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此情明灭:故人曾扑灭红鸾光焰》
「琉儿,你看这雪,像不像十三年前,我守在你房外,等你瞧我一眼的那天?」
眼前这个戴着缠金翼善冠,身着玄色礼服的男人叫萧予安,大周的皇帝,我的夫君。
此刻我所居住的琉璃宫,金香猊吞吐着百合香。
萧予安知我极怕冷,特意赐下椒房,又厚铺波斯毯。
这样的寒冬腊月,宫中赤脚也不觉得冷。
此刻外头的雪寂然落着,萧予安揽我入怀,倚靠在榻上,与我一起瞧着外头的雪。
萧予安眉眼如画,看我的眼中漾着数十年如一日的爱意。
「你为我奔丧的那个雪夜?」我才这么说,就被萧予安重重地敲了下脑袋。
「都是贵妃了,不可以说这样的话。你且说像不像。」
「不像。」我认真地摇头,「那天的雪比现在要大,还有个少年站在外头像雪人。」
「不然我现在出去,再为你站一次?」萧予安挑眉。
「在你出去之前,我爹肯定要提刀先来清君侧。」
我娇哼一声,钻进他的怀里,仰起头借着火光看他。
萧予安生的好看,眉眼锋利,潮黑长睫在眼下垂下一片阴翳,一派温润谦和的君子模样。
我爹说的对,他是个贤君。
他捡起先皇丢给他的内忧外患的大周。
前朝重用能臣,笼络权臣,贤明宽宥,善待手足。
后宫娶了三朝元老林家嫡女,林窈娘为后。林窈娘是京城出了名的闺秀,贤良淑德,将后宫打理的一派和睦,除了身子弱些总犯咳喘外,叫人一点挑不出错处。
案上灯花结了又落,发出哔剥的细碎声响。
他的下巴轻轻摩挲我的额头:「委屈你了,琉儿。」
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李琉儿,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
我摇摇头,想着方才他在坤宁宫,他不顾皇后在侧,急着要拉着我离场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
「皇后娘娘才委屈,册封贵妃的仪式可比登基大典简单多了,你都按耐不住,频频咳嗽,叫皇后娘娘面子都挂不住。」
「那我不管。」他竟然有了一点从前的幼稚,「只是想着……太委屈你了。」
「谁让我的夫君是最最贤明的君王,偏我又做不来飞燕杨妃那样的妖妃呢。」
他总说后宫没有哪个妃子像你这般懂事,为我分忧。
那当然,他是我结发十年的夫君,这后宫怎会有人比我还爱他?还舍不得他为难?
这么说着,他却从袖中掏出个螺钿描金沉香木盒,怂恿我打开。
那对东珠耳坠,在盈盈烛火下流光溢彩,叫外头雪光都失色。
「东珠岂是我这个贵妃能戴的?」
我慌忙把木盒推给他。
却被他捉住手,他低头在我掌心细细吻过,叫我心头酥麻。
「在予安心里,琉儿就是我的妻子。」
外头的雪静静落着,他将头埋在我颈中,温柔地叫我无法招架:
「琉儿,再给我生个孩子吧,朝云她像你,这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朝云不是你的孩子?」
他又说这般孩子气的话,叫我哭笑不得。
「这次要很像我。」
这么说着,他的手已经滑入我的衣裙之下。
我正起身推脱,却被他自身后拥住,带着我滚到厚厚的波斯毯上。
「原来你铺毯子是为这个!」我恼羞成怒。
「琉儿难道不喜欢吗?」他坏笑反问,「我若是个昏庸帝王,也得让你知道酒池肉林,与你日日寻欢作乐。」
他只咬着寻欢作乐四个字,叫我脸热。
烛影摇曳,长发纠缠,十指交错。
他吻得热烈,叫我还未出口的呻吟都破碎。
他一遍遍唤我的名字,捉住我的指尖放在他心口:
「萧予安的心只能分成两半,一半写着大周苍生,一半写着李琉儿。」
不待我反驳,他一个吻又封住了我的唇。
我在心中偷笑:
「那我可不一样,我李琉儿的心,只写着萧予安。」
所以只是个贵妃又如何,我并不在意。
我遇见萧予安的那天,是他最狼狈的时候。
我压根没想到这个偷佛台贡品吃的少年,竟然是皇子。
那年上巳节,我与身为国子监祭酒的父亲一起,去清泉寺参加三日的祈福。
夜里,娘亲和阿姐们都睡了。
我悄悄溜进观音殿,自右绕着观音像走过三圈,边走边默念心中所求之事,据京城贵女们所说,非常灵验。
「弟子李琉儿,想问何时能寻到如意郎君。」
偌大的观音殿,只回荡着我一个人的声音。
如意郎君……郎君……君……
殿内阴森恐怖,走到第二圈时,我有点害怕了。
不对,怎么观音像底下的贡品少了个尖?
明明……刚刚还有九个啊。
就在我哆嗦着,迈着软似面条的腿要逃时。
自供桌底下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捉住了我的脚。
不待我尖叫出声,就被这手拉到了供桌底下,及地的桌布将我们遮住,他死死地捂住我的嘴。
「谁!」
是巡逻的沙弥。
底下很大,足够叫我们两个容身,却又很小,叫我们靠得很近。
这么一挤,就叫我瞧见他的眉眼。
他眉眼如刀裁,偏又有潮黑长睫,遮住少年心事。
他一把嶙峋瘦骨,胳膊抵着我肋下,硌得我痛。
「这老鼠也太嚣张了。」小沙弥摇头叹了口气。
我拿开他盖在我嘴上的手掌,冲他挑眉张着口型:偷东西,贼老鼠。
他掐了掐我的肥脸蛋:小胖脸,你思春,不知羞。
我生平最痛恨旁人说我胖脸,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拧上他的腰。
沙弥走了,我们还蜷缩在供桌底下,你掐我我拧你,斗到半夜,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重金求子多年不得的尚书之妻王氏,正在跪拜观音:「若能得一对金童玉女,信女王氏愿一生荤素搭配。」时。
我和萧予安恰好灰头土脸地从底下爬出来。
喜的她以为佛祖显灵,将一脸茫然的我们揽入怀中。
待她看清后,目瞪口呆道:
「三皇子?」
哦,原来他就是那个宫女所生,爹不疼的三皇子萧予安?
