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贴着墙急切地听。
这时宫里却放烟花了,除了耳边的轰鸣,我什么也没听清。
我闯入冷宫,两三个老嬷嬷战栗着跪趴在地上,满口的娘娘饶命。
「你起来,慢慢说。」
「朝云公主死在贼子刀下。」
「奴婢们也就知道这么些了,娘娘饶命啊。」
是我的朝云吗?
我恍惚着走出冷宫。
身后哭声磕头求饶声,我一概听不见。
朝云公主死在贼子刀下。
这句话一遍遍剜着我的心,叫我痛的喘不过气。
是我的朝云吗?
是那个伏在我膝头冲我撒娇的朝云吗?
是叫我不要难过,她会争气的朝云吗?
是那个自己深陷泥沼还惦记着,叫我不要和萧予安离心的朝云吗?
天上的烟火一朵朵炸开,将皇城照的璀璨又明亮。
阖宫欢庆,宫宴开了,嬉笑声,奏乐声悠悠飘到耳边。
宫外合家团圆,鞭炮噼里啪啦炸开一串火光,这两处的热闹全都将我拒之门外,与我无关。
我木然站在冷宫外,发现自己心痛地迈不出一步。
我靠着冷宫的墙,慢慢滑落下去。
「娘亲,朝云也会争气,叫他们放烟花给娘亲看。」
「朝云生在天家,享万民供奉。若朝云一人可免两处战乱,百姓受苦,朝云愿意去。」
「让朝云走吧,娘亲。」
「娘亲,不要和父皇离心,你们还会有朝霞,朝露,和无数个朝夕……」
「唯独,唯独不要记挂朝云。」
「朝云只是嫁人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说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
这个小骗子。
朝云……我会哭会笑的朝云……分明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了。
原来悲痛到极致,连眼泪也掉不下来。
萧予安,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还是你也和旁人一样,以为我会恨你。
我何时恨过你?
我只是难过,我们竟然不能和一对寻常夫妻一样,依偎着彼此,捱过丧子之痛。
我甚至怀疑,朝云死时,你痛过吗?
你不会痛,你是大周的皇帝萧予安,你有萧许国,有许多公主皇子,他们像朝云一样敬畏你,爱戴你。
可我李琉儿只有朝云了。
现在朝云也不在了。
我那么相信你,那么见不得你为难。
你说皇后不可能是我,没关系,我母家弱,本就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说只能和亲,没关系,我的朝云她也懂事,我们还会再有别的孩子。
你说你萧予安的心分成了两份,一份是我,一份是大周的苍生,没关系,谁让我嫁的不是寻常男儿,是心系天下的皇帝呢。
你给我荣华富贵,给我独一份的殊宠,给我一切我不想要的。
你从前夸我灵动俏皮,心思纯良,如今只夸我懂事乖巧,难道我不想做一个恃宠而骄的贵妃,仗着你的宠爱肆意妄为?
我想,可是我舍不得。
因为我见过少年吃苦的萧予安,见过灯下为国事操劳的萧予安,见过无可奈何的萧予安,所以我舍不得。
从华服加身,到椒房专宠,再到东珠殊荣。
我竟然还是怀念,和你坐在这里,分吃一个粽子的时光。
那样的少年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我在冷宫外头枯坐,一夜的北风将我的心一点点吹冷。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隐隐听见各宫开了门,嬉笑着祝贺新禧。
我木然起身,强撑着,慢慢走回我琉璃宫。
远处太阳一点点升起,绚烂的朝霞一点点散了。
从来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是这样了。
我病了,病得很重,总吐血。
太医日夜不离地值守,琉璃殿终日药香不散。
他们在为我的病情争执不断。
「娘娘这是受了冷风,邪气入体。」
「娘娘这是上次落水惊风,旧疾未愈。」
随他们说吧,药总会熬好递给我。
我只呆呆地看着床幔。
吃药也张嘴,吃饭也张嘴,可我依旧肉眼可见地瘦削下去。
萧予安来过几次,屏退众人,只握住我的手哽咽。
「琉儿,我们不是好好的……怎么这样了……」
是啊,我们好好的,怎么这样了。
他告诉我,当初推萧许国下水的人,是他派去的,因为林家势力在朝中根深蒂固,对他施压。为了不叫林家生疑,所以落水那天故意冷落了我,却不想害了我们的孩子。
他告诉我,瞒着朝云的死讯,也是怕我郁郁不欢。
我这么爱他,不叫他为难,乖巧懂事。
他也这么爱我,事事为我考虑,赏赐堆成了小山,生了灰。
我们明明尽力去爱着对方了,为何会这样?
