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我,他说,姐姐,我想回家。
28
我哭着冲出营房的时候,沈淮川来了。
他的脖子上缠着纱布,我几日没见到他了,不知他又是何时受的伤。
他默默望了我一眼,然后走了进去。
看见他进来,有人叫了一声督军,紧接着满屋子此起彼伏地响起叫督军的声音。
他一步步走过去,关怀每一位伤兵。
最后他站在场中,环顾四周,语气沉重:「大家,辛苦了。」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
「我替百姓和国家,谢谢诸位。」
说完,他朝着伤兵们郑重地行了一记军礼。
凡是能站起来的伤兵都撑着身体起立,向他还礼,不能起身的躺在病床上也要敬礼。
营房里一片肃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眶似乎泛起了红。
29
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日本人打来了,从前和沈军打得火热的几路军阀闻风丧胆,跑得没了影,只有他一个人留了下来,拼了命守着这片土地。
面对难民,其它城市都拒之门外,只有他接纳他们,大把银钱撒进去兴建难民营。
他救了无数个百姓,无数个家庭。
可他偏偏不愿放过晋家,不愿放过我。
我从前恨极了他。
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30
夜色浓重。
我躺在沈淮川怀里。
他仍固执地环着我的腰,像是某种无声地宣誓。
「沈淮川,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的家人呢?」我哽咽。
他的手紧了紧。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良久,他只是淡淡地说:「睡吧。」
31
我在医院遇见了奥斯卡先生。
他是英国大使馆领事,在江州地位和权势都很高。
我忽然想起来,前几年他犯过几次头风,怎么都治不好,后来请了我爹过去给他针灸,几次施针之后有了好转,所以对我爹颇为看重。
我也曾跟着一同去过他府上,知道他为人不错,如果我去找他帮忙,说不定他会帮我。
思及此处,我连忙追了上去,不料却晚了一步,奥斯卡先生已经上车离开了。
看着绝尘而去的轿车,我懊恼不已,不知下次要何时才能再碰到他。
奥斯卡先生住在英租界,我没有通行证进不去。
若我搬出沈淮川二姨太的名头大约可以进去,只是如此一来沈淮川必定会知晓。
且我身边还有他的勤务兵时时跟着,我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去。
看来我只能在医院守株待兔。
只是不知道他何时会再来。
32
原以为要等很久,谁知没两天,我就得知,半个月后竟是奥斯卡先生的女儿十八岁生日,他会在家中为她举办生日宴会,沈淮川也在邀请之列。
我跟着沈淮川一起出席了宴会。
我穿着一袭白色洋装,挽着他的手走进宴会厅。
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出奢靡耀眼的光芒,四周环绕着悠扬的音乐,一对对光鲜亮丽的男女在舞池中翩翩起舞。
城外是连绵不断的战火,城内是数之不尽的难民、伤兵,饿殍遍野,这里却依旧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头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我有些紧张地攥着沈淮川的衣袖。
他端着香槟,游刃有余地应对着来来往往的人,泰然自若地谈笑风生。
他是在这种场合里长大的人。
我随他待了一会儿便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四处寻找奥斯卡先生的身影。
方才明明看见他在此处,现下却不见了踪影。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僻静的回廊,谁知竟在楼梯间撞见梁书仪。
她正在和一个男人热烈拥吻,这个男人正是我在难民营见到的那个。
我吓了一跳,她却十分淡然,冲我笑了笑道:「晋小姐,没吓到你吧?」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对……对不起。」
说完也不敢看他们是什么表情就匆匆转身离去。
33
我慌不择路地往前走去,却出人意料地在洗手间门口碰见了奥斯卡先生。
我面露惊喜,将梁书仪的事抛诸脑后,立即上前向他表明身份,并和他说明了我的情况,请求他帮忙救出我的家人。
他听完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说晋大夫的事他不能袖手旁观,让我别担心。
事情出奇的顺利,以至我回到宴会厅时脑子都还有些懵。
梁书仪不知何时也回来了,正站在沈淮川面前,两人不知说些什么。
看到我,沈淮川向我伸出手:「过来。」
我握上他的手,心情仍旧未能平静。
梁书仪俏皮地冲我眨了眨眼睛,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将刚才的事告诉沈淮川。
虽然我确实也没打算这样做。
沈淮川都能娶两个女人,梁书仪为何不能有两个男人?