「李祭酒家的千金,琉儿?」
萧予安脸色一白。
他在怕什么我知道。
因为我爹李仲良是国子监祭酒,又是皇子们的老师,偏偏我李琉儿大小姐脾气又爱告状,就连最得宠的大皇子萧齐安也不敢得罪我。
这个掐脸之仇我一定会报。
「爹!三皇子欺负我!」我假哭着跑进爹的书房告状。
我爹听到我抽抽嗒嗒的哭声,连忙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却在看到我肿起的胖脸时,我爹愣住了:
「你这脸是被他掐的……还是几天没见又吃胖了?」
???
「爹!你管管啊!」
「好好好……」我爹努力忍着笑意,绷着严父的表情,「咳……今后可不要招惹皇子们。」
「分明是他先动手的!」我满脸委屈。
「旁的皇子就罢了,萧予安绝不可能。」
哼,我爹就是偏心萧予安。
后来萧予安告诉我,是梳着双丫髻,婴儿肥的我太可爱,才叫他鬼迷心窍伸出手捏了捏,没收住劲。
从那以后我就跟萧予安不对付,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
只是我没想到,萧予安竟然把我告状的手段学了去,我爹向来对我有求必应,这次竟然罚我半年不许吃零食。
我馋的眼冒绿光,翻来覆去也没想明白:萧予安有什么好?我爹为啥喜欢他?
从他入学拜师的那天起就喜欢。
入学第一天,众皇子皆送束脩,也就是拜师的见面礼。
从前皇子们的「束脩」叫我大开眼界。
什么金镶玉戒尺,雪浪金银屑宣纸,最夸张的莫过于一个纯金镇纸,大如板砖,说镇纸实在委屈它了。
金砖是大皇子萧齐安送的。
他母妃是当今最受宠的德妃季云儿,说是德贵妃,但连皇后都要在她面前忍气吞声,因为皇帝喜欢她。
在后宫恃宠而骄,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大皇子的礼物一骑绝尘。
独萧予安与旁人不同。
他送了几条肉干,不顾一室哄堂嘲讽,只心无旁骛地俯身敬茶,对我爹行拜师礼。
他不卑不亢,宛如后院那一排新竹,潇然君子风骨。
后来我爹告诉我:萧予安,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我还不太明白假以时日是为何意。
我爹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直到后来先皇不顾众议,非要立不成气候的大皇子萧齐安为太子。
群臣死谏,万民驾前拦路哀哭。
气的季云儿摔了四五个价值连城的花瓶,也没拦住萧予安被立为太子。
很久以后,萧予安灯下批阅奏折到深夜,我劝他歇息。
他眼中布满血丝,强撑着疲态,说要对得起死谏的群臣和万民。
父亲说的对,我嫁对了人,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也是大周最贤明的君主。
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反正我十一岁那年,最讨厌的人就是萧予安。
丫鬟们用鸡蛋为我的脸消肿,说不要耽误端午,宫中贵女们聚会。
端午聚会这日,旁的贵女带着艾草苍术香囊,独娘亲怕我饿,给我的香囊里揣了个粽子。
宫宴无聊的要死,贵女们都围着林窈娘,她家世煊赫,三朝为宰,又有人中龙凤的兄长驻守边关,偏偏她又是京城第一美人。
与我要好的小姐妹说,林窈娘这样看似完美的人,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暗心思。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琉儿,你来了?」那时的林窈娘还没进宫当皇后娘娘,没有病容,满脸都是少女的朝气。
哼,我不跟比我好看,比我温柔,长得还比我高的林窈娘说话。
「琉儿,送到你府上的糕点可吃了?」林窈娘笑的如三月春风,摸了摸我的小脸,「我瞧你没再要,是不喜欢吗?那我下次不送了。」
「吃了吃了!我可喜欢那个枣泥糕了!」
我恨我的馋嘴。
听我这么说,林窈娘疼惜地捏了捏我的脸颊。
所以我讨厌林窈娘,我这肥嘟嘟的脸颊,一定有她糕点的一份功劳。
皇子贵胄们在对面水榭,与贵女们隔着一排如烟绿柳。
他们都在瞧林窈娘。
唯独萧予安不在其中。
任对面的目光再炙热,林窈娘只侧着脸与众姊妹闲谈。
直到太医院的人来点苍术,熏艾草,一贯端庄娴静的林窈娘竟然红了脸。
难道她是那蛇精白素贞?害怕端午节的艾草和雄黄酒?
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总似有若无地去瞧太医院的方太医。
方太医有什么好看的?
