「麟儿刚刚在马车上便咳嗽不止,恐将病气传给王爷,今日先请假一日,还请管家禀告王爷一番。」

管家的表情很是错愕,我却不想和他纠缠,忙将麟儿抱上了马车。

他小小的手圈着我,在我耳边小声说:「娘亲,你撒谎。」

他声音软软的,还带着热气,我心里一暖。

我本想带他去城中有名的酒楼吃饭,他喜欢那里的红烧狮子头。但怕遇到萧景之,便去了城中有名的一条好吃巷。

他吃冰糖葫芦吃得满嘴是糖,又大口吃驴肉火烧,最后抚着肚子,满足地说:「娘亲,要是咱们一直这么自由就好了。」

我又带着他去书局买书,他受我影响,也十分喜欢看些传奇故事和山水游记。

选了两本书,我们去了城中一家茶馆,要了个雅间,丫鬟和马夫在外间吃茶,我和麟儿在靠窗的里间。我们一人躺一边,身上盖着毯子,中间放着茶几,岸上摆着小吃零嘴。

我给他念书听,没一会儿,他就钻我毯子里,乖乖趴我怀里。

等我念完一章,他就睡着了。

我闲心地放下书,外面是天寒地冻,还飘着洁白的雪。

晚上我带他去小面馆,吃了一家很好吃的阳春面,许是在外面十分自在,他胃口好了不少,整个人都笑眯眯的。

9.

刚一踏进将军府,萧景之就急急忙忙地奔过来,问道:「你们去了哪里?怎么不让人回个信?」

跟在我身边的丫鬟采月和车夫王大,他们是外公派给我的下人,自然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婆婆拄着拐杖过来,责怪地说:「婉瑶,你和景之闹脾气也就罢了,擅自将孩子带出去,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怎么办?」

她又道:「这城里,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偏偏就你心眼子小,非要计较一番!人家朝珠贵为公主,都不计较做小,你还整日板着个脸!要我说,景之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想当初你怀孕,他也没收通房丫头,你还想怎么的?」

「娘!别说了。」萧景之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低声道,「下次别让家里人担心了。」

「是啊,姐姐,」朝珠跟在婆婆后面,道,「如果你不想我嫁进来,我也可以在外面住一间宅子,我不求什么名分,只想陪着景之。」

萧景之爱怜地看了她一眼,显然是感动了。

真感人!

第二日,我带着麟儿上了马车,萧景之也跟了上来。

我蹙眉看着他,他解释道:「我回来这段时间,总是各种繁忙,没有好好陪你们母子二人,今日我一整天都陪着你们。」

这是他的恩赐。

我该感恩。

「王大,把车驾去庄外的梅园,听说那里梅花开了。」他又笑着对我说,「你信中常写梅花开了, 让我陪你去赏梅,这次我终于来了。」

我挑开帘子,看了眼外面的风雪天气,好在梅园离城里不远,驾马车只要一个时辰。

麟儿靠在我怀里不说话,萧景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了各色的茶点,他拎起一颗,递给麟儿,麟儿恶狠狠地把茶点打在地上。

萧景之的脸色变了一下,我看得出来,他在忍耐。

10.

或许从他的角度来说,我和麟儿是不识好歹了,他做小伏低哄我们这么多天,我们早就该感激涕零,和他其乐融融。毕竟他现在是所有人都捧着的大英雄,连皇帝都礼遇三分,谁敢给他气受。

马车后面有马蹄声,接着,响起了朝珠的声音:「萧哥哥!婉瑶姐姐!」

「把车停下。」我开口对王大道,「把朝珠公主请进来。」

萧景之欣喜地看了我一眼。其实在他心里,应该是觉得男子三妻四妾实在是常事,我暂时无法接受,但终归是要接受的。

朝珠一身风雪,进来后言笑晏晏,说:「我听下人说梅园的梅花煞是好看,没想到你们也去,你们不会嫌我碍事吧?」

说着,美目在我和萧景之身上流转了一番。

萧景之面有难色,但还是道:「就是你婉瑶姐姐让你进来的,你说你碍事不碍事?」

朝珠打了他一拳,对我说:「谢谢姐姐。听闻你们京城的贵门妇人最是大度,果然名不虚传。」

我没说话。

朝珠看着茶点,道:「都是我爱吃的!萧哥哥,你最懂我!」

麟儿把头藏进我的脖子间,很快温热的泪水就打湿了我颈肩的衣服,我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

