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14

原来她连生两个儿子,夫君都未给她一点资产傍身,一应家产大半在亡妻的两个孩子名下,难怪见天地来我这找优越感。

都说衣锦还乡。

此番中了举人,还是解元,自然是要回一趟村里。

城里的事情打点得差不多,我们便收拾东西回了乡。

一路颠簸,又应付村里来贺喜的老少,第二日想睡个懒觉,又被母亲吵醒。

她与父亲带着一双弟弟上门了。

牛儿念了两年多的书,如今已有模样。

虎儿生就一副奸凶相,但也比前几年要懂事许多。

这一次倒不是空手登门。

母亲拎着一大袋莲子:「都是特意挑的嫩莲子,娇娇你不是爱吃吗?」

她已许多年没有唤过我娇娇了。

嫩莲子寡淡无味。

我哪里是爱吃呢,是从前在家时,饱满的莲子都是弟弟的,没有我的份。

只有这种瘪瘪的,我才能讨上几粒。

今时不同往日,我把从城里买来的银簪子递给她。

她有点失望:「不是金的呀,你父亲、你弟弟呢,你没给准备点啥?」

给弟弟们准备了上好的笔墨纸砚,给父亲买了一袋子好烟丝。

母亲不满意。

「弄点真金白银的多好。」

我已经习惯了,也懒得与她多说。

没想到用午膳时,她突然道:「你三舅家的五表妹还记得吗?今年十五了。」

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我心里一个咯噔,母亲已经溜溜地把话全说了。

「我那娘家侄女,十里八乡都说漂亮标致,且屁股大好生养。女婿,你跟娇娇成亲也三年多了,一直没孩子。」

「堂堂举人老爷,没个子嗣怎么行呢,与其去别处寻,不如就纳了我这侄女为妾。」

15

我的血都冲上了脑袋顶。

「母亲!」

我早就想到,会有人拿我没生孩子这点来往松竹身边塞人。

可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提起的会是母亲。

母亲拽过我,压低声音:「我也是为你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谁叫你自己生不出,让你表妹来做妾,总比旁人来做妾的好。」

