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官员听得一愣一愣:「那宁王会取下策吗?」
王阳明拍案道:「他取不取我们都要让他用下策!」
这也就是王阳明为什么要在临江城停留的缘故,临江地狭,不适合大军汇聚,但王阳明想了一路,目前最关键的还不是立刻调兵。
最关键的是让宁王按兵不动。
所以王阳明来临江,借临江死士去南昌散布消息,说王阳明已经调了狼兵,还有四省大军皆已待命,早早等着你宁王造反,马上就要攻打南昌了。
还伪造书信,假装是跟宁王的心腹谋士通信。
信里边写,只要你们能使宁王离开南昌,去攻南京,届时朝廷大军打下南昌城,你们便是大功一件。
那宁王的谋士又不是傻的,他们虽然没有姚广孝这种奇才的大魄力,不敢让宁王攻北京,可用兵南京的战略眼光还是不差。
所以当宁王真的按兵不动时,两个谋士疯求了,不断劝说宁王,说各地兵马不可能调动这么快,兵贵神速,做大事岂能畏手畏脚?
宁王狐疑地看着他们。
这,你们也太按剧本演了啊,由不得本王不怀疑啊。
于是这两个谋士越劝,宁王就越不敢动。
就在宁王屯兵南昌的时候,王阳明行舟四昼夜,终于赶到吉安,与当初剿匪时的老部下伍文定汇合。
召集旧部,联络四方兵马,花了二十多天,总算拉起一支能打的队伍。
而这会儿,宁王见大军迟迟不来,终于明白自己是被耍了,点齐兵马,直取南京。
王阳明率兵渡江的时候,宁王大军正在猛攻安庆,攻下安庆,再打南京便一马平川。军中不少将领都来问他:「王中丞,还不去救安庆吗?」
王阳明摇摇头,他指着南方:「宁王在九江、南康还有兵马,我们去了安庆也不过是被他们前后夹击。既然他大军倾巢而出,后方必定防备空虚,那我们何不真打南昌?」
诸将:???
一切战术转换家。
王阳明当机立断,拍板换家。
对这种当世名将,只要你有一处防备空虚,从此就跟胜利无关了。
王阳明深知战场主动权的重要性,但凡你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了,那你离败亡也就不远,要形成局部以快打慢,以多打少的形势,乃至于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大军杀到南昌城下,几日破城,王阳明放走败兵,叫他们去找宁王。
而此时,安庆重镇还未陷落。
当宁王得知自己家被偷了,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牙关一咬,还是决定退兵回援。
两个谋士这会儿也没敢说什么,真打下去,打了安庆还有南京,万一南昌那边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三军家眷都在江西,分分钟军心溃散。
面对宁王回师南昌,王阳明麾下的将领议论纷纷,但整体还是激动的,他们如今军容整肃,凭坚城固守,只要朝廷大军一到,宁王就翻不起浪花。
到时候平叛大功,城中人人有份。
王阳明叩了叩桌案,所有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他摇了摇头。
诸将:???