我恶劣地这样想。
34
宴会结束后,沈淮川让司机先送我和梁书仪回去,他自己则留了下来。
我知道是奥斯卡先生留的他。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中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安。
索性起身找了一本医书,坐在书桌旁翻看。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走到凌晨两点,窗外依旧寂静,沈淮川还没有回来。
天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滚滚,雨势说来就来。
凌晨三点,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抬头看钟。
楼下终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
没过多久,沈淮川推门而入。
他淋了雨,头发半湿,身上带着水汽。
随着他的靠近,我下意识攥紧了手中书页。
他停在我面前,许久才道:「你不应该去找他。」
声音中带着些疲惫,抑或是无奈。
我抬头望向他,漠然道:「这不是你逼我的吗?我只是想要我的亲人都好好的,可你偏偏不允,为什么?沈淮川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我们晋家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说啊!」
我越说越激动,最后鼻头一酸,语气竟抑制不住地带上哭腔。
「你知不知道,他……」
他张了张嘴,眼神中溢满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最终却是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只听到他的叹息。
「我不会放了他们的。」他忽又开口。
我登时如遭雷击,眼泪一瞬间从眼眶溢了出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一定要逼死我们吗?」
他却说:「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真是可笑,伤害我最深的人却说要我好好活着。
真是太可笑了!
我几乎崩溃。
孙副官却在这时走了进来,神色紧张:「督军,前线战事告急,您……」
沈淮川看了我一眼:「这几天你在家好好休息,医院那边先不要去了,我会派人给你请假。」
说完他转身吩咐孙副官:「安排人看好二姨太,不得让她离开督军府。」
「你什么意思?你想把我关在这儿?」我震惊地看着他。
他没回答,径自出了门。
我慌忙跟了上去,脚步仓促。
「你别走!给我说清楚!沈淮川,你凭什么关着我!」
他大步流星速度极快,一刻也不曾停留,完全不理会我的叫喊。
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跟上去,屋外还下着大雨,灯光昏暗,我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倒在风雨里。
沈淮川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从勤务兵手中接过伞,来到我面前为我遮雨。
我一把抓住他的裤脚,雨水和泪水在脸上交织不断。
「沈淮川,你不能这样……」
他唤了勤务兵来:「送二姨太回房。」
35
我救不了家人,还被沈淮川困在了督军府里。
我几乎绝望。
原以为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可现实又一次给了我一击。
我从佣人无意的闲聊中得知,沈淮川说琢玉堂不但走私违禁药物,还与敌军勾连,判了爹娘他们四人枪决。
三日后执行。
这就是他要把我关起来的真正原因。
到底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不敢相信,可现实让我不得不信。
无论我怎么闹,沈淮川都不回来见我,反而让人把我关进了房间里,我连房门也不能出了。
行刑那天,我将床单剪做绳子,趁人不注意从阳台爬了下去。
落地的时候崴了脚,可我愣是忍着一声没出,我从狗洞里爬出去,一瘸一拐地赶去菜市口。
其实哪怕到了这一刻我还是不愿相信沈淮川会做到这一步。
我想,也许我到了菜市口就会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根本没人被执行枪决,一切都是假的。
可当我赶到那儿的时候,我只听到四声枪响,爹娘、哥哥和二两就在我眼前倒下,他们的鲜血从刑台上流了下来,倾泻了一地。
我忽然腿一软,直直地栽倒下去。
世界一片漆黑。
36
我在梦里醒不来,很久很久。
梦里有爹娘,有哥哥,还有二两,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在琢玉堂,没有战争,也没有沈淮川。
我不想醒来啊,让我一直睡下去吧。
可耳边总有个讨厌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昭玉……昭玉……昭玉……
那声音让我恨得想要死掉。
我真的太恨了。
我告诉我自己,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杀了那个人。
我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睁开眼时,我已经回到了督军府。
屋里没人。
我从抽屉里摸出了那把手枪,拉开保险,将子弹上膛。
我一言不发地下楼,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佣人们全都被我吓得发抖,无一人敢靠近。
我将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那个人。
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刹车声,我提着手枪走出去。
我看见沈淮川下了车,惊慌失措地向我飞奔而来。
他张大了嘴,似乎在大声喊着什么,可我听不见,我的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甚至连日本人的战机从头顶飞过的轰隆声都没听到。