「姐妹之间,还可以互相扶持。」

我脑子嗡嗡的,只觉得心肺气息层层翻涌。

松竹握住我的手:「岳母,孩子的事不急。」

母亲眉毛一竖:「怎么不急?这都三年了,我看大妮是不行了,你可不能纳别人。」

「我那侄女方方面面都不输大妮的,你只消瞧一眼就明白了。」

母亲一直重男轻女。

可我没想到,她会刺我至此。

我本想维持体面,可心里难受至极,翻江倒海,冲到外面就是一顿呕。

婆母急坏了,匆匆出来拍背。

母亲还拉着松竹说个不停,大吹表妹的好处。

松竹忍耐不住,一把甩开她,扬声道:「岳母,您没瞧见娇娇多难受吗?」

「到底谁才是您亲女儿?」

母亲脸色讪讪。

松竹踏步出了庭院:「娘,您扶着娇娇去休息,我去请个郎中来。」

婆母应声:「快去快去,娇娇一向身体好,这是怎么了。」

婆母扶着我进内室时,母亲还在嘟哝:「不就是吐了,搞得如此娇气。」

婆母可没有那般好脾气。

怼道:「娇娇是我儿媳,我便是要宠她,便是见不得她一星半点难受。」

母亲还要争辩,父亲拽住她:「少说两句。」

郎中来之前,我又呕了好几次。

急得婆母团团转。

郎中帮我把了很长时间的脉,一向淡然的松竹急得连连发问:「如何,可严重?」

16

郎中松了手,眉眼舒展:「恭喜举人老爷,夫人这是有喜了。」

松竹定住,婆母亦是目瞪口呆。

屋子里安静良久,婆母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有喜,我要当祖母了。」

「我要当祖母了,松竹,亲家母,我要当祖母了。」

她欢喜得眼睛缝都瞧不见了。

之前她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多稀罕孩子。

如今来看,她一直是盼着当祖母的,不过怕我多思多虑,从不多言。

父亲扯了扯嘴角:「如此正好。」

母亲则道:「那如今大妮有身孕,更是不便,不如让我那侄女……」

婆母笑脸一收:「亲家母你别说了,咱们同是女人,还不能体谅娇娇的心思?」

「松竹得多狼心狗肺,这时候去纳妾?」

母亲还要分说,弟弟牛儿道:「母亲,您出去喝口茶吧。」

母亲被父亲拉出去后,牛儿朝我行礼:「母亲没有分寸,姐姐见谅。」

松竹当初的处理没错。

这几年的书,好歹没有白读。

本也有各路牛鬼蛇神要塞人到松竹身边。

甚至县令都想让松竹娶他女儿,如今我有了身孕,他们便没了合适的理由,而松竹也有了好的借口。

「夫人与我风雨同舟,此时她有身孕,我若纳妾,那圣贤书便白读了。」

婆母日日乐呵呵。

「娇娇,我当初一瞧你就是个有福气的。你看我这宝贝孙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那就是你的护身符。」

母亲却私下里说:「我这里有个一举得男的方子,你照着吃……」

我皱眉:「夫君和婆母说,是男是女都可。」

「放屁,自然是要生个儿子好,女儿都是赔钱货!」

她絮絮叨叨,我看向窗外。

云那么蓝,天那么高。

若是生个女儿,希望她能继承夫君的美貌与聪慧。

中举之后,各路奉承的话几乎把我耳膜都磨破了。

人人都道我好运气,嫁给松竹这样的好夫君。

松竹却不止一次说:「当初我克妻,又屡试不中,多亏夫人不嫌弃,不然也没有我的今日。」

一时间,全县都知道我助夫君转运。

婆娘们没事就来我身边蹭蹭摸摸,本家的姑娘出嫁前,也请我帮她们梳头,盼着能得一份我与松竹这般恩爱的姻缘。

松竹年岁见长,越发沉稳挺拔。

像是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好玉,我时常恍惚:这样好的夫君,真是我朱娇娇的吗?

当初点了他秀才的林老,如今年事已高,已经致仕。

松竹的举人答谢宴按例也给他送了请帖。

没想到他还真的赏光了。

不止如此,宴后他单独留下,递给松竹一封信。

17

「国子监祭酒当初与老朽师出同门,后又一起教导长公主的郡主和郡王,你拿着这封信去见他,想必他会给老朽一些薄面,收你入学。」

松竹很震惊又意外:「学生何德何能,受先生如此青睐?」

国子监是整个大楚的最高学府,全国举人多如繁星,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进去学习。

林老长叹一声:「老朽看过你从前的考卷,文采斐然啊!是老朽这毛病误你多年,心中有愧……」

松竹深深拜下:「万般皆是天意,若无那些年磨炼心性,学生恐也是少年意气,过刚易折。」

林老赞誉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得不错,苦难与磨炼,亦是往后你仕途的底气。」

「只盼你金榜高中,为国为民,莫要负了这一腔才华。」

林老的意思是让他尽快上路去京城。

一来,越往北边天越寒,再过些日子,路就不好走了。

二来,国子监汇聚天下人才,早些去也可早些受益。

三来,京城水深,早早地去摸清楚,对于三年后的科考有好处。

松竹却想等我生下孩儿再去。

我急了。

「这如何使得?孩子太小也不宜颠簸,若是等到半岁以后再出发,要磋磨多少时光?」

「我的身体使得,万万不可耽误夫君前途。」

本该留在乡里等他消息,可若是那般,就无法预知他的凶险。

叫人如何放心。

我反复瞧了三个老大夫,都说我身体底子好,若说多加注意,应不会有差池。

如此,松竹才松口。

他从族里挑了个会赶车又机灵可靠的小子做小厮,九月初,枫叶染上薄薄的红,我们一家也出发了。

18

全村的人都来送行。

母亲拉着我的手:「你家那田地,怎的还分出一半给旁人,就不能全给我们种吗?」

牛儿朝我行礼:「长姐一路顺风,勿要担忧家里,弟弟会在家好生照顾父母兄长。」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俨然有了老学究模样。

