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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连生两个儿子,夫君都未给她一点资产傍身,一应家产大半在亡妻的两个孩子名下,难怪见天地来我这找优越感。
都说衣锦还乡。
此番中了举人,还是解元,自然是要回一趟村里。
城里的事情打点得差不多,我们便收拾东西回了乡。
一路颠簸,又应付村里来贺喜的老少,第二日想睡个懒觉,又被母亲吵醒。
她与父亲带着一双弟弟上门了。
牛儿念了两年多的书,如今已有模样。
虎儿生就一副奸凶相,但也比前几年要懂事许多。
这一次倒不是空手登门。
母亲拎着一大袋莲子:「都是特意挑的嫩莲子,娇娇你不是爱吃吗?」
她已许多年没有唤过我娇娇了。
嫩莲子寡淡无味。
我哪里是爱吃呢,是从前在家时,饱满的莲子都是弟弟的,没有我的份。
只有这种瘪瘪的,我才能讨上几粒。
今时不同往日,我把从城里买来的银簪子递给她。
她有点失望:「不是金的呀,你父亲、你弟弟呢,你没给准备点啥?」
给弟弟们准备了上好的笔墨纸砚,给父亲买了一袋子好烟丝。
母亲不满意。
「弄点真金白银的多好。」
我已经习惯了,也懒得与她多说。
没想到用午膳时,她突然道:「你三舅家的五表妹还记得吗?今年十五了。」
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我心里一个咯噔,母亲已经溜溜地把话全说了。
「我那娘家侄女,十里八乡都说漂亮标致,且屁股大好生养。女婿,你跟娇娇成亲也三年多了,一直没孩子。」
「堂堂举人老爷,没个子嗣怎么行呢,与其去别处寻,不如就纳了我这侄女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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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血都冲上了脑袋顶。
「母亲!」
我早就想到,会有人拿我没生孩子这点来往松竹身边塞人。
可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提起的会是母亲。
母亲拽过我,压低声音:「我也是为你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谁叫你自己生不出,让你表妹来做妾,总比旁人来做妾的好。」
「姐妹之间,还可以互相扶持。」
我脑子嗡嗡的,只觉得心肺气息层层翻涌。
松竹握住我的手:「岳母,孩子的事不急。」
母亲眉毛一竖:「怎么不急?这都三年了,我看大妮是不行了,你可不能纳别人。」
「我那侄女方方面面都不输大妮的,你只消瞧一眼就明白了。」
母亲一直重男轻女。
可我没想到,她会刺我至此。
我本想维持体面,可心里难受至极,翻江倒海,冲到外面就是一顿呕。
婆母急坏了,匆匆出来拍背。
母亲还拉着松竹说个不停,大吹表妹的好处。
松竹忍耐不住,一把甩开她,扬声道:「岳母,您没瞧见娇娇多难受吗?」
「到底谁才是您亲女儿?」
母亲脸色讪讪。
松竹踏步出了庭院:「娘,您扶着娇娇去休息,我去请个郎中来。」
婆母应声:「快去快去,娇娇一向身体好,这是怎么了。」
婆母扶着我进内室时,母亲还在嘟哝:「不就是吐了,搞得如此娇气。」
婆母可没有那般好脾气。
怼道:「娇娇是我儿媳,我便是要宠她,便是见不得她一星半点难受。」
母亲还要争辩,父亲拽住她:「少说两句。」
郎中来之前,我又呕了好几次。
急得婆母团团转。
郎中帮我把了很长时间的脉,一向淡然的松竹急得连连发问:「如何,可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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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松了手,眉眼舒展:「恭喜举人老爷,夫人这是有喜了。」
松竹定住,婆母亦是目瞪口呆。
屋子里安静良久,婆母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有喜,我要当祖母了。」
「我要当祖母了,松竹,亲家母,我要当祖母了。」
她欢喜得眼睛缝都瞧不见了。
之前她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多稀罕孩子。
如今来看,她一直是盼着当祖母的,不过怕我多思多虑,从不多言。
父亲扯了扯嘴角:「如此正好。」
母亲则道:「那如今大妮有身孕,更是不便,不如让我那侄女……」
婆母笑脸一收:「亲家母你别说了,咱们同是女人,还不能体谅娇娇的心思?」
「松竹得多狼心狗肺,这时候去纳妾?」
母亲还要分说,弟弟牛儿道:「母亲,您出去喝口茶吧。」
母亲被父亲拉出去后,牛儿朝我行礼:「母亲没有分寸,姐姐见谅。」
松竹当初的处理没错。
这几年的书,好歹没有白读。
本也有各路牛鬼蛇神要塞人到松竹身边。
甚至县令都想让松竹娶他女儿,如今我有了身孕,他们便没了合适的理由,而松竹也有了好的借口。
「夫人与我风雨同舟,此时她有身孕,我若纳妾,那圣贤书便白读了。」
婆母日日乐呵呵。
「娇娇,我当初一瞧你就是个有福气的。你看我这宝贝孙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那就是你的护身符。」
母亲却私下里说:「我这里有个一举得男的方子,你照着吃……」
我皱眉:「夫君和婆母说,是男是女都可。」
「放屁,自然是要生个儿子好,女儿都是赔钱货!」
她絮絮叨叨,我看向窗外。
云那么蓝,天那么高。
若是生个女儿,希望她能继承夫君的美貌与聪慧。
中举之后,各路奉承的话几乎把我耳膜都磨破了。
人人都道我好运气,嫁给松竹这样的好夫君。
松竹却不止一次说:「当初我克妻,又屡试不中,多亏夫人不嫌弃,不然也没有我的今日。」
一时间,全县都知道我助夫君转运。
婆娘们没事就来我身边蹭蹭摸摸,本家的姑娘出嫁前,也请我帮她们梳头,盼着能得一份我与松竹这般恩爱的姻缘。
松竹年岁见长,越发沉稳挺拔。
像是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好玉,我时常恍惚:这样好的夫君,真是我朱娇娇的吗?
