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脆

我忙扶她起身,她不肯起,冲我撒娇:

「娘亲,朝云厌倦了宫墙四四方方的天,想去北境瞧瞧。」

这狡猾撒娇的模样却又像我了。

「好不好,娘亲,朝云想去。」

「……那林念呢?」我心中酸涩。

她略一怔住,旋即面上又是那副长公主的刁蛮情态:

「林念?不过一时新鲜,我早不喜欢他了。」

朝云这般懂事,叫我心中一痛。

我狠心不去理她,她却赖在我怀中:

「让朝云走吧,娘亲。」

「朝云只是嫁人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的朝云出嫁了。

在一个寻常冬日,无风无雪也无晴。

护送她去北境的正是林念。

朝云几次装着若无其事地去瞧他。

自父亲死后,林念更加沉默了,他不回头看她,只兀自盯着天际的云,满眼心事。

我的朝云看林念的目光,分明与我看萧予安一样。

这个小骗子,还满口不喜欢。

朝云上了马,那片红随着绵延的仪仗队消失在拐角,我的眼泪落了下来。

风大,众人转身欲走,只有我仍固执地踮脚瞧着。

「回去吧琉儿。」萧予安去牵我的手。

我默然转过身去,悄悄擦去眼泪。

说回去,我却没忍住再回头看一眼。

一回头我就愣住了。

我的朝云一袭大红嫁衣,从拐角处纵马回来,宛如一团跳跃的火焰。

朝云下马,乳燕投林一般扎入我怀中,鬓发散乱,头上钗环叮咚作响,她不顾周遭人错愕的目光,贴在我耳边低声说:

「父皇舍不得朝云,但是大周只有朝云能去,旁的姊妹太小,还不懂事。」

「娘亲,不要和父皇离心,你们还会有朝霞,朝露,和无数个朝夕……」

「唯独,唯独不要记挂朝云。」

我的朝云太懂事,一滴眼泪也不掉。

我心痛的不能呼吸,只哭着死死抱住我的朝云,我知道,这一别,再见就难了。

「还有!父皇!今天朝云出嫁,你可要放烟花,放四天!」

马背上她笑的张扬,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原来朝云还惦记着,那天林窈娘诞下大皇子的那天,宫里放了三日的烟花。

「朝云虽然不是男儿身,可会争气,以后也叫他们放烟花给娘亲看。」,这句话我只当玩笑,原来她一直记得。

那天宫里放了四日的烟花,萧予安揽着我,靠在窗前静静地看。

他和我道歉,说前几日政务繁重叫他心烦,所以说的重了些。

「林窈娘的哥哥战死,父辈又在南方赈灾,我不得不……」

他这般贤明,叫我恨不起来。

「朝云走了,我们也该给朝云一个弟弟妹妹。」他伏在我的颈窝,不无温柔。

「像我和朝云一样懂事乖巧吗?」我的心仍然是痛的。

他没听出我的意思,仍柔情蜜意:「若是像你这般乖巧懂事,当然很好。」

我没办法释怀,去讨好他。

两下沉默。

萧予安似乎知我心里难过,只从背后搂着我,轻轻叹息:

「琉儿,来生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好不好,只有你我,我们的孩子也不用和亲。」

我的眼睛微微酸了,虽然并未原谅他,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下辈子我是个穷酸书生,你不过一般姿色。」

「为什么我是一般姿色?」我疑惑。

「因为你若是太好看了,肯定瞧不上我这个穷书生。」他捉住我的手,话中是无限憧憬,「然后穷书生去考科举,你为我缝衣衫,后来我中了状元,将你接来享福,我治国齐家,你安心做你的状元夫人……」

「难道现在不是在享福吗?难道现在不是你萧予安的夫人吗?」

我嗤笑,他面上浮现一丝尴尬的红。

「好好好,那我做个寻常猎户,每日砍柴打猎,倘若有一日外敌来犯,你为我绣战袍……」

「你怎么净想着报国?也不为我想想?」

我拉下脸,想将手抽出,却被他先一步紧紧握住,他讨好地瞧我:

