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嫁入端王府的第五年,李凛提出纳妾。
同一天,皇帝密诏,要我接替父兄出征辽疆。
这一仗,注定有去无回。
我看着他和庶妹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哭不闹,唯在离京前留下一封和离书。
1.
马车摇摇晃晃,我攥着密诏,觉得心慌头晕。
「停下。」
我跳下车,翻身上马。
自从嫁进王府,我再也没骑过马。
如今,什么皇族颜面、贵眷规矩,我都不管了,时日无多,我要赶快回府见我的夫君。
推开门,李凛正站在门口。
「凛哥……」
「安儿,我有话跟你说。」他眉头紧皱,握住我的肩,力道似要卸掉我的肩胛骨。
「母妃今日传我入宫,大臣们又在催父亲立储。子嗣是皇家重事……」
沸腾的血液瞬间结冰,我们成婚五年未育,婆母一直说是我的错。
我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所以?」
「所以我要纳妾。」
他还是说了出来。
2.
十岁入宫参宴,初遇李凛,我救了他,也喜欢上他,从此便缠着父兄带我入宫找他玩儿。
京中官眷都知道我喜欢他,皇帝和贵妃自然也知道。
五年前,李凛十八岁,刚到议亲的年纪,皇帝就把我许给了他。
威远大将军唯一的嫡女,没有理由不要。
他讨厌武力,喜好诗文书画。于是我收起刀枪棍棒,捧起诗册拿起画笔,绣花针也捻得像样。
李凛一开始不理睬,后来手把手教我。暧昧的气氛一日浓过一日,我们总算有青梅竹马、少年夫妻的样子。
人前,他总是搀扶我,生怕我受一点伤。人后,他也常常宽慰我,子嗣的事情不用着急。父兄战死沙场时,他更是一手筹备丧葬礼节,撑起我林家的天。
只是我林家不止有我林少安,林家的天也不止庭院里的一亩三分地。
就在刚刚,圣旨要我率林家军继续征讨,而我的夫君告诉我,他要娶我的庶妹。
一切顺利成章,他终于可以娶他中意的姑娘。
3.
我明知故问:「你想娶谁?」
他轻咳一声,撇开视线道:「自然是要温顺懂事,与你相熟,不会争风吃醋的。」
「你妹妹就很好。」
「岳丈和大舅哥去世后,少燕母女过得很艰辛。家里没有男人,她们只能靠着王府的接济过活。」
「她们都是老实人,每次只说感激涕零,多亏了我们,其实心里害怕得很。尤其是林夫人,毕竟和你没有血缘关系。」
他握紧我的双手,放在胸口,有一下没一下的亲吻。所有的柔情和安抚都是为了娶林少燕。
父兄去世,朝廷给了抚恤金。等我战死,她们还有更多的抚恤金。
但对她们来说,还不够。
没有从前的荣华富贵,没有端王府安富尊荣。
4.
点头比想象中容易。
李凛心情大好,陪我吃酒聊天。我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又快活又悲伤。
这样好看的人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要娶别人。
次日,我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满目鲜红。院子里的喜帷比父兄的热血还要红。
他就这么急着让她入门。
妾室入门,只一顶轿子,从后门抬进来。这一点,李凛倒是没给她优待。
我和李凛坐在上座,林少燕跪在我们面前,递上茶水。我接过茶水,视线盯着李凛,看着他执起她的手,走向后院。
从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一眼。
王府很大,大到可以让两个女人见不到面。
我坐在池塘边,手上的酥饼吃一口掉一口,随手撒进水里,锦鲤成群结队凑过来,看着好喜庆。
和池塘对面的怡然居一样,燃红烛,披红绸。
花窗映出人影,李凛摘下林少燕的喜冠,将她的头发缕到耳后。林少燕娇羞低头,李凛低下头,吻她。
该死的红蜡烛,将人影映得这么清楚。
初秋的夜,凉意渐浓。一阵风吹起落叶,池塘里的鱼儿受了惊,四散开来。
我被冻得打了个激灵。
侍女小蝶给我披上披风,「王妃,天凉了,回屋吧。」
烛火像烧在皮肤,每一寸都火辣辣的,我摇摇头,像是自虐一般,紧盯着对面花窗,任火焰烧到嗓子眼,似千万根刺刺进骨头,边刺边捻。
捻得越痛,我越觉得爽利。
清醒感让我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
5.
