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琼飞

出自专栏《故人往:怎堪红颜悲白发》

苗疆少年善蛊,尤其是我爹。

他用蛊控制了我和我娘,也控制了许多女子的一生。

1

我从小被我爹关在后院小黑屋养大。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这样不见太阳养出来的女儿肤如玉脂,国色天香。

房间里布满源源不断的灯火,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光明。

爹说我是他养得最成功的闺女。

我的姐姐们也照这个法子,却没有一个出落得国色天香。

不过肤如玉脂倒是真的,因为不见阳光,我们的肌肤都泛着病态的白。

他养我们,是拿来卖的。

在他眼里,只有儿子才是孩子,女儿和牲口无异。

他用这种方法量产肤白貌美的美人儿,次等的送人,优等的拍卖。

拍卖我的那天晚上,灯火辉煌,是我从未见过的盛景。

我不知道白天是什么样的,但那个夜晚满足了我十五年来的所有想象。

爹爹让我穿着锦衣华服,戴着绫罗珠宝,跪坐在被铁栏杆环绕的台子上,骄傲地向来宾展示。

展示我的天香国色,展示我的乖巧听话,展示我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女儿庄来的都是达官显贵,江湖名流。为了我掷千金,场面好不热闹。

我感到很新奇,又有些紧张和无助。

我在人群中寻找母亲的身影,才发现全场除了我都是男人。

没有同类让我焦躁不安,我停下了表演,手指打战,爹爹喊了几声继续也没听见。

人们哄笑,「姜老头,你这闺女也不听话啊,不像上次那个,让脱都照做。」

「哈哈哈哈。」

「上次那算什么,美人儿嘛,总是有点脾气的。」

爹爹不高兴了,身边的周管家递给他一个盒子,我瞬间脸色惨白。

「爹爹不要!我听……啊!」

我晚了一步,他已经催动了蛊虫。众目睽睽之下,我跌倒在地上痛苦哀号。

万虫噬心的痛让我忘了场合,我哭着满地打滚,求他停手。

上好的古琴被推翻,白玉棋盘上棋子落了一地,绫罗珠翠碎的碎,折的折。

人们只是无情地笑着,叫着,让他继续。

2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终于停手了。

我缩成一团,颤抖着大口吸着气。长发因汗水变得异常黏腻,贴在我肌肤上,更衬得肌肤白玉如雪。

下人嫌弃地打开铁门进来,扔了块帕子在我脸上,让我擦干净脸上的东西,别影响价格。

有人吹了声口哨,「这个不错,还挺能受的,我要了,三千两。」

「啧,真不巧,本少也看上了,四千两。」

人们开始竞价,原来我这么值钱。

娘亲曾说,我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勉强算半个优等,拿出来拍卖,结果没承受住一炷香的蛊虫发作,众目睽睽下拔出金钗自尽。

来宾败兴而归,那位姐姐的母亲,也被爹爹扔给下人凌辱致死。

娘亲很害怕,在我上场之前,抓着我的衣袖泣不成声,「玉儿,娘求你了,一定要坚持住……」

原来,无论我是否听话,都要经历这么一遭啊。

「一万两。」

一个声音横空出世,压过了所有竞价,场面瞬间寂静下来,那人又补充。

「黄金。」

爹爹眼冒精光,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高价。

没人再敢竞价,全场鸦雀无声。

拍卖结束后,爹爹牵着我,连同装母虫的盒子,一起交到对方手里。

那人戴着恶鬼面具,语气清冷,「没有解药?」

噬心蛊最多在人体存在二十五年,若不能及时解除,我就会被不可控制的蛊虫噬心而死。

爹爹是有解药的,但是分开售卖,解药一千金。

他曾得意扬扬地告诉我,卖出去这么多女儿,从没人问他要过解药。

这说明,我的那些姐姐们,最后都死在了痛苦的折磨里。

爹爹这样评价他死去的女儿们:

「白养了她们十五年,没本事勾得男人为自己花钱,死了活该。」

那时我不寒而栗,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可是现在,买我的人,居然问他要解药。

爹爹淫笑,「解药单卖,五千金。」

我瞪大眼睛看他,又小心翼翼地偷偷去看面前的人,可是他戴着面具,我什么信息也得不到。

我很害怕,身子又颤抖起来。

「不是一千金吗」,话到嘴边,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恐惧地站在原地,听这两人决定我的命运。

「不要了。」

买我的人语气平淡,接过爹爹手里的锁链就要牵着我走。

3

我一下子绝望了。

爹爹却意外地妥协了,许是因为,我是第一个勾得买主开口要解药的商品吧。

「你觉得多少合适?」

「五百两。」

「五百?」爹爹嗤笑,「续命良药就值五百黄金,华佗再世都要哭死。」

「你要多少?」

「一千两,少一个子儿不卖。」

「成交。」

这人命手下拿出一万一千两黄金,爹爹喜笑颜开地验过之后,让管家去养蛊的密室取出一个小瓷瓶来。

「喏,这就是玉儿身上蛊虫的解药。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解药只此一份。」

我眼睛红了,这就是能解除我痛苦的东西!

我怀抱着不现实的希冀,恨不得让这人当场就用给我。

他点点头,让手下连同母虫一起收好,没提使用的事,像牵着牲口一样,拽住我脖子上的锁链领着我走了。

奢华的马车内,我跪坐在地上,低着头鹌鹑一样不敢动弹。

买我的人先开了口,车内寂静,衬得他声如昆山玉碎,好听异常。

「叫什么名字?」

「姜白玉。」

「白玉……」他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从上至下打量,「倒挺称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小娘亲没教过我怎么和人打交道,只教过我怎么让人开心。

她说,「我们周围没有人,只有畜生。」

畜生不需要交流,畜生只要本能的满足,做到了就能活命。

我不说话,他也不生气,取下面具,一张好看到过分的脸出现在我眼里。

要怎么形容呢?