「那……下辈子,我当父皇那样的昏君,像他护着季贵妃一般护着你?」

那世上又会有个可怜的萧予安,饿着肚子去佛堂偷贡品。

我不忍心的。

这么想着,我嘴上却不服软:

「你若做了昏君,我就不喜欢你了。」

我爱的萧予安,心怀天下,做不得昏君的。

「那……」他为难地挠挠头。

末了,我认命地叹了口气:

「算了,来生我们还是当佛堂里的老鼠精,你为了求我嫁给你,去佛堂偷贡品讨好我。」

知我在说我们初遇,萧予安脸上也漾起了笑意,烛光映出他那张温柔的脸。

「好呀,老鼠精好。」

「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大周的皇帝就这点出息吗?老鼠精哪里好?」

「百子千孙,洞里的老鼠精可不就这么生吗?」

他说的是我们成亲那天,意味着百子千孙的白果。

他脸上又是促狭的笑意,叫我脸热。

一室灯火摇曳,外头的雪色太好,太像那年冬夜。

叫我又原谅他了。

后宫的孩子出生了许多。

我的肚子却始终没什么动静。

林窈娘的儿子萧许国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他。

朝中林家开始慢慢施压给萧予安,叫他早定国本,立萧许国为太子。

那年秋末,天气已有了初冬的寒意。

我在宫里散心,忽然觉得身子比往日沉些,便走到假山里坐着略歇歇。

待我坐的久了,倦意袭上时,就听见一阵挣扎水声和呼救声。

有人落水?

落水那人是萧许国。

我想也没想,慌忙跳下水去救他。

我水性虽好,却被他拉住呛了几口水。

初冬,湖水刺骨的冷。

我强忍着腹痛,竭尽全力拉着昏迷不醒的萧许国上岸。

我蜷缩着身子,颤着牙关喊人。

终于叫我等到萧予安并着一众太医,匆匆赶来。

「予安……」

看到他的身影,莫大的安全感叫我的眼睛湿了。

我怕疼,也怕死,从小就怕。

但是他一出现,就能叫我安心。

我以为他会安慰我,拥我入怀,甚至感谢我救了他最出色的儿子。

可是他没有。

他径自我身旁走开,满心满眼都是萧许国。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

我愣住了。

萧许国冻青了一张脸,牙关打颤,神志不清。

林窈娘白了脸,哭着将萧许国揽入怀中:「怎么会这样?好端端怎么落了水?」

她这么无心一喊,叫周遭看我的眼神都暧昧。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难道他们怀疑我对萧许国下手?

可是肚子好痛,痛得叫我咬着牙冒冷汗,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白的话。

「送贵妃回宫,好生医治。」

他自始至终没有给我一个目光,只丢下这么一句话。

是不是他也怀疑我?

我死死咬住下唇,痛的蜷缩在地上,一袭华美贵妃服此刻沾满泥土,慢慢氤上血色。

琉璃宫中,与我素不相识的太医急忙去探我的脉搏。

与我结发十余年的他,却不在我身边。

在我痛的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医说的:

「孩子没了……」

是吗?是萧许国没救回来吗?

那林窈娘和他,得多伤心啊。

他们会不会以为是我害死了萧许国?

他们,会不会恨我啊?

一室药香,我幽幽转醒,只觉得眩晕。

萧予安沉默着握着我的手。

他眼中的神色是什么?有亏欠,有懊悔,却没有恨?

我想到方才人群揣测的眼神,慌忙仰头看他:

「予安,不是我,我没有害他……」

他仍沉默,叫我慌张。

「予安,你相信我……」

「他与你长得这么像,我怎么舍得伤害他?」

「予安……你相信我……」

求求你……相信我……

我几乎是哀求着,可他只垂着眼,并不与我对视。

沉默叫人心慌。

「我知道不是你,琉儿。」他哑着喉咙,艰难地开口。

我的眼泪一点点蓄上来了:他相信我!