按照规矩,妾室入门后要给正妻请安。
我倒是无所谓,我和林少燕的关系用不着这表面功夫。
小厨房已经开始准备午饭,小蝶为了哄我开心,大清早排队,买到了竹米轩的甜枣糕,入口即化、酸甜软糯。
阴沉的心情随着甜味放晴,偏偏有人不乐意。
「姐姐这里好香啊!」林少燕梳了妇人髻,上扬的眼尾和她母亲一样,魅惑勾人。
她摆着腰肢,在丫鬟的搀扶下慢吞吞走进门,作势要下跪。
跪到一半,便抬头看我。
我知道她在等我扶她起来,偏偏我不准备跟她客气。
林少燕只得跪下。
她细眉微蹙,两颊染上粉红,「昨夜太累,王爷准许我起来迟些,这才来晚了。」
这是在显摆你们昨夜有多恩爱?
我搓揉耳垂,只觉得脏了耳朵,把甜枣糕往她跟前推了推,岔开话题道:「累了就坐下休息。」
「姐姐真不生气?」她毫不客气地坐上客位。
我掸掸手,拿起一旁的长枪。
五年未碰兵器,如今要重新接管林家军就要重拾武功,哪有功夫跟她啰嗦。
我随手招了招让她自便。
她张开樱桃小口咬下一小口枣糕,立刻皱眉吐出,微低下头道:「这东西实在甜腻,姐姐喜欢这样的,难怪珠圆玉润?」
我确实不如林少燕轻盈。
练武之人手臂、小腹都覆有筋肉,我虽然不似男子魁梧,也没有普通少女的柔软。
可李凛就喜欢那弱不禁风、扶风折柳的。
啪!
我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小蝶气急,竟然伸手把瓷碗收走。林少燕睁大了眼睛,一巴掌打在小蝶手背。
碗碎了,枣糕也落了灰。
「我说让你收了吗?一个贱婢也敢骑我头上。」
小蝶手脚发抖不自觉后退半步。她从小跟我,看尽了林少燕母女的两幅面庞,自知又要受罚。
但我已经想开,从此往后都不准备忍让。
眼看着林少燕的人要抓她,我抡起长枪,在空中划了一圈,挡在小蝶身前。
「我让她收的,怎么着,主母教训小妾还要提前打招呼?」
眼看着林少燕炯炯有神的眸子忽然暗淡,怒气冲冲变成泫然若泣,我心中大叫不好,已来不及。
李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王妃好威风。倒是跟本王说说,燕儿做错了什么?」
哦,一夜欢愉,「少燕」变成了「燕儿」,好亲密。
我不卑不亢道:「她吃了我给你准备的枣糕,嫌弃太甜不好吃,把瓷碗摔了。」
林少燕跪在地上发抖,泪珠跟一串珍珠似地掉在地上,「我没有,我不知道是给凛哥哥留的。」
我其实不爱吃甜,是李凛喜欢,这枣糕也是他总带给我吃,我才喜欢上。
李凛扶起林少燕,用袖子蹭去她的眼泪,轻声道:「一块糕而已,大不了再买嘛。」
他像哄小孩一样,满心满眼都是她。
他们俩穿着缎面衣裳,拥在一起你侬我侬。我扶着枪,身着束口短打,站在一边,像个粗鲁的泼妇。
李凛扶林少燕出院,走到院口停住脚步,仿佛刚刚发现我的变化,回头道:「你不是说不玩儿这些打打杀杀的了吗?」
「哦,我突然又想玩了。」我歪头道。
他打量我,上下来回看了好几遍,最终什么都没说,跟林少燕走了。
6.
王府憋得人透不过气,我换上从前的装束去林家演练场。
守门的士兵懒懒散散,居然在撑瞌睡。我不管不顾,直接往里走。
「哎!哪里来的瓜女子?」士兵追在我后面喊。
我停下脚步,感受到肩膀被人按住,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腕,弯腰用力。小伙子在半空翻转,砰地摔在地上。
尘土飞扬,其他士兵小将也都迎上来。
风与皮肤的刮蹭感轻微疼痛,让我兴奋得手心发热,曾经的热血都翻腾起来。
「少安?」小将凤来握住我的肩膀,用力到我以为自己骨头要碎了。
他的父亲是参谋,和我的父亲是好友。与李凛订婚前,我还差点嫁给他。
「你终于想通了?」凤来的眼睛冒光,自顾自说道:「你本来就属于这里。」
他说的没错,我回握他的肩膀,笑道:「把所有信得过的副将、参谋都喊过来,我要找大家商议事情。」
当我说要带军攻打辽疆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带着迟疑,大家想的都是「能打赢吗?」
我拿出计策——声东击西、抛砖引玉,用我的命打掩护,送副将进辽都,直捣黄龙。
这些将军怒发冲冠,有些还掀了桌子。
我追出营帐,凤来拉住我的手。
「少安,让我去吧,反正我孑然一身。林家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我扯开他的手,「辽人一定也这么认为,所以必须我去。」
既然要打仗就要打赢。
马革裹尸是林家人的宿命,牺牲我一个能保辽疆百姓安虞,是殊荣盛誉。
就在我们二人为了谁去送死争吵时,李凛来了。
他从马车上下来,不由分说地,一拳砸在凤来的鼻梁上。
7.