我没什么文化,只觉得像清冷的月光,又像冬天的雪。美艳中都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杨慎远。」

我抬头,眼里带着疑惑。

「我的名字。」

我有些犹豫,娘说不需要知道畜生的名字,只要喊他们主人就足够了。

「主人……」

杨慎远皱眉打断我,「喊名字。」

我心里受惊,没想到刚开口就惹得他不悦。

目光落在他手边装母虫的盒子上,我瑟缩着向后退了退。

我一犯错,爹爹就会开那个盒子。被教训多了,我再也不敢犯错。

杨慎远注意到我的目光,挑眉拿起盒子,饶有兴致地打开。

4

「怎么,想试试?」

我眼泪一下子上来了,扑到他脚边乞求,颤抖着摇头,说不出话来。

杨慎远关上盒子,「我不喜欢把话说两遍。」

我努力理解他的意思,颤巍巍试探,「主……杨慎远……」

杨慎远眉头舒展,继续命令:「叫阿远。」

「阿远。」

这名字喊出来,我忽然有种熟悉感,下意识忽略掉了。

我怎么可能对男人的名字有熟悉感,我连爹娘叫什么都不知道。

杨慎远带我回了他住的地方,是个很华丽的园子。

去我院子的路上,有两人拖着一个满身痕迹的女子,商量着埋在哪儿。

我看过去,那人我竟然认识,是我隔壁的姐姐姜白雪!也是除娘亲外,对我最好的人。

大半年前被拍出去后,我从没想过会再见到她,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姜白雪一动不动,脑袋无力地垂着,身上青紫斑驳,已经没了生气。

我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如入冰窖。实在不能接受曾经那么温柔的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杨慎远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不带感情地解释:

「送她去当细作,结果她自己栽了进去。左右没什么用了,让手下玩玩也无妨。」

我怔忪,忽然明白了杨慎远买我的用意。

我就是下一个姜白雪。

我娘说得对,姓姜的女儿,没有一个好下场。

「不会这样对你的。」杨慎远说。

我当时不理解他的话,后来才明白,对我,他有更残忍的法子。

我亲手埋葬了姜白雪,恍惚间又看到小时候的我们,分坐在墙的两边,想象白天是什么样,想象外面的世界,想象生长在阳光下的女孩。

杨慎远好生把我养在玉园。

侍候我的侍女说:「这是殿下专为姑娘准备的,建造了三年时间呢。」

三年前爹爹就已经在宣扬我了吗?难怪娘亲说,我那场拍卖会是她见过最盛大的。

5

杨慎远时不时过来,有时会留宿。

我想到娘亲教的,努力讨他欢心,他却木头一般,根本勾不动。

还说:「姜白玉,你再这样,我就要用那盒子了。」

我被吓到,老实窝在他身边不敢动弹,鹌鹑一般。

他就搂着我睡过去,什么也不做。

时间久了,我渐渐放松下来,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也没有那般小心翼翼了。

有时候他来,我会做一些小点心,给他添茶,然后在一边弹琴。

杨慎远很受用,揉着我的脑袋,让我跪坐在地上枕他的腿,一边吃茶一边说。

「马上就到你生辰了,许你一个心愿,想要什么?」

我恍惚,看得见阳光的时间走得这样快吗?我竟已马上十六了。

过去的人生是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思索间想到一个东西,不确定地开口:「我想要,解药……」

杨慎远沉下脸,大掌覆在我头顶用力,要把我脑袋捏碎一样。

「换一个,或者闭嘴。」

他不肯给我。他说他许我心愿,不是许我自由。

可我的心愿就是想要不再受任何人控制的自由啊。

杨慎远生气了,捏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头看他,胳膊支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开口:

「姜白玉,是这一年,我太惯着你,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我眼里噙着泪摇头,杨慎远上一次生气也是这样。

仅仅因为我对着一个小厮笑,他第一次用了母虫,听我在他脚下哀号。

他说我来这么久,从没对他笑过,那个小厮凭什么可以?

我难受得撕心裂肺,流着泪疯狂哀求:「我不会了,我再也不敢了……」

可杨慎远还不解气,让我承受了整整一炷香的万虫噬心之痛后,又强迫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厮,被一根根切掉手指,拔掉牙齿,打碎骨头,最后丢进笼子里喂狼。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吓得精神恍惚,见了他就害怕,全身哆嗦跪在地上,嘴里只会说:「求求你,我不会了,我再也不敢了……」