松竹和婆母将马车改造过,黑子赶车也稳。

倒是不颠簸,就是脚程慢。

出了州里一路往北,天气便越发寒凉。

九月底的天,竟然飘了细碎的雪。

老树的叶子已经掉光,阳光照不出的暗处,有融化不了的积雪。

十月底,总算是到了京城脚下。

我们到城外时,是傍晚时分。

我托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被松竹扶着下了马车。

夕阳金灿灿,落在高大厚重的城墙之上,整个京城宛若是浑厚的巨兽,盘踞在眼前。

想不到我朱娇娇有生之年,还有如此见识。

林老在京都有座老宅,位于朱雀街上。

只有老仆看守。

他大约早就另写信叮嘱过,我们到时,老仆早已收拾妥当。

松竹第二日拿着引荐信去了国子监,果然顺利入学了。

一家人在老仆带路下,花了好几日将京都上下逛了一圈。

不得不感慨国都繁华。

街上卖糖葫芦的大爷穿的衣服,用的都是乡里里正过年新衫同样的布料。

州里流行的那些胭脂水粉,在这里都被摆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因为是前两年的款。

布庄的好些料子,一匹卖的钱就够乡下一家子吃一年。

路上随意见到的,可能都是惹不起的贵人。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坐的都是皇亲国戚。

松竹这样的举人,在乡里万里挑一,放在此处,便也只是小小一朵花。

有些美,却也不特别。

金玉这些我都不敢多瞧,只有次见到一支层层叠叠的桂花款式银簪子,喜欢得紧。

一看标价:三两银子。

吓得我扭头就走。

结果晚间入睡,松竹从袖中摸出那根簪子,插入我鬓间:「白日里见你瞧了许久,娇娇的眼光果然好,这簪子与你相得益彰。」

19

「这般贵,你真是胡来!」

「既是贵,那便多多戴,戴上个百次千次,算下来就不贵了。」

如此一说,也有道理。

「那你可曾给娘买东西?」

婆母早年丧夫,独自把松竹拉扯大,吃了许多苦,别让她觉得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

松竹楼我入怀:「我都瞧见了,你不是给母亲偷偷买了吗?到时候我便借花献佛……」

「我的私房钱,可全买了簪子,你把为夫都掏空了,今晚是不是得好好犒劳一下为夫……」

这人,简直没个正经。

红烛帐暖,一夜无话。

因着有孕,松竹也不让我劳累。

这一日我去国子监接他,远远见他拿着几张书卷,递给一位华服公子。

那公子神色倨傲,说了句话。

他身侧的奴仆便上前一步,给了松竹一块碎银。

松竹不卑不亢,弯腰行了个礼。

再抬头,便与我目光相接。

他神色一愕。

待那公子走后,他匆匆上前抹我的眼泪:「哭什么,我不过帮他代笔几句诗,好叫他在世家聚会上不丢颜面,如此便能得一两银,何其轻松。」

「没做什么媚颜屈膝之事。」

「可是夫君才华,不该用于此处,我恐……恐堕了夫君气节。」

也恐旁人嘲笑,看不起他。

「气节自在我心,我若守心,便不会丢。」

「京城大,居不易。我不愿见你和母亲苛待自己。」

「我是男人,自是要让你们衣食无忧。」

因着有出无进,京城物价又贵。我与婆母时刻忧虑,确实不比在州里时花销那么肆意。

没想到他日日读书,还注意到了这些。

回去后,我与婆母商议,还是得做点什么营生才好。

之前我担心,我们若再经商,难免有损松竹名声。

可如今他去帮人舞文弄墨,一来浪费时间,二来也容易让人瞧不起。

松竹自是不肯。

我轻轻问:「可是夫君怕人议论我与婆母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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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怕你们劳累。」