五年前李凛也打过凤来。
那时候,我听说李凛在跟林少燕抢一副画,俩人不拼价格,日日聚首拼诗词歌赋。
我不懂这些情趣,干脆买了画送给李凛,谁料他当众给我难堪。
「你买这幅画,看得懂?」李凛展扇侧头,弯弯向上的眼尾藏着蔑视。
我装作没看懂他的眼神,笑嘻嘻凑上去,愣是把画家的生平背了出来。
他大笑出声,当着众人面大声说道:「少安姑娘好有意思,为了讨我开心,还特地准备了不少。本王都有一些感动了呢!」
店铺外围了不少人,我闹了个大红脸,跑回了家。
这不是他第一次挖苦我,每次口出恶言之后,他又会命人偷偷送来补偿。
那日小蝶拿回来一本兵法,支支吾吾半天,逼问才说:「王爷还送给二小姐一幅画,看着像咱们买的那幅。」
我不敢相信耳朵,又问了几次才瘫坐在摇椅上。
枝桠上两只小鸟叽叽喳喳,小脑袋凑在一起,蹭来蹭去。
我突然想通,自己和李凛确实聊不到一块儿,这么多年的喜欢也不过见色起意。
「呼!」我站起身,让小蝶陪我去趟军营。
凤来从没看过穿大家小姐装扮,眼睛都直了。脸红心跳的表情大大取悦了我。
我笑着同他说:「你前几日说的提亲的事,我觉得可以。」
「真的?」他牵起我的手。
凤来的眼睛圆圆的,不似李凛锋利,我受不了他灼热的目光,只觉得他的手心黏糊糊的,想把手抽出来。
下一刻,风声忽裂,李凛的拳头砸在凤来脸上。
我甚至没察觉他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小参谋的儿子也想娶将军嫡女?梦做得挺美!」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李凛目眦欲裂,要吃人的样子。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腕,挡在我身前,把我的视野挡个干净。
「我…」我探出身子,想看看凤来。
「我什么我!你不是说非我不嫁吗?这么快移情别恋,看着贞烈原来水性杨花。」
李凛发火着实可怕。我又气又急,心底还有一丝丝被争夺的甜,舌头像打结,说不出话。
第二天,赐婚的圣旨就到了家。
8.
我和李凛回府,一个人进了屋子,把压箱底的兵法、兵器都拿了出来,发现不少都是李凛送的。
我抚摸着金丝铠甲,想不通为什么他既送我,又不喜欢我用。
「我打凤来,你心疼了?」
打军营回来,我和李凛就没再说一个字,没想到大半夜的他会来。我的手一哆嗦,想藏好,反而被他捉住。
他的手比我大上一圈,刚好足够包住我的。温热细腻从手背传来,心口好像被绵密的触角包裹,痒痒的。
「这是我送你的,」他抢过金丝缕衣,皱眉道:「是为了什么来着?」
他不记得,我记得。
我面无表情地答道:「在繁楼,你当众拿我和台上唱小曲儿的歌女对比,说我和她长得像,却不如人家娇俏。」
他握我更紧,语气急切,「我不是那个意思……」
「都过去了,」我不想听他再扯,怎么说都是剜我的心,轻推他道:「新婚燕尔,怎么来我这了?」
桌上放着一碗燕窝,热腾腾的,看来是他端来的。
我就着瓷勺舀了一口,太甜了。
「燕儿不吃甜,叫我拿来给你。」
拿勺的手顿住。怎么?她不要的才能轮到我吗?