萧予安没来宫宴,我借口上茅房去找他,却在冷宫门口迷了路,眼见着天色黑了。
我忽然又想到宫里奶嬷嬷和我说的,冷宫里有不受宠,含恨而死的妃子,会在傍晚阴气最重的时候出来找替身。
这宫殿偏僻,前后无人,隐隐有鬼哭。
我越想越怕,蹲在墙根下哭了起来。
我的身后却站定了一个人,他的影子将我整个笼住。
一定是找替身的女鬼要来杀我了。
「哭什么?」
「怕呜呜呜,你别过来呜呜……」
「怕什么?」
「怕……怕死。」
「那你回头看看我。」
「不看不看,我看了你肯定要杀我了。」
不对,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我一回头,就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萧予安。
他强忍着笑意,眼睛盛着漫天星光,和我这个泪眼朦胧的小哭包。
后来,我们不知怎么和解了,坐在偏殿的台阶上,夜凉如水,我们托着腮静看天上星。
「咕咕咕……」
我们不约而同瞧了瞧对方的肚子,扑哧笑出声。
我忽然想起来香囊里还带着个粽子,连忙掏给萧予安看。
我拍了拍粽子,一脸自豪:「大不大!喜不喜欢!」
萧予安一脸木然,只能说:「大,喜欢。」
「但是……你在香囊里装粽子?」
「那你去庙里偷果子吃?」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立储一事,朝中物议沸腾。季贵妃忌惮萧予安,在他饮食中下了毒,可阴差阳错叫老鼠偷吃了,老鼠当场毙命。
他又饿又怕,才想起去偷贡品。
毕竟拜佛的贡品,不会有毒。
我美滋滋地剥了粽子,不计前嫌地分给了萧予安一半。
「今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
萧予安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他拿着粽子,垂下眼。
那双睫毛生的可真好,叫他想藏心事就能藏。
「喂,好不好?」我手肘捅了捅他。
天星璀璨,我们的影子一长一短地投在宫墙上,我还矮他一截。
他低头咬了一口甜粽子,忽地扬起了嘴角:
「……好啊。」
他这一笑,叫我脸忽然热了起来。
为什么那个晚上,我会像林窈娘瞧方太医一样,一直偷偷去瞧他呢?
我不明白。
但是那天以后,我就成了萧予安的跟屁虫。
皇子们都怕我这个哭包,告状精。
每次萧予安被其他皇子欺辱,我如护犊子一般冲上前,叉着腰,用萧予安的话来说,明明像个糯米团子奶凶奶凶的,却说着最有震慑力的话:
「你们再这样,我可告老师了!」
皇子们蔫了。
别说他们,就连皇上都怕我爹和那群刻薄史官。
我们两小无猜地过了两年,直到我十三岁那年生了病,高烧了三日,太医都说可能救不活了。
我烧的迷糊,梦到我走在了一片风雪中,天地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前头有一处暖融融的隧道,叫我忍不住想走进。
却有一个瘦削的身影,死死拉住我的手,叫我别走。
梦里的风雪太大,我看不清他的脸。
只是那人一身如竹风骨,叫我想起父亲说的:
岁寒然后知松柏。
是萧予安。
我回头,却陡然从梦中坠落,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
父亲在灯下沉默,娘亲和姊妹们围坐了一圈,个个眼睛哭的桃儿一般。
大姐先发现我醒了,她一愣,随即惊喜地叫了出声。
一家子在床前将我团团围住,连烛光都遮的密不透风。
「我要出去。」
娘亲父亲皆拦着我,说我身子弱,受不得风寒了。
「他在外头等我。」
父母姐妹面面相觑:谁?
我挣扎着爬下床。
他们实在拗不过我,大姐搀着我,为我撑伞。
我撑着病体,扶着阿姐,咬着牙一步步磨到门外。
从我卧房到大门,这短短的路途怎么会这么难走,叫我走三步便剧烈咳喘。
门开时,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雪停了,一地雪光,将天地照得明亮。
那个少年连伞也没撑,一身风雪,宛如冰雕一般静静站在我李府门口。
他眉发皆被雪染白,大有程门立雪的样子,垂着头守在我府外。
他守矩,不越雷池半步。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略动了动手指,抬起眼。
就看见我撑着门,面上带烧,红着眼,大口喘着气,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愣住了。
天地偌大。
我们眼中各自映着彼此的身影。
我跌跌撞撞跑下去,看看要摔在雪地里,他却先一步将我紧紧拥住。
「琉儿,琉儿,琉儿……」
我咳得厉害,喘着叫他离我远些,怕把病气过给他。
他像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用力将我抱在怀中。
「我们不分开,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什么都是冷的。
独他怀里是热的。
我的脸贴在他的脖颈上,叫他轻轻叹息。
我感觉到脖颈两滴温热。
是雪化了吗?
我不知道。
阿姐羞红了一张脸,忙去遮住幺妹的眼睛。
父亲娘亲先是愣住,我那个严肃古板的父亲才想开口说什么,娘亲就捏住了他的手,抿嘴摇了摇头。
这婚约就定下了。
那天的雪太大,若是未撑伞,我们便会叫雪染成白头。
后来我们婚宴那天,亲眷站在洞房外,一路撒白果。
白果百果,意味着白头到老,百子千孙。
我扶着重重的凤冠跟萧予安抱怨:这百子千孙不对,洞里的老鼠精也不这么生。
萧予安疼我,用袖子为我遮起,叫我一点也没被白果砸到。
「没喝合卺酒就这么护着了,可怎么得了。」姐姐们取笑。
「琉儿怕疼。」
他轻声解释,末了竟然也红了脸。
一贯君子风骨,克制守礼的萧予安,竟然这般宠妻惧内,叫周遭人们哄堂大笑。
我羞得满脸通红,幸而有喜帕遮着,无人瞧见。
后来想想,大约那时没淋过百子千福的果子雨,也不该在雪天撑伞。
才叫我这短短的半生,错过了两次白头。
萧予安当上了皇帝,后宫渐渐丰盈起来。
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妻子,如今降为妾室,怎么可能不恼火?
