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成亲当晚,我藏起金簪刺向他,却被他一把扣下。
「洞房花烛夜你就想当寡妇?嗯?」
……
我在山上救了一个人,他说要十里红妆娶我过门。
后来,他十里红妆娶了另一个女人,却又不肯放过我。
01
芙蓉帐暖,红烛高烧。
我一袭嫁衣坐在桌旁,腰背僵直,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金钗。
男人推门而入,裹着冷风和些微酒气。
「怎么自己把盖头摘了,」他看了眼地上那抹红,微微蹙眉,「也罢,反正也是个碍事的玩意儿。」
他走过来,俯身欲将我抱起。
「滚开!别碰我!」我猛地推他。
他勾了勾唇,一弯腰竟将我扛在了肩上。
「你放开我,沈淮川!」我羞恼惊叫,刚挣扎了几下就被他摔到床上。
他欺身过来,像一座山一样压着我,低头来寻我的唇。
我扭头躲避,右手握紧了簪子便朝着他的太阳穴刺过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看一眼金钗,又看我,微微挑眉:「晋昭玉,洞房花烛夜你就想当寡妇?嗯?」
他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力大如山,我根本无法反抗。
叮当一声,金钗坠地。
我愤恨地盯着他:「没错,我就是要你死!沈淮川,我要杀了你!」
「行啊,我也很想……」他顿了顿,勾起一抹轻佻的笑,凑到我耳边,「死在你这里。」
耳廓忽然一暖,竟是被他吻住。
「你混蛋!无耻!」我想狠狠骂他,可自小的教养却让我说不出一个脏字来,骂出来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软弱无力。
他抓住我的手按在头顶:「我可从没说过我不是混蛋,我不无耻。」
「当初我就不该救你。」
他眼神晦暗:「可惜你已经救了我,救了一个混蛋。」
他吻我,急切又混乱。
我的挣扎在他面前都是徒劳,他轻易将我压制,嫁衣被层层褪去。
血一样红的帐顶,在我绝望的目光中,荡出水一样的波纹。
02
我叫晋昭玉,是一个医女。
我家世代行医,祖上还曾经做过太医,在江州也算得上久负盛名的医家,开着一间百年医馆,名唤琢玉堂。
因为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我自小也喜欢岐黄之术,立志成为一名好大夫。
那日,我照常去山中采药,却在山上捡到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一个兵。
他满身鲜血,奄奄一息地躺在草丛里,若不是我嫌草太深挡着路随手拨了开来,他大概就要死在那儿了。
其实捡到他我见怪不怪。如今内有军阀割据,外有西洋入侵,连年征战,伤兵我见得多了。
不管他是哪个军队的,医者本分,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因他伤势太重,我把他带回山中歇脚的草庐,为他处理伤势,之后又引他回了琢玉堂,好生照料。
医者大多心慈,我们一家人都待他极好,他的伤势逐渐好转。
他在琢玉堂待了三个月,有一天却忽然消失了,只在我房中留下一封信。
信上说,他会回来娶我,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我信了他。
03
后来,北边的战火烧了过来,我听闻沈韩两大军阀打得不可开交。
半年后,沈军得胜,入主江州。
我没怎么关心,每日里仍是读书、采药、瞧病。
再后来,又听人说沈军督军沈淮川要和西边军阀梁千秋的女儿梁书仪联姻。
他们成亲那日,我刚好采完药回来,被围观的人群推推搡搡挤到了前排。
我看见沈督军的婚车从我面前缓缓驶过,里头坐着的新郎打扮的人,正是一年前说会回来娶我的男人。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如今都许了别人。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忘了反应,竟被拥挤的人群推得扑倒在地。
他也瞧见了我,但他脸色沉着,眼神淡漠,灼得我眼眶酸痛。
当初我救下他,他说他叫子川。
原来,子川就是沈淮川。
名字是假的,承诺也是假的。
04
我精神恍惚地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说话也不吃饭。
爹娘和哥哥在门口急得轮番劝慰。
我才知道,原来沈淮川入城没多久爹就知道他是子川了,只是一直没跟我说,怕我难过。
那晚我是哭着入睡的。
半夜却忽然被惊醒,醒来时床上竟有个人。
我刚想惊叫,那人就一把捂上我的嘴。
「别叫,是我。」
是子川,哦不,应该说是沈淮川。
他缓缓松开手。
「你还来做什么?」我极力做出冷漠音色,却忍不住喉头哽咽。
今夜是他洞房花烛夜,不好好陪着新娘子又来找我作甚?
