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的退师蓄锐,跟他们想的好像有那么一丢丢差别。
他们退师,那是真的退师,王阳明退归退了,却还一面派人打探叛匪的消息,这伙叛匪藏在象湖山里,见王师退走,很快防备松懈起来。
恰在退师之中,路遇广东布政使经过,王阳明目光微动,忽然大笑。
来,再回头掏他一把!
那天夜里,诸将正在安寝,莫名其妙被人拍起来,茫茫然去往中军大帐,再一次见到了穿戴整齐的王阳明。
王阳明目光如电:「诸君,戴罪立功,正在此时!」
诸将齐齐打了个哆嗦,又想起当初王阳明出兵长富村的英姿。
这一夜,王阳明定下计划,一面在大路浩荡行军,名曰护送广东布政使,走官道,一面令各州府县兵马兵分三路,佯做归乡,绕回象湖山。
二月十九日夜,月光未明之际,衔枚并进,占据象湖山各个隘口。
而王阳明自己,则在官道上领百骑潜出,至半夜来到象湖山,传令各个隘口一时出兵,进军象湖山贼军老巢,将其一举荡平!
诸将闻令而动,一一散去,而王阳明官道行军的障眼法,果然奏效。
象湖山叛匪彻底放下心来,防备之松懈,二月十九日夜迅速被诸将拿下隘口,等王阳明领兵亲至,一时呐喊,才惊破了这群叛匪的美梦。
这些亡命徒不愧是亡命徒,虽然防备松懈,军纪不齐,可拼起命来比官军更狠。
三路官军猛攻上山的时候,亡命徒占据小道,死守上层山崖,滚木礌石四面飞打,官军几次想退,身前都立起一道身影。
王阳明奔走在攻山队伍里,扬声督战,从辰时喊道午时,官军打了整整一个上午,王阳明就奔走呼号了一个上午。
没出现那种被滚木礌石砸死的情况,也是天幸。
终于,午时过后,又有赶来的三省援兵闻讯前来,叛匪的士气彻底崩散,四面逃窜,坠山坠崖者不计其数,象湖山告破。
随后两个月间追亡逐北,扫荡漳州群寇,连破四十余寨,斩首七千余人,前后三个多月,悉数扫平漳南数十年之匪寇,王阳明用兵如神的名头,开始渐渐传开。
·5 I
扫平漳南的六个月后,朝廷给王阳明颁发旗牌,授他便宜行事。
这就更打开了王阳明的手脚,有些地方的匪寇在他看来或许不用动兵,就能搞定。
因为王阳明这半年也没闲着,走访地方之后,派人带着牛、酒、银、布,还有他所写的恳切至极的告示,送去了各大山寨。
这封信写得语重心长,不像是一个官员对匪寇的口吻,而像是老师对学生。
内容实在太情真意切,太有心学那个味儿了,不由节选翻译,摘录于下:
被骂作是小偷强盗,是人都会觉得羞耻,而被偷被抢,更是人人都会生出愤恨。如今有人骂你们,你们也不能不怒,但如果换了你们被烧了家,抢了钱,掳走你妻子女儿,你也一定会生出切骨之恨,虽死必报。
你这样对别人,那别人岂能不怨你们,不骂你们,不想着打杀你们?
人人都是这个心,你们又岂能不知呢?
那你们知道如此,还一定要当贼,想来也是有不得已之处。或许是官府迫害,或许是大户侵害,就那么一时片刻,行差踏错,当了贼寇之后就不敢出来了。
这不能不说可怜可悯。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且不说你们的罪行,只说你们去当贼的时候,就没想过必有一死吗?
这是生人去寻死路。
去找死尚且说去就去了,如今改行从善,归降于我,是死人来求生路,怎么反而不敢了呢?
是因为你们作恶太久,心思蒙蔽,满腹都猜疑我是滥杀之辈?说实话,我平时无缘无故,连杀鸡犬尚不忍心,何况是取人性命?
