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试图抽丝剥茧,将一颗诚挚的、真实的、跳动的心捧给对方。
临了,它却被裹挟收拢得更紧了。
我几乎落荒而逃,转身跑向门边,动作慌乱地打开锁匙。
关上门后,才背倚着门,任凭自己的身体颓然滑落。
我拼命不让自己去想门外的画面,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撑着身子贴近门,做着最为小人的行径,从猫眼里窥探外面发生的一切。
却发现他们已经进了房门。
小川曾经说过,我每一段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学失恋的时候,可以拉着她在宿舍里喝得哭天喊地,要死要活,可是几天过后,就像没事人一样,任前任随风而去。
可她不知道的是,我是一个很钝感的人,看似很快走出来,甚至风轻云淡,可是疼也总是后知后觉到来。
我会有意避开与前男友去过的地方,共同去过的餐厅,甚至在一起相互引以为小情调的口头禅,也弃之如敝屣。
他说让我等他,却等来了他的前女友,我算什么呢?空档期的调剂品?
我承认,我是个胆小鬼,甚至没有想过发一条消息去询问。
任凭那些连接成网的蛛丝,密密麻麻地包裹,纠葛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幸而,在一切事件没有发酵之前,我便已经明晰。不至于到泥足深陷的时候,让两个人都陷入难堪的地步。
或许划清界限,及时止损,疼便也就没有那么疼了。
13
我决心和徐溪川划清界限。
小致在
虽然业务上没办法分割,但我却率先打开了车的后座车门,动作仓促间,脑袋险些撞上了车顶。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好,生怕徐溪川看出我的刻意生疏,含糊着:「副驾驶的玻璃太大,阳光好晒。」
说完,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是什么破理由?
徐溪川驻足在车前,因我的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上车后,他左手搭在黑色的方向盘上,侧了侧头,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的 boss,请系好安全带。」
他这是意有所指,控诉我将他当成司机了。
不礼貌就不礼貌吧,我腹诽。
徐溪川没回头,忽然问:「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拍了拍脸颊,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故作不经意说:「没有。」
后视镜中,他的眼镜滑落一点儿,又不动声色扶上去一些:「要说的话,今天回去继续吧。」
下车时候,徐溪川手上便多了个锦盒。
他一手拉开后座的车门,目光落在我膝上有些褶皱的裙子,眉尖蹙了蹙,但什么也没说。
「我们还要送礼吗?」
这巴掌大的锦盒看上去就价值不菲,贫穷如我,脱口而出:「台里给报销吗?」
徐溪川低头看了我一眼,抿着唇角摇了摇头。
哦,是我格局小了。
一个开得起卡宴的男人,想必对区区一件礼物是不放在心上的。
许是我松了口气儿的模样,让他有些不解,他好脾气解释了一下:「台里不给报销,费用你我平摊。」
我被「平摊」这个词震惊在原地。
徐溪川已经迈开步子踏向「一个斋」的方向。
室内,长方红木柜台尽头的桌边,一老一少,一站一坐。
老梨木椅上,鸡皮鹤发的老人正板着面孔,点评小致新写的东西太媚俗。
小致则在一旁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崔老很面善,黄桐皮的阔脸,人中处有一小撮胡子舍不得刮,留着又稍显滑稽。
听过之前崔老拒绝采访的事迹,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极为难缠的老人。可是他看到我们却十分热情,问是否想要购一些文房四宝的东西?