「你哭了?」他抬手抚我的眼角泪珠。
「别碰我。」
我想躲开,他却扣上我的腰死死搂着,让我的身子同他紧紧贴在一处。
「对不起,我……」他离我极近,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扫过我的脸。
「你既另娶她人,又何必在我面前故作情深?你当我是什么?」我压下胸口闷痛,冷声道,「沈督军,还请自重。」
他似乎是怔了怔,感觉到腰间的手微微松了松,我立即脱开身下床。
我没有开灯,夜里哭了许久,怕是现在眼睛肿得老高,心中自不愿让他瞧见我这般模样。
借着淡淡月光,我瞧见他神色晦暗,眼里的光闪闪烁烁,似透出几分神伤。
该神伤的哪里是他?
「是我负你。」他说。
我打开抽屉,取出一只怀表和一封信递给他:「沈督军既已……另娶她人,那当日你送我的东西便还给你吧。」
怀表是当初他在玉兰花下许我的定情信物,表盖内侧刻着一个川字,他说他自出生起就带在身边,从未离身。
那封信,则是他离开时留下的。
这一年以来,我曾多次打开,短短几行字看了无数遍,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他说他会回来娶我,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却原来都是虚妄。
他不接,我走过去拉起他的手,郑重交还。
他的手好冰,甚至在微微颤抖,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沈督军,今夜被辜负的女子,有一个就够了,请回吧。」
我爹常说,我家昭玉表面温吞软弱,实则是个果断的,我想他大约是对的。
沈淮川就算还爱我,他的感情也没有几两重,爱情和权力,他早就做了选择。既如此,我也要做出我的选择。
他在我面前站了许久,不发一语,直到天快亮时才默默离开。
他的背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我关上了门。
05
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我只将沈淮川当做我人生中的一小段插曲,天长日久,我总会忘记他。
可我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
那日后没过多久,沈淮川竟派人上门提亲,要娶我做他的二姨太,我自然不答应。
爹娘将他的聘礼全都扔了出去,哥哥头一次放下斯文,在那些人面前破口大骂,让他们滚远些。
谁知第二日,琢玉堂就被沈淮川封了,我们一家人都被下了狱。
罪名是走私违禁药物。
他在琢玉堂住了三个月,我们有没有走私药物没人比他更清楚,可他还是要把这盆脏水泼到我们身上。
可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去求他。
士兵把我带到督军府。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沈淮川。
他一身军装,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眼神冷得像寒冰,与从前那个虽表面冷清却内心温暖的子川全然不同。
他让我做他的二姨太。
没有第二个选择。
06
我从督军府沈淮川的床上醒来,浑身酸痛得快要散了架。
昨晚他磨了我一夜,不知餍足。
我原以为,他身为督军,至少应当说一不二,可我还是低估了他的无耻,娶了我,他还是没有放过我的家人。
我恨不得杀了他。
沈淮川正在一旁穿衣服,刚穿上裤子,系上腰带,上半身还赤裸着,见我睁眼,俯身过来在我唇上啄了一口。
「醒了?」他似乎心情愉悦。
我骂了他一晚,此时已经没了精神,也没了力气再骂。
只恨恨地盯着他,出口声音微哑:「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了我家人?」
「饿了吗?起来陪我下去吃个早饭,嗯?」
他完全无视了我的问题。
忽然有人敲门,外面传来副官孙达的声音:「督军。」
「我在楼下等你。」说完,他一边披衣,一边出了门。
我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我发现我根本没有任何资本同他谈判,唯一能倚仗的不过是他对我的那点所谓的喜欢,又或者说,兴致。
可他的兴致,又能持续几日?