因为我不说话,车子里沉默了下来,时不时朝珠会调皮地用腿踢踢萧景之。

到了梅园,掌柜的引我们去了一处独立的园林,屋内火炉燃烧,屋外是白的雪,红的梅,十分好看。

萧景之看着这美景,感叹:「婉瑶,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白鹿书院时,也曾偷偷去山上看梅,结果风雪太大,看不清路,被困在山里一晚吗?」

11.

当然记得, 当时是我顽皮,非要大雪天出门,其他同学宁愿在屋里喝烧酒吃烤肉,不愿意去外面受罪,只有萧景之拿了斗篷,笑得恣意飞扬:「走吧!」

结果我们在山上被困,他把外套脱了,抱着我藏在山洞,第二天才下山回去,那次他大病了一场,我哭得很伤心,害怕他像我娘亲一样死去,喂他喝药的时候,他嫌苦,鬼使神差地,我尝了一口那碗药,对他说:「不苦,有苦我陪你一起吃。」

从此以后,我们只要有一人生病,另一人必定会端了药来自己先喝一口。

「娘亲,别哭。」麟儿小小的手帮我擦了擦眼泪,一脸心疼地看着我。

萧景之就这么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眼里也是泪光点点。

朝珠在外面堆雪人,大声叫萧景之陪她一起玩。

萧景之没理她,低声对我说:「婉瑶,看在我们当初那么甜蜜的份上,你就原谅我吧,我保证,朝珠是最后一个,好吗?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对麟儿道:「你去和采月姑姑玩会儿。」

他很懂事地去了采月旁边,采月和王大正在烤火。

萧景之想要握我的手,看出我的厌恶之色,只能惺惺作罢,他低声下气道:「别和我生气了,成吗?我知道这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现在事情也已经发生了,你生气,令麟儿看到,不是让他和我生分了吗?」

他以为麟儿是受我的教唆,所以才对他如此无礼。

我不想辩解,只是道:「你给我休书吧。」

「什么?」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那眼底深处,还有藏不住的惊恐。

12.

我看着他,没有一丝退让,一字一句强调:「你给我休书。」

他的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下来,声音里带着颤抖:「婉瑶,你别说气话了,行吗?我怎么会休了你,我们说过要一生一世的!我是真的爱你,婉瑶,你别说这种话了……」

「你知道我不是说气话。」窗外的梅花开得热烈,确是一番美景。

我擦了擦眼泪,道:「如果你惦记着当初的情分,就把麟儿给我,你会有新的儿子,我不想他跟着你受苦。」

萧景之面色惨白,身形晃了晃,嘴唇哆嗦了下,说不出话来。

或许,他以为,我不会这么决绝。我嫁给他后,改变了很多。我原是最爱睡懒觉,但嫁给他后,每日早起给婆婆请安。原来最爱骑马到处游玩,后来困在那将军府里,听着婆母、各房嫂子的明争暗斗。

有一日,我听到朝珠娇气地和他说:「你们这里的深闺妇人,最爱勾心斗角,后宅的阴狠手段层出不穷,我可不愿意加入到那样的争斗中去,我要的是上战场,杀敌人,才不会格局那么小,在她们那个圈子里夹缝求生存呢。」

萧景之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妇人目光短浅,何苦计较。」

是我目光短浅,以为自己不会和娘亲走同样的路,怪谁呢?

