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遵旨!」
被杨怀安悉心雕琢许久,我早已褪去最初的卑微与小心,与一众朝臣站在这金銮殿上,血液似乎都在燃烧。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让我很想去守护,去奉献,去留下点什么。
哪怕下一秒会因蛊虫发作而死,我亦无怨无悔。
这是,名为活着的感觉啊。
学堂推行得并不顺利,地方官员对我很是不屑,百姓也不配合。
娘说得没错,建立一个新时代,新思想,果然很难。
我索性抓了个典型,上奏革了那贪官,又亲自处理陈年积累的冤假错案。下调税收,兴修水利,凡事亲力亲为,软化了民众对女子的刻板印象。再推行学堂教育,果然大有成效。
一年后,杨怀安召我回京述职,当地百姓携儿童相送,人民夹道,好不热闹。
变化最大的是当地女童,不再奉成亲生子为圭臬,也摇头晃脑学着先生的模样念念有词。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从小到大听过不少称赞,皆是说我如何貌美,如何娇艳。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如何聪慧机敏,如何清廉为民。
我开心地翘尾巴,下朝后拉着杨怀安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杨怀安笑我跟个小孩子一样。
复又说:「孤欲以白玉为义妹,封公主,为你寻一良人,可否?」
我摇头,「不可。」
感情上的事我从未想过,也不想去想。
我身上的蛊虫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要我的命。
杨怀安派了很多人去找杨慎远,却始终没有消息。
比起去祸害别人,我更想在活着的时候,为天下的女子,去做些什么,多做些什么。
为官以来,我见过太多女子,明明不受蛊毒控制,却因为无望的世道和家庭,比我还要痛苦。
真的很想有一天,我们都不用再承受这种折磨啊。
15
临近年关,各地都有一堆事上报,我同杨怀安和几位朝臣商议许久,回去时已是傍晚。
走至巷口,忽然被人捂住了口鼻。我身子一软,瘫在那人怀里。
悠悠醒来时,手脚已被束缚住。我尝试挣扎,稍有动作便被迎面扇了一巴掌。
掌风狠戾,扇得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嘴角很快淌出血来。
「玉儿可真有能耐。」
熟悉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抬眼,正是杨慎远。
「杨怀安很好,嗯?怎么玉儿也看上他。」
杨慎远蹲在我面前,眼神阴鸷,语气危险。手指温柔滑过我脸上的红痕,又狠命掐住,指甲钳进肉里。
我面容扭曲,痛苦地低哼一声,险些落下泪来。
欣赏够我的丑态,杨慎远方才放手,又捏住两颊逼我回答他。
我哑着嗓子垂眼,「我没有。可他是明君,所以我选他。」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就一定要背叛我?」杨慎远狠劲上来,手指捏得我生疼,反手又是一掌。
青丝凌乱散在我眼前,我舔了舔唇角的血,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早在答应杨怀安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今天。
姜白雪只是对杨怀安心动,便被他折磨至死,更何况我。
我可是毁了他整个计划。
我破罐子破摔,「你想怎样?」
「我能怎样呢?」杨慎远很温柔,手掌抚在我脸颊上。
「我只是想让玉儿跟我一样痛苦罢了。这么美的一张脸,毁了,应该很让人惋惜吧。」
杨慎远眼露病态,忽然咳嗽一声,竟吐出血来,脸色瞬间很难看,白得像死人。
我斜眼看去,他露出的手腕上有虫咬的伤痕,黑里透红。
「你被爹爹下蛊了?」
这情况我再熟悉不过,我从小看得最多的,就是人被各种蛊折磨致死的惨状。
杨慎远身上这种,貌似是极端情况下,爹爹用来保命,和对方同归于尽的,绝对无解。
难怪爹爹最后死得那样凄惨,连具全尸都拼不出来。
「要陪我一起死吗?」
杨慎远齿间带血,妖异又瘆人,对我笑得异常开心。
「放心,不是现在。
「在杨怀安找过来之前,我会先好好招待你的,玉儿。
「不知道我那仁善的大哥,届时看到我们死在他面前,会是什么反应。」
我不寒而栗。
姜白雪的死已经动摇了他一次,若再来,以杨怀安的性格,怕是终其一生都会愧疚难当。
杨慎远说得对。
仁善者能成明君,却未必能成帝王。
我只能暗自祈祷,杨怀安最终,能成就他心中的天下。
16