我每每为你们想到此处,都忍不住失眠,一失眠就一整夜。
因为我知道你们如果真的冥顽不灵,我不得已而兴兵,即使我没有杀人之心,那天也要借我的手杀了尔等。
你们本也是朝廷赤子,正如父母生了十子,其中两个儿子大逆不道,要杀他八个兄弟,父母能怎么办,没办法,只好去掉这两人。
是父母必杀亲骨肉吗?是不得已也!
如果这两个孩子真的悔悟,哭嚎投诚,为人父母的,必定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听说你们当贼,其实也过得不好,也有很多人不怎么动手,住在山里同样衣食不足,那其实以你们从贼出来奔走提刀的力气,用在耕地,用在行商,怎么不比在山里过得好?
还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潜行遁迹,你们有多久没堂而皇之的游览城市了,多久没走在熟悉的田野之中了?
尔等听本官之言,看本官之行,若能信我,改过从善,一定给你们机会从头来过。
如果不听,本官当亲率大军,围了你们巢穴,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三年,总能剿灭了你们。
唉,你们也是王某同胞,我不能抚恤你们,却还要杀你……一念及此,不觉泪下。
……
这封信贴出去,真就成千上万的贼寇来降,其中龙川贼、乐昌贼,从贼首卢珂到寻常贼寇成建制来降。
这波招降震动四省,其中湖广巡抚正式来约王阳明共剿桶冈一带的大贼,时间就定在十一月上。
王阳明脑海中顿时浮现周边地势,他缓缓点头,答应下来。
但他一回头就去看江西地图了。
属下不懂:「不是去湖广吗,抚台看江西做什么?」
王阳明目不转睛道:「桶冈是湖广的心腹之患,江西也有心腹之患,正是横水诸贼,这会儿湖广四省集兵,横水贼一定以为我也会去,防备必然松懈。」
属下眉头一跳,他现在听到「防备松懈」这四个字,就像是听到了自家抚台准备给人送终。
王阳明点了点地图,又道:「况且,我们如果真去湖广,也要防备横水贼偷袭后方,虽然我想他没这个胆魄,但能顺手剿了他,自然更为稳妥。」
属下眉头再次一跳,来了!自家抚台开始重新定义稳妥了!
定下目标之后,王阳明不动声色,每天还是敞开大门,等各省学子来听课,他就在那讲他的心学,碰见砸场子的也不害怕。
别人说你怎么跟先贤不同啊,圣人说反求诸己,你有没有反思反思你自己啊?
王阳明就笑:「我反思了,就像朱子也跟先贤有所不同,我想他一定也反求诸己了,正如孟夫子等人一样。」
反求诸己,又没说一定要改。
我反思了,我没错,那我何必要改?
来人一时瞠目结舌。
在旁听讲的属下恍然大明白,原来这特么叫反求诸己啊。
心学,一门重新定义儒家经典的学问。
就这么又讲了十几日,王阳明派人藏在学子之间,散去时暗中告诉各地将领,令各方前去横水附近的山岭,占据有利地形。
几路兵马即将抵达之时,王阳明忽然动身。
其动身之突兀,连求学的门生都毫不知情,还一如既往来上课,开门才发现老师不见了。
问:老师去哪了?
答:老师去整顿乾坤,上马平乱了。
防备松懈这四个字,落在王阳明手里,确实跟送死没什么太大区别,那天王阳明亲率大军,刚到横水跟人交战,就令先前占据山岭的伏兵纷纷发动。
一时间贼寇回头,高山里全是官兵。
这还打个毛,是老巢被人偷了吗?
这些贼寇没情报,没准备,没军纪,溃败只在一两个瞬间。王阳明降维打击完,心里多少有点不明白,怎么大明朝的将领,虐菜还用打上几十年吗?