07
过了一阵,佣人进屋来叫我下去吃早饭,我拉起被子蒙住头。
没过多久,房间响起脚步声,军靴踩在地上,厚重有力。
我知道是他来了。
沈淮川一把掀开被子,不由分说地拉我起来,给我套上丝质的睡裙,将我打横抱起来。
「沈淮川!你干什么?放开我!」
「二姨太昨夜累着了,没力气,我亲自抱你下去。」他笑了笑。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他毫不理会,径直抱我到餐厅,将我放在椅子上。
面前是满满一桌子早餐,中式西式都有。
「想吃什么?」他问。
我愤然转头,不看他,也不说话。
他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掰过我脑袋,强行吻了上来,渡给我一口牛奶,迫我喝下。
结束之后他还不放手,反而摁着我后脑,在我唇上辗转厮磨,直到我快无法呼吸才放开。
「我不介意每一口都嚼碎了喂你。」他微微挑眉,神色从容,甚至带着几分享受。
我涨红了脸,慌忙端起面前的牛奶连灌了好几口,还不小心呛到。
「咳咳咳……我自己喝……咳咳……」
他伸手轻拍我的背,语带笑意:「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08
沈淮川吃饭的时候动作斯文又优雅,哪怕他是个如此恶劣的男人,可从小养成的礼仪也早已镌刻在了骨子里。
其实当初在琢玉堂时,我就知道他必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儿郎,只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身份。
「沈淮川,我已经嫁给你了,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他们?你明明答应过我……」我强压着恨意问道。
他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尔后看着我,语调懒懒散散:「我只是让你做我的二姨太,可从没说过会放了他们。」
「沈淮川!你混蛋!」我当即瞪大了眼,攥着拳头狠狠向他砸去,却被他轻松握住。
「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你忘了当初是谁救的你,忘了我爹如何为你治伤,我娘每日为你做饭,我哥在你泡药浴的时候守你一整夜,你如今却如此恩将仇报!我真后悔当初救了你,就应该让你死在山上!」
我怒骂不止,周围的佣人都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一口。
他一脸平静,根本不为我的指控所动:「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不该继续惹我生气,明白吗?」
我又恨又气,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地往下掉。
恨他的薄情寡义,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抬手擦我的眼泪,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停在我眼角:「这就哭了?」
我不想说话,只默默流泪。
他也安静下来,就这么看着我,不制止也不安慰,似乎我的眼泪于他而言毫无紧要。
良久,他说:「昭玉,你得知道,如今这个世道,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09
他这是在用行动告诉我这个道理。
我知他说得极对,这样的乱世里,这边军阀混战,那边西洋鬼子又闯了进来,还没消停,日本鬼子又打来。
人命如草芥,连鲜血和头颅都不一定有用,何况眼泪?
可我紧绷着脸,却还是忍不住抽噎。
从前爹娘和哥哥总是把我保护得很好,可如今晋家只有我一个人撑着了,我不能垮。
我垮了谁去救他们?