怪我自己,血淋淋的教训摆在面前,却不长记性。

不过,好在还有麟儿,生他,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

朝珠还在叫他,他砰地一声把窗户关了,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萧景之紧紧握住我的肩膀,仿佛是困兽般:「我不许!我不同意!婉瑶,你别走!这几年,我是靠着思念你们娘俩,才撑下去的,我浴血奋战,上阵杀敌,除了为自己的理想,报效国家,也是为了让你们能被世人羡慕啊!我不许你走!」

可是在他和朝珠那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里,我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问他:「如果她没有跟着你回来,你是不是会瞒我一辈子?或者说,你在那里和她发生的那些事,本就是想着她不会回来,所以肆无忌惮?」我轻声问道。

如果朝珠不来,我或许真的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无法知道他的背叛。

而他,势必也会继续扮演原来那个好夫君,好父亲,或许偶有走神,想起那草原上热情似火的女子。

他着急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开始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知己,是她一直痴缠我,有一天……对不起,我当时太想你了……」

或许第一次是药的原因。之后的很多次,或许就是情之所至了。

13.

我沉默地看着他,心想,当初决定嫁给他时,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最坏的准备竟然来得这样快。

「你……你当真不肯原谅我?婉瑶,你听我说,如果你拿了休书,那麟儿怎么办?你不是最看重他吗?你忍心别人嘲笑他母亲被人休弃?」

当然不忍心啊。麟儿是我的贴心小棉袄,我冬天手冷,他就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小肚子上,然后轻声说:「听师父说,娘亲原来身体很好,是生了孩儿后,冬天才畏寒,孩儿给娘亲暖着,娘亲就不冷了。」

可是,我更加不愿意他成长在一个连父亲的爱都要争夺的环境里。

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可以争夺。功名、利禄、生意、军功,唯独爱不能争夺。

我不愿意他小小的年纪,就怨毒地看着别人,在无数次的失望里,被迫成长。他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所以,我要带他走。」我心平气和地说,「朝珠要嫁进来,不可能是以妾的身份,蒙古不会同意,外人也会颇有微词——」

「陛下已经说了,让我以平妻之礼娶她……」他打断我。

我愣了下,随即失笑:「是我想多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他紧张地看着我:「你不走了吗?这个问题也解决了。」

可笑,他竟然在觉得我是因为朝珠不能为妾才想离开,心里始终感觉有股闷气,散不了。

我想,母亲或许是流产后伤了身体,但更多是长年累月的郁结在心,最后才会落得年纪轻轻便病死的下场。

所谓,抑郁而终。

他继续道:「如果你要离开,我是不会把麟儿给你的,母亲他们也绝对不会同意萧家的孙儿在外面长大!」

他眼神里多了些疯狂,对我道:「就算你恨我,我也要留你在身边,婉瑶,我是爱你的,真的!」

我看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想要带走麟儿不容易。

14.

回程的路上,我们遇刺了。

数十名蒙面人,武艺高强,招招致命,想要我们的性命。

王大护在我和采月身前,我紧紧抱住麟儿,手里拿着一把剑。

黑衣人向我们逼来,王大很快和他们缠斗在一起,我拿起剑拼命挡开那些黑衣人。

萧景之看到我们这边,想要过来时,朝珠险些被砍了一刀,她惊叫了一声。

萧景之立马奔了过去。

我晃了下神。我和他曾经帮助当今天子争夺皇位时,也曾这样被人追杀,那时他拼了命,也要为我挡下箭矢。

如今我们已经是夫妻,还有了孩儿,他竟然置我们于危险不顾,去救另一个女人。

黑衣人给了我一剑,在左肩,也是原来的伤口上。

我痛得心底一抽,浑身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

一把长剑破空而来,正中黑衣人心脏,随即一个身影挡在了我们面前,是麟儿的师父周弘臻。

「师父!救娘亲!」麟儿害怕的声音传来。

周弘臻带了大量的侍卫而来,很快黑衣人便不敌,纷纷逃散。

「娘!」昏迷之前,是麟儿声嘶力竭的哭声,最后的意识,我倒在了一个人的怀里,萧景之正在着急地向我跑来,他身后的朝珠勾起唇,冲着我冷冷一笑。

醒来时,我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火炉烧得很旺,屋里暖气很足。

我右手边躺着麟儿, 他脸上还有泪痕,显然是哭够了,才睡了过去。

「醒了?」是一道清润温和的声音,是贤王周弘臻。

「王爷?我怎么在这里?」

「你受了伤,失血过多,又碰到了原来的旧伤,我就带你们回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书,修长的手端起药碗,道,「幸好你醒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喂你这药。」

