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失梦者

那个摊主的听力不大好,徐溪川同他讲了好一阵儿,老摊主才指着车尾的二维码图,说了个数。

我看见他掏出手机,扫完后又摇了摇头,从钱夹里掏出纸币,递给那个老人。

那人很感激,连着对他点头道谢。

因为耽误得有点儿久,他走过来,自然而然解释:「那是家里小辈儿的

他背着一只手,将那束包装得有些野蛮的小野雏菊递给我。

我接过旧报纸包裹的花儿,手握的地方,似乎沐过天倪那团夕阳,变得暖融融的。

我下意识看了眼即将西斜的日头,虽不像正午刺眼,却也扑得人眼迷离,他总是这样恰到好处……

鼻腔忽然有些酸涩,我含糊着开口:「我的闺蜜,嗯……就是与你名字同样有一个『川』字的那个闺蜜,她说你对我有意思。」

徐溪川蹙着眉,摸了摸我的头发,有些无奈:「姜晓晓……」

他停了停,才讲:「迟钝如你,居然要靠别人的提示才能想到这一层。」

「啊?」这回轮到我惊愕了。

徐溪川笑:「今晚先去我家吧。」

「进度这么快吗?」我仰起下巴,满眼写着不可思议。

他的脸倒有些红,主动移开了眼:「想什么呢,我是说一起看场电影吧。」

我:「……」

虽然我们住得近,但我还从没去过他家。

回去之前,我和他简单地在楼下的小餐馆一起吃了顿晚饭。

那顿饭,彼此都吃得很少,有些心不在焉。

回小区后,上了电梯,我跟着徐溪川去了他家。进门转过一个小玄关,入目皆是冷色系的陈设。

厅里摆着个墨绿色的丝绒小沙发,很是别致。

徐溪川请我坐下,取了一个原木的盒子过来。

我摆弄翻找了一番,在一堆夹着半懂不懂的英文原生碟片里,找出一张中英字幕的影片——这个杀手不太冷,递给他,神情有些无奈。

他笑,将被我弃之如敝屣的碟片,一张张整理好,收纳进盒子里。

「这张是老碟,不大清晰。」他解释,伸手取来升降的遥控器,将壁上的投影幕布一寸寸降下。

靛蓝色的光自小孔穿过空气,打在纯白色的幕布上,光影交叠勾画出男人的轮廓拓影。

我看得有些怔神。

恰好撞上徐溪川回过头,室内冷调的光,反射在男人的镜片上,好似他眼里也透着细碎的光。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喉咙有些莫名干燥,不由率先移开眼。

他却已经走过来,弯下腰,伸手取走放在我旁边的手机,瞥见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徐溪川在手机视频软件里搜到这部影片,投映在幕布上。

虽然我与他心知肚明,这部影片彼此之前应该看过了,但是都默契地没有提。

我抱着胳膊倚在沙发的扶手上,与徐溪川中间还隔了半人的距离。

他似乎在很专注地观影,我也收起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中途还打了个盹,迷迷糊糊醒来时候,身上已经盖了一条薄毯。

天气热,虽然到了晚上,还是捂了一些汗。

徐溪川好像感觉到这边的动静:「醒了?」

「嗯。」我回应了一句,喉咙都有些哑。

他伸手捞起小几上的马克杯,递过来一杯温水,食指擦过我的指尖时,指腹有着温热的触感。

徐溪川收回手,我偷偷瞥了一眼,他低垂着眼睫,漆黑的长睫在眼睑处落下一小片阴影。

我捏着薄毯的边角,啜了一口温水,电影已经放映到尾声。

忽然间起了玩心,我放下手握的马克杯,寻着记忆里这部影片的剧情。屈起无名指,手化成枪,对准太阳穴:「徐溪川,要么爱,要么死。」

他搭在膝头的纤长手骨不自然攥紧了,微凸圆润的喉头动了动,耳根处也染上一片薄红。

我半真半假看着他,白天他顺着我的疑惑所回答的,对我来说,不够……远远不够。

只能假借影片中马婷达的台词去试探这份心意有几分真。

「别闹。」

他侧过脸看过来的时候,眼里有一点儿鲜有的宠溺。

很奇异的,他突然道:「姜晓晓,不如我们试一试?」

「嗯?」

徐溪川探过身来,很认真地注视着我,表情很凝重,似乎有话要讲。

我正要启齿问问什么试一试。

壁上的挂钟,铜针传来细微的轻响。

他抬眼看了看挂钟,提醒我:「十一点钟了。」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才伸手摸着我的脑袋,嗓音也低哑下来:「还真准备睡在这儿?」