我正为那礼物平摊费用的事情肉痛不已,刻意与徐溪川保持了两步的距离。
果然,我挂着自以为得体的微笑,说明了来意之后,崔老正了神色,摆手直言拒绝。
徐溪川却径直走过去,待到柜台的折角站定时,他扶着红木桌的边缘,将锦盒放置在崔老面前。
老爷子抬起眼皮扫了我们一眼,打趣了一声:「小年轻闹别扭呢。」
徐溪川目光平静,唇角弯了弯:「您见笑了。」
不知是指崔老的那句打趣,还是指锦盒里的东西。
「我这里有一方花鸟印,闲来无事所刻,想请您指教一二。」
他说这话时很谦逊,颔首低眉,眼尾一笔勾勒上去,匀开一道浅浅的弧度。
那线条很美,该衬得整个五官很艳的,可惜他唇太薄,气质又偏冷淡,兀有一股疏离的味道。
崔老显然对那盒子里的东西比对我们提议的采访要来得有兴致。
整个下午,我全程见证了这场讨论。
徐溪川的背影瘦削又很挺拔,倘若这个男人套上长衫,颔首低眉间,便自有一股浓厚的书卷气。
崔老夸赞徐溪川有篆书的功底,才能在治印上如此有天赋。
而徐溪川那个两寸见方的花鸟印,两个人商讨过后,刻意敲掉一块边角,美其名曰:破
中途,男人直起腰,看见我和小致百无聊赖的模样,揉了揉眉心,随手将那副细框眼镜摘下来递给我。
其实,我也是做了功课的,装模作样在网上买了一套齐全的篆刻工具,与印床和大小高低各不同的钨刀们面面相觑,如今还在艰辛地刻回字纹的阶段。
回去的路上,我问徐溪川,临行前,他给崔老留了些什么。
那会儿我眼尖地看见,他与崔老告别之时,从口袋里掏出了个物什儿给他。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崔老这个人自从十年前开始拒不接受采访,是因为自己最中意的弟子,就是因为那次媒体采访后,迷失本心。
因为媒体宣传的缘故,自己的工作室接了大批量的篆刻单子。而后,那位弟子只想着如何将名声打出去,而忽视了作为一个治印之人本该沉下心来去钻研的事情。
崔老怒其不争,与那个弟子老死不相往来,又自责不已,觉得是自己开了这条先河,让门下的弟子误入歧途。
而徐溪川留给崔志平的则是一卷录像,录像的内容很简单,都是他这些天尽力搜集来的。
出镜的男女老少,无一例外都是一些篆刻爱好者。
这些人皆是因为崔老十年前的采访走进金石篆刻这个行业,并且踽踽独行至今,仍在坚持。
我知道,他想通过这些影响资料告诉崔老,有很多人因为他曾经的采访,踏入这个行业。
而崔老的存在,本身就是很多金石篆刻人的一个航向。
虽然不知最后崔老是否会回心转意,但我知道,徐溪川在尽可能替崔老打开曾经的心结。
车子缓慢在路上行驶,我沉默了许久。
在做记者这个行业的最初,我是一个对工作充满热忱的新人。不说立志成为民众的发声人,但起码也尊重工作,立誓永远初心不改。
可是才过去两年,我便得过且过,为了每月那仨瓜两枣的工资而泯灭初心。
甚至看着前辈们为了赚足新闻的噱头,不肯纪实报道,频频使用春秋笔法语焉不详而无动于衷。
什么时候,我开始变成了一个让曾经的自己心生厌恶的人。
徐溪川似乎意识到我的心情不佳,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开了车内的音箱。
舒缓的曲调,让我从这种陡然而生的命运无力感中渐渐放松下来。
紧接着,手机急促的嗡鸣声打断了这片刻的安逸。
听筒里,我妈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她说她住院了,病入膏肓,我要心里还惦记着有她这个妈,就去看她一眼。
最后,她气若游丝:「你要少气我几回,我也不至于这样。」
我还没来得及多问,我爸就拿过电话,报了一个地址后,匆匆挂断。
看着熄掉的屏幕,我身子前倾,一把拍在徐溪川的肩头:「我不回台里了,就在这附近停车吧,我要打车去医院。」
徐溪川的身体僵了僵,下一秒,刻意坐直了一些。
「我送你过去。」
他顿了顿,开口道:「这里不好叫车。」
我妈心脏本来就不太好,我心里已经慌乱得不成样子了。
虽说在同一个城市里,可自从上次和我妈大吵一架后,我已经三个月没回过一次家了。
徐溪川听了缘由后,执意送我过去,我也没有气力拿话去反对,只想快一点儿到医院。
眼下,除过心中莫大的懊悔外,我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
徐溪川蹙着眉头,安慰道:「伯母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等到了医院门口,隔着丁字路口那条小街,我便看见我妈神采奕奕站在医院门口,旁边还有拿着病历的我爸。