林窈娘封后那日,我心里不快,抄起玻璃灯想了想又放下,拿起玛瑙碗又觉得肉疼。
都怪萧予安!从前跟着他过惯了穷日子,害得我当了贵妃也小气吧啦的。
所以当我娘走进琉璃殿的时候,我这个恃宠而骄的贵妃正没用地趴在床上哭。
我娘亲轻轻坐在我身侧,摸了摸我的头:
「他小时候因为季贵妃过的苦日子,旁人不知,你还不知吗?」
「他吃过很多苦,你若爱他,就不该叫他为难。」
娘亲两句话就叫我愣住。
我想到了那个一身瘦骨,饿着肚子去偷佛饼的萧予安,见面礼只送得出几条肉干的萧予安,成亲后穷得捉襟见肘却还给我买零食的萧予安。
他会学着做林窈娘从前为我做的豆沙糕,我爹训斥我为人妻不可任性妄为时,他连连点头称是,却在我爹转过头时悄悄捏我的手,冲我眨眼。
他吃过很多苦,却待我如蜜。
我哭得更凶了。
但是这个气一时消不了。
那天大雪,我恶狠狠地把玻璃灯,玛瑙碗塞进包裹,嚷嚷着要出宫要和离,萧予安匆匆赶来,月光下自背后将我抱了个满怀。
像极了那个雪夜。
我们这般僵持着,鞋袜都叫雪水浸湿。
我试图推开他,他却像个幼稚的孩子,不肯松手:
「琉儿不是答应了我,今后永远不分开吗?」
「我会宠着琉儿,不会叫琉儿受委屈的。」
他语气中的脆弱,叫我心软了。
回了琉璃殿,他为我脚上搓着红姜水,怕我在雪地站久了生冻疮。
「琉儿,以后不必去和皇后请安。」
他待我这般好,反叫我心里不安。
是啊,他会宠着我,护着我,我也不该叫他为难,既然是贵妃了,我就要学着改掉从前的大小姐脾气。
所以林窈娘立后不久,我第一次去她宫中为她请安,还提着一盒糕点。
众妃嫔以为我在糕点中下了毒,忙称身子抱恙,匆匆逃了。
一贯艰苦朴素的楚嫔,绣花鞋都跑飞了,也没敢回头拾。
我正纳闷我名声为何这么差时,林窈娘却告诉我:因为萧予安太宠我,她们怕我这般得宠,会成为下一个季贵妃,在后宫残害皇嗣,虐待嫔妃。
我心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放下糕点,一语不发。
「我知道,琉儿你从不是这样的人。」林窈娘坐在我身侧,轻轻地抚上我的侧脸,她一脸歉疚,「对不起,琉儿,我也没办法。」
林窈娘确实没有办法,她家三朝辅宰,出身好又比我端庄大方,还有一个哥哥在北境打仗,能为萧予安分忧。
她没办法,只有嫁给萧予安,才能叫萧予安和林家都安心。
她的歉疚也是真的。
林窈娘进坤宁宫那天,身子就弱了下去。
她总犯咳疾,每日妃嫔们的请安能免则免,甚至连每月份例里,帝后同寝的日子也分给我。
她做好了皇后份内应做的,将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无人争宠吃醋,后宫一点脏事都没有。
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关心。若是得了空,只料理她宫中那满墙的蔷薇藤萝,还有葱郁的夹竹桃。
这一次会面,我与林窈娘又像从前小时候一般要好了。
萧予安也觉得亏欠我,所以想着办法弥补。
我们唯一的女儿朝云,不过十岁,已经赐了封号,赏了公主府并着一片富庶封地。
他又不顾我位份,赐我东珠椒房,赏赐像海水一样淌进贵妃宫,叫我最后一点小小的醋意都没了。
他在贤君的份内,尽力给我最大的殊宠。
我读过许多才子佳人的话本,以为世上的道理应该是这样的:
我呢,是个恃宠而骄却没什么坏心思的贵妃。
至于萧予安,要么变心再追妻火葬场对我万般补偿,要么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护着我在后宫横行霸道,最后遣散后宫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而林窈娘面上温柔娴静,实则贪慕荣华富贵,阴险狠辣,带着后宫一种妃嫔,费尽心机为我泼脏水,最后事情败露灰溜溜退场。
但不是。
萧予安深情不负,尽力给我他能给的恩宠;林窈娘将我视作亲姊妹,温柔娴静;我怕萧予安为难,努力改掉小脾气,学着做一个温柔懂事的贵妃。
明明一切都这般顺遂。
以至于后来那个雪天,我缠绵病榻,病成一把瘦骨,也没想明白:
没人害我,萧予安也始终没有变心。
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一切,是从萧予安登基后三年,那场春日时疫开始变的。
那一年南方生了瘟疫,方圆千百里,瞧不见一处活人,尸体堆成了山丘,若不掩埋,又是祸端。
太医院的方谦和,年少有为,最擅医治时疫。
从前林窈娘与母亲回娘家,也染过病,众人都以为活不成了,却叫方谦和治好了。
萧予安点了方谦和去。
时疫止住了,方谦和却染病死了。
因着天热,尸体只得匆匆葬在南方。
方谦和死讯传来的那天,初夏草木长,坤宁宫窗前花影摇曳。
她叮嘱我和朝云坐在南头的窗户口,离北边那一架夹竹桃远些。
小气鬼,我不计较你抢了我的萧予安,你却怕我毁了你的夹竹桃花架。
我抱着朝云,吃着林窈娘做的豆沙糕。
就听见太监们奔走相告,传着喜讯:
「南方的时疫治住了!」
「方太医呢?也回来了?」有宫女问。
林窈娘修剪芍药的剪刀忽然停住,她笑了。
「方太医……他、他病死了。」太监的语气耷拉下来。
我手中的糕点顿住了。
林窈娘的笑容僵住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带着朝云从坤宁宫走出来的。
第二日细雨绵密,我撑着伞去萧予安书房。
林窈娘对我太好,叫我心下不忍,我去问萧予安:
「予安,方太医……可有什么交代?」
似乎早知我的意图,萧予安书案上一纸清秀字迹:
「不负所托。」
「只这四个字?」