贤明如他,竟然学昏君,叫锦衣卫为我去搜罗新奇玩意儿,悬赏逗趣的戏班子,只为叫我展颜,给他一点目光。
他羽翼渐丰,叫前朝对我不敢多置一词。
他在前朝何等手腕,如今只哀求我多看他一眼。
他瘦削着脸,眼下淡淡乌青,皆因这几日不眠不休守在我身边。
我终究对他狠不下心,却也没办法爱他了。
爱他太苦了。
「予安……」
听我唤他的名字,萧予安的眼中染上一丝希冀:
「你说!琉儿,你要什么,我在听!」
我忽然觉得我们都有些可悲,他总以为我要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要。
外头的雪簌簌落着,恍然又叫我想起十多年前。
「……我好像要死了。」我静静看着外头的雪。
「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死!我们还会有许多朝夕,许多以后!」他红着眼将我揽入怀中,哽咽着。
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了,别说朝夕,我也不要来生了。」
「会有的……会有的!来生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做个漂亮的耗子精,我为了求你嫁给我,去偷佛台贡品……琉儿,会有来生…… 」
他眼中满是哀求,我只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世太苦了,来生我也不要了。
他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艰难地开口:
「……我会废后,遣散后宫,与你一生一世……」
原来我从前妄想过的事情,他其实知道。
只是他是贤君,我也算得上懂事,所以做不出这种荒唐事。
「林姐姐和姐妹们并未做错什么,她们为你生儿育女,困守深宫,予安不要说这样的话叫她们寒心。」
「不要为难她们,要好好待她们。」
萧予安怔住了,兀自握着我的手,低头沉默。
良久,两滴温热,落在我的手背上。
他哭了,还是我哭了?都不重要了。
萧予安守了我三日,后来泰山震颤,他不得不去祭天,忏悔罪行。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从前想不通的道理:
为何我们尽力去爱对方,还会落得如此下场?
大约白头到老,除了深情,还要一点运气。
我的运气不太好。
他才走,林窈娘来了。
她红肿着眼睛,一个侍女也没带,只身过来瞧我。
林窈娘试图握住我的手,却在摸到我一把瘦骨时,忍不住抽泣:
「妹妹从前,馋我做的枣泥糕,吃得脸蛋圆起来,不知多可爱。」
是吗,我有过这样的从前吗?
「妹妹,我对不起你。」林窈娘不住地用手帕拭去眼泪,「我不想梗在你们中间,可我也身不由己。」
外头天色暗了,雪光莹莹,将琉璃殿照的明亮。
她握着我的手,慢慢说我们的从前。
「我从小被教导端庄沉稳,从来做不得主,只任性了一回,就害死了他。」
她说的是方谦和,我知道。
「我坤宁宫种的夹竹桃,是我私心种下的,夹竹桃花粉叫我总犯咳喘。」
难怪她叫我离夹竹桃花架远些。
「我们从未逾越,甚至不曾多说一句话,可我的心思还是害死了他。」
「他不是死于时疫,是我父亲杀了他。」
「我本想寻死,可朝云闯了进来,她那么懂事那么可爱……我便想着若是我也有个孩子陪伴,这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林窈娘喃喃着滴下泪来。
一身华贵非常的绸缎,妆裹了一颗早已枯死的心事。
「你……可曾怪过我?」
我只觉得疲惫的很,累的说不出话,摇了摇头。
「他一直爱着你。」林窈娘满脸愧疚,「琉儿,你要好起来……」
我好不起来了,我知道。
外头的雪慢慢落着,叫我恍惚间看到了十多年前的雪夜。
那时我高烧了三日,梦中迷迷糊糊要死了,那感觉和现在无比相似。
我大约要死了,又歪头咳出一大口血。
「琉儿?琉儿?」林窈娘慌了,忙起身呼唤太医,「太医!太医呢!」
我尽力捉住她的衣袖,努力开口:
「姐姐……萧予安什么时候回来。」
「他三日内就可以回来了,琉儿,你会见到他的!会的!」