「予安你别难过,怪我救的太晚了,不然他也不会死……」

「他没死。」

「那太医说……」我愣住了。

「是我们的孩子没了……」他绷着背,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肩膀。

他说什么?我们的孩子?

难道方才的腹痛和血……不是我月信来了?

是我们的孩子没了……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小腹,根本就没想到这里,朝云的弟弟妹妹曾经来过。

「……我们以后还会有的。」萧予安安慰我。

因为萧许国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他像予安,性格温润纯良,这样的人若是当了太子,对大周,对天下都是好的。

萧许国只有一个。

所以他急忙去救他。

而我们的孩子以后还会有的,走了一个朝云,再走一个,还会再有……

我不敢细想,只问他:

「倘若方才,太医先救我,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不敢看我。

我心下了然,竟然也笑了。

他见我这般,面上为难:「你且好好养身子,我们还有以后……」

甚至不等我回他,他就匆匆起身离开。

他走了,因为太监过来说:皇上,大皇子又起烧了。

初冬的傍晚,天色灰蒙着。

外头的雪开始慢慢落了,像轻薄柳絮。

屋里不冷,炭火都是最好的,烧起来有一点桂树的香气。

他大约觉着亏欠,前脚走了,赏赐后脚便如海水一样淌进琉璃殿。

我靠着软垫,细细想着我与萧予安这十几年的光景,不觉间滴下泪来。

从前他惹我不开心,只变着法子慢慢哄我。

他说:琉儿怕鬼,怕死,但是他不一样,他只怕我不高兴。

我知道萧予安仍然爱着我。

只是不知道,他还怕不怕我不高兴。

足足一个冬月,我躺着闭门不出。

醒了便是呆坐着流泪,睡了有时也会梦中哽咽,日子久了,竟然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我瘦了下去,从前愁着不知怎么减去的婴儿肥,也渐渐褪了。

林窈娘内心歉疚,带着萧许国来拜访,被我拒之门外。

萧予安心里不安,试过许多法子来哄我,我一言不发,只盯着床幔。

「要不要,回家看看?」他讨好地看着我。

「这于理不合……」我垂下眼。

「只要你高兴,琉儿。」他愧疚地吻了吻我的额头,见我不像前几日一样躲开,他竟然激动。

他察觉出我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准了我回家省亲。

哪怕第二日便是除夕,按规矩,妃嫔们要阖宫团聚,守岁跨年,从来没有允许妃子过年省亲的旧例,哪怕先皇那么纵着季贵妃,也没有过。

他还是怕我不高兴。

叫我心底升起一点希冀。

我的心情好了起来,没告诉娘亲他们我要回家了,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从萧予安赏赐的宝物中精心挑了些。

南海珍珠项链送给娘亲,千年老参送给父亲,还有些绫罗绸缎,新奇首饰送给姐妹们。

见我左挑右拣犹豫不决,宛如一个冬日屯粮的老鼠,萧予安只宠溺地笑:

「要不要,我再给你安排些人手?」

我拒绝了他,只一辆马车,悄悄出宫去了。

我还没彻底原谅他呢。

我已经许久没回过家了,不知爹娘会有多想我,我那个古板固执的爹,会不会激动到当场落泪?娘亲肯定会亲自下厨,到时候我爹肯定少不了唠叨,说她把我惯坏了。

我还要和他们告状,说萧予安欺负我。

马车上,我只是这样想着,就忍不住偷笑了。

车轮辘辘地碾过新雪,街上除了我这一辆马车,一个行人也没有。

合家团聚,我也能团聚了。

我咚咚地敲着自家的大门。

「谁呀,这大过年的。」我爹先开了口。

我故意不答,笑的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我要忍住,等我爹先哭。

我打定主意,等着门开,看见他们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门打开了。

我看见满脸震惊的父亲娘亲,他们嗫嚅着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娘甚至眯起眼去瞧我,想看我是不是她的琉儿。

我站在灯笼下看的仔细,他们老了,两鬓斑白。

竟然是我绷不住,先红了眼眶,我又是哭又是笑道:

「爹,娘,琉儿回来了。」

娘亲怔住了,犹豫着去看父亲的脸色。

父亲满脸惊愕:「你怎么回来了?」

「萧予安准我回……」

我以为父亲激动过度,才会这般责问我。

「你和皇上闹别扭了?」娘亲担忧地看着我。

「我没有,是他先……」

「不要任性!快回去认错!」父亲冷下脸来。

「我没有……」我心里委屈。

「回去认错!」父亲的语气满是诘责,「哪怕你没有错,也不可这般恃宠而骄,任性妄为!哪有妃嫔除夕回母家的道理?」

「你为琉儿想想,听琉儿说完……」母亲努力去缓和氛围。

「我为她想,她可为自己,为李家想过?这般任性妄为,如今圣上宠她纵着她,倘若有天这圣宠不再,高处摔下,不是粉身碎骨吗?」

父亲语气严厉,叫我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

是啊,我嫁的不是寻常夫君,是大周的皇帝。

「从前嫁出去时我便叮嘱她,不可像从前在家一般任性,如今……」父亲长叹口气,竟然滴下泪来,「琉儿,回去认错吧……」

「琉儿,快回去!」娘亲也湿了眼眶,忙把我往外推,「不可惹圣上不快。」

娘亲满脸担忧,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叫我无力辩解。

你们都不听我说吗……

我……

我何曾任性过……

从结发十年屈居他人之下为贵妃,到我的朝云换大周一夕安寝,再到我的孩子换了他的孩子一命。

我李琉儿何曾任性过?

我只觉得心口压抑的喘不过气,竟然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合家团聚,寂静无声。

我坐在马车上,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马车到了宫门口。

「你去过节吧,我下来走走。」

「贵妃娘娘,这……」

「这宫中我呆惯了,无碍。」

我赏了驾车的太监们些酒钱。我这个任性的贵妃,害得他们也不能好生过节。

我慢慢地走,竟然走到了当初我和萧予安坐着分食粽子的冷宫前。

他是个好皇帝,从未苛待后宫妃嫔,所以这冷宫真的荒废了。

我坐在冷宫门口,仰头看漫天星辰,听风穿宫墙而过。

现在想想,从前我那么怕死,那么怕冷宫会有鬼魂。

如今竟然不怕了。

「这阖宫团聚,贵妃娘娘却回家了?」

「可不能在宫中乱讲贵妃娘娘的事,皇上听见可会重罚。」

冷宫有值守的嬷嬷们,也在除夕夜偷闲饮酒。

原来萧予安这般护着我,也不许宫人议论我。

我轻轻笑了,准备起身回宫,明日同萧予安和好。

娘亲和父亲的担忧是有道理,我还是要一个孩子傍身。

毕竟从前朝云在的时候,我从不怕与萧予安冷战,朝云总会向着我。

「贵妃娘娘也真是可怜,朝云公主死了,她又有了,谁知也没保住……」

「贵妃娘娘这般心善又好性子,为何上天这般苛待她?」

「阖宫瞒着娘娘呢,可不要乱说,要掉脑袋的。」

我怔住了。

她们说什么?

朝云死了?

「朝云公主也真可怜,才去魁摩,魁摩儿子逼宫把爹杀了,连着公主也……」

我贴着墙急切地听。

这时宫里却放烟花了,除了耳边的轰鸣,我什么也没听清。

我闯入冷宫,两三个老嬷嬷战栗着跪趴在地上,满口的娘娘饶命。

「你起来,慢慢说。」

「朝云公主死在贼子刀下。」

「奴婢们也就知道这么些了,娘娘饶命啊。」

是我的朝云吗?

我恍惚着走出冷宫。

身后哭声磕头求饶声,我一概听不见。

朝云公主死在贼子刀下。

这句话一遍遍剜着我的心,叫我痛的喘不过气。

是我的朝云吗?

是那个伏在我膝头冲我撒娇的朝云吗?

是叫我不要难过,她会争气的朝云吗?