杨慎远总是拧眉,冷着脸让我安静下来,见我实在做不到,就让人把我绑在椅子上,又喊了大夫过来,让他们把我治好。

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始终不见起色。

杨慎远越发暴躁,把房间里能摔的都摔了个粉碎,掰开我的嘴给我灌各种苦得要命的汤药。

这样折腾了两个月,我终于不再闹,不再发颤了,安安静静地等他来,看到其他人都不敢抬头。

杨慎远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我,眼里只有他的我。

6

杨慎远这次意外地没有用母虫。

他让我换一个心愿,说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

我不敢反抗他,老老实实枕在他腿上想心愿。

我认真想了很久,想不出别的。

杨慎远的脸色已经很差了,我害怕他又要折磨我,抓住他的手小心地开口:「我……我要阿远。」

杨慎远怔住,忽而又笑起来。

我第一次见他笑,还挺好看的,傻愣愣看了半天。

杨慎远开口,声音罕见的愉悦,「玉儿想要我?」

我点头,我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但是让他开心,让他放过我,这就足够了。

「好啊。」杨慎远拉我起来,让我坐在他腿上,温柔地吻了吻我的唇,眼里的清冷都融化在笑意里。

「玉儿真乖。」

我忽然觉得,他似乎一直在等我说这句话。

他可以直接要我,但他觉得没意思,他要让我自己提出来。

十六岁生辰这天,杨慎远让人给我认真打扮了一番。

我都要不认识我自己了。

我看着镜中的美人,第一次意识到爹爹为什么说我是他的骄傲。

杨慎远的人还在我头上盖了一块红色的帕子,挡住我的视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人一走,我就扯了下来,顶在指尖打转,无聊地玩着。

晚霞褪了颜色,寒鸦惊叫三更,我等得都要睡着,杨慎远终于来了。

看见我拿在手里翻绞的帕子,他有些不悦,「谁让你取下来的?」

我赶紧展平盖在头上,「你别气,我再盖上。」

杨慎远带着一身冷意,把我刚盖上的帕子扯下来扔在地上,「不用了,左右也不配,不盖也罢。」

我疑惑,不配是什么意思,一块帕子而已,我怎么就盖不得了?

后来我才知道,正妻进门,都会盖这块帕子。

但我在杨慎远眼里,和所有人眼里的姜家女儿一样,只是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

7

杨慎远动作粗暴地在我肌肤上掐了一把,白玉一般的肌肤上立刻显出红痕。

「还真是脆弱。」

杨慎远似乎很喜欢这样,直到我身上布满红痕,方才罢休,拥着我入眠。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能因此好转一些,但杨慎远在那之后一直没有来。

侍女给我用了最好的药膏,一天三次地抹。

他们得了杨慎远的吩咐,要尽快消掉我身上的痕迹,让我恢复最初白玉般皎洁的模样。

五天后,我身上的痕迹已经完全淡掉了,杨慎远的人又好生打扮了我一番,还是红裙,这次没有帕子,然后把我送到前厅。

前厅除了杨慎远,还有一个人。

中间放着一个笼子,和两副黄金锁链。

我想跑,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跪在杨慎远脚边,他捏起我的下巴,语气第一次这样温柔。

「玉儿,你可愿为了我,去太子身边?」

我这才知道,原来杨慎远,是皇族的人。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受老皇帝喜欢,甚至在明面上,他是一个已经死去的皇子。

杨慎远野心很大,不甘心只当一个暗杀组织的头头,他要夺回属于他的东西。

姜白雪是他塞进太子府的第一个细作,却因为爱上太子背叛了他。

他把人抓回来,交给手下残忍了结。

现在,轮到我了。

杨慎远亲手给我带上锁链,半推半就把我塞进笼子,亲吻我的手背,抚摸我的脸颊,柔声叮嘱我。

「不要让我失望,玉儿。我答应你,我若称帝,皇后只会是你。到那一天,我就给你解药。」

我掉着眼泪摇头,「我不想当皇后,阿远,我想留在你身边,求求你……」

「那就为了留在我身边,去帮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吧。」

杨慎远看我的目光第一次充满怜爱,说出的话却让我绝望,「不要像你那个废物姐姐一样起别的心思,别忘了,你的母虫还在我手里。」

8

杨慎远身边那人把我带走了,他要送我去地下拍卖场。

这个拍卖场,据说已经被太子盯上了,杨慎远打算放弃这个暗桩。

但在放弃之前,他还要让它发挥最后的作用。

我居然有幸被拍卖两次,如果爹爹知道,一定又会说我是他的骄傲吧。

拍卖现场,有人认出我就是一年前在女儿庄被神秘人一万两黄金高价买走的那位,竞价的声音小了下来,他们的重点都转移到我被二次拍卖的原因上来。

一帮畜生七嘴八舌地叫唤,最后得出一个结果:我大概是没能让那位满意,被扔出来回本吧。

我抬头看向二楼一间厢房,杨慎远就在那里,戴着恶鬼面具,怀里抱着另一位娇俏女子。

女子满眼的爱慕,可笑竟是给一只恶鬼的。

杨慎远从来不缺女人,尤其是愿意为他卖命的女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推出来,因为我的命脉在他手里,更好操控吗?

竞价到了最后时刻,门口忽然骚乱起来,紧接着官兵闯了进来。

人们脸色大变,没想到太子竟能查到这样隐秘的地方。

太子抓了不少参与其中的富商和官员,我再次抬头看向二楼,杨慎远已经不见了。

我仍然待在笼子里,冷眼观看这一场猎人狩猎畜生的大戏。心里有些惋惜,最值钱的那一只畜生没有进网。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这才有人注意到我,指着笼子请示:「殿下,她怎么办?」