我被杨慎远关到了地下监牢,这里和那个关了我十五年的房子一样,也没有阳光,昼夜不停地亮着灯。
我自嘲,果然,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
我本就是黑暗里长出来的人,又怎么配向往光明呢。
看守我的狱卒流里流气,捏着我的手腕淫笑,「这等美人儿咱还是第一次见,听说还是女儿庄出来的,很会伺候男人吧?」
这恶心的语气让我本能反感,想也没想就用力挣脱他的手打了过去。
那人被我打蒙了,回过神来狠狠甩我一巴掌,招呼手下把我绑在行刑的柱子上。
「敢背叛主子?老子看你是活腻了!」
他一鞭一鞭地抽我,都向着脸的方向,眼里透着得意和报复,手下的力越用越大。
我第一次受到这样重的伤害,起初痛得尖叫,后面渐渐不喊了。
我喊声越大,他用力就越狠。我便咬着牙,默默听鞭子划破空气打在我身上。
有时候痛着痛着我就昏过去了,这人又一桶冷水泼醒我,同一句话反复地说,反复地打,不知道意义何在。
杨慎远来看我时,我身上血淋淋的。
曾经洁白如玉的肌肤,如今就像剁碎了的猪肉,血腥里带着恶臭。
脸上也尽是鞭痕,不复往日美丽。
打我的人咬牙切齿,说我是块硬骨头。
杨慎远毫不在意,他从手下手里拿过一个小瓷坛,动作轻柔地撩起我鬓边的碎发。
「玉儿,你见过雪吗?」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又自言自语:「我倒是挺喜欢的。现在不是冬日,不过无妨,撒盐空中差可拟,你说呢?」
我睁大眼睛,本能地扭动挣扎。
杨慎远从小瓷坛里抓出一把盐,细细洒在我的伤口上,剧烈的疼痛瞬间冲毁了我的防线。
我哭着大喊,杨慎远置若罔闻,不断重复,直到小坛子空空如也。
他似乎还没有尽兴,有些遗憾地转头,又冷声吩咐那些人:「把她关到水牢去,不要让她死了。」
17
我被一路拖到水牢,这里几乎没有光亮,潮湿又阴冷,骨头都要冻住了。
杨慎远的人每天都拿一小坛盐过来,细细密密地洒在我身上,痛得我直哆嗦。
嗓子已经喊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很近,躺在地上喘气。
想起那个当场拔下金钗自尽的姐姐,若是我当初像她一样就好了。
真讽刺啊,我以为被卖出去就可以看到阳光,结果也不过是从一个黑暗换到另一个黑暗。
这样黑暗的人世,不待也罢。
杨慎远再次来看我时,我已经奄奄一息。
他异常暴躁,找了大夫大吼着让给我看。
汤药一碗一碗灌进我嘴里,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最初被杨慎远灌药的时候。
杨慎远把我搬到他的寝室,总算不那么冷了。
手脚上锁链沉重,压得我动弹不得。
「我可怜的玉儿,怎么就被打成这样了呢?」
杨慎远嘴角带笑地抚摸我脸上的伤口,眼里满是惋惜,「可惜了,这样一副玉骨冰肌的好身子。」
真是恶心得令人作呕。我闭上眼不想再看他。
不能动刑,杨慎远又想起母虫来。
他把我关在笼子里,拨动母虫,欣赏我在里面哀号打滚。
已经毁掉的脸更加狰狞扭曲,随着我的挣扎不断渗出血来。
杨慎远病态的脸上带着疯狂的笑意。
「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玉儿。可你还是选择出卖我,这就是后果。」
欣赏够了,他又命人给我灌药,始终吊着我一口气,不让我那么轻易死去。
蛊虫的活跃和身上的伤让我异常虚弱,时常昏睡着。
迷迷糊糊地,我想起一些事情。
小时候,我房间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个俊俏的小少年。
我感到很新鲜。
他说:「听闻女儿庄有控制人的方法,特来看看。」
却被守卫挡住去路,慌不择路闯进我这里。
我问,「为什么要控制别人?」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听我的,为我做事。」
我又问他外面的世界,他很不耐烦,但还是给我说了。
最后我问:「我叫姜白玉,你叫什么?」
「远。」
「远?我叫你阿远可以吗?」
「随你。」
远在我这儿待了两天,爹爹就带人查过来了。
我把他藏在了床下,第一次对爹爹说谎,心虚得脸都红了,手指不安地搅动。
爹爹看穿了我,摸着我的脑袋说:「玉儿长大了,都会欺瞒爹爹了。」
「玉,玉儿不敢欺瞒爹爹……」
「无妨。左右爹爹也很久没教训玉儿了。」
我一下子哭了,拽着他的袖子乞求,他把我甩到一边,然后拿过了盒子。
剧烈的痛楚让我满地翻滚,终于经受不住,指出了远的藏身之处。
爹爹笑得很和蔼,这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真是只能躲会藏的小耗子。」