总之初战大捷,就会有俘虏落在王阳明手里。
那俘虏落在王阳明手里这件事,对横水诸贼来说就极其可怕。
毕竟王阳明那张嘴,他温柔肃穆地看着你,双目恳切,语言也恳切,再拉一拉你的手,拍拍你的肩膀,所说所行又是真为了你好。
我要是俘虏我也哭着喊投降。
完事就把背后老巢的地形合盘拖出。
成了,这行军的步伐就更快,有属下问这是不是还能赶上湖广巡抚约好的时间?王阳明笑了笑,说岂止是能啊。
属下:???
属下不明白,什么叫岂止是能,是说留出的时间很宽裕吗?
反正就二十多天的功夫,江西的心腹之患,横水贼,被王阳明一路摸清地形,狂飙突进,斩首两千多,俘获两千多,彻底剿灭。
属下兴冲冲地过来:「还不到十一月,果然来得及!」
王阳明似笑非笑:「来得及什么?」
属下一懵:「来得及会师啊……」
王阳明指着横水诸贼,又指指自己的大军:「同为腹心之患,横水贼已破,四省巨寇除了桶冈贼就只剩三浰贼,你说我大军压境,进逼桶冈,他们降是不降?」
属下张大了嘴。
王阳明用兵,不是用兵,全特么是在攻心。
而无论桶冈贼降不降,当王阳明携大势压过去的时候,他们必然进退失据。
王阳明又给桶冈写了封信,桶冈天险,只有几个入口,王阳明令他们十一月初一献款投降,自己抵达正面关隘。
一边写信,王阳明又一边吩咐麾下将领,请他们出兵潜去桶冈后方几个入口处。
只要桶冈贼没有在十一月初一真的献款投降,又不敢出面对敌,那就是想拖延时日,这种犹豫姿态,后方应该没什么防备。
那是没防备啊,谁能想到你一个天下知名的圣贤,正在前面跟人谈献款来降,后边忽然就派兵偷袭了啊?
这是圣贤嘛!
怪不得别人说你王阳明狡诈专兵,诡异独断啊!
王阳明:我给过他机会了啊,十一月初一,说好了是初一,那就只有初一。
而当桶冈的战事真正开打,一切也皆如王阳明预料,正面劝降不听,又不敢即刻开战,趁着天降大雨的功夫,官军从后打开局面,四方关隘皆失,桶冈贼便大势已去。
斩首一千余人,俘获两千余人,消息传来,三省联军尚未抵达,湖广巡抚还在衙门里喝汤呢。
闻讯不可置信,连番打探才确认真实,怔了半晌,不由喟叹:向议三省合剿打仗一年、尚恐未能尽殄。今王督院之兵、朝去夕平,如扫秋叶,真天人也!
王阳明这么能打,四省之地仅剩的巨寇三浰贼也不敢再明面上对抗。
口称投降,但王阳明带兵经过的时候,这些人还是防备森严,王阳明问他们防备谁呢,这些人就说是防备从前的仇家。
那个被王阳明一封告示,感泣投降的卢珂,就是他们的仇人,这人罪大恶极,跟他们互相攻伐,实在不能不防。
王阳明说这好办,是不是罪大恶极,你们来人对质,本官为你们断案。
这案子很快就判了,王阳明把卢珂打了几十板子,关进大牢,对他的部下严加看管。
回头又问三浰贼,说这次总该出来见见本官了吧?