太子移步到我面前,气息温柔而干净,如明珠生辉。

难怪人人敬仰,都期待着他早日登基。

「你叫什么名字?」

「姜白玉。」

「哦?孤先前,也遇见过一位姓姜的姑娘,名白雪。」

「那是我长姐。」

太子点点头,「你可有去处?」

「没有。」

「那可愿意跟孤回去?」

我没有别的选择。

太子命人打开铁笼,解了我手脚上的镣铐,将我带回太子府。

我换了身水色衣衫。

太子由衷赞叹,:白玉比之月里嫦娥更甚。」

他准许我叫他的名字,杨怀安,心怀天下,长治久安。

杨怀安是个真正的太子,眼里是百姓疾苦,心里是天下晏然。

杨慎远说,他是腐朽的旧朝里最后的君子。

但这个国家不需要君子。

君子太过温润儒雅,难当帝任。唯有屠刀与杀戮,才是最好的镇国之器。

9

第二日用过早膳,杨怀安问我:「白玉可知令姐现在何处?」

我垂首不语,半晌,泪盈盈地抬头,「姐姐已经不在了,临终前,嘱咐我将此物交给您。」

我拿出杨慎远给我的东西,是一枚手作玉佩,看得出来制作者技艺生疏,「白雪」二字刻得歪歪扭扭。

杨怀安大惊,一见玉佩便红了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声音哽咽起来。

「这是,孤送给阿雪的……她说回去告知家人便回来应孤,是孤的错,孤就应当坚持和她同去……是谁害了她!」

杨怀安悲愤难当,他竟是真的喜欢姜白雪!

「是谁害了阿雪!」

杨怀安激动地起身,拽着我的手腕逼问。

我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那日回去,很害怕,她是逃回来的……后来我们全家都被杀了,我爹我娘,还有姐姐……是姐姐把我藏在床底下,我才逃过来的。」

杨怀安怒目圆睁,「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我……我不知道,我只听见他们喊那个领头的秦将军。」

「秦广荣!」

杨怀安攥紧玉佩,咬牙切齿。

我心虚得要命,低下头避免被他看出异样。

来之前,杨慎远同我说过盛京的局势。

镇国将军秦广荣手握重兵,在盛京一家独大,目无法纪。

当今皇帝杨璟懦弱,不敢与之抗衡。

太子杨怀安相反,接管朝政以来大刀阔斧,处置了不少跟随秦家的奸臣,极力削弱秦广荣的势力。

秦广荣数次派人暗杀杨怀安不得,为出气暗中绑了他的两个姬妾给手下玩弄,又屠了对方满门,趁夜色丢到太子府门口。

简直放肆到极致。

杨璟夹在中间拼命和稀泥,更让杨怀安生气。

此后朝堂彻底分为两派,秦广荣与杨怀安分庭抗礼,难分上下。

但还不够。

杨慎远要激化这两人的矛盾,他不想再等了。

他买了我姐姐送到杨怀安手里,打探他深浅之余煽风点火。

哪承想姜白雪假戏真做,对杨怀安动了情,宁愿忍受噬心之痛也不帮他。

他便谎称给她解药,骗她回去,赏给了手下人。

杨慎远让我好好利用姐姐的死,把从她身上得到的玉佩给了我。

担心我是第二个姜白雪,他给我准备了两样东西,棺材和后位。

我对后者没什么概念,但我不想死。

杨怀安对我很好,甚至教我读书写字。

他夸我进步神速,又同我说起姐姐当初学字时的趣事。

「阿雪笨笨的,一个字要孤手把手教好几遍,还不准孤说她……」

但他从未手把手教我,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写给我看。

他的确是君子。

对我未曾动心,一直在怀念姜白雪。

杨怀安亲手在太子府后院为她建了一个坟茔,里面放着那块玉佩,和一套嫁衣。

他一连去祭拜了七天。

为显姐妹情深,每次我都跟着去,听他对着那个小土包喃喃自语。

我很惋惜,这样光风霁月的长情少年,为什么偏偏生在皇家。

少年对着墓碑流泪,碑上刻着「太子妃姜白雪」。

杨怀安说,虽未成亲,但他亲口许诺过姐姐,所以她就是他的妻。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难怪她那样柔弱的人,敢为眼前的少年反抗杨慎远了。

我长叹一声,若是白雪姐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欣慰吧。

10

天璃的朝堂迎来前所未有的动荡。

找了一年的人成了白骨,昔年儒雅的皇太子第一次发怒,砍了秦广荣好几个爪牙。

对方也不是吃素的,来太子府暗杀的人一茬接一茬。

每天晚上睡觉,我都不敢合眼,生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按杨慎远的指示,不停煽风点火,引杨怀安去处理秦广荣的暗线。

秦党日渐式微,不少朝臣重新站队。

有一人不知从哪儿听了姜白雪的事,去女儿庄买了个同款来献给杨怀安。

乐舞停歇,美人儿盈盈跪地,「奴婢姜白纱见过太子。」

杨怀安和我俱是一愣。

送礼的没眼色,狗腿上前笑得谄媚,「听闻殿下喜爱美人庄的女奴,这是小人特意拍来孝敬您的。」

「美人庄,女奴?」杨怀安皱眉,「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愣住,一五一十同杨怀安说了。

每说一句,杨怀安周身就冷一分。

我坐在下首冷不丁打哆嗦,脑子迅速运转,想着该怎么圆过去。

最后,杨怀安面无表情地起身,指着姜白纱,「送她去书房。」

我胆战心惊地在自己院内转圈,不消一刻钟,管家进门,「玉姑娘,殿下有请。」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书房,没看到姜白纱。

杨怀安屏蔽左右,冷眼看我,却并没有敌意,

「你和阿雪,也是女儿庄的人?」

不等我开口,他便内力掀开我一头青丝,在我后脖颈处,一朵小小金莲正熠熠闪烁。

那本是蛊虫咬破皮肉钻进去后留下的疤痕,爹爹嫌影响价格,给我们刺了金莲用以遮盖,也成为姜家女儿独有的标识。

「这世上,竟真有如此藏污纳垢之地!」

杨怀安盛怒中夹杂着震惊,我垂首不语。

这地方,存在数十年了。

也曾有朝臣大张旗鼓地来,说要救赎我们,可最终,都成了爹爹的帮凶。

娘说,这不只是我们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时代抛弃了我们,再多的反抗都是徒劳。

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因为我们已经先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人为施加的锁链尚能解开,深入灵魂的三纲五常要怎么办呢。