婆母一拍桌子:「我是做惯了的,在家里闲着,我才难过呢。」

京城营生如此之多,金银玉布料这些我们自是没那么多本钱,能做的就是投入少又有特色的。

婆母的羊肉汤熬得极妙,每年过年熬,整个村都飘香。

京都的羊肉汤铺不多,好喝的更是寥寥。

一月后,婆母的羊肉汤铺便开张了。

不过小小六张桌椅。

一开始倒也寻常。

我们还遮遮掩掩,不承想松竹大大方方带了同窗回来,与他们介绍我与婆母。

那日我未梳妆,被炉火熏得面色绯红,额头满是汗。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模样。

真真是气死人。

但松竹瞧我时眼里有光:「我妻陪我辗转应考,不惧艰难,实乃我此生大幸。」

同窗们一口一个嫂子弟妹,并未有轻视之意。

可见,大部分读书人还是好的。

许是有了口碑,店里的生意渐渐好起来。

每到饭点就没位置,有人直接拿着食盒过来打包。

也有人端着汤面蹲在门口呼啦啦吃得香。

更有那大方的贵人吃着好,一碗汤一两银,说不用找。

真真的人俊钱多。

两月后盘账,竟除了成本,已经赚了五两银。

难怪来过京城的人便不愿回,这里的银钱是好赚一些。

我月份渐大,婆母只教我收收钱管管账,她另请小厮跑堂。

幸得这几年跟着夫君,我本大字不识一个,如今却能丝毫无阻地看账本。

这一年,我们是在京城过的年。

此起彼伏的烟花,延绵一夜的鞭炮,翻滚不息的古董锅。

虽人在异乡,但最爱之人已在身侧,亦是团圆好年。

翻过年开春,我痛了两天两夜,总算生下了与松竹的长女。

他两天未睡,拉着我的手贴在脸上:「以后咱不生孩子了。」

21

「你不想要个儿子?」

「我只要你平安无事,我这两日,可是吓坏了。」

得夫如此,还有何求。

福儿摇摇晃晃地长大,羊肉汤的生意一直火爆。

福儿周岁时,婆母给她打了个长命锁,用了八两银。

以前可想都不敢想。

婆母有次私下里说:「没想到咱们在京都,一年能挣百来两银子。」

「哪怕松竹考不上,咱们拿着这些钱回乡,这辈子也能过上好日子。」

说完她又抽自己嘴巴:「呸呸呸,松竹一定考得上。」

日子平静顺遂,很快迎来了三年一回的科考。

京都举人那般多,一开始听说他是一省解元,也吸引了多方目光。

然几年过去,他似是资质寻常。

我也听得议论,说鸡头到了京都,不过是凤尾而已。

京都许多高门大户,自幼饱读诗书。

他们接受的资源便与松竹不同。

寒门举子,要过科考中进士已是千难万难,进头甲就更是难如登天。

这几年,松竹夙兴夜寐,不曾有过懈怠。

其他学子亦是如此。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松竹能否安然走过去,我着实没有把握。

考试前夜,我们早早睡下。

他见我愁眉不展,反而安慰我:「尽人事听天命,担心亦无用,不如早早睡去。」

我撑起手,亲了又亲。

毫无警示。

第二日送考,天色微明,人头济济。

我想亲亲他,确保万一。

又担心同窗议论。

不承想松竹托住我的后脑勺,对我粲然一笑。

然后便吻住了我。

22

我惊呆了:「这可是天子脚下。」

他摸摸我的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便是陛下面前,我也亲得。」

我又是羞又是心动,便在此时,脑中闪过几个画面。

我急切拉住他的手:「这次科考试卷,有一题是主战还是主和,主考官主和,你答的主战,会因此落榜。」

去岁冬,北狄进犯,连下三城。

京城也一度进了些流民。

天子脚下,消息灵通。

我日日在店里,听得许多人也议论此事。

听说陛下有意将长公主幼女柔福郡主送去议和,不过有老臣反对,此事还未有定论。

也有坊间消息,主战的官员,有好几个被寻了名目贬谪了。

如今,朝野中主和的居多。

松竹神色一绷。

我拉住他的衣袖:「如今还来得及,一会你入考场时,也写主和。」

他深深凝我,眸光坚定:「牺牲女子来换取国安,不过是饮鸩止渴。你曾说怕堕了我的气节。」

「主战,便是我的气节,亦是民族气节。」

他抚着我的脸,无比愧疚:「娇娇,对不住,我没法违背良心,我不能改。」

「此番,你怕是当不上进士娘子了。」

23

朝霞探头,万丈霞光落于他身。

我朝他嫣然一笑:「夫妻同心。我敬慕夫君,便是因你始终有自己的坚持。」

「大胆地写,我与婆母都会支持你。」

他紧紧搂住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回家后,便与婆母细说此事。

婆母叹息良久,不过很快也自我开解:「下回再来呗,多大事,一次就中的,本来也没几个。」

因着知道没法中,心态反而轻松了。

考完后,考题果然有主战主和。

几乎九成多的人都是主和。

天子脚下,谁还不知道点朝廷动向?