萧予安默然,聪明如他,如何不知林窈娘心事。
他不生气,不过是因为这心事并不龌龊,甚至叫人怜悯。
我和萧予安早明白了: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人有很多,我们能陪着彼此,已经算是幸运。
萧予安是君子,林窈娘是君子,方谦和是君子,而我大约也算得上一个心软的君子。
我牵着朝云走在回宫的路上,朝云仰着婴儿肥的脸蛋问我:「娘亲,皇后娘娘的病,会好起来吗?」
我摸了摸朝云的头:
会的,只是你要多去陪陪皇后娘娘,她待你很好。
后来,她后院那面夹竹桃花架,一夜间焚烧殆尽。
后来,她的病好了起来,一年后生下了大皇子,眼睛像萧予安,鼻子像她。
多年后,她和我说对不起,只是她那一天本来心灰想死,可朝云却跌跌撞撞扑进了她的怀里,跟她撒娇,叫她舍不得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善良温柔的人,生怕害我与萧予安离心。
她生产那天,萧予安要来陪我,却被我制住:
「予安,一年三百六十四日,你尽可来陪琉儿,独今日不可。」
萧予安垂下眼,略想了想,吻过我的额头。
他说:你变得懂事了,琉儿。
他第一次夸我懂事,叫我欢喜——他发现了我在为他改变。
然后他匆匆往坤宁宫去了,我牵着朝云的手,目送他的仪仗。
那天阖宫欢庆,足足放了三日的烟火,赏钱也叫宫女太监们笑得脸酸。
朝云在我怀中,瞧着外头的烟火,忽然,她仰起脸问我:
「娘亲,朝云出生的时候,也放过这样的烟火吗?」
没有。
那时他不过是个穷太子,做不出这般大的阵仗。
见我沉默,朝云反而不安了,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认认真真地看着我:
「娘亲,朝云虽然不是男儿身,可会争气,以后也叫他们放烟花给娘亲看。」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并未当真。
朝云还小,她并不懂,我不是在嫉妒林窈娘有烟火看。
我只是觉得,有点落寞。
从前,我和萧予安,是没有烟花看的。
那时他是又穷又不受宠的三皇子。
但我们会依偎着彼此,看天上的星星。
我并未将朝云的话放在心上,日子继续过。
那年朝云十二岁,整天追着林窈娘哥哥的儿子林念,吵着要他教自己弓术。
林念十七岁,跟着他那个将军老爹学的一手好弓术。
「我讨厌林念,但他射箭的样子还有几分顺眼。」朝云眼中满是不自知的少女心事。
「真的吗?那父皇把他调的远些。」萧予安冲我眨眨眼。
「别啊父皇!我……我只是不那么……喜欢他,也说不上讨厌!」朝云逃一般抓起桌上的弓箭,掀了珠帘跑了出去,「不说了,下午还有骑射,我要去找他了!」
朝云落荒而逃,带着珠帘一阵慌乱的脆响。
我与萧予安相视一笑。
林窈娘听我说了,笑的直捂嘴:「我只当林念一人念叨呢,竟是身居两地,情发一心。」
我与林窈娘商量着朝云和林念的婚事。
可这一年萧予安的日子不好过。
内有南方大旱,赈灾的银子叫国库捉襟见肘,还有逃荒的灾民勾结着,隐隐有揭竿而起的架势。
外有北境魁摩侵扰,魁摩是北境的部族,不事稼穑,若是冬日缺了口粮,只管抢掠大周边疆的百姓。
倘若只有一个,咬牙也就对付了。
可内忧外患,叫他前后为难。
南方大旱,从前那些赏赐被我退回,叫他先安定灾民。
他又夸我懂事,然后匆匆往坤宁宫去了。
虽然我也醋,毕竟他连着呆在林窈娘那里不知多少个夜晚了。
但是我不能不懂事,因为林窈娘的父辈们正南下赈灾,她的哥哥正在前线杀敌,不能叫林家寒心。
我母家本就弱,帮不上什么忙,怎么能再任性,叫他为难呢?
虽然想明白了,还是不免难过。
我以为难捱的日子就像冬天,咬咬牙就能过去。
可惜不是。
灾民的事情悬而未决。
不久,林念父亲,林如辉战死北境的消息也传了进来。
好在战败也可以谈条件。
那年的雪下得很大,魁摩的使臣多顿来了长安。
萧予安的脸色难看,宫宴上宫人们个个敛声摈气。
「魁摩并不是什么野蛮的部族,咱们也想与大周交好,奈何大周瞧不上咱们,才兵戎相见,伤了和气。」多顿的眼珠狡黠一转,「我们魁摩王说了,不想生事,只想求娶一位公主回去,结两国之好。」
我心头一惊。
那天晚上,萧予安宿在了我的琉璃殿。
他未必是为了和亲一事来的,但是也叫我心中不快。
屋外的雪寂然落着,从前我们总说情话一刻也安静不下,现在我们两个对坐,竟然无话。
烛光映见他一张疲惫瘦削的脸,他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这一犹豫,就叫我明了。
「一定要和亲吗?」我轻轻开了口,「就不能打仗吗?」
「你怎知……」他诧异。
「不然你会来我琉璃殿?」我话中带刺。
「琉儿,你在怨我?」他皱眉。
「你说朝云长得像我,你舍得我去北境吗?」
「琉儿,我再想想办法……」
他试图去捉我的手,却被我冷冷躲开。
这后宫,敢这般冷脸待他的人,恐怕也只有我。
「不能打仗吗?你读的圣贤书,不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的道理?然后呢?今天是我的朝云,可明天呢?明天若是要我这个贵妃,你也拱手送出去?」
我如同一只护犊的母豹,歇斯底里。
「不可以对朕说这样的话!」
他冷下脸来,周身骤然凝上一层威压,宛如一盆冰水兜头将我浇了透彻。
是啊,他不是来跟我商量的,是来通知我的。
我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他从未在我面前自称过朕,我也只唤他予安,险些叫我忘记了,他也是生杀予夺的大周皇帝。
方才,我说了多么大逆不道,诛九族的话?