是吗,三日后啊,那么今晚他不会来了。
我勉强支撑着,朝林窈娘一笑:
「姐姐,我没事,只是想吃你做的枣泥糕。」
「好好好,姐姐回宫给你拿,你且等着姐姐。」
林窈娘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我的手上,她努力擦干泪,慌忙起身。
她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瞧着她离开了,我才放下心,任由自己的身子沉下去。
外面大雪呼啸,天地间银白一片。
像极了十三岁那年的雪夜。
只是再不会有一个少年,站在那一片风雪外,等我醒来了。
后记:
萧家的名号是按照国泰民安为次序。
父皇这辈叫萧予安,我叫萧许国。
大周宏启元年,我接过父皇留给我的,一个国泰民安的大周。
父皇登基时,大周民生凋敝,内忧外患,他费尽了心力,才叫百姓过上安稳日子。
在我的记忆里,父皇贤明儒雅,向来处变不惊。
可父皇从泰山祭天回来的那日,就变了。
那天我母后哭的像个泪人。
她从来端庄娴静,未曾如此失态过。
她叫我出去,我以为父皇欺负了母后,就坐在门外静静听。
「她有没有只言片语留给我?」父皇颤抖着声音。
娘亲只是沉默,压抑着抽泣。
母后口中的她,是谁?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一个温柔孤单的身影,但是始终想不起她的样貌。
大概是因为她总生病,闭门不出。
父皇从母妃宫中出来,像是一天之间苍老了许多。
父皇从前勤政,如今更是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整夜地扑在政事上,叫母后担忧。
后来我当了太子,也到了选妃的年纪。
如花一般的贵女们站在我面前,她们含羞带怯,不敢抬眼瞧我。
唯独刘尚书家的小女儿刘妘,睁大那双水眸,好奇地打量我,举手投足间带着头顶的流苏步摇都颤抖,叫我心一动。
我想选她。
父皇却轻轻制住了我,他告诉我:
「最喜欢的,不要选入宫中。」
我不解:「为何?我会疼她宠她,为她在这宫中遮风挡雨。」
父皇只摇头:说遮风挡雨,可这风雨都是你带给她的。
父皇说的不对,他与我母后不是恩爱白头,一辈子相敬如宾吗?我怎不见什么风雨?
我没听父皇的,还是选了尚书家的小女儿。
我会照顾好她的,会给她后宫独有的殊宠,怎么会叫她面对风雨,香消玉殒呢?
父皇糊涂了,这世上哪有两情相悦,深爱对方,却落得凄凉下场的故事?
我会保护好她。
父皇退位了,将大周交给了我。
他老了,也渐渐记不得许多事情。
照顾他的宫人都知道,父皇他爱吃粽子,爱吃供佛的福饼。
「琉儿。」
父皇常常念这个名字。
新来的宫人不知道,那是从前贵妃娘娘的名字。
父皇驾崩在一个雪夜,宫人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冷宫门口。
一肩风雪,须发皆白,神态安详。
父皇驾崩后,史官整理了前朝的史书,交由我翻阅。
父皇他生前仁慈、宽宥、悯下、善纳。
苛刻如史官们,竟也挑不出他半分错处,这本史书前半生看去,花团锦簇。
唯独退位后的后半生,父皇终日沉迷烧符炼丹,求仙问药,史官说他「昏聩」。
史书里还提到舅舅家中的长子林念,作了将军,守着北境终身未娶。
这个叫魁摩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却有个缱绻的名号:朝念将军。
有人说他是念着为前朝而死的父亲;有人说他是一心为国,不改朝夕;还有人生了一点桃色心思,说将军从前喜欢一个姑娘,名字里就有个「朝」字。
不过林念已死,这些说法都已不可考。
又因他性格狠戾,魁摩降兵不论老弱,一律坑杀,不留活口。
史书下笔太狠,说他:「实狠决,性孤戾,不加悯。」
最后,关于父皇前半生勤政为民,后半生却沉迷神佛之道一事,众说纷纭。
有人说父皇怕死,有人说父皇怕大权旁落,有人说父皇怕百姓受苦。
他们都猜错了。
父皇他是怕没有来生。
备案号:YXX10l4n80nsnEgY6nZHJEm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