当地贼首互相看了看,一边觉着王阳明也太好拿捏了,一边又若有所悟,想着会不会是王阳明急着要取平叛全功,只要自己降了,确实什么事都没有。
贼首一拍案,说必然如此,这群读书人要的就是一个对朝廷的交代,是他求着咱降,所以才这么好拿捏。
于是贼首大咧咧进了城,去见王阳明。
贼首志得意满,贼首骄横不屈,贼首被王阳明玩了一波掷杯为号,埋伏的刀斧手涌出,咔嚓把这个死不悔改的贼头砍死了。
至于卢珂,他人是在牢里,但他弟弟早放了出去,领着一部兵马,已去打三浰老巢了。
显然,这是王阳明跟卢珂把三浰贼首演了。
三浰贼群龙无首,十日荡定。
此时距离王阳明南来,不过一年光景。
史称:守仁将文吏偏裨,平数十年巨寇,远近惊为神。
除了战事上的交代,王阳明还在各处立县,设种种官职制度,改良盐法,兴办学校,保境安民,使绵延四省,反复数十年的叛贼一扫而空不说,又数十年没有复叛。
百姓也开始知冠服,有余财,一年过去,朝夕歌声,响彻大街小巷。
州县百姓,自发为王阳明修建生祠。
门人徐爱,也整理出了《传习录》,这本书随着王阳明的功绩一并流传天下,心学之道大放异彩。
时称:海内学者,无不想慕其人。
这一年,王阳明四十八岁。
·6
远方的家乡传来消息,九十八岁的祖母毕竟老了,寒冬腊月里生了场病,便每况愈下。
王阳明捧着信,不由悲从中来,他又给朝廷写了几道折子,辞官回乡,总是不准,兵部尚书王琼苦口婆心,说福建又有乱匪,而且你这个地界吧,江西的那位王爷素来是不省心的,你要是走了,谁能当之?
王阳明没办法,跟朝廷拉扯了几个月,还得去福建平叛。
至于王琼念念不忘的江西王爷,当然就是宁王,趁正德帝宠信刘瑾的功夫,宁王大肆收买朝臣,阴养死士,这地界那么多匪寇,其实不少都是他养的。
目的自然是造反。
王阳明无奈去动身平叛的时候,已经到了六月,六月十五,走到丰城,当地县令踉踉跄跄跑出来,口中还不断低喝:「宁王反了,宁王反了! 」
王阳明:!!!
前几天正值宁王寿宴,当地大小官员皆去庆贺,被宁王一波扣押,假传太后旨意,趁各地群龙无首之时,悍然起事。
王阳明人在丰城之外,地处宁王掌中,随时可能被宁王派兵捉拿。
毕竟你王阳明用兵如神嘛,不来捉你,未免显得这场造反太不认真了。
王阳明拉起丰城县令,沉吟片刻,就明白了如今局势。
他拉起丰城县令:「守城待援,王某必能扯起大军,平叛安民!」
丰城县令不住点头,看着王阳明脱下官服,弃了官船,乘渔舟遁江而去。
只片刻的光景,县令就见到江面上嘈杂声一片,他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看着宁王的水师堵住了王阳明来时的官船,登船查验,一无所获。
这些水师又很快开走,丰城县令别无他法,只能闭目祈福。
祈福当然是没用的。
虽然也有一阵南风忽然变向,助王阳明回头,但南风变向,同样有利于宁王水师追击。
能摆脱追兵的,不是天道运气,而是王阳明在这里一年平叛一年经营,各地山水尽在胸中,岸上百姓也愿意遮掩。
几次绕道,甩开宁王水师,王阳明乘一叶扁舟进了临江城。
临江官员开城迎接,王阳明劈头盖脸,就把宁王已反的消息砸了过去。
当地官员:???