我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想要的你都得到了,你告诉我还要我怎样?」
他不答。
我只得退步:「至少,让我先去看看他们,他们在那种地方待着,我不放心。」
说完我咬了咬下唇。
他的手落在我唇边,松开我齿关,拇指在我唇上缓缓摩挲,眸光深沉:「晋昭玉,看你表现。」
他如是说。
10
我俩正僵持着,门口传来脚步声,一名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她没有穿时下流行的旗袍或是洋装,而是一身皮衣长裤,一头短发干脆利落,整个人透着股英姿飒爽劲儿。
「夫人。」屋里的佣人向她问安。
我才知她就是梁书仪,沈淮川的夫人。
她的外表同她的名字倒是颇有反差,我原以为她是个有书卷气的大小姐。
「想必这位就是昨日刚进门的二姨太吧。」她语气平静,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不知是喜是怒。
「嗯。」沈淮川点头。
她走过来,落落大方地冲我伸出手:「你好,我是梁书仪,沈淮川的大夫人。」
我一时有些茫然,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但也下意识伸手同她握了握。
这个礼仪我常见别人做,自己倒没同人握过手。
没想到第一次跟人握手是和她。
沈淮川的大夫人和二姨太在餐厅里友好握手,还真是……难以描述。
11
她笑了笑,收回手,从桌上拈起一片面包,对沈淮川道:「我还有事,先出去了,你们继续。」
她说完便转身便离开了。
没过多久,沈淮川也走了,督军府就剩下我和几个仆役。
这里很大也很漂亮,可我不喜欢。
我只想回到琢玉堂,和爹娘、大哥,还有二两在一起。
对了,二两是我家的学徒,今年堪堪十六岁,他五岁那年,我九岁,在巷子口捡到了他。
我把他带回家,从此晋家就多了一个人。
虽说是学徒,但其实我们早就把他当作一家人了。
爹说,等二两出师,就帮他出去开一间小医馆,再给他娶一房漂亮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可惜,还来不及送他出师,就连累他跟着我们一家一起下了大狱。
12
我把自己关在房中很久,当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
沈淮川找了医生来家里给我看病,中医西医都试了,可我的病还是反反复复,高烧退下去又升起来,迟迟不见好。
入夜,我侧躺在床上,沈淮川的手臂横在我腰间。
我生病这几日他都很安分,只是每天夜里总紧紧搂着我,有时甚至勒得我难受,好像一松手我就要跑了似的。
我翻身面对着他,低声说:「沈淮川,让我见见他们吧,我很想他们。」
他迟迟没有声音,但我知道他醒着。
良久,他才说:「病好了就让你去见。」
13
沈淮川的话比退烧药还灵,三天后我就彻底康复了。
好在这次他没有食言,当真让我去牢里见了人。
因为担心监牢里条件差,我带了许多东西过去,吃的喝的,还有棉衣被褥。
一段日子不见他们都消瘦憔悴了不少,爹娘看上去白发都多了,我忍不住流泪。
娘过来抱着我柔声安慰:「我的囡囡受苦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娘就放心了……」
听着她的声音,我的眼泪却更加泛滥。
牢里阴凉潮湿,娘的风湿肯定又犯了吧,夜里会不会疼得睡不着?
爹年轻的时候因为试药留下腰疼的毛病,不知有没有再犯。
哥哥是我们家唯一一个不喜学医喜学文的人。他从前最有礼有节,连架都未曾跟人吵过,现在却要被扣上罪犯的名头。
还有二两,他的胆子是最小的,夜里都不敢一个人去茅厕,不知道有没有偷偷抹眼泪。
哥哥义愤填膺:「沈淮川那狗贼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我摇摇头:「他……对我挺好的。」
他却忽然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都怪哥哥没用,保护不了你,玉儿,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
见他还想往自己脸上抽,我急忙拉住他,连连摇头:「哥,你别这样,这件事跟你没关系,要怪也是怪我,当初不该把他救回来,连累了爹娘,还有你们……」
二两拉着我衣角,笑着说:「二姐别哭了,有我和大哥照顾师父师娘呢,你别担心。」
爹擦了擦泪花,笑着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咱们一家人都活着就好。」
可我贪心,我想要的不止是活着就好,我还想让他们活得安安稳稳,活得平平安安,活得长长久久。
14
其实我是故意让自己生病的。
那天沈淮川离开之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冲了半天的冷水澡,终于成功地让自己高烧不退。
后来一直不好也是因为我偷偷把药吐了,还悄悄去阳台吹冷风。
我自己就是大夫,把控病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能去探监,也是为了试试沈淮川对我的态度。
明知我是个大夫,他不可能看不出我的把戏,但他还是同意了。
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他对我或许还有些情意?也愿意容忍我适度的折腾?