他扶我靠在床边,麟儿醒了,揉了揉眼睛,紧张地看着我,我笑了下,说:「娘亲没事,别担心。」

麟儿乖乖点头,我想端起来自己喝药,周弘臻避开我的手,坚持喂我,他道:「你现在伤着,没必要讲究那么多,免得牵动了伤口。」

「……多谢王爷。」

喝了药,周弘臻出去了, 我问麟儿:「我们怎么来这里了?」

15.

麟儿奶声奶气地说:「是师父救了我们,我就求他带我们回王府了。娘亲,我怕回将军府,他们继续害我们。还是师父这里安全。」

我没说什么,要说那侍卫也来得太巧,而且只是刺伤我便不再恋战,显然透着蹊跷。

那伤口没有很深,只是流血比较多,我整日比较昏沉。

第二日,我听到门外有争吵声。

是萧景之。

「王爷,恕臣斗胆,婉瑶是臣的妻子,王爷把她扣在府中是何居心?您虽然贵为王爷,但若欺人太甚,别怪臣以下犯上!」

周弘臻的声音依旧慢悠悠地道:「萧将军真是名士风流,怎么,家中的朝珠公主不能满足将军了?」

麟儿在我身边哀求道:「娘亲,我想在师父的府里,我不想回将军府了。」

我本来还有点心酸,听到他这话,顿时有点哭笑不得。麟儿三岁拜周弘臻为师,那时他每日都哭唧唧地去王府,王大一直陪在他身边,我则去离王府最近的茶楼休息等他。

后来过了些时日,他便欢天喜地地过去,整日说周弘臻待他如何好,末了还会小声感叹一句:「要是师父就是我爹爹,该有多好啊。」

周弘臻未娶王妃,也没有侧妃,他做了麟儿的师父后,我一直担心他为了有后,会让麟儿过继给他……毕竟麟儿真真长得玉雪可爱。

麟儿在王府中地位很高,简直是第二个小主子了。

在将军府,他过得不开心,每次见到他奶奶和叔婶,总是被拉来和他堂兄弟做比较,又被耳提面命不要贪玩。我被婆婆说的时候,他哭得比我还伤心,他见不得我流眼泪。

麟儿捧着我的脸,认真地说:「娘亲,你和麟儿一起住在王府里,师父不会管我们几时起床,也不会说我们不懂礼数,更不会大寒的天气让你罚站,好吗?」

16.

「你太外公给我们在京城买了府邸,等过段日子,娘亲带你搬过去一起住,我们哪儿也不去,就住在自己家里。」我亲了亲他的手,认真地问,「麟儿跟着娘亲,只有我们两个人,等来年开春了,我们下江南,去找太外公,你愿意吗?」

麟儿欢呼了一声:「愿意!」

随即,他又依依不舍地问:「那……师父怎么办?」

他对萧景之的记忆早就消散,这些年,他时常见到的是周弘臻,如果不是我整日对他提起他父亲,他根本不可能渴望这令人失望的父爱。

其实他心里对周弘臻的依赖和敬爱,比对萧景之多太多了。

「等在那边安顿好了,可以带你回来看他……」我不确定地说,毕竟京城和杭州相隔遥远,回来的概率不会太大。

他心满意足地靠在我身边。

萧景之还是进来了, 他见我面色苍白,他脸上的愧疚令他那大将军的光辉都消散了不少,他低声对我道:「婉瑶,真的对不起——」

「先闭嘴可以吗?」我不耐烦地说,「我不会和你回去,我和你之间目前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和离。」