远愤恨地瞪我,「姜白玉,你敢出卖我!最好别让我活着出去!」
我吓得哆嗦,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扑倒在爹爹脚下。
「放,放过阿远吧,求你了爹爹。」
「玉儿,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没资格提要求,只要乖乖听话就好。」
18
爹爹带着远走了,我脑子里一直是他瞪我的眼神,饭也吃不下。
远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却背叛了他,我心里很不安。
想到爹爹最在意我这张脸,我狠心打破餐盘,用瓷片划伤了它。
爹爹很快过来,脸色很差。我脸上已经有三道伤痕了,这是他绝不容许的。
我和他彼此僵持,最终他答应放了远。
爹爹不干人事,但说话还是算数的。
我放下心来,竟忘了这样做的后果。
爹爹冷脸让人处理完我的伤口后,灭掉了屋子里所有的灯。
黑暗彻底占据了每个角落,我独自被关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整整七天。
爹爹不准任何人来看我,每隔两天给我扔一个馒头。
他时不时会在外面拿出母虫逗弄,听我痛苦地在里面哀求。
为了放大这种痛苦,他还喂我吃了另一种蛊,又命人把我绑起来,让我无法动弹,只能硬生生忍受。
那时我最黑暗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恢复过来。
身子骨一直养不好,大夫说大抵是废了,活不过三十岁。
爹爹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二十五岁就会死。
最后他说:「现在知道了吗,玉儿。这就是威胁爹爹的后果。」
呵。
果然是因果轮回吗?
我忍不住嘲讽,疯狂笑起来,泪水涌出,整张脸更加惨不忍睹。
早知今日如此,我当初为何要受那些罪啊!
外面开始乱起来,刀剑相接的声音犹如圣乐。
杨慎远伸手擦掉我眼角的泪水,笑容妖异。
「杨怀安来了,你开心吗,玉儿?」
说着,杨慎远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正是我身上噬心蛊的解药。
可笑听到这话时,我心里竟抱有那么点希望。
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是行尸走肉,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也没有家人。
直到我成为女官,能够为人们做事,为天下女子做事,听到他们的答谢,关心,问候,我感到灵魂都被充盈了,活着不再只是等待死亡。
那样美好的感觉,很让人怀念啊。
我真的很想贪心一次,想好好活下去……
求求了。
我无助地躺在笼子里乞求地看他,眼泪不停涌出,杨慎远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擦拭。
「姜白玉,你知道绝望的滋味吗?
「我第一次尝到,是杨璟要杀我。我的亲生父亲,只因为我母亲是异族,就对我们痛下杀手。
「第二次,是你出卖我。我以为可以信任你才躲在你那里,结果你受了点小苦痛,就毫无骨气地跟狗一样叫出了我的位置。
「第三次,还是你,选了杨怀安,背叛我。我谋划了这么多年,就因为你,彻底毁了,还染上了蛊毒。
「这感觉这么美好,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体会吧?」
杨慎远说着,在我祈求的目光里,狠狠摔碎了瓷瓶,药液撒了一地,蒸发掉最后的希望。
「这蛊,我费了一年时间,还是没解掉。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玉儿。」
杨慎远最后在我耳边呢喃,从怀里拿出装着母虫的盒子,打开毫不留情地捏死了母虫。
我目眦尽裂,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疼痛淹没,声音凄厉地挣扎,锁链因为我的动作不断撞击笼子,发出剧烈的响声。
感受到母虫去世的子虫在我心脏处狂啃咬,那种摸不着的撕扯和啃噬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发疯。
心脏破裂,我不断呕出血来,鲜红的一大片,看着格外瘆人。
怎么可以……
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下,我竟笑出了声,眼泪和着血一起流下。
怎么可以,偏偏在我想要好好活着的时候,和我开这种玩笑啊!