「你好好想想吧。」
他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摆驾回宫了。
那天外面的雪下的很大,竟然也留不住他。
他没错,我也没错。
他是大周皇帝,担心百姓受苦,心系苍生。
但是他有林窈娘,有后宫无数妃子。
可我只有朝云了。
我与萧予安冷战了三日。
这三日他一步也没踏入我琉璃殿。
三日后雪停了,我犹豫着服软,再同他商量一番。
我带了些糯米点心,希望他看到能想起来,我们小时那般嫌弃对方,却因为分吃一个糯米粽子,喜结良缘。
我希望他念旧情。
可我到他书房就心软了。
奏折如雪花一般堆在案上,萧予安沉默着坐在奏折里,一言不发。
他瘦削着脸,满眼血丝,见是我来了,眼中掠过一丝欣喜:
「琉儿……」
我的心一疼,可我没办法,朝云是我们唯一的孩子。
「我再想想办法……」他嗓音嘶哑,「再想想……」
他不是心狠不来我琉璃殿,是在想办法。
可是我们都清楚,没有办法了。
我沉默着把点心端出。
「长公主!长公主!您当心受了风!」外头太监苦口婆心地劝着,「快起来,进去说话。」
朝云在外面?
我同萧予安忙跑出去,就看见我的朝云在殿外跪着。
朝云跪的笔直,一身鲜红嫁衣如战旗,在北风中猎猎。
她对着我与萧予安深深叩首,抬起头时目光炯然:
「朝云生在天家,享万民供奉。若朝云一人可免两处战乱,百姓受苦,朝云愿意去。」
萧予安说错了,朝云不像我,像他。
她脊梁笔直如炬迎风,满口天下苍生,恍然又是当初拜师的萧予安,一把铮铮君子风骨。
我忙扶她起身,她不肯起,冲我撒娇:
「娘亲,朝云厌倦了宫墙四四方方的天,想去北境瞧瞧。」
这狡猾撒娇的模样却又像我了。
「好不好,娘亲,朝云想去。」
「……那林念呢?」我心中酸涩。
她略一怔住,旋即面上又是那副长公主的刁蛮情态:
「林念?不过一时新鲜,我早不喜欢他了。」
朝云这般懂事,叫我心中一痛。
我狠心不去理她,她却赖在我怀中:
「让朝云走吧,娘亲。」
「朝云只是嫁人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的朝云出嫁了。
在一个寻常冬日,无风无雪也无晴。
护送她去北境的正是林念。
朝云几次装着若无其事地去瞧他。
自父亲死后,林念更加沉默了,他不回头看她,只兀自盯着天际的云,满眼心事。
我的朝云看林念的目光,分明与我看萧予安一样。
这个小骗子,还满口不喜欢。
朝云上了马,那片红随着绵延的仪仗队消失在拐角,我的眼泪落了下来。
风大,众人转身欲走,只有我仍固执地踮脚瞧着。
「回去吧琉儿。」萧予安去牵我的手。
我默然转过身去,悄悄擦去眼泪。
说回去,我却没忍住再回头看一眼。
一回头我就愣住了。
我的朝云一袭大红嫁衣,从拐角处纵马回来,宛如一团跳跃的火焰。
朝云下马,乳燕投林一般扎入我怀中,鬓发散乱,头上钗环叮咚作响,她不顾周遭人错愕的目光,贴在我耳边低声说:
「父皇舍不得朝云,但是大周只有朝云能去,旁的姊妹太小,还不懂事。」
「娘亲,不要和父皇离心,你们还会有朝霞,朝露,和无数个朝夕……」
「唯独,唯独不要记挂朝云。」
我的朝云太懂事,一滴眼泪也不掉。
我心痛的不能呼吸,只哭着死死抱住我的朝云,我知道,这一别,再见就难了。
「还有!父皇!今天朝云出嫁,你可要放烟花,放四天!」
马背上她笑的张扬,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原来朝云还惦记着,那天林窈娘诞下大皇子的那天,宫里放了三日的烟花。
「朝云虽然不是男儿身,可会争气,以后也叫他们放烟花给娘亲看。」,这句话我只当玩笑,原来她一直记得。
那天宫里放了四日的烟花,萧予安揽着我,靠在窗前静静地看。
他和我道歉,说前几日政务繁重叫他心烦,所以说的重了些。
「林窈娘的哥哥战死,父辈又在南方赈灾,我不得不……」
他这般贤明,叫我恨不起来。
「朝云走了,我们也该给朝云一个弟弟妹妹。」他伏在我的颈窝,不无温柔。
「像我和朝云一样懂事乖巧吗?」我的心仍然是痛的。
他没听出我的意思,仍柔情蜜意:「若是像你这般乖巧懂事,当然很好。」
我没办法释怀,去讨好他。
两下沉默。
萧予安似乎知我心里难过,只从背后搂着我,轻轻叹息:
「琉儿,来生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好不好,只有你我,我们的孩子也不用和亲。」
我的眼睛微微酸了,虽然并未原谅他,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下辈子我是个穷酸书生,你不过一般姿色。」
「为什么我是一般姿色?」我疑惑。