真是受够了他的道歉。

从他回来到现在,为了带朝珠回来道歉,告诉我她只是暂住一下。后来为要娶朝珠道歉。把麟儿一个人留在练武场道歉。如今为把我和麟儿置于危险境地而道歉。

周弘臻进来了,施施然坐在桌子边,淡然地倒了杯茶水,问道:「喝不喝?」

「师父,我渴!」麟儿脆生生地答道,他看也不看萧景之一眼,爬下床,穿着袜子踩在地上,很自然地走到周弘臻身边,小心翼翼地把茶水端过来喂我,等我喝完了,又爬上周弘臻的膝盖,周弘臻给他倒了杯水,麟儿便就着他的手喝了起来。

我竟不知麟儿和周弘臻这么——没大没小。

17.

麟儿来王府上学,王大是不离左右的,说实话,尽管原来见过周弘臻很多面,但贸然将儿子送到别人手里,我是不放心的,王大会武功,看着憨厚老实,但他看人最是锐利,且也十分警醒,我只知道周弘臻是真心将麟儿当关门弟子般对待,竟然不知他这么宠他。

萧景之显然也被他们之间熟稔刺激了一番。

若是原来,我必定心疼他为国出征,苦守边关三年,亲儿子和外人更加亲近会令他伤心,也会苦口婆心地告诉麟儿他的父亲是多么爱他,多么在意他。但是现在我只觉庆幸,幸好还有周弘臻可以给麟儿如父般的疼爱。

萧景之见我油盐不进,想从麟儿那里下手,他诱哄麟儿道:「儿子,来爹爹这里,爹爹带你回家。」

麟儿搂着周弘臻的脖子,对周弘臻道:「师父,我就住王府了,我再也不回将军府了,我不要娘亲每天不开心,我也不要整天看着那个恶毒的女人倒胃口。」

我蹙了下眉,不知道麟儿童真的嘴里,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朝珠固然心术不正,但麟儿这个 5 岁的孩子懂什么?

萧景之脸色白了下,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

周弘臻对他道:「萧将军,本王念在你对大周有恩,你此番擅闯王府之罪便免了,只是你想带走的人,可不愿跟你回去了, 那就恕本王不能袖手旁观了。」

萧景之声音发寒:「不知道臣要带走妻儿,王爷为何要多管闲事?」

周弘臻冷笑一声:「如果不是本王多管闲事,知道你带着他们去了梅园,快马加鞭跟了过去,你现在可还有妻儿?萧将军既然已经抱得草原美人归,又何苦装出这等情深的样子来做给旧人看呢?」

18.

我听了心里一痛,如果麟儿真的发生什么不测,恐怕比杀了我还难受。

而如果我死了,独留他一人在将军府,恐怕他小命都难保。

幼时娘亲去世,因为我是女儿,不会和姨娘的儿子争夺家产,只需要把我嫁出去,还能稳固家族关系网,故而我虽然时常受到苛待,但也不曾有性命之忧。

但麟儿是嫡长子,如果我真的出了意外,将来的将军夫人又如何能容他继续活下去?

周弘臻继续道:「况且,本王也非外人,本王乃麟儿的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将军回来,麟儿每日来王府进学,总是愁眉不展,本王视麟儿如子,又岂能对他的遭遇袖手旁观?」

麟儿运气比我好,若我真的不幸离世,他还有王府可以依靠,我心底一热,看向周弘臻多了几分感激。

萧景之面色黯然地离去,临走时对我道:「婉瑶,等你气消了,我来接你和麟儿回家。」

家?他的将军府早已不是我的家了。

我绝对不会回去过母亲那种日子,为了一个男人飘忽不定的爱,而囚禁自己的一生。

我也绝对不会让麟儿成为一个从小就见识肮脏和罪恶的小孩!

下午的时候, 我爹来了王府。

他已经官至尚书,儿孙绕膝,志得意满。

而我娘,尸骨恐怕都已经腐烂在了地底。

19.