王阳明排众直入,肃然道:「来不及解释了,宁王已反,上策便是大军直取北京,效仿靖难故事,中原兵马久疏战阵,必定生灵涂炭;中策乃是进据南京城,另立朝廷,假传大义,南北拉锯开,胜负犹未可知;除非宁王行了下策,在南昌城内不动,去整合各方力量,反而会贻误战机,给我们一股荡平他的机会。」
临江官员听得一愣一愣:「那宁王会取下策吗?」
王阳明拍案道:「他取不取我们都要让他用下策!」
这也就是王阳明为什么要在临江城停留的缘故,临江地狭,不适合大军汇聚,但王阳明想了一路,目前最关键的还不是立刻调兵。
最关键的是让宁王按兵不动。
所以王阳明来临江,借临江死士去南昌散布消息,说王阳明已经调了狼兵,还有四省大军皆已待命,早早等着你宁王造反,马上就要攻打南昌了。
还伪造书信,假装是跟宁王的心腹谋士通信。
信里边写,只要你们能使宁王离开南昌,去攻南京,届时朝廷大军打下南昌城,你们便是大功一件。
那宁王的谋士又不是傻的,他们虽然没有姚广孝这种奇才的大魄力,不敢让宁王攻北京,可用兵南京的战略眼光还是不差。
所以当宁王真的按兵不动时,两个谋士疯求了,不断劝说宁王,说各地兵马不可能调动这么快,兵贵神速,做大事岂能畏手畏脚?
宁王狐疑地看着他们。
这,你们也太按剧本演了啊,由不得本王不怀疑啊。
于是这两个谋士越劝,宁王就越不敢动。
就在宁王屯兵南昌的时候,王阳明行舟四昼夜,终于赶到吉安,与当初剿匪时的老部下伍文定汇合。
召集旧部,联络四方兵马,花了二十多天,总算拉起一支能打的队伍。
而这会儿,宁王见大军迟迟不来,终于明白自己是被耍了,点齐兵马,直取南京。
王阳明率兵渡江的时候,宁王大军正在猛攻安庆,攻下安庆,再打南京便一马平川。军中不少将领都来问他:「王中丞,还不去救安庆吗?」
王阳明摇摇头,他指着南方:「宁王在九江、南康还有兵马,我们去了安庆也不过是被他们前后夹击。既然他大军倾巢而出,后方必定防备空虚,那我们何不真打南昌?」
诸将:???
一切战术转换家。
王阳明当机立断,拍板换家。
对这种当世名将,只要你有一处防备空虚,从此就跟胜利无关了。
王阳明深知战场主动权的重要性,但凡你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了,那你离败亡也就不远,要形成局部以快打慢,以多打少的形势,乃至于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大军杀到南昌城下,几日破城,王阳明放走败兵,叫他们去找宁王。
而此时,安庆重镇还未陷落。
当宁王得知自己家被偷了,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牙关一咬,还是决定退兵回援。
两个谋士这会儿也没敢说什么,真打下去,打了安庆还有南京,万一南昌那边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三军家眷都在江西,分分钟军心溃散。
面对宁王回师南昌,王阳明麾下的将领议论纷纷,但整体还是激动的,他们如今军容整肃,凭坚城固守,只要朝廷大军一到,宁王就翻不起浪花。
到时候平叛大功,城中人人有份。
王阳明叩了叩桌案,所有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他摇了摇头。
诸将:???
王阳明道:「固守待援,即使能赢,宁王的兵马逃窜江西湖广,要害多少百姓?更何况如今除了固守待援,分明更有战机,凭什么不打?」
有人不懂:「什么战机? 」
王阳明指着地图:「宁王仓促回师,无心攻伐地方,只要中路设伏,又是一场大胜。」
有了坚城,但不能让坚城束缚了自己的手脚。
还是那句话,王阳明用兵也是心学道理,不患事变之不能尽,惟患此心之不能明。
想的是保境安民,那就别等援军了,遏制兵灾的唯一出路,就是由我来终结宁王的野心。
诸将纷纷听命,于中路设伏,大败宁王回师先锋。
正在宁王气急败坏的时候,王阳明再次指挥城中将领,竟在决战之时分兵出城。
王阳明面对诸将,恳切道:「几次交手,我已深知这位宁王的为人,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寡廉鲜耻,冲动多疑,这次城下一败,必定会心生忧惧。我王某素有薄名,为了确保能把我赶出南昌,他一定会调九江,南康的兵马来决一死战。」
「他发兵,我们就取了九江、南康,三面围堵,瓮中捉鳖!」
一番话说得诸将心中振奋,领命出城的人更是心潮澎湃,觉得自己三生有幸,能遇上这么一战名垂史册。
当两将行至九江、南康之时,发现果然与空城无异,几日之间便大获全胜。
南昌城下的宁王得知消息,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时宁王才隐约生出种恐惧来,他从造反的那一天开始,仿佛就坠入了什么人的手掌之中,自己宛如提线木偶,别人要他去东就去东,要他去西就去西。
宁王努力控制,才使自己没当场崩溃。
但是他不崩溃,手下的士卒也基本崩溃了。
王阳明用兵攻心为上,如今的情势是敌军被三面围困,无路可走,他这么善良,当然要让宁王麾下的士卒都知道这个消息。
宁王麾下的军心再次涣散。
为防军士驾战船逃离,宁王一拍脑袋,又想出一个天才般的主意。
铁锁连舟。
宁王是连自己祖宗明太祖朱元璋如何取天下的旧事都忘光了啊,当初陈友谅鄱阳湖一战,铁锁连舟,被火烧大江,还被写进了三国演义。
如今自己又一次铁锁连舟,真当对面的王阳明也读书少吗?