「因为你若是太好看了,肯定瞧不上我这个穷书生。」他捉住我的手,话中是无限憧憬,「然后穷书生去考科举,你为我缝衣衫,后来我中了状元,将你接来享福,我治国齐家,你安心做你的状元夫人……」
「难道现在不是在享福吗?难道现在不是你萧予安的夫人吗?」
我嗤笑,他面上浮现一丝尴尬的红。
「好好好,那我做个寻常猎户,每日砍柴打猎,倘若有一日外敌来犯,你为我绣战袍……」
「你怎么净想着报国?也不为我想想?」
我拉下脸,想将手抽出,却被他先一步紧紧握住,他讨好地瞧我:
「那……下辈子,我当父皇那样的昏君,像他护着季贵妃一般护着你?」
那世上又会有个可怜的萧予安,饿着肚子去佛堂偷贡品。
我不忍心的。
这么想着,我嘴上却不服软:
「你若做了昏君,我就不喜欢你了。」
我爱的萧予安,心怀天下,做不得昏君的。
「那……」他为难地挠挠头。
末了,我认命地叹了口气:
「算了,来生我们还是当佛堂里的老鼠精,你为了求我嫁给你,去佛堂偷贡品讨好我。」
知我在说我们初遇,萧予安脸上也漾起了笑意,烛光映出他那张温柔的脸。
「好呀,老鼠精好。」
「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大周的皇帝就这点出息吗?老鼠精哪里好?」
「百子千孙,洞里的老鼠精可不就这么生吗?」
他说的是我们成亲那天,意味着百子千孙的白果。
他脸上又是促狭的笑意,叫我脸热。
一室灯火摇曳,外头的雪色太好,太像那年冬夜。
叫我又原谅他了。
后宫的孩子出生了许多。
我的肚子却始终没什么动静。
林窈娘的儿子萧许国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他。
朝中林家开始慢慢施压给萧予安,叫他早定国本,立萧许国为太子。
那年秋末,天气已有了初冬的寒意。
我在宫里散心,忽然觉得身子比往日沉些,便走到假山里坐着略歇歇。
待我坐的久了,倦意袭上时,就听见一阵挣扎水声和呼救声。
有人落水?
落水那人是萧许国。
我想也没想,慌忙跳下水去救他。
我水性虽好,却被他拉住呛了几口水。
初冬,湖水刺骨的冷。
我强忍着腹痛,竭尽全力拉着昏迷不醒的萧许国上岸。
我蜷缩着身子,颤着牙关喊人。
终于叫我等到萧予安并着一众太医,匆匆赶来。
「予安……」
看到他的身影,莫大的安全感叫我的眼睛湿了。
我怕疼,也怕死,从小就怕。
但是他一出现,就能叫我安心。
我以为他会安慰我,拥我入怀,甚至感谢我救了他最出色的儿子。
可是他没有。
他径自我身旁走开,满心满眼都是萧许国。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
我愣住了。
萧许国冻青了一张脸,牙关打颤,神志不清。
林窈娘白了脸,哭着将萧许国揽入怀中:「怎么会这样?好端端怎么落了水?」
她这么无心一喊,叫周遭看我的眼神都暧昧。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难道他们怀疑我对萧许国下手?
可是肚子好痛,痛得叫我咬着牙冒冷汗,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白的话。
「送贵妃回宫,好生医治。」
他自始至终没有给我一个目光,只丢下这么一句话。
是不是他也怀疑我?
我死死咬住下唇,痛的蜷缩在地上,一袭华美贵妃服此刻沾满泥土,慢慢氤上血色。
琉璃宫中,与我素不相识的太医急忙去探我的脉搏。
与我结发十余年的他,却不在我身边。
在我痛的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医说的:
「孩子没了……」
是吗?是萧许国没救回来吗?
那林窈娘和他,得多伤心啊。
他们会不会以为是我害死了萧许国?
他们,会不会恨我啊?
一室药香,我幽幽转醒,只觉得眩晕。
萧予安沉默着握着我的手。
他眼中的神色是什么?有亏欠,有懊悔,却没有恨?
我想到方才人群揣测的眼神,慌忙仰头看他:
「予安,不是我,我没有害他……」
他仍沉默,叫我慌张。
「予安,你相信我……」
「他与你长得这么像,我怎么舍得伤害他?」
「予安……你相信我……」
求求你……相信我……
我几乎是哀求着,可他只垂着眼,并不与我对视。
沉默叫人心慌。
「我知道不是你,琉儿。」他哑着喉咙,艰难地开口。
我的眼泪一点点蓄上来了:他相信我!
「予安你别难过,怪我救的太晚了,不然他也不会死……」
「他没死。」
「那太医说……」我愣住了。
「是我们的孩子没了……」他绷着背,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肩膀。
他说什么?我们的孩子?
难道方才的腹痛和血……不是我月信来了?