我走过去,与我爸交换了眼神。
我爸一脸「宠呗,还能离了咋地」的认命模样。
徐溪川去停车了,我因为心急先跑过来了。
还没等我发问,我妈看到我,便扯着我的胳膊,劈头盖脸就是:「我早就听小川说了,你那个对象不靠谱,之前你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小刘,你见都不见,就说不合适。」
她这会儿生龙活虎的,哪有方才电话里的那股子虚弱劲儿?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我这位母亲大人还有影后的天赋呢。
她见我不吭声,不依不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也没见你跟之前那个走到最后。」
从我爸手里接过病历,我仔细翻看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我妈只是受凉了还作死吃螃蟹,导致肠胃出了问题,来医院就是为了开两盒药拿回去。
我整个人松懈下来,长舒了口气,面上又有些气恼:「妈,你有必要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吗?还整这么一出,我今天还要上班呢。」
我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不管,我们今天就是要把你这个小兔崽子抓回去相亲。」
她指着我手腕上的素银镯子:「一天也不知道打扮化个妆,总戴这种老气的首饰,谁家孩子能喜欢你这样的?」
我妈固执地认为,女孩子就要珠光宝气,对我的审美一向嗤之以鼻。
15
我还没找到合理的理由,便瞧见徐溪川走近的身影。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他挑着眉,也不知道闻声听进去了几句碎语。
「叔叔阿姨好,我是晓晓的男朋友——徐溪川。」
他颔首,声音正好穿透进我妈好不容易营造出的逼仄氛围。
徐溪川有着极好的骨架,简单的衬衫也能够穿出一种干净的气质。
老两口被徐溪川突如其来的介绍给惊呆了。
我妈抬脸,倒抽了口凉气,略显怀疑地问:「你没认错人?」
徐溪川笑了笑,有些无奈:「我们已经谈了有一阵儿了,实在抱歉,本应第一时间登门拜访,没想到阴差阳错,与叔叔阿姨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状况。」
他唇角上扬,笑得真切的时候,有一种世界都开阔起来的感觉。
我有些失语,愣怔着双眼。很快反应过来后,顺势挽过徐溪川的手臂,投向他一个「大恩不言谢,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激眼神。
我爸妈还没缓过劲儿来,但是显然,我妈今天是不打算再提相亲的事了。
她眼里闪过一阵儿心虚,又很快自欺欺人遮掩过去。
再开口时候,就是欲盖弥彰:「小徐啊,阿姨也是心急,这死丫头有了男朋友也没给家里提过。」
我爸则在一旁讪笑着不发一言。
徐溪川的下颌骨很流畅,闻言展了眉眼,少了平日里疏离的气质:「我们先送您和叔叔回去,有什么话,我们在路上说。」
我爸便提议让我们回家一起吃顿饭。
徐溪川的眉眼间还有疲态,却因为我的事还要应付我爸妈。
我有些于心不忍,立刻反驳:「这次先不吃饭了,明天还要上班呢,等周末休假时候,我带他回家。」
真到了那个关口,大不了推诿一番,推不过去再实话实说。
我妈嗔了我爸一眼,转脸就化身成为一个有气度的老母亲:「今天饭不吃也没关系,周末来家里玩,阿姨给你烧一桌好菜。」
我嘴角抽了抽,我的黑暗料理就是完美继承了我妈的厨艺,要不是我爸,我根本没办法完好无损活到今天。
我妈狠狠剜我一眼,眼底告诫的意味不言而喻。
上车后,我拉着我妈坐在后排,但依然管不住她的嘴。
一路上,她的问题就没断过,像极了居委会里做人口普查的大婶儿,把人家家里几口人,做什么工作都势要刨根问底。
徐溪川表现得比我想象得还要稳妥,有问必答。
当问到「小徐这么优秀,之前肯定谈过几任吧」,他低下眼睫:「谈过一个,不到一年。」
我妈笑得合不拢嘴:「挺好,有经验好。」
挺好,挺好。
她把这二十多年来,没在我身上用过的「好」字全放在了徐溪川身上。
对于这些明显窥探隐私的问题,徐溪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答得很是认真。
我妈八卦之心渐起,又问起来:「你和晓晓是怎么认识的呀。」