最后,在电影的片尾曲中,以我落荒而逃的结尾落幕了。

17

回去后,我才惊觉,徐溪川今日本来是要同我说什么的,可惜我几乎睡过去了整场电影。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打开

小川几乎秒回,打了一个「?」。

紧接着又跟过来一条:「当然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得到旁观者肯定的回答后,在忐忑不安与后知后觉的悸动中陷入梦乡。

人一旦确定了什么,反倒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避开和徐溪川一起上班。

早会前,主任一脸喜气洋洋告诉我,昨晚,崔志平打来电话,说愿意接受我们台里的「走访民间传统手艺人」的采访,还让我提前做好采访资料,时间就定在下周一。

他抱着保温杯的模样,分外慈祥。

我闻言激动得恨不得给地中海的主任购上一顶茂密的假发。

本想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徐溪川,可惜他的工位上空无一人。

这是起迟了?我想到昨晚他眼里遮掩不住的疲惫,收回想给他打过去电话的心思,连着在

喜悦这种情绪一定要和心爱的人分享才会拥有翻倍的快乐。

可是过了半个小时,徐溪川迟迟没有回复。

昨晚的相处太过温存美好。

如果不是前台小姐姐打电话过来,说是一楼大厅有个姓陈的小姐在等,我几乎要忘了我们之间横亘着的那根刺是什么。

下电梯的时候,我心里隐隐有预感,果不其然,我在大厅的沙发上,看到了那个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的女人。

是徐溪川的前女友——陈玥。

她看到我过来,率先起身:「我是陈玥,溪川同我讲过你,上次来得太匆忙,没能好好打招呼。」

我心里叹息了一声:「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没有否认,嘴角带着浅笑,温柔得不具有攻击性:「我有问题想问你。」

陈玥说,之前他们留学的教授联系过她和徐溪川,有一个很好的项目,想要他们过去,也开出了不错的条件。

「机票我替他买好了,下午四点钟的。」

她嘴角的笑意不减,陈述事实道:「发信息他没有回复,或许在考虑,或许是婉拒。」

说是问我问题,但是她似乎并不期待我对这些话有什么反应。

「我来这里碰碰运气,」她扬了扬眉,语气有些不自然,「溪川他……有向你告白吗?」

这话题的转折跨度太大,陈玥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谈话内容,话音落下,面上也有些赧然。

我有些迟疑,很想有底气地告诉她,有。

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一晚他们在徐溪川家门前相处的场景历历在目,我有些自嘲,徐溪川为什么要将这个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女人拒之千里,而选择我呢?

明明,他们有着共同求学的经历,尽管只在一起了一年。可是我与徐溪川的相识,也不过寥寥不足一个月。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回答了什么,竟像是抓住一根稻草般,尽数倒了个干净。

「我其实很后悔,曾经,溪川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可是这样的照顾背后,更多的是公式化的对待。」

陈玥将我当成了一个可倾诉者,她问我知道什么是超忆症吗?

18

医学上对超忆症患者的定义是:大脑拥有自动记忆系统,具有超忆症的人,没有遗忘的能力。能把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可以具体到任何一个细节。

我咬着下唇,声音有些颤:「你的意思是说徐溪川他,得了超忆症?」
她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和这样的人相处,就像面对一台机器,每一帧画面,每一个举动都会被自动储存,很可笑吧?连架都吵不起来,更不存在什么情侣之间翻旧账的事情。因为但凡开一个头,他都可以清晰回忆起某次争吵的全过程。」

「有时候,合适并不代表着爱。」她说了一半,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次,我假称自己和别人有了孩子。可是你知道吗?他没有生气,甚至一点儿恼怒的情绪都没有,只是平静提了分手。」

她笑得有些嘲弄:「我和他的性子太相似了,就像两杯温吞到冷掉的水,谁也燃烧沸腾不了谁。」

陈玥说她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是不同的,有一种似乎能把所有事情都搞砸掉的本事。