「阿雪……是因为这蛊虫去世的吗?」

杨怀安指尖触上我的金莲,眼里却装着另一个人。

「姐姐……」在玉园见到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犹豫了一下,「是自尽的。」

「她为何要自尽!」

「买了她的人,因为她没完成任务,让人……那样惩罚她。她觉得无颜再回来面对你,便自尽了。」

杨怀安双眼通红,掩面痛哭。

我静静听着他啜泣,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为我姜家女儿发出的。

许久,杨怀安平静下来,拳头攥得很紧,声音坚定。

「害了阿雪的人,孤必不轻饶!你可愿,与孤合作?」

11

这是要我出卖杨慎远?

我内心挣扎。

杨慎远捏着我的命脉,已经用姜白雪给我上了一课。一旦被他发现,我下场只会更惨。

但杨怀安是个君子。

民众都说,他会是位永昌帝业的明君。

如果他能帮我们,帮天下女性去掉枷锁,只是以我一人的性命为代价,又有何不可?

我从未活过,我只是存在,我不惧死亡。

我抬头,「姜白玉,愿助殿下一臂之力。但我亦有要求。」

「请讲。」

「我希望殿下登基后,能彻底毁了女儿庄。不只是锁住我姜家女儿的,还有天下女子的。」

「孤应你。」

我把杨慎远的打算统统告诉了杨怀安。

他要激化秦杨两党的矛盾,削弱秦党的同时,逼秦广荣拥兵自反。届时再带兵救援,收回兵权,顺理成章成为护国功臣。后趁势逼宫篡位,登上帝位。

杨怀安震惊,「你说,四弟还活着!」

我点头。

据说杨慎远是因为有一半异族血统,受皇帝忌惮被秘密处理了。

杨怀安一直以为这个弟弟已经去世,提起他时总是感慨万千,恨自己当时太小,没能力护住他。

如今得知真相,杨怀安眼里异常复杂。

「孤的爱人,竟是孤的弟弟杀的……权势当真能让人变得六亲不认,若能换得当初的阿雪与慎远,孤宁可不要这皇位!」

「什么样的人当政,就会有什么样的百姓和朝臣。殿下若想以后都不再发生这种事,就应当登上帝位,为百姓和皇家都立一份楷模。」

我真怕他撂挑子不干,那我就完了。

「你说得对。」杨怀安坚定下来,「白玉,当真是一块璞玉。」

杨怀安为我请了教书先生,他说我很有悟性,若能细心雕琢必会惊艳世人。

书里有许多新奇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一月时间就学完了一本。

12

秦杨党争日益激烈。

秦广荣已有不臣之心。杨怀安不断削弱和回收他手中的兵权,却始终触不到核心。

我记得杨慎远是打算同时控制秦广荣家眷的,向杨怀安提议,被他拒绝了。

「皆是无辜女眷,与阿雪何异。」

不久,杨慎远发来密信,让我每隔三日便汇报一次盛京局势,他要去南月借兵。

我把信拿给杨怀安,他还没有适应亲弟弟狼子野心的变化,沉默良久。

杨怀安派了人去阻拦杨慎远,后找人假扮我与他留在京中,带我秘密去了北疆。

北疆与天璃素来交好,杨怀安少时又救过北疆皇太子。

对方如今称帝,仍记得他这份恩情,要求杨怀安登基后保两国五十年友好邦交,便痛快答应了借兵。

返程路上,杨怀安心腹发来消息,秦广荣果然趁京中无主反了。

三十万大军围困盛京,皇帝杨璟瘫在龙椅上,吓得就要开城门投降。

杨怀安早料到杨璟会有此做派,命人将皇宫封锁得水泄不通,惹得杨璟破口大骂。

半月后,我和杨怀安先一步带领援军抵达,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打了秦广荣一个措手不及,结束了这场荒唐的造反。

杨璟自知不配为帝,自行退位。

杨怀安顺势登基,大赦天下。

对于造反一事,只严惩了秦广荣及其党羽,无辜士兵、家眷皆未牵连,民心大涨,彻底稳住了朝纲。

盛京的局势日渐好转,我心里却慌得不行。

自杨怀安登基回来后,杨慎远就再也没有给我传过密信。

他知道我背叛了他,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种安静让我害怕。

没过多久,杨怀安同我说,他要亲自带兵去拆了女儿庄。

「便是地府,也没有这等罪恶滔天之地。」

我自然跟着他去,一路上都格外不安,总感觉杨慎远在哪里盯着我。

到达女儿庄时,我被吓得不轻。

不知是谁,把我爹的尸体分成数十块,在庄子前摆成一行字。

「这是你第二次出卖我,姜白玉。」

爹就一个脑袋是完好的,摆在字中间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险些昏死过去。

13

女儿庄已经烧起来了,像黑暗里生出的巨大明灯。热得灼人,逼停了我们的脚步。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终于等到一场雨降临。杨怀安立刻带人进去查看情况,不出意外,里面横七竖八烧焦的尸体。