王阳明道:「固守待援,即使能赢,宁王的兵马逃窜江西湖广,要害多少百姓?更何况如今除了固守待援,分明更有战机,凭什么不打?」
有人不懂:「什么战机? 」
王阳明指着地图:「宁王仓促回师,无心攻伐地方,只要中路设伏,又是一场大胜。」
有了坚城,但不能让坚城束缚了自己的手脚。
还是那句话,王阳明用兵也是心学道理,不患事变之不能尽,惟患此心之不能明。
想的是保境安民,那就别等援军了,遏制兵灾的唯一出路,就是由我来终结宁王的野心。
诸将纷纷听命,于中路设伏,大败宁王回师先锋。
正在宁王气急败坏的时候,王阳明再次指挥城中将领,竟在决战之时分兵出城。
王阳明面对诸将,恳切道:「几次交手,我已深知这位宁王的为人,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寡廉鲜耻,冲动多疑,这次城下一败,必定会心生忧惧。我王某素有薄名,为了确保能把我赶出南昌,他一定会调九江,南康的兵马来决一死战。」
「他发兵,我们就取了九江、南康,三面围堵,瓮中捉鳖!」
一番话说得诸将心中振奋,领命出城的人更是心潮澎湃,觉得自己三生有幸,能遇上这么一战名垂史册。
当两将行至九江、南康之时,发现果然与空城无异,几日之间便大获全胜。
南昌城下的宁王得知消息,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时宁王才隐约生出种恐惧来,他从造反的那一天开始,仿佛就坠入了什么人的手掌之中,自己宛如提线木偶,别人要他去东就去东,要他去西就去西。
宁王努力控制,才使自己没当场崩溃。
但是他不崩溃,手下的士卒也基本崩溃了。
王阳明用兵攻心为上,如今的情势是敌军被三面围困,无路可走,他这么善良,当然要让宁王麾下的士卒都知道这个消息。
宁王麾下的军心再次涣散。
为防军士驾战船逃离,宁王一拍脑袋,又想出一个天才般的主意。
铁锁连舟。
宁王是连自己祖宗明太祖朱元璋如何取天下的旧事都忘光了啊,当初陈友谅鄱阳湖一战,铁锁连舟,被火烧大江,还被写进了三国演义。
如今自己又一次铁锁连舟,真当对面的王阳明也读书少吗?
王阳明率军出城,与宁王决战与鄱阳湖。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人多的一方铁锁连舟,人少的一方众志成城,熊熊大火再次点燃鄱阳湖,烧断了宁王的野望,救下了江南的众生。
天子宗室,宁王叛乱,率众十万,风风火火闹了三十五天。
凉凉。
·7
宁王虽定,平叛的事却还没完。
向来好战事,爱玩闹的正德帝御驾亲征了,非要王阳明放了宁王,叫他再捉一次。
还有随之前来的北军,正德帝宠信的几个武官,都来找王阳明的麻烦。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阳明理都不理,直接把宁王交给太监张永,这位张公公是罕见的又得天子信任,又是明白道理之人。
两人互存默契,应对小人的攻讦,皇帝的胡闹。
当然还有锦衣卫直接跑到王阳明脸上索贿,武官跳到他面前要给他示威。
这都是小事了。
王阳明丢给锦衣卫五两银子,锦衣卫恼羞成怒,把五两银子丢回给他,找上门来喝问。王阳明云淡风轻,说以前我在诏狱也待过,那里的人贪婪得很,今日才发现原来锦衣卫里也有高风亮节的,五两银子都不要,我一定写篇文章好好颂扬。
那锦衣卫:???
锦衣卫瞅着王阳明,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最终还是灰溜溜走了。
至于挑衅的武官,王阳明看得分明,其实这些人的凭仗就是来援的北军。
王阳明待这些北军极好,为他们治伤,走到他们中间与他们攀谈,一并吃饭。最后那武官来找王阳明麻烦,声称要跟他比箭时,军心向背就非常明显了。
王阳明三箭三中,整个北军皆为王阳明齐声欢呼。
那武官面无人色,回头跟另外的小人议论,说王阳明是个什么妖人,这几日的功夫,怎么就控制了整个北军?
从此再不敢直接招惹王阳明,跟锦衣卫一样,领着北军灰溜溜走了。
最多是在正德帝面前说王阳明些坏话,想设计害他。
而宫中有张永通风报信,王阳明也不至于被这等小人的小伎俩所蒙骗。
但这些时日的拖延,宁王叛乱的善后,蹉跎许多光阴,王阳明又收到了家乡的来信。
他的祖母没撑过去,病逝了。
或许唯一的宽慰,就是父亲告诉他,祖母是含笑而去的,死前也为你收拾乾坤而骄傲。
王阳明泪如雨下,一度要辞官回乡,为祖母下葬,奈何江西又发大水,忠孝不能两全,他只能留在江西治水安民。
王阳明甚至想过,直接挂印,弃官回家。
终究被他的朋友学生拦住了。
王阳明问他们:「怎么你们一个都不答应我呢?」
朋友们咬着牙:「先生都不顾念自己生死,如今放下生民,只为奔波下葬,未免着相。」
王阳明闭目良久,再睁开时双目通红,他嘶声道:「此相岂能不着?」
正如他很久之前传授心学时所言,心学与佛道最大的差别,就是佛道只讲明明德,心学还要讲一个亲民。
而墨家学说也讲亲民,却是不分远近的亲民,那就使人没有发端,无处着手。
王阳明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父母妻儿,是顾念天下苍生的发端。
所以岂能不着相,岂能不痛苦,但又岂能就这么袖手离去,看滔滔洪水过后,遍地倒毙的饥民百姓?