我在心里嘀咕,谢谢你的小幽默,并不觉得这是夸人的话。

她脸色有些苍白:「教授联系我们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像是一个天赐的机会,就下意识想要抓住……」

陈玥走了,她说她会在机场等他,因为不想自己后悔,起码……一辈子要任性这么一次。

她走的时候,面上有一种解脱感,像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等待戈多。

但我想她错了。

直到年轻女人纤瘦的背影完全离开,我才颓然地松垮了肩头。

「超忆症」这个词,对我来说很陌生,但是徐溪川身上种种的表现,让我几乎毫不怀疑陈玥说的话。

可是同样地,如果不是面对艰难的抉择,他也做不出无故不来上班的事。

陈玥说这是她最后一次任性了。

我心里堵得慌,却还是回了办公室。

午间休息的时候,我拒绝了和同事一起叫外卖,坐在楼下的小吃店里,食不知味。

就连陈玥这样,行为举止都写满「温良恭俭让」的人,也会为了心爱的人做出最后的努力。

可我明明对徐溪川喜欢得要命,却只会等他去做这个抉择?

结账走出门,我按亮手机屏幕,对话框里,只躺着一列我发的几个孤零零的表情包,徐溪川依旧没有回复。

我终于鼓足勇气拨了语音电话过去,可是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

最后,我还是决定要找徐溪川问个清楚,哪怕要离开,也至少给我一个知情权吧。

否则,这些日子算什么,昨晚又算什么?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在打车去机场的路上,遇到拥堵。

等到了机场大厅,我跑去值机柜台询问了,才知道飞往德国的那架航班已经停止登机了,不出意料的话,会在十分钟后起飞。

一直紧绷着的弦忽然就断了。

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在机场大厅哭得惨绝人寰,长久以来的委屈,让我顾不得他人侧目。

一旁的大叔凑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正哭得泣不成声,泪眼婆娑看向他。

他拍了拍我的肩头,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安慰我:「拜拜就拜拜,下一个会更乖。」

我哭得更大声了,拜拜?我根本就没得到过……

直到大叔提醒我,手机铃响了好几遍了。

显示屏上,是个陌生的号码。

不是欺诈电话,就是让人买房买车的。

我正准备借着再一次失恋的劲儿,将对方痛骂一顿。

岂料,接通电话后,对面传来熟悉的温和嗓音:「晓晓?」

我大脑一片空白,抽抽噎噎地问:「徐……徐溪川?」

他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怎么哭了?你在哪儿?台里的同事说你下午没来上班。」

他没有走,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有些迷茫,只好规规矩矩地答:「我翘班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手机付款的时候,连着耳机线,被人撞到,显示屏摔坏了,刚刚修好。」

解释完,他在那头笑得有些揶揄:「地址发给我,等我开车去接你。」

19

我逐渐平静下来,半个小时后,徐溪川赶了过来。

他攥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丢脸,整个脑袋几乎埋进他胸膛。

鼻尖却似乎有点儿滑腻的触感,后退了一些,我才看到徐溪川衬衫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衣襟要比平常松垮一些,锁骨处露出一片冷白的色泽。

我还来不及生出羞耻心,就听到他问:「见过陈玥了?」

「嗯,她说你是一个超忆症患者。」我嗓音有些闷。

徐溪川低下头,小心翼翼拭去我脸上的泪痕。

末了,他声音很低:「你都知道了?」又很自责地讲,「抱歉,没来得及亲口告诉你这些事。」

不知为何,我不想听他说抱歉。

我吸吸鼻子,很认真地看向他:「这又不是绝症,况且,这种病也有一个好处,至少……幸福的记忆也会永远留住。」

他闻言怔了一下,眼里有着奇异的光:「晓晓,我对你,根本不存在什么选择。」

我有些莫名,徐溪川开车带我回去的时候,我发现这并不是去往台里的路。

直到车子停在那个熟悉的教堂门口。

白色天使雕塑依旧肃立在不远处。

他偏过脸问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我有些赧然:「当然记得,那回醉酒,我把你当成外卖小哥……」