李凛又说:「我第一次下厨,要是难吃,你也别吃了。」
他亲自下厨,他竟然亲自下厨,就为了给林少燕做一碗燕窝。
盅里的汤汁很烫,冒着热气,我却浑身发冷,冷到打摆子。
我听到自己毫无波动的声音,「是有点甜,很好吃。」
刚刚还甜得发腻的燕窝仿佛没了滋味,我一口接一口吞下去。
精心准备的东西无人认可总是寂寞悲伤的,我望了望屋尾的绣绷和绣线,自己受过的伤不希望他再受到。
夜色深了,屋子里更加昏暗,烛火映在李凛的侧脸,高挺笔直的鼻梁倒出一片阴影,深邃的五官比白日里又多了几分不可侵犯的气质。
每当我觉得熬不下去了,就会看他的脸,看看就觉得也不是不能过下去。
许是我目光太直接,他挡住我的眼,愠怒道:「在你眼里,我就一张脸顶用。」
我其实很喜欢逗李凛玩儿,喜欢看他对我无可奈何,只有这时候能觉出几分超越礼数的情谊。
稍微轻松一些,我刚想调笑两句,又听得他说:「燕儿有身孕了。」
脑中轰隆,雷鸣电闪。
他们昨日才成婚,怎么会……
「你们早通款曲。」我肯定道。
眼前的黑暗撤去,李凛用拇指抹去我的眼泪,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低头,偷偷用眼角看我,猛灌一口茶水,仿佛自暴自弃一般钻上了床。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娶她?」他不耐烦地拍打身边的床铺,「大不了我不去她屋里。」
我没有意见。
反正你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9.
带着一箱装备,我干脆住进了林家军演练场。
李凛给我寄过几封信,从一开始陈恳道歉,到责备我不够宽宏,最后是说我爱回不回。
我没空回他。
经过整顿,士兵们每日的训练又艰辛了一些,林家军的阵型鼓点也都记熟,连小队间的各项切磋也都跃跃欲试,兵力、士气都与从前不相上下。
唯一的桎梏还是出兵谋划,这群将军死活不同意我的计划。
「就按我说的做吧!」我撑着桌子,「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我母亲能死,我父亲能死,我哥哥能死,怎么就我不行呢?」
咣当一声!凤老参谋单手举起椅子,给摔得稀碎,怒吼道:「大姑娘再说这样的话老朽就和这椅子一样,绝不苟活!」
他怒冲冲掀开帘子,其余副将也都摇头,跟在他身后。
这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顽固。
我追出去大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辽疆顽疾不除,我们……我们的子孙后代又能活到何时?」
老参谋的身影顿住,斜眼看我,哼了一声,大步离开。
实在是没有办法,这场仗打得太久,只有我无牵无挂最合适牺牲。
肩膀被一股力量拉住,我转过身,落入炙热的怀抱,凤来抱住我。
我正要推开他,听见他说:「我支持你。」
他改主意了?
我的手指停在他的手臂,察觉布料下皮肉的颤动,他在和自己做斗争。
「让我做副将,我会长攻直入辽都,挟持辽君主让他放了你。」
「少安!」他搂得更紧,急切道:「你得坚持下去,不能想着死啊!」
「你不为自己,也想想士兵们。他们也有儿女亲长,也有家啊!」
我也曾经有家。
八年前,母亲去世。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是李凛踢开房门,也踢开我的心。
十五岁的李凛攥紧我的手,从白天到黄昏,小心翼翼,不敢提一句战争。
他带我看他顶看不起的梆子戏,就为了看女将军飒爽英姿,告诉我母亲死得其所,是大英雄。
那天晚上我哭到喘不上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醒来后在演练场待了一天,发了疯的舞枪,总算熬过来。
也是那天,我下定决心,要做母亲一样的人。
我点头,答应了凤来。
10.