正德十六年,王阳明五十岁。
这时胡须已到了下丹田,王阳明开始讲致良知之道。
格物格的是良知,致知也是致的这个良知,但致良知说来容易,却是从百死千难之中,才能看得清自己。
人人胸中皆有良知,人人胸中都藏着个圣人。
这年,王阳明终于能借升官的机会,回乡省亲。
那时父亲王华的年纪也很大了,满头的白发,令王阳明有些陌生,父亲不再对他一直板着脸,而是笑吟吟地说:「你须至下丹田,还真成了个圣贤。」
王阳明但笑,扶着父亲进屋,两人四目相对,说不尽的平安喜乐。
那几年里王阳明在家乡,陪伴了父亲最后的岁月,两父子其乐融融,为父亲下葬时四方门生自发赶来,吊唁龙山公王华。
此前王阳明还一直没有亲生骨肉,回家的这几年里,又老来得子,与妻子有了儿子。
五年讲学,此心越发透彻光明。
至王阳明五十六岁那年,两广有叛军作乱,反复不定,嘉靖看重王阳明才干,请他平叛。
几辞不允,便义不容辞。
长途跋涉之后,走访当地军民,王阳明断定两广叛军之中很多人是不得不反,他叹一口生民多艰之气,挥手撤走大军。
王阳明暮年,孤身入山,匪首望风而降,几乎都不用先生多说几句,就纳头便拜。
王阳明笑了笑:「既如此,立功赎罪,可否?」
匪首谢恩不迭,他们也熟悉当地地形,朝廷大军与招降的义军齐头并进,加上王阳明又用了他极擅长的故布疑阵之计,令其他冥顽不灵的叛贼放松了警惕。
遂有一战功成,叛军节节败退,当四方兵马齐至,两广之乱顿时平定。
只可惜平乱过后,王阳明肺病加重,撑着病体兴办学校,抚恤流民,为当地留下了香火传承,自己终究没撑过此番病痛。
入冬时节,王阳明病体难撑,上疏归乡。
回乡路上,王阳明咳喘不已,自知时日无多,却仍旧对远道前来的门生深加叮咛,问他们进学如何。
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王阳明召门人来见。
门人进屋之后,王阳明闭目不言,良久才慢慢睁开,平静道:「吾去矣。」
门人痛哭流涕,说先生有何遗言?
这句话激起王阳明微微一笑,他想起自己年幼时的疑问,生生死死,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生死之道,就是昼夜之道,当你知道什么是昼,自然就知道什么是夜,知道什么是生,就明白死也只是生的背面。
当然,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生,也不知道昼。
白天赖床几个时辰,随便吃点什么东西,日常浑水摸鱼,渐渐习惯自然,变得昏昏沉沉,行尸走肉。
这是梦昼,不是知昼。
当你明心见性,时刻自省,以自身心性为主体,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对此心有个交代,才算是真正度过一个白日。
白昼过去,即使黑夜袭来,你一日充实,坦然安睡,夜有何妨?
门人还在床边哭着,问着,说先生有何遗言?
王阳明淡淡一笑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顷之,瞑目而逝,终年五十七岁。
很多年以后,张岱称:阳明先生创良知之说,为暗室一炬。
这位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先生,这位文武都做到极致的读书人,至今虽死犹生,而他留下的那把炬火,更足以光照千古,凛然不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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