徐溪川探过身,瘦削修长的手落在我交叠的腕间:「不,那是第二次相遇。」

话音甫一落下,他贴近我的眉心,温凉的触感,又逐渐向下……以唇为纸,浅尝辄止的笔意是寒而不漏的藏锋。

徐溪川的唇很薄,纠葛过后,有一点儿回甘,令人心醉神迷。

他指腹摩挲过我右腕的银镯:「这个银镯,我母亲生前喜欢的首饰,也是第一次相遇,我送你的礼物。」

我还没从猝不及防的温存中缓过神来,闻言瞳孔微缩:「你是那年平安夜……那个哥哥?」

他笑得无可奈何,颔首点头。

脑中那段早已经模糊的记忆被轻易拉扯出来。

那是我小学二年级那年的平安夜,我和我妈大吵一架,决心离家出走。

我带了两块榛子味的巧克力,总觉得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兜兜转转来到一个教堂。

当时已经临近黄昏,我坐在台阶上吃完了兜里的两块巧克力。正准备向教堂门口那一对白色的天使雕塑告别,继续我的远行。

可是左边的雕塑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是个瘦削的少年,比我要高很多。

该怎么去描绘?

后来在我的梦里,那场相遇被蘸了金粉的画笔染上玫瑰的色泽,少年眉如翠羽,瞳深似墨。

只是那时候的我,莫名觉得这个人难接近,仿佛他整个人都沉浸在很深切的悲伤里。

我走过去,学着那哥哥的样子,打量了一遍又一遍那尊雕塑,却没有看出来丝毫奇怪之处。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少年时期的徐溪川,站在教堂前的那一天,正是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只是试图从母亲信仰的事物上,寻到一点儿亡母的痕迹。

年幼的我,重重叹了口气,再叹到第二声时,那个少年也发现了身边的我。

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亮晶晶的镯子。

他蹙着眉,终于不确定地问:「你喜欢这个?」

我那时候只是觉得面对少年的问题,如果摇头,可能不太礼貌,便忐忑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有些犹豫,踌躇了半晌,面上变得轻松起来:「喜欢就送你了。」

现在看来,那时候的徐溪川将母亲的镯子送给一个陌生小孩儿,恐怕也是为了试图埋藏掉那些悲伤的记忆。

可是,身为一个超忆症患者,他怎么可能忘得了?

少年让我张开手。

我有点不乐意,伸过去一个拳头,主要是刚才吃巧克力糊得整个手心都是,太丢脸了。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先发制人问他:「哥哥,你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可惜,婴儿肥的手攥成拳头,像萝卜一样胖,他把镯子套上去实在有些费力。

他僵了僵,长睫像是被雾气染过,湿漉漉的。

「我没有家了。」他忽然笑着讲。

年幼的我,以为那位哥哥和我一样,离家出走,我们是同病相怜。

于是我看着腕间的银镯,豪情万丈告诉他:「那我给你一个家,我听大人们讲,要好多好多钱,才能买到一个房子。我一个月零花钱是十块钱,攒到十八岁,就是……」

我低头掰着指头算,自己一个月要攒多少钱,可年幼的我,对乘法的运用,功夫实在不到家。

支支吾吾「就是」了半天,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来,整个人都懵了。

大抵是我那糊了满手的巧克力,和一副滑稽的样子,成功取悦了他。

少年竟然露出了一点儿难得的笑意:「没关系,等你长大,我娶你就好了。」

最后,我还是没能算出来,干脆撒了手,仰着下巴赌气道:「我要快快长大,然后嫁给哥哥,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一个家了。」

后来的很多年,过往的记忆逐渐模糊,那个平安夜出现的少年,仿佛只是梦里一个瑰异的元素。

只有偶然的时候,抚过腕上的素银镯,它似乎无声地提醒着我,那是记忆罅隙中真实存在过的。

车厢内,我从往事的回溯中回到现实。

看着那只被我摘下的素银镯,我鼻腔有些堵:「可是我现在依旧没有本领,买不起房子……」

徐溪川抿着唇:「昨晚你说,要么爱要么死,」他笑了笑,眼神很真切,「那么,我要爱。」

他从车的储物箱里,取出一个丝绒的盒子,启开后,里面嵌着一枚精巧而漂亮的戒指。

「所以,你今天就是去买这个了?」

我眼里闪过惊异。

徐溪川扬了扬眉毛,拉过我的手腕,将那只素银手镯戴在我的腕间,然后才取出那枚戒指,看着我的眼神认真而深切:「晓晓,现在你可以给我一个家了。」

我动容地点了点头。

虽往后岁月冗长,但幸而……他值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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