「林少安!」李凛咬牙切齿。
他站在离我们三步远的位置,眼尾泛红,鼻翼噙动。
老太监跟在他身后,颤颤巍巍跑过来,「王爷!王爷您慢点!老奴跑不动了。」
老太监的手里握着明黄色龙纹卷轴。
看来到时候了。
我施施然跪下,等着宣旨。
李凛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他指责我:「你早就知道?」
「你瞒着我?」
他每说一句,鼻音便重上一分。最后竟然扑向我,掐着我的下颌,逼我看他满目通红。
「林少安,我们夫妻一场,这么大的事情你瞒着我,却告诉他!」尖锐的嗓音差点刺聋我的耳朵。
心底有一丝动容,像未爆发的岩浆咕嘟咕嘟,好半天冒一个泡。
我说不出话。
好在老太监急着走,出言提醒李凛跪下接旨。
「辽疆动荡,惟林家所留军马充沛,军备整齐。林家长女少安,性甚且威,实乃肱骨任臣、社稷之光,不输男子。现授尔夷疆大将军,望克忠报国,即日开拔辽疆。」
我接过圣旨,吩咐凤来下去准备。
「凛哥,」我握住李凛的手,「我想要回府,可以吗?」
最后一夜,我想和这个「家」告别。
李凛回握,气焰瞬间塌陷。他叹气,无可奈何道:「那是你的家,当然想回就回。」
王府的嬷嬷和丫鬟看见我都低下头,背过身就跑去怡然居。隔着池塘,怡然居那边姹紫嫣红,我这边残花败柳,满地碎枝,明着没人打理。
我想李凛对我大概还有三分情意,只是王府已没有我容身之所。
夜里,我拉着李凛喝酒,两个人心照不宣,都不提打仗的事情,只三杯酒,就晕晕乎乎入了房。
我们好久没这样温存,李凛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要把我折腾散架,我也憋着劲儿,绝不喊一声求饶。
梆子敲了三声,耳边传来鼾声,我小心翼翼从李凛的胳膊底下钻出来,写下和离书。
我们的缘分尽了。
11.
一切如计划进行,凤来乔装带人离开辽疆,已三日。算着日子该是进了辽国境内。
为了减少伤亡,我带着士兵多次佯攻,在夜里偷袭烧他们的粮草,把这里当成主战场备战。
云梯架上城墙,石块砸下来越来越快,羽箭万发也比前几日准,他们甚至用上了火油。
箭雨带着火星袭来,身旁的士兵们一旦被射中就浑身着火,痛得满地打滚,旁人却无能为力,只能给上一剑,让他们死个痛快。
黑夜下,骑兵出城,乌泱泱两拨人混战在一起。尘土卷携着血液糊了一身,数千把弯曲的马刀闪着光,一刻不停地往这边砸来。
辽军果然骁勇善战,他们派出了精锐,凤来那边注定胜战。
我心中雀跃,抹掉脸上的血,大呼一声:「冲!」
我们当然攻不下辽疆,被捉住早就准备。
我的盔甲已被扒去,辽军发现我是女人本想侮辱,是他们将军救下我。
他拿着我的枪问我:「林韬、林韡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亲和哥哥。」
我被绑到他的营帐,日日拷打。他们问我边防布军,我一概不知,只哈哈大笑。
辽国将领见我一直在笑,便亲自审问。他一根根拔掉我的指甲,又用皮尺一寸寸量我的身体,我还是一样的发笑。
耽误在我这的时间越多,凤来得胜算越大,国家心腹大患将去,我怎么能不开心。
「还笑?都要死了还笑?」皮鞭打在我身上,辽将眼睛赤红。
「看在你父兄悲壮的份儿上,我才保你体面。若你还不识相,我只能把你扔进那群饿狼的营帐里,让他们啃得你骨肉分离。」
「哈哈哈!」我大笑,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你既知我父兄悲壮,我又怎么会贪生怕死。」
我被扔在角斗场,黄土蓝天,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的辽国士兵。
辽国将军给我松开绑,大声宣布:「这个女人你们随意处置。」
12.李凛视角
真是疯了!林少安这个疯女人,放着金枝玉叶的王妃不做,偏要去辽疆搏命。
本以为她是有精妙绝计,不成想,这人给我留下和离书,竟然说「若有来生但愿我们生在普通人家。」
这分明是遗书,是诀别信!
我放下信想要去找她,却发现房门被锁。
「王爷,姐姐武功高强,又有林家军护着,不会有事的!」林少燕在门外劝说。
她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哭哭泣泣道:「王爷,您至少为孩子想想,他不能没有父亲。」
女人的声音柔软,可以想象梨花带雨的模样。
若是从前见她哭泣,我会觉得可怜动容,想要保护她,如今却只剩烦躁。
这戏要唱到什么时候?我一拳捶在门框,决定把话摊开。
「这个孩子怎么来的,你心里最清楚,居然还有脸让我为他留下?」
「你们哄骗我入宫,下药锁房,无耻至极!」
「林少燕,你告诉母亲,她不让我去辽疆,我就把你们做的龌龊事昭告天下!」
哭泣声停止,另一个人影步步靠近,珠围翠绕,隔着门依旧气势逼人,是母妃来了。
她声音低沉,笑意中有毁天灭地的威压。
「我儿竟是个痴情种子,要拿一家人的性命给林家陪葬。」
她打开门,一双鹰眼瞪得我摔倒在地。
我何尝不知,我的身上背着的外祖父、母妃和我妻儿氏族的荣衰命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从我出生,母妃就在为我谋划,连姻亲也刻意为之。
七岁的我听话引诱将军嫡女,可日子越长我竟真的喜欢上林少安。
她和其他姑娘不一样。
她从不指使别人,而是亲力亲为;她身手了得,喜欢就大声说,不喜欢就直接拒绝。她像个小太阳温暖了我的世界。
可我的世界是冰冷的丛林,弱肉强食,蝇营狗苟,她不该进来。
我努力推她出去,她偏要进来,也怪我自己太年少,经不住激。
听闻凤参谋独子求娶少安,我心情矛盾,既为她高兴,又暗自伤心将失所爱。
喝了两盅酒壮胆,我骑马奔去军营,就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哪知道亲眼目睹两人执手。
我到今天还记得那种感觉,心脏似被人捏住,不停地攥得更紧,血液快速流转,浑身发热,头皮发麻。
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等回过神,我已经打了凤来,握住安儿的手,钻进马车。
婚事就这么定了。
13.