后院每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都躺着一具曾经的美人儿。

她们未曾见过太阳,就已先拥抱了死亡。

生于黑暗,也埋葬于黑暗。

只剩罪孽,仍在阳光下张牙舞爪。

女儿庄彻底化为灰烬,爹爹放在密室的蛊和解药也无一幸存。

处理好一地尸骨,打道回京时,我身上的蛊虫毫无预兆地发作了。

心脏被啃咬的疼痛让我彻底失去理智,发狂将营帐内大小物件摔得到处都是,甚至夺过杨怀安腰间的匕首意图结束这一切。

匕首毫不犹豫地扎下来,却被一双手握死,血瞬间出来,滴滴答答掉在我身上。

我忍住痛苦抬头,是杨怀安。

他用力从我手中夺过匕首扔到一边,喝令外面的士兵包围营帐不准进来,控制住我的双手将我抱到怀里。

「坚持住,白玉。孤一定为你拿回解药。」

说得轻巧。

我没劲去怼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汗水和泪水一起模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折磨终于结束了,我长舒一口气,虚脱地跌在杨怀安怀里。

良久,杨怀安问我:「阿雪她,也受过这种苦难吗?」

我闭目养神,缓了好半天才有力气开口。

「很多女子,都受着这种苦难。

「陛下,这种噬心之痛,看似是蛊虫所致,实则是这个时代。

「我娘说,这个时代不把女子当人,所以,才会有女儿庄这种地方。」

杨怀安语气迷惘,似是问我,又像是问他自己。

「孤要怎样做,才能改变它?」

我想起我娘曾说的话。

「男子可为之事,女子亦可。陛下若能打破男女桎梏,必可改变。」

「如何打破?」

「办学堂,选人才,不论性别出身,唯才是举。」

「好。」杨怀安一点即通,掷地有声。「白玉可愿为天下先?」

「实乃民女之幸。」

14

杨怀安封我为司学女官,引起朝臣联名反对。

「我天璃建国百年,从未有女子从政,简直荒谬!」

「大字不识一个,谁给你的胆量!」

「臣等恳请陛下处决妖女!」

杨怀安自龙椅上站起,不怒自威。

「既从未有,那便以朕为先!自今日起,全国各地开办学堂,凡满五岁幼童,不分男女皆可入学,就交由姜司学负责!」

「臣遵旨!」

被杨怀安悉心雕琢许久,我早已褪去最初的卑微与小心,与一众朝臣站在这金銮殿上,血液似乎都在燃烧。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让我很想去守护,去奉献,去留下点什么。

哪怕下一秒会因蛊虫发作而死,我亦无怨无悔。

这是,名为活着的感觉啊。

学堂推行得并不顺利,地方官员对我很是不屑,百姓也不配合。

娘说得没错,建立一个新时代,新思想,果然很难。

我索性抓了个典型,上奏革了那贪官,又亲自处理陈年积累的冤假错案。下调税收,兴修水利,凡事亲力亲为,软化了民众对女子的刻板印象。再推行学堂教育,果然大有成效。

一年后,杨怀安召我回京述职,当地百姓携儿童相送,人民夹道,好不热闹。

变化最大的是当地女童,不再奉成亲生子为圭臬,也摇头晃脑学着先生的模样念念有词。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从小到大听过不少称赞,皆是说我如何貌美,如何娇艳。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如何聪慧机敏,如何清廉为民。

我开心地翘尾巴,下朝后拉着杨怀安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杨怀安笑我跟个小孩子一样。

复又说:「孤欲以白玉为义妹,封公主,为你寻一良人,可否?」

我摇头,「不可。」

感情上的事我从未想过,也不想去想。

我身上的蛊虫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要我的命。

杨怀安派了很多人去找杨慎远,却始终没有消息。

比起去祸害别人,我更想在活着的时候,为天下的女子,去做些什么,多做些什么。

为官以来,我见过太多女子,明明不受蛊毒控制,却因为无望的世道和家庭,比我还要痛苦。

真的很想有一天,我们都不用再承受这种折磨啊。

15

临近年关,各地都有一堆事上报,我同杨怀安和几位朝臣商议许久,回去时已是傍晚。

走至巷口,忽然被人捂住了口鼻。我身子一软,瘫在那人怀里。

悠悠醒来时,手脚已被束缚住。我尝试挣扎,稍有动作便被迎面扇了一巴掌。

掌风狠戾,扇得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嘴角很快淌出血来。

「玉儿可真有能耐。」

熟悉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抬眼,正是杨慎远。

「杨怀安很好,嗯?怎么玉儿也看上他。」

杨慎远蹲在我面前,眼神阴鸷,语气危险。手指温柔滑过我脸上的红痕,又狠命掐住,指甲钳进肉里。

我面容扭曲,痛苦地低哼一声,险些落下泪来。

欣赏够我的丑态,杨慎远方才放手,又捏住两颊逼我回答他。

我哑着嗓子垂眼,「我没有。可他是明君,所以我选他。」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就一定要背叛我?」杨慎远狠劲上来,手指捏得我生疼,反手又是一掌。

青丝凌乱散在我眼前,我舔了舔唇角的血,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早在答应杨怀安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今天。