既然如此,我便可以试着利用,他这一点情意和耐心。
15
夜里,沈淮川迟迟不归。
我在楼下大厅的沙发上等他,不知什么时候困得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个软软的东西触到我的额头,我睁开眼,看见沈淮川站在我面前弯腰看我。
「怎么在这儿睡?」他问。
我脑袋还有些不清醒,乖乖巧巧地答:「等你。」
他笑了笑,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是满意,随即伸手将我连着身上的毯子一同抱起来上了楼。
将我轻轻放在床上,他低头来吻我。
「好多天没碰你了,昭玉,我想你。」
他声音沙哑,带着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欲念。
他的吻在我脖颈间流连,我忽然抬起手腕圈住他,主动送上去。
他一愣,接着便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大约是因着我头一次的主动,他兴致极好,又折腾我到半夜。
情到浓时,我软声道:「子川,牢里湿冷,爹娘……他们身子不好,可不可以……对他们……好一点。」
我的声音被他撞得破碎。
他伏在我耳边,一口同意:「好,你要什么我都答应,晋昭玉,命都给你。」
我当然不可能把他床笫之间的虚假情话当真,只是当初他同我在玉兰花下定情的画面却猝不及防地闯进我的脑海里。
彼时他珍而重之地将那块怀表交给我,对我说:「晋昭玉,从今以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的命也是。」
我竟信以为真。
16
沈淮川和梁书仪都很忙,每日早出晚归,督军府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无事可做,日子显得过于悠长。
他在府里为我僻了一间书房,搬了许多医书进来,我没事就在里面看书。
这日沈淮川突然得闲,拉着我去院子里,要教我枪法。
我从没碰过枪,枪声在我耳边响起时我吓得抖了好几下,死活不肯再碰。
沈淮川却非不罢手,一定要我学。
「昭玉,你不能只做大夫,」他从身后拥着我,带着我的手握枪,在我面前举平,瞄准,「我不是永远都能陪在你身边,你得学会自保,明白吗?」
嘭!
一声巨响。
正中靶心。
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看见前面的靶了吗?把它想象成你最讨厌的人,瞄准它,像我刚才教你的一样,开枪。」
他松开手,但仍旧站在我身后,寸步不离。
我闭上眼,颤抖着扣下扳机。
嘭!
子弹不知偏到了哪里去。
我吓得脱力,腿有些软,他从后面搂住了我:「不错,至少开了第一枪。」
一直站在左前方的孙副官双手抱头,哭笑不得:「二姨太真是枪法如神,第一次开枪就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还是躲远些吧。」
说完兔子一样蹿到了我后边的空地。
沈淮川在我耳边轻笑。
不知道他若是得知我刚才把靶子想象成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17
从那以后,沈淮川一得空就爱拉着我练枪。
我也渐渐适应了手里的枪,枪法颇有长进,从一开始完全上不了靶,到现在倒是有三成概率能上靶了。
只是现在沈淮川军中盛传他们的二姨太枪法如神,开枪的时候绝不能出现在我视线之内,否则就会遭受无差别攻击。
不用说这话定是孙副官传出去的。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沈淮川为什么要教我练枪,他就不怕有一天我把枪口对着他吗?
还是他自负绝不会让我有这个机会?
18
战事越来越焦灼,最近沈淮川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今日甚至一夜未归。
其实他不回来我更高兴,只是现在我还在扮演一个乖顺的姨太太,不能撒手不管。
我让佣人打电话去问,才知原来他受了重伤,昨夜在江州医院抢救。
抢救?
这得是伤得多重?
他不是督军吗?也会伤重至此?