是那个自己深陷泥沼还惦记着,叫我不要和萧予安离心的朝云吗?

天上的烟火一朵朵炸开,将皇城照的璀璨又明亮。

阖宫欢庆,宫宴开了,嬉笑声,奏乐声悠悠飘到耳边。

宫外合家团圆,鞭炮噼里啪啦炸开一串火光,这两处的热闹全都将我拒之门外,与我无关。

我木然站在冷宫外,发现自己心痛地迈不出一步。

我靠着冷宫的墙,慢慢滑落下去。

「娘亲,朝云也会争气,叫他们放烟花给娘亲看。」

「朝云生在天家,享万民供奉。若朝云一人可免两处战乱,百姓受苦,朝云愿意去。」

「让朝云走吧,娘亲。」

「娘亲,不要和父皇离心,你们还会有朝霞,朝露,和无数个朝夕……」

「唯独,唯独不要记挂朝云。」

「朝云只是嫁人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说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

这个小骗子。

朝云……我会哭会笑的朝云……分明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了。

原来悲痛到极致,连眼泪也掉不下来。

萧予安,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还是你也和旁人一样,以为我会恨你。

我何时恨过你?

我只是难过,我们竟然不能和一对寻常夫妻一样,依偎着彼此,捱过丧子之痛。

我甚至怀疑,朝云死时,你痛过吗?

你不会痛,你是大周的皇帝萧予安,你有萧许国,有许多公主皇子,他们像朝云一样敬畏你,爱戴你。

可我李琉儿只有朝云了。

现在朝云也不在了。

我那么相信你,那么见不得你为难。

你说皇后不可能是我,没关系,我母家弱,本就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说只能和亲,没关系,我的朝云她也懂事,我们还会再有别的孩子。

你说你萧予安的心分成了两份,一份是我,一份是大周的苍生,没关系,谁让我嫁的不是寻常男儿,是心系天下的皇帝呢。

你给我荣华富贵,给我独一份的殊宠,给我一切我不想要的。

你从前夸我灵动俏皮,心思纯良,如今只夸我懂事乖巧,难道我不想做一个恃宠而骄的贵妃,仗着你的宠爱肆意妄为?

我想,可是我舍不得。

因为我见过少年吃苦的萧予安,见过灯下为国事操劳的萧予安,见过无可奈何的萧予安,所以我舍不得。

从华服加身,到椒房专宠,再到东珠殊荣。

我竟然还是怀念,和你坐在这里,分吃一个粽子的时光。

那样的少年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我在冷宫外头枯坐,一夜的北风将我的心一点点吹冷。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隐隐听见各宫开了门,嬉笑着祝贺新禧。

我木然起身,强撑着,慢慢走回我琉璃宫。

远处太阳一点点升起,绚烂的朝霞一点点散了。

从来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是这样了。

我病了,病得很重,总吐血。

太医日夜不离地值守,琉璃殿终日药香不散。

他们在为我的病情争执不断。

「娘娘这是受了冷风,邪气入体。」

「娘娘这是上次落水惊风,旧疾未愈。」

随他们说吧,药总会熬好递给我。

我只呆呆地看着床幔。

吃药也张嘴,吃饭也张嘴,可我依旧肉眼可见地瘦削下去。

萧予安来过几次,屏退众人,只握住我的手哽咽。

「琉儿,我们不是好好的……怎么这样了……」

是啊,我们好好的,怎么这样了。

他告诉我,当初推萧许国下水的人,是他派去的,因为林家势力在朝中根深蒂固,对他施压。为了不叫林家生疑,所以落水那天故意冷落了我,却不想害了我们的孩子。

他告诉我,瞒着朝云的死讯,也是怕我郁郁不欢。

我这么爱他,不叫他为难,乖巧懂事。

他也这么爱我,事事为我考虑,赏赐堆成了小山,生了灰。

我们明明尽力去爱着对方了,为何会这样?