一听松竹写的主战,同窗们嘴上不说,面上均是闪过惋惜。

倒是松竹姿态坦然,道:「是我疏忽,一心读书,倒是不知上头风向。」

夜间我问他,为何撒谎。

他摸着我的背:「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好些同窗已经考了四五回。怎能强求他人与我一般?」

「我证我心,我行我道。」

「若有人同道,自是快事。却也不能贬低他人之道。」

不愧是我夫君,如此豁达。

如此到了四月初,该放榜了。

我们住的这条街,也有许多举子居住,天色还未亮,便有同窗敲门:「季兄,季兄还未起吗,看榜去了,去得晚可没有好位置。」

24

松竹睡眼惺忪去开门:「我便不去了,左右中不了,李兄快些去,你一定会高中。」

李林劝了两句,奴仆催促得紧,他便匆匆而去。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打哈欠:「真的不去看看?」

松竹扑上床:「不去,既已被闹醒,不如好好活动活动筋骨。」

得!

睡不成了。

榜单张贴在礼部衙门,据我们住处还远着呢。

日头爬上不久,便听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我用帕子胡乱擦着脸,懒懒地道:「估计是哪家中了,正放炮贺喜呢。」

一时又听到锣鼓开道,热闹喧天。

声音越发近了。

本朝惯例,科举中了贡士的考生,都可以参加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

所以,只要高中,就会有报喜官。

瞧这架势,名次多半是靠前。

莫非是街尾的张举人?

前些天他在松竹面前可是好生得意,说此番他作的文章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水平。

定能得个好名次。

终还是按捺不住八卦之心。

我蓬头垢面地拉开门,福儿还扯着我的衣袖要喝羊奶。

便与门口站着的一排红衣衙役来了个面对面。

我愣了。

他更是怔住。

上下打量我一番,又退回去核对了一番门牌,问:「此处可是季会元的家?」

「啥?」

「我家夫君是姓季,但不叫……」我下意识反驳后突然反应过来,改口,「我夫君名为季松竹。」

红衣衙役猛地一敲锣:「那就对咯!」

偌大的声音吓得我下意识低呼一声。

松竹一边系着衣服一边匆匆出来,急急问:「娇娇,娇娇,你没事吧?」

衙役嘴角抽了抽,扬声道:「恭喜季家公子高中会元,小的们给您送喜了。」

25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人噼里啪啦一顿敲。

我跟松竹都懵了。

衙役见我们如呆头鹅一般,催道:「季会元,季夫人,是不是得放点鞭炮庆祝一下?」

对对对。

可我没准备啊。

谁承想松竹能中,还中了个第一名!

好在李林从人群里挤出来,热汗淋漓:「我这有我这有。」

他自己没考中,鞭炮倒是省下来给了我们。

没一会,去买菜的婆母也小跑着归家。

见到一院子红衣衙役,她把菜一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边感谢祖宗感谢菩萨一边还不忘吩咐黑子:「快,快快,去买几箩筐鞭炮来。」

我也回过神来,赶紧打点请衙役们和看热闹的街坊邻里喝茶吃糖。

万幸前几日我买了好些瓜子糖果,本想自己解解馋,没想派上了用场。

一家子晕乎乎的,实在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松竹心细,特意又去看了榜单,发现两百多名中了的贡士里,竟有不少是主战的。

「如此想来,恐怕陛下的心思有所转变。」

到了第二日,他去书院答谢恩师。

祭酒李大人与他独谈,也隐隐露出了这个意思。

听说阅卷结束后,主考官将高中的名册和试卷呈送陛下。

然陛下划去了好些名字,说是再重新挑挑。

考官们凑在一处研究,发现被划去的都是主和的。

几个主战的则全部留下了。

那几个主战的本来是陪衬,言辞也不够激烈,是考官们为了不一边倒凑数的。

如此一来,哪还有不明白的。

松竹因抱着必定落榜的心态,洋洋洒洒,侃侃而谈。

考卷被重新挑出,得了青眼。

所以,我一开始的预见没有错,只是没想到会有如此转折。

我很惭愧:「是我所见画面不完整,以至于那日出了丑。」

现在京城茶楼酒肆都在传言松竹是在被窝里接的喜报。

都没法分说。

松竹握住我的手:「若非你提前告知,我也不会破罐子破摔,索性一吐为快!」

「还是要多谢我家娇娇。」

放榜后不久,我带松竹去置办新衣。

遇见那时让他写诗的张世子。

26

就他那点才学,自然是没中。

见了松竹,他凉凉嗤道:「当初季会元帮本世子写诗,也不过尔尔。没想到居然被你歪打正着……」

我很气。

怎么是歪打正着,夫君日日温书,从不曾懈怠。

正要辩解两句,松竹已经拉住我,他不卑不亢对着张世子笑笑:「世子说得是,季某也是运气好。」

张世子瞪他一眼,道:「你也不用假谦虚,你的文我看了,的确言之有物,慷慨激昂,其实我与你想法亦是一样。」

嗯?