我想了想,亲自下厨熬了一锅利于伤口愈合的滋补药膳粥去江州医院看他。
士兵引我走进病房,门一开,原本正在说话的沈淮川和梁书仪两人齐齐转头看我。
沈淮川靠坐在床头,上半身赤裸着,胸口缠着大片纱布。
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泛白,看上去当真是一副重伤的样子。
就像我当初把他从山上捡回来时一样。
见我进来,梁书仪笑了笑:「二姨太来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聊。」
说完她就施施然出了病房。
19
「过来。」沈淮川对我道。
我走近。
他看着我手里提着的食盒:「带了什么?」
我将食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药膳粥,帮助伤口愈合的。」
「你做的?」他眼神中透着一丝期待。
「嗯。」我点点头。
他笑了笑。
一旁的孙副官笑得十分狗腿:「二姨太您来得真是时候,督军一直吃不下东西,您赶紧让督军吃点吧。」
我打开食盒,给他盛了一碗。
「你喂我。」他眼神直勾勾盯着我,抬了抬手,示意他手上还插着针在输液。
我叹了口气,耐着性子一口口喂给他。
「跟从前的味道一样。」他舔了舔嘴角说。
那时他伤得重,又吃不下什么东西,也是我熬了药膳粥,细心喂给他吃的。
没想到今日又再次重演。
只是我们都已经物是人非,与那时全然不同了。
他似乎乐在其中,一直笑着看着我,看得我脊背发麻。
喂他喝完一碗,我立即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20
从洗手间出来,我一直想着该如何借这个机会把爹娘他们救出来,一不留神在转角处撞了个白大褂。
「对不起……」
我刚想道歉,却听见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
「昭玉?」
我抬头,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宋学长?」
「不错,还没忘了我。」面前的人露出灿烂笑容。
他是宋晏,是我以前在新式中学读书时认识的学长。他也喜欢医学,从新式中学毕业后就去了德国学医,我们就此断了联系,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碰见。
看他穿着江州医院的白大褂,想必是学成归国,在这里任职吧。
年少时一起畅想未来的朋友已经实现了梦想,而我,却嫁给了军阀做二姨太。
我忽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脸烧火似的发烫。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故作镇定地笑着问。
「最近刚回来,」他说,「对了,在这儿碰见你太好了,我正好想去找你。」
「找我?」
21
回到病房时我还有些恍惚。
「怎么了?」
对上沈淮川探寻的目光,我不自觉地躲闪。
「没……没什么,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我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径自拿起一旁的苹果削起来,因为动作太急,一不小心划破了手指,血珠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嘶——」我下意识吸了口凉气,还未及反应,手忽然被人一把捞过去,下一刻,手指已经被病床上的男人含进了嘴里。
温暖湿润的触感从指尖传回来,手指仿佛被火烧一样发烫,叫我一时都忘了疼痛。
我抽了抽手,没抽出来。
「你……放开。」
沈淮川松手,吩咐孙副官道:「叫大夫。」
孙副官:「属下这就去。」
「怎么这么不小心?」沈淮川看着我受伤的手指微微皱眉。
我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
几个医生听到消息还以为沈淮川的伤出了什么意外,急匆匆赶来却发现只是我划伤了手指,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但碍于沈淮川的眼神,医生不得不一本正经地为我包扎。
等到那人脸色终于松缓,我的手指已经被包成了大白馒头。
22
沈淮川胸口中了一枪,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回来,可他只在医院住了三日就回了督军府,每日在府中处理事务。
军官将领接二连三地来找他议事,自我进府还未曾见过督军府如此热闹。
忙完已是深夜,我扶他到床边坐下。
「沈淮川,我有话跟你说。」
他抬头看我,没有说话,但眼神示意我继续。
我咬了咬下唇,道:「我想去江州医院工作。」
那天宋晏邀请我去江州医院,他说他对中医很感兴趣,如今他学了西医,我自小学习中医,若能将二者融会贯通,说不定能有所成就。