「第一次见面,是一个意外。」
他目不斜视开着车,说完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忽然联想到那次醉酒后的社死画面,及时堵住徐溪川后面的话,侧过头告诉我妈:「我俩一个小区的,他新搬来,结果迷路了,我自告奋勇为他指路,他被我的见义勇为打动,于是追求我。」
我妈一脸狐疑。
可能在她眼里,徐溪川实在不像是一个路痴。
徐溪川笑了笑, 并不戳破我的谎言,恰到好处补上一句:「我和晓晓是同事。」
我妈这才放下心来。
这是他第二次叫我「晓晓」这样的昵称,毫不狎昵,又似乎充满爱怜。
那会儿我正心乱如麻,听过的话也没过脑子思考,现下甫一过了耳,反倒耳根也发烫起来。
16
我爸妈住的地方是一套老社区,不是这里的住户,车开进去,登记会比较麻烦。
徐溪川将车停在一个老街巷外头,执意要将老两口儿送回去,比我这个亲生女儿还要体贴周到。
等我们再次从老社区出去的时候,我笑得有些苦:「我妈今天让你有些难堪了吧?」
「这样很好。」他突如其来道。
后来,我才知道,徐溪川所没说到的是,因为他母亲早逝,父亲家教严,一年到头,也很少有阖家谈论一件事的时候。
我与他并排走在老街的街巷中,这条巷子短,我刻意放缓了脚步。
周遭纠葛的是烟火气儿,莫名让人觉得心安。
一旁步行街道上,有个三轮推车里,放着各式各样的花儿。
馥郁的香气几乎要挤进鼻腔里,争先恐后地试图涤荡过路人的心脾。
可惜今天本就不是那种被赋予特殊意义的节日,经营颇为惨淡。
我被一簇簇拥作一团的白色的小野雏菊所吸引,不由多看了两眼。
徐溪川循着我的目光掠过去,视线逗留在靠近把手的藤编筐,那束沾染了薄薄暮色的碎花。
他漆黑的瞳仁里,神色也温柔下来。
「等我一下。」他忽然停了脚步,低眉对我讲。
那个摊主的听力不大好,徐溪川同他讲了好一阵儿,老摊主才指着车尾的二维码图,说了个数。
我看见他掏出手机,扫完后又摇了摇头,从钱夹里掏出纸币,递给那个老人。
那人很感激,连着对他点头道谢。
因为耽误得有点儿久,他走过来,自然而然解释:「那是家里小辈儿的
他背着一只手,将那束包装得有些野蛮的小野雏菊递给我。
我接过旧报纸包裹的花儿,手握的地方,似乎沐过天倪那团夕阳,变得暖融融的。
我下意识看了眼即将西斜的日头,虽不像正午刺眼,却也扑得人眼迷离,他总是这样恰到好处……
鼻腔忽然有些酸涩,我含糊着开口:「我的闺蜜,嗯……就是与你名字同样有一个『川』字的那个闺蜜,她说你对我有意思。」
徐溪川蹙着眉,摸了摸我的头发,有些无奈:「姜晓晓……」
他停了停,才讲:「迟钝如你,居然要靠别人的提示才能想到这一层。」
「啊?」这回轮到我惊愕了。
徐溪川笑:「今晚先去我家吧。」
「进度这么快吗?」我仰起下巴,满眼写着不可思议。
他的脸倒有些红,主动移开了眼:「想什么呢,我是说一起看场电影吧。」
我:「……」
虽然我们住得近,但我还从没去过他家。
回去之前,我和他简单地在楼下的小餐馆一起吃了顿晚饭。
那顿饭,彼此都吃得很少,有些心不在焉。
回小区后,上了电梯,我跟着徐溪川去了他家。进门转过一个小玄关,入目皆是冷色系的陈设。
厅里摆着个墨绿色的丝绒小沙发,很是别致。
徐溪川请我坐下,取了一个原木的盒子过来。
我摆弄翻找了一番,在一堆夹着半懂不懂的英文原生碟片里,找出一张中英字幕的影片——这个杀手不太冷,递给他,神情有些无奈。
他笑,将被我弃之如敝屣的碟片,一张张整理好,收纳进盒子里。
「这张是老碟,不大清晰。」他解释,伸手取来升降的遥控器,将壁上的投影幕布一寸寸降下。
靛蓝色的光自小孔穿过空气,打在纯白色的幕布上,光影交叠勾画出男人的轮廓拓影。
我看得有些怔神。
恰好撞上徐溪川回过头,室内冷调的光,反射在男人的镜片上,好似他眼里也透着细碎的光。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喉咙有些莫名干燥,不由率先移开眼。
他却已经走过来,弯下腰,伸手取走放在我旁边的手机,瞥见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徐溪川在手机视频软件里搜到这部影片,投映在幕布上。
虽然我与他心知肚明,这部影片彼此之前应该看过了,但是都默契地没有提。
我抱着胳膊倚在沙发的扶手上,与徐溪川中间还隔了半人的距离。
他似乎在很专注地观影,我也收起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中途还打了个盹,迷迷糊糊醒来时候,身上已经盖了一条薄毯。