如果我注定就不配得到,为什么要让我拥有,又夺走!
19
杨怀安解决完看守赶来时,杨慎远已经自尽了。
我气若游丝趴在地上,周围全是鲜红的血。
我都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竟然有那么多血。
「白玉!」杨怀安脸色大变,小心翼翼把我揽在怀里,急声吩咐,「快去找大夫!」
我动了动手指,想拽住他,最终只是微不可见地摇头。
没用的,母虫一旦死亡,子虫就会不遗余力攻击宿主。
哪怕爹爹在这儿,也回天乏术。
我费力做出微笑的表情,想来一定很丑吧。
毕竟我已不是那个价值万金的美人了。
「记住……我说的,杨,怀安,做个,明君……」
真遗憾,不能亲眼看到天下女儿解下枷锁了。
不过,是杨怀安的话,一定不会让人失望吧。
眼泪彻底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到姜白雪穿着一身嫁衣,站在红色花海里,张开双臂,对着我微笑。
「玉儿。」姜白雪温柔地叫我,像小时候一样。
「姐姐。」我也笑了,走过去把头埋在她怀里,「你在等我吗?」
姜白雪抱住我,「我一直在等你,好玉儿。谢谢你,最后帮了怀安。」
彼岸花摇晃起来,不知从何处诞生的风,带来人间最后的祝愿。
「孤,一定记得。」
「唯愿来生……你和阿雪,都能得到自由。」
杨怀安番外
母后说,我出生时,盛京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皇宫紫气缭绕,百鸟盘旋。
因为这些瑞象和嫡长子的身份,我成了天璃毫无争议的太子,也努力想要做好一位太子。
父皇和我意见相左。
比起做人们心中的明君,他更想在权臣独大中保住皇家的荣耀。
父皇的退让并没有让秦党收敛,他们设计毒害了我骁勇善战的二弟,以异族血脉为由逼父皇害死了我无辜的四弟,又刺杀我明谋善断的五弟。
目的只有一个,留下最听话的那个傀儡,做下一任帝王。
如果没有,那便造一个假的出来。
我也是他们要除掉的目标之一,所幸母后是清醒的。
在她和舅舅的庇佑下,我一次又一次艰难逃生,反击,收拢民心,艰难地剪除秦党势力。
这一举动惹恼了秦广荣,他们甚至嚣张到动我房中的人,将母后赐下的侍妾灭门。
父皇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是保不住杨家天下的,他做了最硬气的一件事——在上朝时当众驳回了秦广荣奏请废太子的奏章,顶着巨大压力给了我代理朝政的大权。
我终于有了正面和秦党抗衡的能力,对方狗急跳墙,派了数十人将我逼下山崖。
跌下去时,我心里只有遗憾。
不能为手足报仇的遗憾,不能铲除奸臣的遗憾,不能给百姓一个昌明天下的遗憾。
我带着遗憾闭眼,醒来后看到了姜白雪。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丽的女子,恍惚间以为自己到了天庭。
姜白雪巧笑倩兮,「公子莫不是把自己摔傻了?」
那一瞬间,我平寂了二十年的心,蓦然动了。
我以为这是天赐良缘,后来才知道,从刺杀到被她救起,都是一场来自我已死的四弟的阴谋。
我讨厌阴谋,可姜白雪的存在,让阴谋在光亮里翩然起舞。
她是个乖巧到过分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带着刻意的优雅,那双乌黑的眼眸里,较之寻常女子,缺了灵气和生动。
后颈中间有一朵金莲,小巧精致。
她是个失了灵魂的美人。
遇见她,我也成失了灵魂的人。
我带着她回了太子府,她像刚出世的小孩子,看什么都惊奇。
侍女端来白糖糕,上面细细撒了些桂花。
她拈起一朵,眸子里出现一丝好奇,「这是雪花吗?」
「这是桂花。」
她有些失落,松手让花朵落下,又小心翼翼地看我,「雪花是什么样的?」
「你不曾见过吗?」
她摇头。
她好像对很多东西都没有概念,我不知道她以前究竟是怎么生活的。
我想了想,「它是美丽又温柔的,和你一样。」
「真的吗?」她很惊喜,「那一定很漂亮吧,」
姜白雪的眼里充满向往,木偶一瞬间有了灵魂。
我点点头,「很漂亮。」
我开始期盼冬天到来,那时的盛京是雪的天堂,她一定会喜欢。
一日,我在书房写字,姜白雪闯进来,神色惶恐。
身后的侍女解释:「姜姑娘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不知怎的如此害怕,一定要来向您赔罪。」