母妃可以留下我的人,留不下我的心。
我自觉了无生趣,对外称病,整天躺在床上,来人喊就吃饭,吃完接着躺,不过是一具躯壳。
我从来不晓得主房的床榻这么低,床帷也不知道何时换的,好好一幅鸳鸯戏水绣得歪歪扭扭、针脚粗糙。
想到大概是安儿的手笔,我便忍俊不禁,笨拙的小鸳鸯看起来圆头圆脑,甚是可爱。
「她这双手还是适合拿枪。」
「是,小姐自己也这么觉得。」小蝶放下食盒,看也不看我,福了福身,「王爷用膳吧。」
这小丫鬟从不把我放在眼里,从前林少安在还收敛一点,如今干脆脸面都不留了。
我倏地想到,这小丫头对林少安忠心不二,说不准知道她非要和离的原因。
「等等,」我坐起身,「我有事问你。」
「王妃到底为什么要和离?」
「呵呵。」小丫头嗤笑一声,关上房门。
她掀开墙角的竹篮,倒出两麻袋织布,「贵妃一句话,小姐绣了两个月,到头来一句『垃圾』就都扔了回来,还说小姐女德不足,要好好学习伺候王爷您。」
「那是我母妃…」
小蝶急切地打断我,哭着抽出一只手帕。
「如果只是贵妃也就算了。小姐好不容易挑出一幅最满意的送给您,您说的什么,还记得吗?」
回想起某个午后,我正躺摇椅晒太阳小憩,林少安挡住日光,嘴角带着羞赧的笑,递给我一块靛蓝色手帕,绣了一只胖乎乎的小鸭子。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小蝶的重合在一起。
「好丑。」
林少安的脸消失在背光的阴影中,那之后就没再见她绣过花。
「可那天,我说完好丑要收起手帕,是安儿自己说不是她绣的,只是觉得图案好玩买下来把玩。」
小蝶不听我解释,打开抽屉,拿出一卷宣纸,乌墨莲叶浮于纸上,几点朱红,莲花栩栩如生。
这是林少安画的?她能画这么好?
「王爷惊讶什么?」小蝶把画扔进我怀里,「小姐画完就拿去画舫找您,您和您的朋友们正在品鉴诗画,我家二小姐……哦不,现在是二夫人,她也在。」
画舫品画,谁都能来,林少燕更是常年都在,这些年我们品过的画没有上千也成百。
我根本想不起来这幅画。
「二夫人说小姐的画『庸脂俗粉』、『附庸风雅』,您也连连称是,还说『朱红艳俗,配不上莲花高洁』。」
「王爷,您是拐着弯骂我们小姐比不上林少燕,配不上您呀!」
「没有!我没有!」我拍打床板,急于解释。
眼前的人只有小蝶,该听到解释的人不在这里,我骤然反应过来,一切解释都是无用功。仿佛浑身力气被抽空,我垂头,砰地倒回床榻。
昏暗中,小蝶的话像阴曹地府的勾魂幡,誓要将我的心脏搅成烂泥。
她说:「王爷娶二夫人那日,小姐在湖岸看了一夜,她说要亲手捻灭心中的火苗。」
她推开房门,离开前轻声说道:「王爷,和离书,还是签了吧。」
屋子里又剩我一个人,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
林少安走了。我以为她是为国家子女,她甘愿犯险,又怕我难受,才非要和离。
原来如此,原来竟然是真心要逃,宁死也要离我远远的,不愿再见我。
你不见我,我偏要见你。
14.