回去路上,我感慨:「这张世子真是……」

松竹淡淡一笑:「世家子弟性子傲了点,底子却是好的。若真是品行不端,我当初也不会赚那点银钱。」

上了榜,中了会元,就意味着一只脚迈入了官场。

不过现在还不是欢喜的时候,因为四月二十还有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

殿试会分三甲。

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称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一般百人左右,赐进士出身。

剩下之人便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排名的先后,都会影响以后官场仕途。

然我跟婆母很看得开。

总之是考上了,至于到底排在第几甲,那都不是最重要了。

季家也就是曾祖父辈出过一个童生呢。

殿试前一夜,我与松竹早早便睡了。

虽说哪一名都不要紧,可形式还是得走一走。

没想到这一亲不要紧,我直接脸色大变。

松竹察觉不对:「怎么了,可是又见到什么,慌成这样?」

27

我勉力笑了笑:「我看到柔福郡主跟陛下请求,要嫁与你为妻。」

而松竹严词拒绝,最后郡主盛怒,陛下不喜。

此前朝廷主和,因陛下没有年龄合适的女儿,便是要这位郡主去和亲。

后来陛下在朝堂上让内侍念了松竹的考卷,表明主战的态度。

几番拉扯后,听说近来已经定下了将帅人选。

我握紧松竹的手,心跳如雷:「松竹,她是郡主,又跟陛下请了旨,你万万不要违背。」

「你我夫妻同心,我怎可另娶旁人。」

烛火之下,我细细摩挲他的脸:「我心有你,你心亦有我。如此便够了,我知你心怀天下,若是被陛下不喜,你这一腔抱负如何施展?」

「夫君,你答应我……千万不可违逆旨意。」

松竹喉结反复滚动,良久闷闷应了一声。

一夜,再也无话。

第二日起来,我精神恍惚。

婆母让我在家等信,她去看顾店里。

我却心慌意乱,无法静心。

索性带着福儿一起去了店里。

福儿如今快有两岁,极为好动。

有客人问我一句话的工夫,她爬过高高的门槛,晃到了马路上。

一辆马车飞驰而来。

我骇得神魂出窍,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冲过去抱着她一滚。

母女两个擦着马车轮而过。

万幸。

只衣袖被刮破,半个胳膊露在外面。

我抱着福儿大喘气,因为恐惧,身子仍在发抖。

此时,面前突然多了一片阴影。

一个华服公子屈膝蹲下,语气温和:「娘子和孩子可有事,是车夫莽撞,冲撞了娘子。」

我抬头,与他对视。

公子约莫三十出头,生得星眉朗目。

但是好生奇怪。

这张脸,怎的看着如此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28

而且脑中也闪过几个不相干的画面。

华服公子看清我五官亦是愣了愣,然后伸手扶我衣服未破的那只手。

我就着力气站起,退后两步:「是我看顾不周,才让孩子上了马路,惊扰了公子的车。」

他根本没听,直直盯着我裸露的手臂。

我脸色绯红,伸手捂住,草草行礼,语气冷了几分:「多谢公子,我这就带孩子回去。」

他回过神,脸色亦是羞愧,却还是问:「敢问姑娘,右臂上是否也有一个红痣?」

婆母这时候出来了,恰好听得这句话。

她怒火翻涌,道:「这是我家儿媳,公子注意分寸。」

他身后的侍从上前:「大胆,我家殿下可是英郡王,你们怎可如此无礼。」

英郡王,长公主的长子,当今陛下的侄儿。

婆母吓得脸色都白了,却紧紧将我护在身后。

英郡王斥随从:「不可无礼!」

他朝我作揖:「娘子勿怪,实乃有一表妹,自幼走失,家里一直想寻回,她左右右臂各有一颗红痣。」

如今,我左臂红痣已现,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婆母很戒备,摆摆手:「没有没有,我儿媳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姑娘。」