天气热,虽然到了晚上,还是捂了一些汗。
徐溪川好像感觉到这边的动静:「醒了?」
「嗯。」我回应了一句,喉咙都有些哑。
他伸手捞起小几上的马克杯,递过来一杯温水,食指擦过我的指尖时,指腹有着温热的触感。
徐溪川收回手,我偷偷瞥了一眼,他低垂着眼睫,漆黑的长睫在眼睑处落下一小片阴影。
我捏着薄毯的边角,啜了一口温水,电影已经放映到尾声。
忽然间起了玩心,我放下手握的马克杯,寻着记忆里这部影片的剧情。屈起无名指,手化成枪,对准太阳穴:「徐溪川,要么爱,要么死。」
他搭在膝头的纤长手骨不自然攥紧了,微凸圆润的喉头动了动,耳根处也染上一片薄红。
我半真半假看着他,白天他顺着我的疑惑所回答的,对我来说,不够……远远不够。
只能假借影片中马婷达的台词去试探这份心意有几分真。
「别闹。」
他侧过脸看过来的时候,眼里有一点儿鲜有的宠溺。
很奇异的,他突然道:「姜晓晓,不如我们试一试?」
「嗯?」
徐溪川探过身来,很认真地注视着我,表情很凝重,似乎有话要讲。
我正要启齿问问什么试一试。
壁上的挂钟,铜针传来细微的轻响。
他抬眼看了看挂钟,提醒我:「十一点钟了。」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才伸手摸着我的脑袋,嗓音也低哑下来:「还真准备睡在这儿?」
最后,在电影的片尾曲中,以我落荒而逃的结尾落幕了。
17
回去后,我才惊觉,徐溪川今日本来是要同我说什么的,可惜我几乎睡过去了整场电影。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打开
小川几乎秒回,打了一个「?」。
紧接着又跟过来一条:「当然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得到旁观者肯定的回答后,在忐忑不安与后知后觉的悸动中陷入梦乡。
人一旦确定了什么,反倒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避开和徐溪川一起上班。
早会前,主任一脸喜气洋洋告诉我,昨晚,崔志平打来电话,说愿意接受我们台里的「走访民间传统手艺人」的采访,还让我提前做好采访资料,时间就定在下周一。
他抱着保温杯的模样,分外慈祥。
我闻言激动得恨不得给地中海的主任购上一顶茂密的假发。
本想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徐溪川,可惜他的工位上空无一人。
这是起迟了?我想到昨晚他眼里遮掩不住的疲惫,收回想给他打过去电话的心思,连着在
喜悦这种情绪一定要和心爱的人分享才会拥有翻倍的快乐。
可是过了半个小时,徐溪川迟迟没有回复。
昨晚的相处太过温存美好。
如果不是前台小姐姐打电话过来,说是一楼大厅有个姓陈的小姐在等,我几乎要忘了我们之间横亘着的那根刺是什么。
下电梯的时候,我心里隐隐有预感,果不其然,我在大厅的沙发上,看到了那个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的女人。
是徐溪川的前女友——陈玥。
她看到我过来,率先起身:「我是陈玥,溪川同我讲过你,上次来得太匆忙,没能好好打招呼。」
我心里叹息了一声:「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没有否认,嘴角带着浅笑,温柔得不具有攻击性:「我有问题想问你。」
陈玥说,之前他们留学的教授联系过她和徐溪川,有一个很好的项目,想要他们过去,也开出了不错的条件。
「机票我替他买好了,下午四点钟的。」
她嘴角的笑意不减,陈述事实道:「发信息他没有回复,或许在考虑,或许是婉拒。」
说是问我问题,但是她似乎并不期待我对这些话有什么反应。
「我来这里碰碰运气,」她扬了扬眉,语气有些不自然,「溪川他……有向你告白吗?」
这话题的转折跨度太大,陈玥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谈话内容,话音落下,面上也有些赧然。
我有些迟疑,很想有底气地告诉她,有。
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一晚他们在徐溪川家门前相处的场景历历在目,我有些自嘲,徐溪川为什么要将这个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女人拒之千里,而选择我呢?