是我们的孩子没了……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小腹,根本就没想到这里,朝云的弟弟妹妹曾经来过。
「……我们以后还会有的。」萧予安安慰我。
因为萧许国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他像予安,性格温润纯良,这样的人若是当了太子,对大周,对天下都是好的。
萧许国只有一个。
所以他急忙去救他。
而我们的孩子以后还会有的,走了一个朝云,再走一个,还会再有……
我不敢细想,只问他:
「倘若方才,太医先救我,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不敢看我。
我心下了然,竟然也笑了。
他见我这般,面上为难:「你且好好养身子,我们还有以后……」
甚至不等我回他,他就匆匆起身离开。
他走了,因为太监过来说:皇上,大皇子又起烧了。
初冬的傍晚,天色灰蒙着。
外头的雪开始慢慢落了,像轻薄柳絮。
屋里不冷,炭火都是最好的,烧起来有一点桂树的香气。
他大约觉着亏欠,前脚走了,赏赐后脚便如海水一样淌进琉璃殿。
我靠着软垫,细细想着我与萧予安这十几年的光景,不觉间滴下泪来。
从前他惹我不开心,只变着法子慢慢哄我。
他说:琉儿怕鬼,怕死,但是他不一样,他只怕我不高兴。
我知道萧予安仍然爱着我。
只是不知道,他还怕不怕我不高兴。
足足一个冬月,我躺着闭门不出。
醒了便是呆坐着流泪,睡了有时也会梦中哽咽,日子久了,竟然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我瘦了下去,从前愁着不知怎么减去的婴儿肥,也渐渐褪了。
林窈娘内心歉疚,带着萧许国来拜访,被我拒之门外。
萧予安心里不安,试过许多法子来哄我,我一言不发,只盯着床幔。
「要不要,回家看看?」他讨好地看着我。
「这于理不合……」我垂下眼。
「只要你高兴,琉儿。」他愧疚地吻了吻我的额头,见我不像前几日一样躲开,他竟然激动。
他察觉出我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准了我回家省亲。
哪怕第二日便是除夕,按规矩,妃嫔们要阖宫团聚,守岁跨年,从来没有允许妃子过年省亲的旧例,哪怕先皇那么纵着季贵妃,也没有过。
他还是怕我不高兴。
叫我心底升起一点希冀。
我的心情好了起来,没告诉娘亲他们我要回家了,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从萧予安赏赐的宝物中精心挑了些。
南海珍珠项链送给娘亲,千年老参送给父亲,还有些绫罗绸缎,新奇首饰送给姐妹们。
见我左挑右拣犹豫不决,宛如一个冬日屯粮的老鼠,萧予安只宠溺地笑:
「要不要,我再给你安排些人手?」
我拒绝了他,只一辆马车,悄悄出宫去了。
我还没彻底原谅他呢。
我已经许久没回过家了,不知爹娘会有多想我,我那个古板固执的爹,会不会激动到当场落泪?娘亲肯定会亲自下厨,到时候我爹肯定少不了唠叨,说她把我惯坏了。
我还要和他们告状,说萧予安欺负我。
马车上,我只是这样想着,就忍不住偷笑了。
车轮辘辘地碾过新雪,街上除了我这一辆马车,一个行人也没有。
合家团聚,我也能团聚了。
我咚咚地敲着自家的大门。
「谁呀,这大过年的。」我爹先开了口。
我故意不答,笑的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我要忍住,等我爹先哭。
我打定主意,等着门开,看见他们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门打开了。
我看见满脸震惊的父亲娘亲,他们嗫嚅着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娘甚至眯起眼去瞧我,想看我是不是她的琉儿。
我站在灯笼下看的仔细,他们老了,两鬓斑白。
竟然是我绷不住,先红了眼眶,我又是哭又是笑道:
「爹,娘,琉儿回来了。」
娘亲怔住了,犹豫着去看父亲的脸色。
父亲满脸惊愕:「你怎么回来了?」
「萧予安准我回……」
我以为父亲激动过度,才会这般责问我。
「你和皇上闹别扭了?」娘亲担忧地看着我。
「我没有,是他先……」
「不要任性!快回去认错!」父亲冷下脸来。
「我没有……」我心里委屈。
「回去认错!」父亲的语气满是诘责,「哪怕你没有错,也不可这般恃宠而骄,任性妄为!哪有妃嫔除夕回母家的道理?」
「你为琉儿想想,听琉儿说完……」母亲努力去缓和氛围。
「我为她想,她可为自己,为李家想过?这般任性妄为,如今圣上宠她纵着她,倘若有天这圣宠不再,高处摔下,不是粉身碎骨吗?」
父亲语气严厉,叫我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
是啊,我嫁的不是寻常夫君,是大周的皇帝。
「从前嫁出去时我便叮嘱她,不可像从前在家一般任性,如今……」父亲长叹口气,竟然滴下泪来,「琉儿,回去认错吧……」
「琉儿,快回去!」娘亲也湿了眼眶,忙把我往外推,「不可惹圣上不快。」
娘亲满脸担忧,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叫我无力辩解。
你们都不听我说吗……
我……
我何曾任性过……
从结发十年屈居他人之下为贵妃,到我的朝云换大周一夕安寝,再到我的孩子换了他的孩子一命。
我李琉儿何曾任性过?
我只觉得心口压抑的喘不过气,竟然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合家团聚,寂静无声。
我坐在马车上,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马车到了宫门口。
「你去过节吧,我下来走走。」
「贵妃娘娘,这……」
「这宫中我呆惯了,无碍。」
我赏了驾车的太监们些酒钱。我这个任性的贵妃,害得他们也不能好生过节。
我慢慢地走,竟然走到了当初我和萧予安坐着分食粽子的冷宫前。
他是个好皇帝,从未苛待后宫妃嫔,所以这冷宫真的荒废了。
我坐在冷宫门口,仰头看漫天星辰,听风穿宫墙而过。
现在想想,从前我那么怕死,那么怕冷宫会有鬼魂。
如今竟然不怕了。
「这阖宫团聚,贵妃娘娘却回家了?」
「可不能在宫中乱讲贵妃娘娘的事,皇上听见可会重罚。」
冷宫有值守的嬷嬷们,也在除夕夜偷闲饮酒。
原来萧予安这般护着我,也不许宫人议论我。
我轻轻笑了,准备起身回宫,明日同萧予安和好。
娘亲和父亲的担忧是有道理,我还是要一个孩子傍身。
毕竟从前朝云在的时候,我从不怕与萧予安冷战,朝云总会向着我。
「贵妃娘娘也真是可怜,朝云公主死了,她又有了,谁知也没保住……」
「贵妃娘娘这般心善又好性子,为何上天这般苛待她?」
「阖宫瞒着娘娘呢,可不要乱说,要掉脑袋的。」
我怔住了。
她们说什么?
朝云死了?
「朝云公主也真可怜,才去魁摩,魁摩儿子逼宫把爹杀了,连着公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