我爹强忍怒气,质问我道:「你已嫁人,和王府无亲无故,为何住在这里?万一被其他人知道了, 你让将军府和尚书府颜面何存?大家只会说你有娘生没娘养!」

这就是我父亲,永远是责备我不懂事,给他惹了麻烦,怕对他声名有损。

当年我逃到外公那里,细细诉说了娘亲是如何受尽折磨才离世,外公当场没说什么,我却看到在我离去后, 抱着外婆的牌位,哭得十分凄苦。

后来,外公带着几十名打手,浩浩荡荡地要父亲归还母亲所有的嫁妆。

朝廷命官虽然奉银可观,但过奢华的生活还是非常勉强。但父亲可能是穷苦怕了,生出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府中十分奢华。用的自然都是我娘的嫁妆,外公富甲一方,只有娘亲一个独生女儿,每年还会送来大量的财物,但母亲却与外公不甚亲近。

当时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名声,不得不将挥霍了的财物如数归还,至于不够的,不知道他从哪里填补了这个窟窿。

他对娘亲、对我、对外公只有恨,没有丝毫爱意。

我淡淡道:「尚书大人若不满意,尽管向世人宣告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你!」他气急,抬手就要打我。

我比他先一步,用一把匕首抵住他的脖子,寒声道:「你以为我跟我母亲一样,任你打骂不还手吗?」

他像不认识我般,气得脸色发白:「你!你!大逆不道!」

锋利的刀刃轻轻划破了他的肌肤,沁出一丝丝血迹,我道:「你害死了我母亲,我没有找你报仇,已经是仁至义尽。」

「逆子!你一定会有报应!」

「你这个宠妾灭妻、过河拆桥的伪君子都没遭报应, 我又怕什么呢?父亲,在你身上我学到一个道理,好人没有好下场,坏人却可以长命百岁。我原来痛恨我身上流着你的血,现在却有一些感激,我到底不会像我娘那样傻!」

20.

在王府养了几天伤,我便想搬回外公给我置办的宅子。

吃饭时,周弘臻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下,道:「那日刺杀你们的贼人尚未抓到,怕只怕你和麟儿势单力薄,再次遭到毒手。王府守卫森严,高手众多,不若在这里静静等到凶手被抓后,再打算之后的事。」

麟儿接口道:「是啊,娘亲,在这里,我就不用每天坐马车来找师父了,而且还可以跟着师父学武功!」

「……那就叨扰王爷了。」

父亲应该是萧景之叫来的,他估计没想到我能如此决绝,整日来王府求我回去。

听闻下人禀告他又来了, 麟儿停下正在写字的手,歪头看我:「娘亲准备如何?」

「不见。」

「爹爹若是真的知错,也不娶那蒙古女子呢?」

「若是那样,你觉得应该如何?」我把问题抛给他。

墨汁滴落在宣纸上,他小小的脸皱了起来,低声抱怨道:「有了污点,师父不会要这篇字了,麟儿又得重写。」

他的那篇字写了半天,周弘臻安排的课业不多,但是务必要认真恭谨,不然他会挨手心的打。

当然,写得好的话,周弘臻便会满足他一个小小的要求,比如抱着麟儿飞檐走壁,或是同意他养只兔子。

过了几日,我那婆婆也来了王府,显然是我这媳妇在他人府中久了,怕引起闲话,萧家面上不好看,只得她亲自来了。

同她一同前往的,还有朝珠。

若是以往, 我总是能忍就忍,低眉敛目,做一个深宅大院里令人称赞满意的好媳妇,但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回去,又何必管他人怎么说呢?

名声这东西,你在意的时候,它很重要,能给人带来无数的便利,但也是层层枷锁,令人喘不过气来,只能带着无数层虚伪的面具。

若看开了, 那便是天高地广,无拘无束。

老太太在客厅等了一个时辰,气得脸色发青走了。

周弘臻告诉我,除夕皇上会宴请重臣和亲属家眷。

我不能抗旨,因为我还是萧夫人。

21.