说话间她已经跪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身子一直抖,规矩得让人心疼。
我伸手扶起她,「只是一个茶杯,碎了换一套便是。」
她眼里带着感激,反复向我确认是不是真的不计较。
她说,小时候她顽劣,打碎了爹爹的茶杯,被罚得很痛苦。
她爹爹是个很严厉的人,不允许她和家中的其他女儿做错事,尤其是这种日常小事。
我有些反感她口中的爹爹,该是多么严厉,才能把她培养成这般刻板谨小慎微的模样。
「孤这里,没有这么多规矩。」
我柔声安抚,她竟然哭了,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像打在人心上。
「殿下待我真好,我必不会辜负殿下。」
她含泪跪在地上向我起誓,那时我并不知道,她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说出的这句话。
夜里,姜白雪邀我去她院中。
我推门进去,在床帐后看到了不一样的她。
我连忙以袖遮目转过身去,想离去却被她抱住,羞得我面红耳赤。
「姜姑娘这是何意?」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姜白雪开口,声音意外的哀伤,「白雪别无所长,只善此道。唯有以此答谢殿下待我之好。」
我没由来的恼怒,「你可知什么样的女子才会如此轻浮!」
姜白雪又落下泪来,「我只知道,女子皆不是生来便想如此轻浮的。」
这话说得我心里没由来的乱。
我解开外袍裹住她,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
「姜姑娘……先前都经历过什么?可否说给孤听。」
她摇头,透着一股绝望和无力,「我不能说给殿下,殿下会因此厌恶我的。」
我想也没想,「孤不会!」
我尝试解释,无论她是什么样的,我都没有低看她的想法。
「殿下。」
姜白雪忽然褪了外袍,就那样站在我面前,却意外地坦荡。
「你可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女子,生来就没有选择?」
我不知。
从小到大,太傅教我的都是治国为君之道。
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子只是盛世的点缀,无须在意。
「那我告诉殿下,是全部。」
姜白雪的话让我心惊。
「女子也是撑起国家的一部分,殿下您说对吗?」
我点点头。
「可是国家,却从来没有为女子做什么。」
我想反驳,却悲哀地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那些您看不起的女子,不是生来就如此轻浮,只是没有选择。」
姜白雪走进我,我本能地后退。
「您看得起的,同样没有选择。」
我想到我哭着和亲的二妹,被迫入宫的小姨,沉默无言。
「这天下需要女子付出,却吝啬给予女子选择。」
姜白雪逼得我退无可退。
这感觉很奇怪,仿佛回到了少时被太傅揪着耳朵上课的日子。
她搂住我,将自己送到我面前。
「殿下看不起我,不是殿下的错,是这世道,这天下,没有教给男人要如何对待女子,也没有教给女子,要如何才能解脱。
「所以我很茫然,我不知道要怎么答谢殿下对我的好。
「殿下有朝一日登临帝位,改变它好吗?」
不容我说话,姜白雪吻上我的唇。
……
从那以后,我不再叫她姜姑娘,无论何时,我都叫她,阿雪。
天下有无数个姜姑娘,只有阿雪才是我的唯一。
我亲手制了一块玉佩给她。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这是我对她的承诺,我希望阿雪能成为我的太子妃,哪怕她不符合母后的要求。
遗憾的是,她似乎没有看懂。
她因收到礼物而欣喜,却似乎并不知道玉佩的含义。
她实在是一张白纸。
我尝试教她写字,她笨笨地拿着毛笔好奇,放到嘴边舔了一下。
我目瞪口呆,连忙制止。
阿雪疑惑,「不是要教我胸有文墨吗?」
我大笑,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不是这个墨。」
她悻悻地放下毛笔,吐了吐黑黑的舌尖,「我还以为是要让我喝墨水呢,黑乎乎的,我才不要。」