明明,他们有着共同求学的经历,尽管只在一起了一年。可是我与徐溪川的相识,也不过寥寥不足一个月。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回答了什么,竟像是抓住一根稻草般,尽数倒了个干净。
「我其实很后悔,曾经,溪川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可是这样的照顾背后,更多的是公式化的对待。」
陈玥将我当成了一个可倾诉者,她问我知道什么是超忆症吗?
18
医学上对超忆症患者的定义是:大脑拥有自动记忆系统,具有超忆症的人,没有遗忘的能力。能把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可以具体到任何一个细节。
我咬着下唇,声音有些颤:「你的意思是说徐溪川他,得了超忆症?」
她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和这样的人相处,就像面对一台机器,每一帧画面,每一个举动都会被自动储存,很可笑吧?连架都吵不起来,更不存在什么情侣之间翻旧账的事情。因为但凡开一个头,他都可以清晰回忆起某次争吵的全过程。」
「有时候,合适并不代表着爱。」她说了一半,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次,我假称自己和别人有了孩子。可是你知道吗?他没有生气,甚至一点儿恼怒的情绪都没有,只是平静提了分手。」
她笑得有些嘲弄:「我和他的性子太相似了,就像两杯温吞到冷掉的水,谁也燃烧沸腾不了谁。」
陈玥说她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是不同的,有一种似乎能把所有事情都搞砸掉的本事。
我在心里嘀咕,谢谢你的小幽默,并不觉得这是夸人的话。
她脸色有些苍白:「教授联系我们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像是一个天赐的机会,就下意识想要抓住……」
陈玥走了,她说她会在机场等他,因为不想自己后悔,起码……一辈子要任性这么一次。
她走的时候,面上有一种解脱感,像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等待戈多。
但我想她错了。
直到年轻女人纤瘦的背影完全离开,我才颓然地松垮了肩头。
「超忆症」这个词,对我来说很陌生,但是徐溪川身上种种的表现,让我几乎毫不怀疑陈玥说的话。
可是同样地,如果不是面对艰难的抉择,他也做不出无故不来上班的事。
陈玥说这是她最后一次任性了。
我心里堵得慌,却还是回了办公室。
午间休息的时候,我拒绝了和同事一起叫外卖,坐在楼下的小吃店里,食不知味。
就连陈玥这样,行为举止都写满「温良恭俭让」的人,也会为了心爱的人做出最后的努力。
可我明明对徐溪川喜欢得要命,却只会等他去做这个抉择?