姜白雪只是对杨怀安心动,便被他折磨至死,更何况我。

我可是毁了他整个计划。

我破罐子破摔,「你想怎样?」

「我能怎样呢?」杨慎远很温柔,手掌抚在我脸颊上。

「我只是想让玉儿跟我一样痛苦罢了。这么美的一张脸,毁了,应该很让人惋惜吧。」

杨慎远眼露病态,忽然咳嗽一声,竟吐出血来,脸色瞬间很难看,白得像死人。

我斜眼看去,他露出的手腕上有虫咬的伤痕,黑里透红。

「你被爹爹下蛊了?」

这情况我再熟悉不过,我从小看得最多的,就是人被各种蛊折磨致死的惨状。

杨慎远身上这种,貌似是极端情况下,爹爹用来保命,和对方同归于尽的,绝对无解。

难怪爹爹最后死得那样凄惨,连具全尸都拼不出来。

「要陪我一起死吗?」

杨慎远齿间带血,妖异又瘆人,对我笑得异常开心。

「放心,不是现在。

「在杨怀安找过来之前,我会先好好招待你的,玉儿。

「不知道我那仁善的大哥,届时看到我们死在他面前,会是什么反应。」

我不寒而栗。

姜白雪的死已经动摇了他一次,若再来,以杨怀安的性格,怕是终其一生都会愧疚难当。

杨慎远说得对。

仁善者能成明君,却未必能成帝王。

我只能暗自祈祷,杨怀安最终,能成就他心中的天下。

16

我被杨慎远关到了地下监牢,这里和那个关了我十五年的房子一样,也没有阳光,昼夜不停地亮着灯。

我自嘲,果然,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

我本就是黑暗里长出来的人,又怎么配向往光明呢。

看守我的狱卒流里流气,捏着我的手腕淫笑,「这等美人儿咱还是第一次见,听说还是女儿庄出来的,很会伺候男人吧?」

这恶心的语气让我本能反感,想也没想就用力挣脱他的手打了过去。

那人被我打蒙了,回过神来狠狠甩我一巴掌,招呼手下把我绑在行刑的柱子上。

「敢背叛主子?老子看你是活腻了!」

他一鞭一鞭地抽我,都向着脸的方向,眼里透着得意和报复,手下的力越用越大。

我第一次受到这样重的伤害,起初痛得尖叫,后面渐渐不喊了。

我喊声越大,他用力就越狠。我便咬着牙,默默听鞭子划破空气打在我身上。

有时候痛着痛着我就昏过去了,这人又一桶冷水泼醒我,同一句话反复地说,反复地打,不知道意义何在。

杨慎远来看我时,我身上血淋淋的。

曾经洁白如玉的肌肤,如今就像剁碎了的猪肉,血腥里带着恶臭。

脸上也尽是鞭痕,不复往日美丽。

打我的人咬牙切齿,说我是块硬骨头。

杨慎远毫不在意,他从手下手里拿过一个小瓷坛,动作轻柔地撩起我鬓边的碎发。

「玉儿,你见过雪吗?」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又自言自语:「我倒是挺喜欢的。现在不是冬日,不过无妨,撒盐空中差可拟,你说呢?」