阿雪不会用笔,纠正了好几次还是握得奇奇怪怪,我索性握住她的手纠正,肌肤相贴的那一刻,我们都脸红了。
我内心庆幸,还好我在她身后,她看不见我。
我教她写字,教她念诗。
她学得不快,一个字写错好几遍,我嘲笑她笨笨的,她一生气,趁我睡着,在我脸上画了个活灵活现的大乌龟。
这方面倒是有天赋得很。
醒来后,她还特意拿了铜镜给我,看我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小丫头得意坏了。
真好,我的阿雪,会嗔会笑,开始有灵魂了。
秋天来临时,我和阿雪说明了心意,想在她期盼的冬雪里和她成亲。
她很慌张,手足无措,半晌才安静下来,很小声说了一句话。
我说我没听清,让她再说一遍,她不肯,把我撵了出去,直接关上了房门。
其实我听清了,她说的是:「我也心悦你,怀安。」
我的名字竟然这样好听,从她口中念出来,天乐一般。
慢慢地,阿雪会写很多字了,冬天也要来了。
礼部那边汇报,一切都准备妥当。
我去看了嫁衣,上面一对凤凰振翅欲飞,穿在阿雪身上,一定极美。
阿雪却说,她要先回去告知父母。
我一直以为她父母已经不在了,也甚少听她提起。
我想与她同去,她摆手拒绝,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有些苍白。
阿雪执意不要我派人陪同,告知我的第二日,就自己悄悄离开了太子府。
临走时,留给我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诗,是我教会她的第一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视若珍宝,小心收藏起来,期待阿雪归来。
冬雪来了两回,她还没有回来,派出去的人哪里都找了,始终没有消息。
我仿佛做了一场梦,唯有贴于心珍藏的信笺,时刻提醒着我,曾经真的有个叫姜白雪的姑娘出现过。
阿雪离开的这一年里,秦党的势力之外,盛京又出现一股新的势力,不知是谁。
我一路追查下去,查到一个非法的地下拍卖场。
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她自称是阿雪的妹妹,名姜白玉。
她带来了我做给阿雪的玉佩,也带来了阿雪离世的消息。
我不能接受,告别时还笑着让我一定要等她回来的阿雪,怎么会突然就成了一具白骨?
姜白玉说,是秦广荣做了这一切。
他早有先例,我毫无疑问地信了,和秦党不死不休争斗良久。
直到有人又送了一位美人给我,我才知道,阿雪在她曾经隐瞒的过去里,都经历过什么。
姜白玉和我坦白了一切,她的意愿意外地和阿雪不谋而合。
也许,这是天下每个女子的心愿吧。
诚如阿雪所说,她们为国家付出,国家却吝啬于给他们选择。
女子从来都在被动地承受着世道给予的一切,对他们而言何其不公!
我暗暗立誓,一定要毁了女儿庄这样的地方,一定要做到阿雪曾请求的事。
秦党终于按捺不住造反,亏得姜白玉,我提前去北疆借了足够的兵力,与城内里应外合,轻松平定了叛乱。
登临帝位稳住朝纲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兵去铲除女儿庄。
有人比我更快,先一步到达,屠杀了那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无辜女子。
姜白玉沉默不语,她说,这大抵是杨慎远对她的报复。
我亦沉默。
我的四弟,我仅剩的手足,杀了我的阿雪。
姜白玉最初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态,崩溃了一般,第一次深切厌恶命运,厌恶这恶心的世道。
我情愿把皇位双手奉给杨慎远,只要他能把阿雪还我。
那时我想到少时听到的故事。
一位爱上了木偶戏的少年,花费了半生时间学它,垂垂老矣终于学成,却已无所用,只有靠木偶戏勉强生存。
美丽的木偶一直陪伴着老去的少年。
可就在一个冬日,少年生气了,觉得自己半生时间荒废,如今冬日只能破庙蜷缩,皆因木偶而起,便生了火拿木偶取暖。
木偶在火中艰难站起,向他作揖,随后被大火吞噬,化为虚无。
第二日少年望着一堆灰烬,哀叹中夹杂万声凄凉。
「暖矣,孤矣。」
我的阿雪,也是这样,以身饲火,换来我一生孤独。
是我对她的情意害了她!