「王爷,能替我找一身白鹿书院的学服么?」

他愣了下,照办了。

除夕那日,我带着麟儿,跟着周弘臻一起进了皇宫。

萧景之身旁的位置空着, 朝珠坐在了外来使臣应该坐的位置。

周弘臻抱着麟儿,而我做了男子打扮,跟在他身边。

权臣间的家眷亲属多有宴会、酒席,往来间十分频繁,我虽然穿了男装,但是认识我的人不少,大家互相对了个眼神,心照不宣地等着下了席,好好八卦这出大戏。

萧将军的妻子不顾礼仪竟做了男装打扮?又和王爷勾搭在一起?想来这都是平淡生活中十分刺激的笑料。

无所谓了,大家生活乏味,能提供谈资,也算功德一件。

我爹脸色铁青,显然认为我辱了他家的门楣。这些年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每年新年,总要去林家坐上一坐,如今撕破了脸,倒也自在,再也不用去他那里浪费时间。

萧景之看到麟儿和我,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来,张开手臂,要从周弘臻手里接过麟儿。

麟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周弘臻,最后看了看我,扭头紧紧抱住了周弘臻的脖子,留了个背影给他。

他的手僵在半空,垂了下去,用我们几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婉瑶,你闹够了吗?非要在如此重要的宴会上丢人现眼吗?」

见我神色漠然,他着急地说:「我不会娶朝珠,我已经向皇上表明了心迹,也和朝珠说明白了,她已经搬出了将军府。你别闹了,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以后绝不碰其他女人。」

他说得情真意切,我抬头看了眼朝珠的方向,浓妆艳抹也不能掩盖她面容的憔悴。

此时,她正一脸怨毒地盯着我瞧,又冷冷一笑,看了眼麟儿, 她眼中的敌意太过明显,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靠近周弘臻一点。

周弘臻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更加抱紧了麟儿。

「王爷,走吧。」我低声道。

周弘臻看了眼萧景之,往他的席位上去。

我跟在他身后,萧景之抓住我的手臂,眼里满是痛苦,低声哀求道:「别闹了,行吗?」

22.

突然间,我的鼻尖就很酸楚。当年我执意不嫁他时,他也是这般痛苦哀求我,那时我还也不过 15 岁的光景,看他这样,心中十分心疼自责,亦笃定他爱惨了我。

如今世事变迁,竟然还能再次见到他的这种神情。

我忍了下,声音平静地问:「你不娶朝珠公主,那两国联姻应当如何办?」

他似乎是看到了希望,眼睛亮了起来,道:「皇上并不介意朝珠那天的话,联姻自然是朝珠入宫更加合适。」

我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朝珠已经和他有了肌肤之亲,他们竟然还敢让她入宫。

他目光躲闪了一下。

我懂了,别说朝珠只是和别的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了, 就是她嫁过人、生过孩子,皇上也不会介意。更别说朝珠和萧景之也不会把两人已经睡过的事嚷得天下皆知。

他缓了下又道:「即使皇上不愿意娶她,还有很多宗室子弟,随便一个也能联姻。」

原来他知道啊,他萧大将军联不联姻根本无关紧要,所谓朝珠御前的豪言壮语,只要装作无事发生就可以,并不需要他上阵杀敌后,还要牺牲肉体去为国联姻。

我心中郁结,为他的可笑摇了摇头。

「那你呢,你不是前脚还和她爱得死去活来,怎么立马就变了立场?」我还是问了出来,本来不想在意的。

他张了张嘴,艰涩道:「如果我说,我只是一时追求刺激,你会信我,原谅我吗?」

我看着他,天空依旧在飘雪,连呼吸间的白气都能清晰可见。

我道:「如果不是将军和公主合力杀敌,现在万千将士还在边关苦守苦战,我一届在高门大院中坐享太平盛世的妇人,怎么会和将军计较如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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