王阳明率军出城,与宁王决战与鄱阳湖。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人多的一方铁锁连舟,人少的一方众志成城,熊熊大火再次点燃鄱阳湖,烧断了宁王的野望,救下了江南的众生。
天子宗室,宁王叛乱,率众十万,风风火火闹了三十五天。
凉凉。
·7
宁王虽定,平叛的事却还没完。
向来好战事,爱玩闹的正德帝御驾亲征了,非要王阳明放了宁王,叫他再捉一次。
还有随之前来的北军,正德帝宠信的几个武官,都来找王阳明的麻烦。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阳明理都不理,直接把宁王交给太监张永,这位张公公是罕见的又得天子信任,又是明白道理之人。
两人互存默契,应对小人的攻讦,皇帝的胡闹。
当然还有锦衣卫直接跑到王阳明脸上索贿,武官跳到他面前要给他示威。
这都是小事了。
王阳明丢给锦衣卫五两银子,锦衣卫恼羞成怒,把五两银子丢回给他,找上门来喝问。王阳明云淡风轻,说以前我在诏狱也待过,那里的人贪婪得很,今日才发现原来锦衣卫里也有高风亮节的,五两银子都不要,我一定写篇文章好好颂扬。
那锦衣卫:???
锦衣卫瞅着王阳明,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最终还是灰溜溜走了。
至于挑衅的武官,王阳明看得分明,其实这些人的凭仗就是来援的北军。
王阳明待这些北军极好,为他们治伤,走到他们中间与他们攀谈,一并吃饭。最后那武官来找王阳明麻烦,声称要跟他比箭时,军心向背就非常明显了。
王阳明三箭三中,整个北军皆为王阳明齐声欢呼。
那武官面无人色,回头跟另外的小人议论,说王阳明是个什么妖人,这几日的功夫,怎么就控制了整个北军?
从此再不敢直接招惹王阳明,跟锦衣卫一样,领着北军灰溜溜走了。
最多是在正德帝面前说王阳明些坏话,想设计害他。
而宫中有张永通风报信,王阳明也不至于被这等小人的小伎俩所蒙骗。
但这些时日的拖延,宁王叛乱的善后,蹉跎许多光阴,王阳明又收到了家乡的来信。
他的祖母没撑过去,病逝了。
或许唯一的宽慰,就是父亲告诉他,祖母是含笑而去的,死前也为你收拾乾坤而骄傲。
王阳明泪如雨下,一度要辞官回乡,为祖母下葬,奈何江西又发大水,忠孝不能两全,他只能留在江西治水安民。
王阳明甚至想过,直接挂印,弃官回家。
终究被他的朋友学生拦住了。
王阳明问他们:「怎么你们一个都不答应我呢?」
朋友们咬着牙:「先生都不顾念自己生死,如今放下生民,只为奔波下葬,未免着相。」
王阳明闭目良久,再睁开时双目通红,他嘶声道:「此相岂能不着?」
正如他很久之前传授心学时所言,心学与佛道最大的差别,就是佛道只讲明明德,心学还要讲一个亲民。
而墨家学说也讲亲民,却是不分远近的亲民,那就使人没有发端,无处着手。
王阳明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父母妻儿,是顾念天下苍生的发端。
所以岂能不着相,岂能不痛苦,但又岂能就这么袖手离去,看滔滔洪水过后,遍地倒毙的饥民百姓?