那时,我再也抑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甚至忘记了姜白玉还在旁边。
姜白玉在回去的路上蛊虫发作了,歇斯底里,与平日的她癫狂如两人。
阿雪,应当也受过这样的苦痛吧。
那时,她也如姜白玉一样,恨不能直接结束自己。
难怪她那样小心翼翼,那样谨小慎微。
她和姜白玉一样,都是没有灵魂的木偶。
又和姜白玉不同,因为我会做她的灵魂。
可她却在那之前,就已经离我而去了。
姜白玉的话彻底点醒了我,我知道要怎样去做,怎样去开创一个阿雪想要的天下了。
我封姜白玉为司学女官,她没有辜负我的栽培,将推行学堂一事做得很好。
我身边的暗卫曾建议我将她收入后宫以慰相思。
他说,都是女儿庄出来的,她和阿雪的秉性大差不差。
我拒绝了,这分明是两个人,怎么会差不多。
阿雪如她的名字,雪花一般美丽,脆弱。
哪怕是赤身站在我面前那一晚,也闪耀着圣洁的光辉,坦荡而纯粹。
偏偏带着情欲,犹如神女坠入红尘。
姜白玉不同。
她是深沉至死的黑暗中诞生的萤火,渺小,却并不易碎。
照亮黑暗是她唯一的使命,她的眼里从未有情爱。
她不是阿雪,也不会成为阿雪。
她和阿雪,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美好。
可惜美好易逝,她和阿雪一样,都终结在了我四弟手里。
我把她同阿雪葬在了一起,这样,她们都不会再孤单了。
朝臣无数次上奏请求立后,都被我一一驳回。
那个位置,此生我只想过让一个人来坐,一个曾留下信笺,许诺要与我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的人。
我固执空置后位至垂垂老矣,天璃已如两位姜姑娘离去时希望的一样。
女子有了选择,有了发声的自由,也有了与男子相同的权利,来共同执掌这个国家。
没有人再敢轻视她们,没有人再给她们套上枷锁,她们从黑暗中解脱,在阳光下自由奔跑,深深感激两位改变她们命运的姜姑娘。
新帝登基的乐声响起,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
我在阿雪墓边沉睡,穿着那套已经不合身的喜服,内心前所未有的喜悦。
终于,可以来见你了,我的阿雪。
不知道地府的婚宴,会不会同人间一样美好。
杨慎远番外
都说人死之前,以往的记忆会走马灯般浮现。
回顾我这一生,可真是失败。
小时候仅仅因为出身,宫中没有人看得起我和母妃。
她一个被送来和亲的公主,连亲自抚养我的资格都没有。
我被送到皇后那里,大哥是整个皇宫唯一待我好的人。
人人都说他出生时天降瑞象,必然会是一位千古明君。
他也的确优秀。
我从未见过第二个如他这般儒雅仁善、光明磊落之人。
越是这样,越让我嫉恨。
他衬得我如同阴沟里的老鼠。
都是杨璟的儿子,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我却不得不讨好皇后小心苟活?
仅仅因为瑞象与出身?
简直可笑。
我发誓一定要坐上帝位,让我那明珠一般的大哥、偏心至极的父皇都跪在我脚下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明君。
他杨怀安能做到的,我也能。
可我没想到杨璟听信奸臣之言,竟动了杀害我们母子的心。
我一生从不争抢的母妃,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被杨璟的人带出宫,杨怀安说他会帮我。
我只有相信他,尽管不想承认,可他的确是这个恶心世道里的光明。
那群人举着刀刺向我时,面容狞笑。
「四殿下也别怪咱们,要怪就怪您母妃。」
我害怕了,挣扎着大喊:「你们敢!大皇兄会救我的!」
他们对视,「我等正是奉了陛下与太子之令。」
那一刻,光明熄灭了。
若非师父路过,我早已同母妃一样,做了这王国的冤魂。
师父授我武艺,抚养我长大,下了毒控制我,想让我做他手中最听话也最锋利的暗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