结账走出门,我按亮手机屏幕,对话框里,只躺着一列我发的几个孤零零的表情包,徐溪川依旧没有回复。
我终于鼓足勇气拨了语音电话过去,可是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
最后,我还是决定要找徐溪川问个清楚,哪怕要离开,也至少给我一个知情权吧。
否则,这些日子算什么,昨晚又算什么?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在打车去机场的路上,遇到拥堵。
等到了机场大厅,我跑去值机柜台询问了,才知道飞往德国的那架航班已经停止登机了,不出意料的话,会在十分钟后起飞。
一直紧绷着的弦忽然就断了。
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在机场大厅哭得惨绝人寰,长久以来的委屈,让我顾不得他人侧目。
一旁的大叔凑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正哭得泣不成声,泪眼婆娑看向他。
他拍了拍我的肩头,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安慰我:「拜拜就拜拜,下一个会更乖。」
我哭得更大声了,拜拜?我根本就没得到过……
直到大叔提醒我,手机铃响了好几遍了。
显示屏上,是个陌生的号码。
不是欺诈电话,就是让人买房买车的。
我正准备借着再一次失恋的劲儿,将对方痛骂一顿。
岂料,接通电话后,对面传来熟悉的温和嗓音:「晓晓?」
我大脑一片空白,抽抽噎噎地问:「徐……徐溪川?」
他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怎么哭了?你在哪儿?台里的同事说你下午没来上班。」
他没有走,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有些迷茫,只好规规矩矩地答:「我翘班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手机付款的时候,连着耳机线,被人撞到,显示屏摔坏了,刚刚修好。」
解释完,他在那头笑得有些揶揄:「地址发给我,等我开车去接你。」
19
我逐渐平静下来,半个小时后,徐溪川赶了过来。
他攥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丢脸,整个脑袋几乎埋进他胸膛。
鼻尖却似乎有点儿滑腻的触感,后退了一些,我才看到徐溪川衬衫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衣襟要比平常松垮一些,锁骨处露出一片冷白的色泽。
我还来不及生出羞耻心,就听到他问:「见过陈玥了?」
「嗯,她说你是一个超忆症患者。」我嗓音有些闷。
徐溪川低下头,小心翼翼拭去我脸上的泪痕。
末了,他声音很低:「你都知道了?」又很自责地讲,「抱歉,没来得及亲口告诉你这些事。」
不知为何,我不想听他说抱歉。
我吸吸鼻子,很认真地看向他:「这又不是绝症,况且,这种病也有一个好处,至少……幸福的记忆也会永远留住。」
他闻言怔了一下,眼里有着奇异的光:「晓晓,我对你,根本不存在什么选择。」
我有些莫名,徐溪川开车带我回去的时候,我发现这并不是去往台里的路。
直到车子停在那个熟悉的教堂门口。
白色天使雕塑依旧肃立在不远处。
他偏过脸问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我有些赧然:「当然记得,那回醉酒,我把你当成外卖小哥……」
徐溪川探过身,瘦削修长的手落在我交叠的腕间:「不,那是第二次相遇。」
话音甫一落下,他贴近我的眉心,温凉的触感,又逐渐向下……以唇为纸,浅尝辄止的笔意是寒而不漏的藏锋。
徐溪川的唇很薄,纠葛过后,有一点儿回甘,令人心醉神迷。
他指腹摩挲过我右腕的银镯:「这个银镯,我母亲生前喜欢的首饰,也是第一次相遇,我送你的礼物。」
我还没从猝不及防的温存中缓过神来,闻言瞳孔微缩:「你是那年平安夜……那个哥哥?」
他笑得无可奈何,颔首点头。
脑中那段早已经模糊的记忆被轻易拉扯出来。
那是我小学二年级那年的平安夜,我和我妈大吵一架,决心离家出走。
我带了两块榛子味的巧克力,总觉得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兜兜转转来到一个教堂。
当时已经临近黄昏,我坐在台阶上吃完了兜里的两块巧克力。正准备向教堂门口那一对白色的天使雕塑告别,继续我的远行。
可是左边的雕塑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是个瘦削的少年,比我要高很多。
该怎么去描绘?
后来在我的梦里,那场相遇被蘸了金粉的画笔染上玫瑰的色泽,少年眉如翠羽,瞳深似墨。
只是那时候的我,莫名觉得这个人难接近,仿佛他整个人都沉浸在很深切的悲伤里。
我走过去,学着那哥哥的样子,打量了一遍又一遍那尊雕塑,却没有看出来丝毫奇怪之处。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少年时期的徐溪川,站在教堂前的那一天,正是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只是试图从母亲信仰的事物上,寻到一点儿亡母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