我的眼里只看着他一个人。
我朝他举起了枪。
嘭——
伴随着枪响的,还有身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轰——
敌机投下了一颗炸弹。
那一瞬间,沈淮川终于来到了我面前,抱住了我,身后爆炸产生的强烈气流将我们一起掀飞。
无数的碎片从我们身上划过。
我们一起狠狠摔到了地上,眼前最后的画面,是沈淮川吐出的一口鲜血。
37
我再醒来已经是一个月后。
督军府没了,我被安置在一个小别院里养伤。
那场轰炸死了很多人,整个江州城一片疮痍。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和沈淮川都没死。可自我醒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连报仇也没有机会。
大抵他是学聪明了,不给我报仇的机会了。
其实我伤得很重,就算他到我面前来,我也没力气杀他。
真是不甘心。
38
白天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
城外炮火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不时能看到滚滚的黑烟。
日本人又轰炸了几次江州城。
每次敌机来了,沈淮川留下来照顾我的佣人就会拉着我往防空洞跑,等轰炸结束再出来。
江州城一天比一天凄凉。
到处都是损毁的房舍、火光,还有尸体。
被炸碎的,被烧成碳的,被砸死的,数不胜数。
但那方小别院竟一次也没被炸到过。
不知是不是上天的玩笑。
39
又过了一个月,宋晏来找我,他说江州医院没了,被鬼子炸成了灰。
不过他的导师要在香港开一个新的研究项目,他打算去香港跟着导师继续深造。
他说如果我想去,他可以想办法带我一起走。
我没答应。
我怎么能离开江州呢?爹、娘、哥哥,还有二两,他们都在这里等着我哪。
他们舍不得我走远的。
我也舍不得离开他们。
我笑着同宋晏说了再见,尽管我们都知道,再难相见。
40
没多久,又有一个人来看我,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梁书仪。
她还是一身干练打扮,只是这次穿着的是一套军装。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那个男人,他提着一个行李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晋小姐,其实你应该也知道,我和淮川只是政治联姻,我想他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人。」
我笑了笑。
他心里有我吗?
我曾经也这样以为。
可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梁书仪接着说:「当初日本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可几家军阀却还在内斗,打得你死我活,淮川为了尽快积蓄力量抵御日军,主动向我爹提了联姻。晋小姐,我们的国家已经风雨飘摇,所以淮川他不得不这么做。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许是有什么误会,或许你可以试着理解他。」
「谢谢你,梁小姐,但我想我跟他之间并没有误会。」我平静地说。
他当初违背誓言是出于家国大义,我可以原谅,可他杀了我的家人却是我亲眼所见,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的。
梁书仪叹了口气,没再劝我,转而道:「我今日来其实是同你告别的。」
「你要去哪儿?」我疑惑地问。
「去打鬼子。」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晋小姐,再见了,希望我们重逢的那天,敌人都已经被赶出了中国。」
我看着她牵着那个男人的手走出院子,消失在拐角。
他们二人的神情从始至终,未曾有过一丝动摇。
41
江州城快撑不下去了。
许久不见的孙副官来了小院,他说沈淮川给我准备了去香港的船票,让我立刻去码头登船。
我不愿去,他却说我爹娘他们也在。
我不敢相信,可也不敢不信。
我跟着他到了码头,竟然真的见到了爹娘、哥哥和二两,他们全都好好的,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怎么会这样?
我们一家人相拥而泣。
我甚至不敢哭得太大声,怕这只是一个梦,怕再睁开眼时,眼前还是只有别院里冷冰冰的四面墙。
但,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原来当初沈淮川并没有杀他们,只是让他们做了一出戏,假死了一回。
我问孙副官沈淮川为何要这样做,他却不肯说。
好吧,不说便不说罢。
他们还活着就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42
唯一一艘去香港的船是美国人的,沈淮川只有三张票。
爹娘让我们三个人小辈走,他们说他们已经老了,离不开故土了。
哥哥让爹娘带着我走,他说他和二两是男人,得留下来守护江州。
可我又怎么能丢下他们任何一人?
我们互相推脱半天,孙副官在一旁急得连连催促,但最后,我们选择将船票还给他,谁也不走。
虽然爹和娘很想让我们走,但我们不愿意,他们二老也没有办法,只得连连叹气。
我们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二姨太,你这样我可怎么跟督军交代。」孙副官无可奈何道。
「孙副官,谢谢你,也替我谢谢他吧,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谢谢他把他们还给我,这三张船票你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吧。」
43
孙副官原本已经离开,可没走多远又折了回来。
他垂着头咬咬牙,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二姨太,其实督军他为你做了很多事,但是他不让我说,可我不知道如果这次不说,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把真相告诉你,所以今天哪怕督军要军法处置我老孙,我也要违抗一次他的命令。」
我不解地看着他。
44.