正德十六年,王阳明五十岁。
这时胡须已到了下丹田,王阳明开始讲致良知之道。
格物格的是良知,致知也是致的这个良知,但致良知说来容易,却是从百死千难之中,才能看得清自己。
人人胸中皆有良知,人人胸中都藏着个圣人。
这年,王阳明终于能借升官的机会,回乡省亲。
那时父亲王华的年纪也很大了,满头的白发,令王阳明有些陌生,父亲不再对他一直板着脸,而是笑吟吟地说:「你须至下丹田,还真成了个圣贤。」
王阳明但笑,扶着父亲进屋,两人四目相对,说不尽的平安喜乐。
那几年里王阳明在家乡,陪伴了父亲最后的岁月,两父子其乐融融,为父亲下葬时四方门生自发赶来,吊唁龙山公王华。
此前王阳明还一直没有亲生骨肉,回家的这几年里,又老来得子,与妻子有了儿子。
五年讲学,此心越发透彻光明。
至王阳明五十六岁那年,两广有叛军作乱,反复不定,嘉靖看重王阳明才干,请他平叛。
几辞不允,便义不容辞。
长途跋涉之后,走访当地军民,王阳明断定两广叛军之中很多人是不得不反,他叹一口生民多艰之气,挥手撤走大军。
王阳明暮年,孤身入山,匪首望风而降,几乎都不用先生多说几句,就纳头便拜。
王阳明笑了笑:「既如此,立功赎罪,可否?」
匪首谢恩不迭,他们也熟悉当地地形,朝廷大军与招降的义军齐头并进,加上王阳明又用了他极擅长的故布疑阵之计,令其他冥顽不灵的叛贼放松了警惕。
遂有一战功成,叛军节节败退,当四方兵马齐至,两广之乱顿时平定。
只可惜平乱过后,王阳明肺病加重,撑着病体兴办学校,抚恤流民,为当地留下了香火传承,自己终究没撑过此番病痛。
入冬时节,王阳明病体难撑,上疏归乡。
回乡路上,王阳明咳喘不已,自知时日无多,却仍旧对远道前来的门生深加叮咛,问他们进学如何。
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王阳明召门人来见。
门人进屋之后,王阳明闭目不言,良久才慢慢睁开,平静道:「吾去矣。」
门人痛哭流涕,说先生有何遗言?
这句话激起王阳明微微一笑,他想起自己年幼时的疑问,生生死死,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生死之道,就是昼夜之道,当你知道什么是昼,自然就知道什么是夜,知道什么是生,就明白死也只是生的背面。
当然,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生,也不知道昼。
白天赖床几个时辰,随便吃点什么东西,日常浑水摸鱼,渐渐习惯自然,变得昏昏沉沉,行尸走肉。
这是梦昼,不是知昼。
当你明心见性,时刻自省,以自身心性为主体,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对此心有个交代,才算是真正度过一个白日。
白昼过去,即使黑夜袭来,你一日充实,坦然安睡,夜有何妨?
门人还在床边哭着,问着,说先生有何遗言?
王阳明淡淡一笑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顷之,瞑目而逝,终年五十七岁。
很多年以后,张岱称:阳明先生创良知之说,为暗室一炬。
这位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先生,这位文武都做到极致的读书人,至今虽死犹生,而他留下的那把炬火,更足以光照千古,凛然不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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