趁夜出发,我赶到边境时,竟看到凤来扮做商人,带了一队人马离开。
他也看见了我,当即命人捂住我的嘴,拖进车厢。
「你这贪生怕死之辈,居然留安儿一人面对虎狼之军!」我揪住他的衣领。
他抬头,满目苍凉,我心中顿起不好预感,挣扎着要下车。
「她没死。」凤来成功制止我。
「她只是准备去送死。」
「为了保她无虞,我们要混进临风城,一路向西,直攻辽都,等到那时边疆这仗自会认输。」
从这里到临风城最快也要三日,队伍又拖着火药兵器,不得引人注目,要到辽都,至少要一个月啊!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撑不到怎么办?」
凤来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握拳道:「那我们只能加快……要更快,别无他法。」
马车四面糊了油纸,呼啸风声从缝里漏进来。
指甲嵌进木屑,我想了又想,还是得跳车。
这五年来,我们之间有太多误会,该紧握住她的手的时候我却总是放开。
不行,这一次,我得让她知道,我心悦的人一直是她,只有她。
死也要死在一起。
石子划过脸颊,杂草叶片比刀锋还韧,我摔在泥土里滚了十多圈,才停下。
黑暗中,我朝着营地跑去。
忽然!脑后一痛,我甚至来不及看是谁,就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已被人换上辽国商人装束。马车四面的油纸撕了下来,窗外叽叽喳喳,都是听不懂的语言,热闹非凡。
凤来坐在我身边,冷冷道:「若想计划破灭,害死少安,你就下车。」
就这样,我跟着凤来一路进入辽都。
我们日夜兼程,马匹死了就换,即使干粮充足也绝不多吃一口,从不在城镇停留。
书本里虽读过,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征战是如此艰辛。
「少安那边已经打起来,她把最精良的装备都留给我们,自己只留小股势力,当做靶子。」
「她现在才是真的难。」
凤来啃着馒头,丢过来一个给我。
我想起她抓我陪她练枪,笑容恣意,身段灵活矫健,连父皇都常常感慨她要是男儿就好了,我朝又多一员猛将。
馒头又冷又硬,我狠狠咬上一口,自言自语:「她肯定撑得住。」
半月后,我们攻入辽都。
辽人将精锐队伍都抽去对付林少安,我们几乎没有遇见抵抗。
凤来压住辽国君主,我的剑也架在他的脖子上,「送信的人走了吗?」
辽君抖如筛糠,点了点头。
我和凤来对视一眼,满意道:「再带一句话,我们愿意拿你去换林将军,她死你就死,她活你就活。」
15.
辽军带回来一具尸体。
「她是自杀,与我们无关。」辽国将军跪在殿内。
我一脚踢翻辽将,却不敢掀开白布。
白布边缘露出一只手,虎口裂开,五根手指尖都是血痂,指甲都被拔光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我一眼认出来,是林少安。
她傻乎乎学绣花、书画时,我看了无数次、摸了无数次的那双手,怎么会认错。
凤来掀开了白布,扑在她身上痛哭流涕。
我却发现,我的脚动不了了。
准确说我的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
我想要看清安儿的脸,泪水却无声地涌出,糊住视线。想擦掉眼泪,手臂却僵直垂在身侧,手指更是发麻,动弹不得。
我仿佛陷在漩涡,灵魂抛弃了身体,听不见周边声音,失去感知能力。
「端王殿下!」凤来摇醒我,「我要审问这家伙,问问他们对少音都做了什么!」
我拉住他,「我来。」
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地上跪着的人刚刚还叫嚣要英勇战亡,此刻瑟缩得低下了头。
「不行,你得留下和他们谈条件。」凤来制止我。
他看向林少安,嘴角向下,像是又想哭,硬憋了回去,「她不在,只有你可以。」
「别忘了,你是皇子。」
充血的脑壳一瞬间冷却,血液又流动起来,理智回笼。
安儿就躺在我面前,色如白纸,嘴角有血。
我忽然明白了她留下的话,『若有来生但愿我们生在普通人家』。这辈子我们都有不得不做的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得善了。
林少安从没有怪过我,她只是怪时运无济。
「说好了下辈子还在一起,你可别食言。」我握住她的手,放在侧脸蹭了蹭。
辽国将军全都招了。
早在都城战败的信送到边疆时,林少安就已经死了。
她夺了辽国将军的刀,在角斗场杀了十个辽军,最终体力不支,活生生累死在台上。
「少安的衣服换过,腹部中了八刀,身上没有一块好的皮肉,」凤来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后槽牙咯咯作响,「他们本来还想侮辱她。」
「端王殿下,我可以杀了他吧?」凤来问。
「不行。」我按住他的手,发现我们两个人都在发抖。
「至少要拔光指甲,再砍上八刀吧。」我挥手喊士兵上来。
惨叫声甩在身后,我握拳钻进停放尸体的房间,不许任何人进来。
我不敢碰安儿的手指,怕她会痛,只能搓揉她的手掌,搓的时间长了仿佛真的热了一些。
「好安儿,为什么不多等我一会儿?」
眼泪滴在她的手指,混进血液滴在地上,滴答,滴答。
这是她陪我的最后一夜。
16.