原来当初沈淮川是真的打算放下我,不再打扰我的生活。
可没想到,奥斯卡意图借琢玉堂的名声倒卖鸦片,此事被沈淮川知晓,他便故意用走私违禁药物的名义查封了琢玉堂,将我们一家下狱。
如此一来,奥斯卡便不能再借我爹的名头为非作歹,同时也是为了保护我们一家。
原本他是想找机会将我们送出江州,可鬼子很快就打了过来,城里城外都不安全,他便只能按兵不动。
谁知我竟傻乎乎地去求奥斯卡帮忙,实则是羊入虎口,还害得沈淮川和租界的关系破裂,让他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为了彻底断掉奥斯卡的野心,他只好安排爹娘他们四人假死脱身。
我听孙副官说完,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他明明可以告诉我真相,可却眼睁睁看着我误会。
他甚至在刻意引导我误会他。
到底是为什么?
45
孙副官神色凄凉,道:「因为督军他……没想过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我一时神思恍惚。
原来是这样啊……
他故意让我误会他,故意让我恨他,是为了让我放下他。
我忽然想起从前的种种。
他在玉兰花下许我终生的郑重模样。
和梁书仪成亲那晚他眼中的神伤。
他告诉我如今的世道眼泪最是无用是在教我坚强。
他带我学枪是为了让我有自保之力。
我总算理解了他那句「我不是永远都能陪在你身边」的含义。
可我却将枪口对准了他。
即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我,拥抱我,用他的身体迎接我的子弹,只为了替我挡住身后的爆炸。
我曾经自许爱他,以为他才是那个负心之人,却从来没有注意到,我未曾有一次不顾一切地信任他。
「督军说他知道您性格倔,认死理,他怕耽误了您。」
孙副官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才发现短短一瞬我已经满面泪痕。
「二姨太,如果您不想辜负督军的一片心意,就请您上船吧,您不去香港,督军他的良苦用心就白费了。」
我抹了眼泪,笑了笑,微微摇头:「孙副官,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不会去香港,麻烦你告诉他,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会在这里等他回来,他若是不回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孙副官使尽浑身解数仍旧劝不动我,最后只好离开。
走之前留下了一袋子银元,说是沈淮川给我的,我不想要,可他扔给我就跑了,我追不上,只能收下。
等沈淮川回来我再还给他罢,我想。
46
我们一家搬进了我养病的那间小院子里,虽然稍微有些挤,但一家人在一起,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三日后,江州沦陷了。
鬼子闯了进来,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奸淫妇女,他们无恶不作。
整个江州都笼罩在阴云里,无人能挣脱。
人们终日惶惶,不知哪一天,鬼子的子弹和刺刀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47
哥哥在报社找了一份工作,做记者,写文章,是他喜欢的。
江州医院被炸毁之后,院长出资搭建了一座临时医院,我也继续回去做医生。
爹和二两则在巷子口摆摊给街坊们瞧病,娘在家操持家务,得闲的时候也会过去帮忙。
日子虽清苦,但比城中大多数百姓已经要好许多了。
爹说,我们一家安安稳稳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如今我已经不奢求别的了,只要一家人都在就够了。
只是有时候听到枪声炮火声,我还是忍不住想起沈淮川。
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受伤。
你会活着回来找我的,对吗?