贤明如他,竟然学昏君,叫锦衣卫为我去搜罗新奇玩意儿,悬赏逗趣的戏班子,只为叫我展颜,给他一点目光。

他羽翼渐丰,叫前朝对我不敢多置一词。

他在前朝何等手腕,如今只哀求我多看他一眼。

他瘦削着脸,眼下淡淡乌青,皆因这几日不眠不休守在我身边。

我终究对他狠不下心,却也没办法爱他了。

爱他太苦了。

「予安……」

听我唤他的名字,萧予安的眼中染上一丝希冀:

「你说!琉儿,你要什么,我在听!」

我忽然觉得我们都有些可悲,他总以为我要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要。

外头的雪簌簌落着,恍然又叫我想起十多年前。

「……我好像要死了。」我静静看着外头的雪。

「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死!我们还会有许多朝夕,许多以后!」他红着眼将我揽入怀中,哽咽着。

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了,别说朝夕,我也不要来生了。」

「会有的……会有的!来生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做个漂亮的耗子精,我为了求你嫁给我,去偷佛台贡品……琉儿,会有来生…… 」

他眼中满是哀求,我只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世太苦了,来生我也不要了。

他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艰难地开口:

「……我会废后,遣散后宫,与你一生一世……」

原来我从前妄想过的事情,他其实知道。

只是他是贤君,我也算得上懂事,所以做不出这种荒唐事。

「林姐姐和姐妹们并未做错什么,她们为你生儿育女,困守深宫,予安不要说这样的话叫她们寒心。」

「不要为难她们,要好好待她们。」

萧予安怔住了,兀自握着我的手,低头沉默。

良久,两滴温热,落在我的手背上。

他哭了,还是我哭了?都不重要了。

萧予安守了我三日,后来泰山震颤,他不得不去祭天,忏悔罪行。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从前想不通的道理:

为何我们尽力去爱对方,还会落得如此下场?

大约白头到老,除了深情,还要一点运气。

我的运气不太好。

他才走,林窈娘来了。

她红肿着眼睛,一个侍女也没带,只身过来瞧我。

林窈娘试图握住我的手,却在摸到我一把瘦骨时,忍不住抽泣:

「妹妹从前,馋我做的枣泥糕,吃得脸蛋圆起来,不知多可爱。」

是吗,我有过这样的从前吗?

「妹妹,我对不起你。」林窈娘不住地用手帕拭去眼泪,「我不想梗在你们中间,可我也身不由己。」

外头天色暗了,雪光莹莹,将琉璃殿照的明亮。

她握着我的手,慢慢说我们的从前。

「我从小被教导端庄沉稳,从来做不得主,只任性了一回,就害死了他。」

她说的是方谦和,我知道。

「我坤宁宫种的夹竹桃,是我私心种下的,夹竹桃花粉叫我总犯咳喘。」

难怪她叫我离夹竹桃花架远些。

「我们从未逾越,甚至不曾多说一句话,可我的心思还是害死了他。」

「他不是死于时疫,是我父亲杀了他。」

「我本想寻死,可朝云闯了进来,她那么懂事那么可爱……我便想着若是我也有个孩子陪伴,这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林窈娘喃喃着滴下泪来。

一身华贵非常的绸缎,妆裹了一颗早已枯死的心事。

「你……可曾怪过我?」

我只觉得疲惫的很,累的说不出话,摇了摇头。

「他一直爱着你。」林窈娘满脸愧疚,「琉儿,你要好起来……」

我好不起来了,我知道。

外头的雪慢慢落着,叫我恍惚间看到了十多年前的雪夜。

那时我高烧了三日,梦中迷迷糊糊要死了,那感觉和现在无比相似。

我大约要死了,又歪头咳出一大口血。

「琉儿?琉儿?」林窈娘慌了,忙起身呼唤太医,「太医!太医呢!」

我尽力捉住她的衣袖,努力开口:

「姐姐……萧予安什么时候回来。」

「他三日内就可以回来了,琉儿,你会见到他的!会的!」

是吗,三日后啊,那么今晚他不会来了。

我勉强支撑着,朝林窈娘一笑:

「姐姐,我没事,只是想吃你做的枣泥糕。」

「好好好,姐姐回宫给你拿,你且等着姐姐。」

林窈娘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我的手上,她努力擦干泪,慌忙起身。

她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瞧着她离开了,我才放下心,任由自己的身子沉下去。

外面大雪呼啸,天地间银白一片。

像极了十三岁那年的雪夜。

只是再不会有一个少年,站在那一片风雪外,等我醒来了。

后记:

萧家的名号是按照国泰民安为次序。

父皇这辈叫萧予安,我叫萧许国。

大周宏启元年,我接过父皇留给我的,一个国泰民安的大周。

父皇登基时,大周民生凋敝,内忧外患,他费尽了心力,才叫百姓过上安稳日子。

在我的记忆里,父皇贤明儒雅,向来处变不惊。

可父皇从泰山祭天回来的那日,就变了。

那天我母后哭的像个泪人。

她从来端庄娴静,未曾如此失态过。

她叫我出去,我以为父皇欺负了母后,就坐在门外静静听。

「她有没有只言片语留给我?」父皇颤抖着声音。

娘亲只是沉默,压抑着抽泣。

母后口中的她,是谁?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一个温柔孤单的身影,但是始终想不起她的样貌。

大概是因为她总生病,闭门不出。

父皇从母妃宫中出来,像是一天之间苍老了许多。

父皇从前勤政,如今更是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整夜地扑在政事上,叫母后担忧。

后来我当了太子,也到了选妃的年纪。

如花一般的贵女们站在我面前,她们含羞带怯,不敢抬眼瞧我。

唯独刘尚书家的小女儿刘妘,睁大那双水眸,好奇地打量我,举手投足间带着头顶的流苏步摇都颤抖,叫我心一动。

我想选她。

父皇却轻轻制住了我,他告诉我:

「最喜欢的,不要选入宫中。」

我不解:「为何?我会疼她宠她,为她在这宫中遮风挡雨。」

父皇只摇头:说遮风挡雨,可这风雨都是你带给她的。

父皇说的不对,他与我母后不是恩爱白头,一辈子相敬如宾吗?我怎不见什么风雨?

我没听父皇的,还是选了尚书家的小女儿。

我会照顾好她的,会给她后宫独有的殊宠,怎么会叫她面对风雨,香消玉殒呢?

父皇糊涂了,这世上哪有两情相悦,深爱对方,却落得凄凉下场的故事?

我会保护好她。

父皇退位了,将大周交给了我。

他老了,也渐渐记不得许多事情。

照顾他的宫人都知道,父皇他爱吃粽子,爱吃供佛的福饼。

「琉儿。」

父皇常常念这个名字。

新来的宫人不知道,那是从前贵妃娘娘的名字。

父皇驾崩在一个雪夜,宫人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冷宫门口。

一肩风雪,须发皆白,神态安详。

父皇驾崩后,史官整理了前朝的史书,交由我翻阅。

父皇他生前仁慈、宽宥、悯下、善纳。

苛刻如史官们,竟也挑不出他半分错处,这本史书前半生看去,花团锦簇。

唯独退位后的后半生,父皇终日沉迷烧符炼丹,求仙问药,史官说他「昏聩」。

史书里还提到舅舅家中的长子林念,作了将军,守着北境终身未娶。

这个叫魁摩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却有个缱绻的名号:朝念将军。

有人说他是念着为前朝而死的父亲;有人说他是一心为国,不改朝夕;还有人生了一点桃色心思,说将军从前喜欢一个姑娘,名字里就有个「朝」字。

不过林念已死,这些说法都已不可考。

又因他性格狠戾,魁摩降兵不论老弱,一律坑杀,不留活口。

史书下笔太狠,说他:「实狠决,性孤戾,不加悯。」

最后,关于父皇前半生勤政为民,后半生却沉迷神佛之道一事,众说纷纭。

有人说父皇怕死,有人说父皇怕大权旁落,有人说父皇怕百姓受苦。

他们都猜错了。

父皇他是怕没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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