回到京城,十里长街站满了百姓,他们身着白衣,静默迎接林少安。
辽国归还十四城,自愿臣服我朝,进献珍宝美人。
父皇大喜,当堂封林少安女爵,爵位由她的侄儿继承,更是有意封我为太子。
可惜我意已决。
我跪下请命,「还请父皇允儿臣一事。」
「安儿遗愿葬在塔安寺,不与林家、李家各位合葬。」
「儿臣与安儿情深,实在不忍分开。还望父皇准许,儿臣愿守在林少安坟前,青灯古佛,陪伴至终。」
满朝哗然,躲在侧后偷听的母妃更是忍不出冲出来。
「凛儿!」
「滚回去!」父皇大怒,指着母妃的鼻尖吼道:「你如今越发过分,竟敢偷听朝政?」
「若不是凛儿贤德,你这贵妃早该贬黜!」
堂下外祖父一支已尽数下跪,不再言语。
皇上又怎么会只讲给他们听,也是讲给我听,若我不听话,我的母妃就没有好日子过,要我见好就收。
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不如说,为了这个道理,我已经放弃的太多,多到找不到自己。
父皇揉按鼻根,挥手道:「朕乏了,都回去吧。」
「父皇!」我砰砰砰磕下三个响头,今日,我绝不会后退。
「还请父皇成全儿子。」
我伏在地上,额头贴地。龙纹衣角一步步靠近,出现在眼前,我还是没有抬头。
「你当真想好了?林将军的妹妹还在你府中吧,你不该代她好好照顾家人吗?还有她腹中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父皇,」我又重重磕头,「少燕和孩子自有母妃照顾,儿臣耗尽心力,也来不及赎回从前岁月。」
我跪在父亲脚边,仰头看他。
「就从了儿子唯一的心愿吧!」
17.
再后来,母妃和林少燕也来过塔安寺,他们让我给孩子取名。我告诉孩子,要记得自己,不要随波逐流。
「李由,就叫李由吧。希望他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活。」
林少燕又是哭哭唧唧,给安儿磕了三个头才走。
母妃每次来都要指着我骂上一盏茶的功夫,我一概低头不回话,她便捂着胸口离开。如今更是越来越少过来。
只有安儿牌位一直陪着我。
我最爱做的就是夜里守着长明灯,同她说话,把从前没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说给她听。
「你还想要和离书吗?想的话可得等我,等我下了地府,就送来给你。」
「你傻不傻呀?怎么会觉得我不爱你,太医说你损了根本,不易怀孕,我都瞒了下来。若不是你妹妹……」
「好了,不提林少燕,提了你又要生气。」
「是我不好。从前你有什么说什么,硬生生被我磨得不敢说话。」
「安儿,你说话呀,你心里不爽利,哪怕打我也行啊!」
「对了安儿,小蝶昨日来看你,还给我带来一副画,说是你画的我。嘿嘿,不得不说,我确实好看。」
「说起来你临走竟然还想着凤来,要小蝶给他介绍好姑娘。你可知道,小蝶这红娘,做着做着把自己嫁出去了。」
「哎,这回你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亏大了。」
「安儿,小蝶和凤来有家了,往后来得会越来越少。你看,最终能陪着你的还是只有我嘛。」
许是絮絮叨叨的有些多了,到最后已记不得时日。朝代更迭,外头的天变了,也不关我的事,我只盯着烛火,守着我的安儿。
终于有一日,安儿来了,她还是年轻的模样,穿着盔甲,英姿飒爽。
她牵起我的手,笑着嗔怪我:「凛哥好狡猾,和离书一藏就是四十年,如今该给我了吧。」
「不给行不行?」
我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安儿不嫌弃,挽着我往烛火深处走去。
怀里的和离书也被她扔进火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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