我睁大眼睛,本能地扭动挣扎。

杨慎远从小瓷坛里抓出一把盐,细细洒在我的伤口上,剧烈的疼痛瞬间冲毁了我的防线。

我哭着大喊,杨慎远置若罔闻,不断重复,直到小坛子空空如也。

他似乎还没有尽兴,有些遗憾地转头,又冷声吩咐那些人:「把她关到水牢去,不要让她死了。」

17

我被一路拖到水牢,这里几乎没有光亮,潮湿又阴冷,骨头都要冻住了。

杨慎远的人每天都拿一小坛盐过来,细细密密地洒在我身上,痛得我直哆嗦。

嗓子已经喊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很近,躺在地上喘气。

想起那个当场拔下金钗自尽的姐姐,若是我当初像她一样就好了。

真讽刺啊,我以为被卖出去就可以看到阳光,结果也不过是从一个黑暗换到另一个黑暗。

这样黑暗的人世,不待也罢。

杨慎远再次来看我时,我已经奄奄一息。

他异常暴躁,找了大夫大吼着让给我看。

汤药一碗一碗灌进我嘴里,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最初被杨慎远灌药的时候。

杨慎远把我搬到他的寝室,总算不那么冷了。

手脚上锁链沉重,压得我动弹不得。

「我可怜的玉儿,怎么就被打成这样了呢?」

杨慎远嘴角带笑地抚摸我脸上的伤口,眼里满是惋惜,「可惜了,这样一副玉骨冰肌的好身子。」

真是恶心得令人作呕。我闭上眼不想再看他。

不能动刑,杨慎远又想起母虫来。

他把我关在笼子里,拨动母虫,欣赏我在里面哀号打滚。

已经毁掉的脸更加狰狞扭曲,随着我的挣扎不断渗出血来。

杨慎远病态的脸上带着疯狂的笑意。

「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玉儿。可你还是选择出卖我,这就是后果。」

欣赏够了,他又命人给我灌药,始终吊着我一口气,不让我那么轻易死去。

蛊虫的活跃和身上的伤让我异常虚弱,时常昏睡着。

迷迷糊糊地,我想起一些事情。

小时候,我房间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个俊俏的小少年。

我感到很新鲜。

他说:「听闻女儿庄有控制人的方法,特来看看。」

却被守卫挡住去路,慌不择路闯进我这里。

我问,「为什么要控制别人?」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听我的,为我做事。」

我又问他外面的世界,他很不耐烦,但还是给我说了。

最后我问:「我叫姜白玉,你叫什么?」

「远。」

「远?我叫你阿远可以吗?」

「随你。」

远在我这儿待了两天,爹爹就带人查过来了。

我把他藏在了床下,第一次对爹爹说谎,心虚得脸都红了,手指不安地搅动。

爹爹看穿了我,摸着我的脑袋说:「玉儿长大了,都会欺瞒爹爹了。」

「玉,玉儿不敢欺瞒爹爹……」

「无妨。左右爹爹也很久没教训玉儿了。」

我一下子哭了,拽着他的袖子乞求,他把我甩到一边,然后拿过了盒子。

剧烈的痛楚让我满地翻滚,终于经受不住,指出了远的藏身之处。

爹爹笑得很和蔼,这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真是只能躲会藏的小耗子。」

远愤恨地瞪我,「姜白玉,你敢出卖我!最好别让我活着出去!」

我吓得哆嗦,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扑倒在爹爹脚下。

「放,放过阿远吧,求你了爹爹。」

「玉儿,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没资格提要求,只要乖乖听话就好。」

18

爹爹带着远走了,我脑子里一直是他瞪我的眼神,饭也吃不下。

远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却背叛了他,我心里很不安。

想到爹爹最在意我这张脸,我狠心打破餐盘,用瓷片划伤了它。

爹爹很快过来,脸色很差。我脸上已经有三道伤痕了,这是他绝不容许的。

我和他彼此僵持,最终他答应放了远。

爹爹不干人事,但说话还是算数的。

我放下心来,竟忘了这样做的后果。

爹爹冷脸让人处理完我的伤口后,灭掉了屋子里所有的灯。

黑暗彻底占据了每个角落,我独自被关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整整七天。

爹爹不准任何人来看我,每隔两天给我扔一个馒头。

他时不时会在外面拿出母虫逗弄,听我痛苦地在里面哀求。

为了放大这种痛苦,他还喂我吃了另一种蛊,又命人把我绑起来,让我无法动弹,只能硬生生忍受。

那时我最黑暗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恢复过来。

身子骨一直养不好,大夫说大抵是废了,活不过三十岁。

爹爹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二十五岁就会死。

最后他说:「现在知道了吗,玉儿。这就是威胁爹爹的后果。」

呵。

果然是因果轮回吗?

我忍不住嘲讽,疯狂笑起来,泪水涌出,整张脸更加惨不忍睹。

早知今日如此,我当初为何要受那些罪啊!

外面开始乱起来,刀剑相接的声音犹如圣乐。

杨慎远伸手擦掉我眼角的泪水,笑容妖异。

「杨怀安来了,你开心吗,玉儿?」

说着,杨慎远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正是我身上噬心蛊的解药。

可笑听到这话时,我心里竟抱有那么点希望。

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是行尸走肉,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也没有家人。

直到我成为女官,能够为人们做事,为天下女子做事,听到他们的答谢,关心,问候,我感到灵魂都被充盈了,活着不再只是等待死亡。

那样美好的感觉,很让人怀念啊。

我真的很想贪心一次,想好好活下去……

求求了。

我无助地躺在笼子里乞求地看他,眼泪不停涌出,杨慎远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擦拭。

「姜白玉,你知道绝望的滋味吗?

「我第一次尝到,是杨璟要杀我。我的亲生父亲,只因为我母亲是异族,就对我们痛下杀手。

「第二次,是你出卖我。我以为可以信任你才躲在你那里,结果你受了点小苦痛,就毫无骨气地跟狗一样叫出了我的位置。

「第三次,还是你,选了杨怀安,背叛我。我谋划了这么多年,就因为你,彻底毁了,还染上了蛊毒。

「这感觉这么美好,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体会吧?」

杨慎远说着,在我祈求的目光里,狠狠摔碎了瓷瓶,药液撒了一地,蒸发掉最后的希望。

「这蛊,我费了一年时间,还是没解掉。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玉儿。」

杨慎远最后在我耳边呢喃,从怀里拿出装着母虫的盒子,打开毫不留情地捏死了母虫。

我目眦尽裂,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疼痛淹没,声音凄厉地挣扎,锁链因为我的动作不断撞击笼子,发出剧烈的响声。

感受到母虫去世的子虫在我心脏处狂啃咬,那种摸不着的撕扯和啃噬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发疯。

心脏破裂,我不断呕出血来,鲜红的一大片,看着格外瘆人。

怎么可以……

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下,我竟笑出了声,眼泪和着血一起流下。

怎么可以,偏偏在我想要好好活着的时候,和我开这种玩笑啊!

如果我注定就不配得到,为什么要让我拥有,又夺走!

19

杨怀安解决完看守赶来时,杨慎远已经自尽了。

我气若游丝趴在地上,周围全是鲜红的血。

我都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竟然有那么多血。

「白玉!」杨怀安脸色大变,小心翼翼把我揽在怀里,急声吩咐,「快去找大夫!」

我动了动手指,想拽住他,最终只是微不可见地摇头。

没用的,母虫一旦死亡,子虫就会不遗余力攻击宿主。

哪怕爹爹在这儿,也回天乏术。

我费力做出微笑的表情,想来一定很丑吧。

毕竟我已不是那个价值万金的美人了。

「记住……我说的,杨,怀安,做个,明君……」

真遗憾,不能亲眼看到天下女儿解下枷锁了。

不过,是杨怀安的话,一定不会让人失望吧。

眼泪彻底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到姜白雪穿着一身嫁衣,站在红色花海里,张开双臂,对着我微笑。

「玉儿。」姜白雪温柔地叫我,像小时候一样。

「姐姐。」我也笑了,走过去把头埋在她怀里,「你在等我吗?」

姜白雪抱住我,「我一直在等你,好玉儿。谢谢你,最后帮了怀安。」

彼岸花摇晃起来,不知从何处诞生的风,带来人间最后的祝愿。

「孤,一定记得。」

「唯愿来生……你和阿雪,都能得到自由。」

杨怀安番外

母后说,我出生时,盛京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皇宫紫气缭绕,百鸟盘旋。

因为这些瑞象和嫡长子的身份,我成了天璃毫无争议的太子,也努力想要做好一位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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