英郡王满是失望:「如此,是我唐突了。」

他道了歉,又坚持留下十两银子。

马车走远,福儿拉着我的手:「母亲,我刚才看到这个伯伯被箭射了!」

我愕然看她。

她奶声奶气:「这么长这么长的箭,好多血哦!」

是的,我刚才也看到了。

这是福儿第一次展示她与我同样的能力,也是我第一次预见松竹之外人的事。

29

我心乱如麻。

到底还是不忍,将福儿推给婆母:「母亲,我须得去提醒他一回。」

我假借自己做了个梦。

他竟也信了。

下了马车进了一旁的酒楼。

不过半个时辰,有染血的侍卫匆匆而来:「殿下,刚才有人埋伏在路边,对着马车乱箭齐发。」

英郡王瞳孔猛缩,愕然看我。

「娘子,随在下回一趟公主府吧,必须得回。」

我小小一个贡士娘子,夫君尚未授官,哪里能违背郡王。

我们一家三口坐着马车去了公主府。

这一条街,都是世家大族。

以往就是路过,我也得屏住呼吸。

万万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进来。

公主府大得我无法想象,我们跟着英郡王一路往里,到了后院。

进了一个偌大的院子,有衣着精致的嬷嬷上前:「郡王,郡主正在里头闹呢。」

便听得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母亲,您去跟皇帝舅舅说说吧,我就想嫁给他!」

「若不是他,如今我已嫁给北狄的野人了。」

长公主的声音显得中气不足:「人家已有妻室,且他当着陛下都拒绝了,荒唐!」

「农妇而已,让她做个妾就是。」

「母亲……母亲……」柔福郡主一个劲地撒娇。

我听得心肝胆都在颤。

松竹,竟还是拒了这门婚事。

陛下不知有没有迁怒于他,他将来的仕途又该怎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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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郡王大约是不想内宅之事被外人听去,当即扬声:「母亲,儿有重要的事找您。」

谈话匆匆结束。

柔福郡主出来时,朝英郡王福了福身:「兄长。」

我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在梦里,只听到她的封号,却并未见着正脸。

如今一瞧,我吓了一跳。

她长得,怎么如此奇怪。

到底哪里奇怪呢。

福儿不懂事,天真开口:「母亲,这个姨姨长得跟你好像哦。」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是了。

原来这就是奇怪之处。

不只是她,连英郡王也与我有几分相似呢。

柔福郡主睨了我一眼,轻视之情溢于言表。

带着婢女转身走了。

我们进去时,嬷嬷正给长公主按头。

听闻她是陛下一母同胞的长姐,陪着陛下一步步登上帝位。

陛下登基后,对她也是百般宠爱。

一应要求,无有不应。

只是,处在这般宠爱之中,她却身形瘦削,形容苍老,浑身上下都透着疲倦。

英郡王轻声道:「母亲,您睁开眼看看。」

高座上的女人睁眼,倦倦看来,眸子微微眯起。

然后,她缓缓坐直身体,招呼身后嬷嬷:「周姐姐,你也瞧瞧。」

周嬷嬷下了台阶,绕着我走了几圈。

神色越来越古怪。

长公主撑着身体站起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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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嬷嬷脸色古怪:「这位娘子与殿下年轻时,倒有七八分相似。」

英郡王早已将婢女屏退。

他轻声道:「母亲,刚才她说做梦,梦到儿遇刺身死,儿因此躲过一劫。」

长公主神色越发激动,她对我招招手:「孩子,过来。」

婆母一脸戒备,我安抚地看她一眼,将福儿交于她后,朝长公主走去。

不知为何,我对她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长公主拉起我的手,将我左看右看,颤声问:「你的左右手上,可各有一颗红痣?」

周嬷嬷急急道:「娘子,殿下并无他意,您快撸起袖子让殿下瞧瞧。」

英郡王早已背过身去。

初夏衣衫轻薄,我将袖子撸起,左右臂上两颗艳痣灼灼。

长公主眼中的泪轰然涌出。

她抱着我,失声痛哭。

从将军府出来时,已是日暮。

夜色层层涌上来,似是要将这世间一切秘密吞没。

松竹等在公主府外,见我们出来,匆匆迎上来:「是不是柔福郡主为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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