要记得我在等你啊。
48
这些日子鬼子四处抓地下党,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
有时人好好在家里坐着,忽然就有鬼子闯进来把人抓走,说是地下党,然后人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就亲眼见到过几回。
娘总是不厌其烦地耳提面命,下班一定要快些回家,千万别在路上逗留,也别去瞧热闹,看到鬼子要赶快躲起来。
好好好,我们每次都笑着连连点头。
49
今天轮到我值班,下班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我在医院门口看到来接我回家的二两。
「往常不都是哥哥来接我吗,今天怎么是你来?」我问。
二两接过我手里的包,笑着说:「大哥今天有事没回来,我怕你一个人走,就先来了。」
路过一家还没关门的酥饼铺子,我去买了几块,我俩边走边吃,剩下几块准备带回家里给爹娘和哥哥。
曾经的江州夜里也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欢歌乐舞通宵达旦。而现在也不过九点多钟,街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人了,处处凄凉,像是一座死城。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路上碰到两个醉酒的鬼子。
他们看见我,两眼放光,露出恶心的笑,嚷嚷着要上来抓我。
我和二两转身就跑,可是跑到一半我却在被炸得坑坑洼洼的路上崴了脚。
二两扶着我踉踉跄跄地逃,眼看着就要被鬼子追上,他忽然松开了手,将我往前一送。
我回头看他,他说:「二姐你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把鬼子引开就来找你。」
「不要去,二两!回来!」
「二姐,别怕,快去躲起来,你放心,我跑得快,我会回来找你的,等我来找你。」
说完他就冲向了那两个鬼子。
我知道我留下来不但帮不了他,反而会成为他的负累,所以我只能转身,瘸着腿拼命向前跑去。
只有我跑得更快,二两才能多一分脱身的机会。
我跑了一阵,钻进一座被炸塌了一半的房子里藏了起来。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不知从多远的地方传来的冷枪声。
我等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二两。终于等不下去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出废墟,往回赶。
回到了我和二两分开的地方,我看见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下是满地鲜血。
他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浑身上下被鬼子的刺刀捅了十几个窟窿,血都流干了。
我抱着他,失声痛哭。
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可以救救他?
他明明胆子那么小,他很怕疼的,这么多刀,得多疼啊。
二两,我家二两。
他还未满十八岁,那么年轻。
他还没有出师,还没有拥有一家自己的医馆,没有娶一个漂亮老婆,没有生一个大胖小子。
我家二两,他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
50
爹娘看到二两尸体的时候哭得老泪纵横,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
爹抱着他,很久很久都不松开。
「都是我的错,当初就应该让你们去香港,要是去了香港,二两他……他就不会……」娘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他们早就把二两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了。
「娘,不是你的错,不是……」我哭着摇头。
我们都知道是谁的错。
我家二两没了,可连个为他喊冤的地方都没有,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像一阵烟一样散了。
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哥哥一天一夜没回来,我去打听才知道因为他写的文章激怒了鬼子,他和几个同事都被抓进了大狱。
万幸的是,因为有报社的影响力在,鬼子不敢直接杀他们,但是想赎人,要拿钱换。
要很多很多钱。
我只好动用了沈淮川给我的钱,终于把人救了出来。
沈淮川你看,你又救了我一次。
哥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五天,二两已经下葬了。
他跪在二两灵前,跪了一整夜。
他自责,为什么偏偏是那天,如果那天去接我的是他,二两就不会出事。
51
娘不想让我们再去上班,二两的死吓怕了她,她从早到晚担心我们。
但如果我们不去,这个家该怎么继续维系下去呢?
我们不能停下来,我们只能像时间一样,义无反顾地向前,哪怕前方是深渊,是悬崖。
沈淮川,你知道吗,我好难过。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未知。
比如你什么时候回来。
比如鬼子什么时候被打跑。
比如我们的未来在哪里,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该何去何从。
谁能告诉我,明天,到底会不会变得更好?
52
江州每天都在死人,我常常在路边看到尸体,男女老少全都不能幸免。
起初我还有些害怕,后来就逐渐麻木了。
每天早上有收尸人走街串巷,将那些无人认领的残躯捡起来,堆到板车上,运出城,丢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这就是结局。
谁都不知道明天被捡走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
53
鬼子开始隔三差五地去哥哥他们报社捣乱,他时常带着一身伤回来,娘只能心疼地哭着在煤油灯下为他擦药。
可他每次都笑着说没事。
无论娘怎么劝说,第二天他还是照常拿着包去报社。
我和他在巷子口分别,他向西,我往东。
日日如此。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很久,可原来命运留给我们的时间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
54
哥哥失踪了。
我和爹娘找了整整三天都没有音讯。
直到第四天,有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抱着一个黑盒子走进了我家。
她说,那个盒子里的就是我哥哥。
怎么可能呢?
三天前他还笑着揉我脑袋,嘱咐我要早点回家,三天之后你告诉我他在这个盒子里。
那么小的盒子,那么拥挤,我哥个子高,怎么住得下?
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
我哥他不可能会死!