我自然是想去的。
我想做个好大夫,从未改变。
23
沈淮川神色微凝:「终于舍得说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
他一探手将我拉了下去,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在了床上。
「那个男人是谁?」他语气不善。
原来我跟宋晏的接触,他都是知道的,只是一直在等我开口。
「只是一个学长。」
「只是学长?」他不信。
「他几年前就去德国了,最近刚回来,我也是碰巧遇到他。」
「那你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他邀请我去江州医院任职,我只是怕你不答应。」
「我不答应。」
他一口否决,忽然低头吻住我的唇,我的呼吸几乎被他抢夺殆尽。
「沈淮川,你发什么疯?」我气愤地推他,无意中碰到他的伤处。
「嘶……」他疼得低吟。
疼死你算了。
24
沈淮川最终还是答应让我去江州医院,但要派一个勤务兵跟着我,任我怎么说也不松口。
「你要是跟你的学长跑了,我上哪里找我的二姨太去?」他咬我耳朵。
「沈淮川!」我气得语塞,扭着身子躲避。
「别动,」他揽着我,「让我亲一下,不然我可后悔了。」
他威胁我,语气里全是得逞的调笑。
25
沈淮川没等枪伤彻底痊愈就又开始早出晚归,我也顺利进入了江州医院工作。
我开始跟着宋晏学习西医,认真研习西医书籍。
我早就知道西医不凡,只是真正学起来才发现其深厚远超我的想象。
他们可以给人换掉一身的血液。
可以将身体里的脏东西抽出来。
甚至可以打开人的头颅、胸腔,再缝回去。
有时候急诊送来的病人已经奄奄一息,若由中医诊治,只能让家属回去准备后事,可我却看着宋晏他们硬生生将人救了回来。
我一度迷茫,不知自己多年所学有何用处。
反倒是宋晏一直安慰鼓励我,盛赞中医的精妙。
他说西医简单粗暴,中医却意蕴悠长,懂得调和人体,既治标亦治本。
他也常同我学习中医药理,有时候给病人开药还会让我开一些中药,起初无人看好,可后来效果竟比只用西药来得更好,这才渐渐被大家接受。
有一次一个病人肩背疼痛,医院却怎么也查不出原因,只能给他开止疼片。
宋晏让我去试试。
我用上了针灸,没想到病人反馈疼痛明显减轻,当夜没吃止疼片就睡着了。
「昭玉,你看,你的医术不是一无是处,中医也是我们的骄傲。」
26
江州城外战火连绵,有时候甚至能听到枪炮的声音,滚滚的黑烟一圈圈飘上天。
难民大批涌进城里,有人在城西建了一座难民营,听闻里面有不少伤病号,想请我们医院过去义诊。
院长安排了我和宋晏还有几个同事一起过去。
面对眼前绵延一片没有尽头的棚户,看着那些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难民,我忽然发现,现在的世界远比我想象的糟糕。
我在难民营里看到梁书仪,她忙着指挥工人建房子,甚至自己也会上去搬木头,和工人们一起累得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扇风乘凉、嬉笑怒骂。
原来她每日忙碌的是这些事情。
我们在难民营待了一天,天快黑的时候才结束义诊。
离开时,我看见梁书仪正在给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擦汗。
那男人在她面前岔开腿弯下腰,脸上带着浅浅的甜蜜的笑。
就在我要走的时候,梁书仪叫住了我。
她头一次没叫我二姨太:「晋小姐,今天谢谢你们。」
我朝她笑了笑。
我做的同她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但我一向不太会同人客气寒暄,娘总说我长不大,一股孩子气。
「其实,兴建这座难民营的钱都是他出的,我不过出个力。」她忽然说。
我不解地看向她。
她笑了笑,并未打算为我解惑:「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
27
沈淮川和日本人打了一仗,听闻战况激烈,战地医院连个躺下的地儿都没有了,前线送了许多伤兵到江州医院。
医院床位不够用,只好在院子空地上临时搭建起一座营房。
那些伤兵就安置在里面。
如果说难民营让我知道什么叫民不聊生,那这些伤兵就是重塑了我对战争的认知。
这里几乎没有一个完好的人,有的没了手,有的没了腿,有的没了眼睛耳朵……
鲜血和惨叫才是这里的主旋律。
空气中永远充斥着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昨天还说过话的人,今天就已经变成尸体被抬走。
更让我痛心的是,这些人中至少有一半都是十几岁的孩子。
有一个全身被烧伤的男孩,身上缠满了纱布,没有一块好肉,到处都已经化脓,黄色的脓水透过纱布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他是在我面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