可我看见面前这个姑娘,悲伤却坚定的表情,她郑重地说:「对不起,这就是晋禹诚同志的骨灰。」
我娘听完当场就晕了过去,爹也腿软得站不稳。
姑娘说,一年多前哥哥就加入了地下党,借着记者的身份暗中打探消息,因为他,组织多次成功截获鬼子的重要情报。
他为组织争取了很多时间和机会,救了很多人。
三天前,他去执行新任务,不料身份暴露,为了掩护同志逃走,他用身体为他们挡住了子弹。
她说,他中了三枪,当场死亡,没有痛苦。
她说,他为组织和国家做出的贡献,他们会永远铭记。
可我的哥哥没了,谁能把我的哥哥还回来?
55
我哥哥晋禹诚是个文人,喜欢读书写字,喜欢诗词歌赋。
他最看重文士礼仪,总是穿着长衫,带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连架也不会吵的,从来不与人争执的人,竟会悄悄背着我们加入地下党。
这一年来,他一次又一次游走在生死边缘,可回家却从未提及一个字。
他一个人默默扛下了所有。
他那么好,可命运没有眷顾他。
晋禹诚,我应该骂你啊晋禹诚。
你回来看一看,你看看娘,哭得眼睛快瞎了,你看看爹,头发胡子都白了。
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
你怎么忍心?
你回来吧,哥哥,我想你。
56
如果忽略那些枪声和炮火,只看看夜里的繁星,我有时候甚至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们一家还在琢玉堂,日子平淡又幸福。
小时候爷爷去世,娘抱着我说,每一个离开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现在,哪一颗星星是哥哥,哪一颗是二两呢?
你们在天上也会看着我吗?
像我在这里看着你们一样。
我有时候会想,究竟是谁在掌控着这个世界,谁来决定谁是坏人,谁是好人,谁会活着,谁会死去,好人真的会有好报,坏人真的会有恶报吗?
为什么是哥哥和二两死?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
57
哥哥死后,娘的身体也垮了。
她终日以泪洗面,眼睛也花了。
爹好像一下子老了,头发胡子全都白花花的,如果晋禹诚看见一定会笑着说,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德隆望尊的老大夫了,街坊邻居最喜欢找这样的老大夫看病。
沈淮川还是杳无音讯。
其实我知道,这样的世道,分别往往意味着永别,重逢才是小概率事件。
可我总还抱着希望,希望哪一天回家,看到他在巷子口等我。
我会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告诉他,我很想他。
有时候也会在梦里见到他,只是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总会让我沉寂很久。
虽然见多了生离死别,我却还是无法习惯它。
58
然而苦难不会因为你可怜就放过你。
它不会因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它像车轮一样碾过来,不等我反应,就已将我粉身碎骨。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却在巷子口看到匆匆赶来的邻居们,他们焦急地跟我说,我爹被鬼子的长官中村一郎抓走了。
我娘已经急得晕倒了,我丢下包就往中村一郎的宅子跑。
可我刚到门口,就看见几个人拖着板车从侧门出来,板车上躺着的是我爹。
准确的说,是我爹的尸体。
这些人也是大夫,他们说,中村一郎头疼,听英国的那个大使说中国的大夫能治,特别是一个姓晋的老大夫。
所以中村一郎抓了很多大夫去给他看病,其中就有我爹。
他让我爹给他针灸,原本一开始都好好的,可是我爹忽然拿着银针往中村一郎脖子上扎,他红着眼,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杀了你们这些鬼子!
鬼子将刺刀捅进了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像一只皮口袋一样被捅得破破烂烂。
我看着木板上那个老头,这是我爹,这是我那个总是笑呵呵说着「活着就好」的爹。
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是说活着就好吗?
我现在什么也不求了,我只求你跟娘好好活着啊。
我该怎么继续走下去?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这漫长的噩梦何时才能结束?
59
有时候我也有点恍惚,以为爹、哥哥和二两都还在,过去的一切只是一个噩梦。
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曾经的人和事都是我的幻觉,我从未拥有过他们。
没有拥有,就没有失去,就不会痛苦。
我常常哭着睡过去,又哭着醒来。
我发现沈淮川说得对,这样的世道,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60
爹死后,娘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只能让她住了院,我也干脆向院长申请了一个小房间,从此搬进去就住在医院里。
但即便如此,也已经无法挽救娘的身体。
她一日日衰败下去,终于还是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那天她拉着我的手说,她想回家。
我收拾东西,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到小院。
可到了门口,她却不进去,她说,这里不是家。
是了,这里留下的只有惨痛的回忆。
我又带她回了琢玉堂,只是这里也早在鬼子的轰炸中毁了,只剩一小半废墟。
琢玉堂的牌匾只剩下一个「琢」字,静静地躺在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