当初点了他秀才的林老,如今年事已高,已经致仕。
松竹的举人答谢宴按例也给他送了请帖。
没想到他还真的赏光了。
不止如此,宴后他单独留下,递给松竹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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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祭酒当初与老朽师出同门,后又一起教导长公主的郡主和郡王,你拿着这封信去见他,想必他会给老朽一些薄面,收你入学。」
松竹很震惊又意外:「学生何德何能,受先生如此青睐?」
国子监是整个大楚的最高学府,全国举人多如繁星,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进去学习。
林老长叹一声:「老朽看过你从前的考卷,文采斐然啊!是老朽这毛病误你多年,心中有愧……」
松竹深深拜下:「万般皆是天意,若无那些年磨炼心性,学生恐也是少年意气,过刚易折。」
林老赞誉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得不错,苦难与磨炼,亦是往后你仕途的底气。」
「只盼你金榜高中,为国为民,莫要负了这一腔才华。」
林老的意思是让他尽快上路去京城。
一来,越往北边天越寒,再过些日子,路就不好走了。
二来,国子监汇聚天下人才,早些去也可早些受益。
三来,京城水深,早早地去摸清楚,对于三年后的科考有好处。
松竹却想等我生下孩儿再去。
我急了。
「这如何使得?孩子太小也不宜颠簸,若是等到半岁以后再出发,要磋磨多少时光?」
「我的身体使得,万万不可耽误夫君前途。」
本该留在乡里等他消息,可若是那般,就无法预知他的凶险。
叫人如何放心。
我反复瞧了三个老大夫,都说我身体底子好,若说多加注意,应不会有差池。
如此,松竹才松口。
他从族里挑了个会赶车又机灵可靠的小子做小厮,九月初,枫叶染上薄薄的红,我们一家也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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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村的人都来送行。
母亲拉着我的手:「你家那田地,怎的还分出一半给旁人,就不能全给我们种吗?」
牛儿朝我行礼:「长姐一路顺风,勿要担忧家里,弟弟会在家好生照顾父母兄长。」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俨然有了老学究模样。
松竹和婆母将马车改造过,黑子赶车也稳。
倒是不颠簸,就是脚程慢。
出了州里一路往北,天气便越发寒凉。
九月底的天,竟然飘了细碎的雪。
老树的叶子已经掉光,阳光照不出的暗处,有融化不了的积雪。
十月底,总算是到了京城脚下。
我们到城外时,是傍晚时分。
我托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被松竹扶着下了马车。
夕阳金灿灿,落在高大厚重的城墙之上,整个京城宛若是浑厚的巨兽,盘踞在眼前。
想不到我朱娇娇有生之年,还有如此见识。
林老在京都有座老宅,位于朱雀街上。
只有老仆看守。
他大约早就另写信叮嘱过,我们到时,老仆早已收拾妥当。
松竹第二日拿着引荐信去了国子监,果然顺利入学了。
一家人在老仆带路下,花了好几日将京都上下逛了一圈。
不得不感慨国都繁华。
街上卖糖葫芦的大爷穿的衣服,用的都是乡里里正过年新衫同样的布料。
州里流行的那些胭脂水粉,在这里都被摆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因为是前两年的款。
布庄的好些料子,一匹卖的钱就够乡下一家子吃一年。
路上随意见到的,可能都是惹不起的贵人。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坐的都是皇亲国戚。
松竹这样的举人,在乡里万里挑一,放在此处,便也只是小小一朵花。
有些美,却也不特别。
金玉这些我都不敢多瞧,只有次见到一支层层叠叠的桂花款式银簪子,喜欢得紧。
一看标价:三两银子。
吓得我扭头就走。
结果晚间入睡,松竹从袖中摸出那根簪子,插入我鬓间:「白日里见你瞧了许久,娇娇的眼光果然好,这簪子与你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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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贵,你真是胡来!」
「既是贵,那便多多戴,戴上个百次千次,算下来就不贵了。」
如此一说,也有道理。
「那你可曾给娘买东西?」
婆母早年丧夫,独自把松竹拉扯大,吃了许多苦,别让她觉得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
松竹楼我入怀:「我都瞧见了,你不是给母亲偷偷买了吗?到时候我便借花献佛……」
「我的私房钱,可全买了簪子,你把为夫都掏空了,今晚是不是得好好犒劳一下为夫……」
这人,简直没个正经。
红烛帐暖,一夜无话。
因着有孕,松竹也不让我劳累。
这一日我去国子监接他,远远见他拿着几张书卷,递给一位华服公子。
那公子神色倨傲,说了句话。
他身侧的奴仆便上前一步,给了松竹一块碎银。
松竹不卑不亢,弯腰行了个礼。
再抬头,便与我目光相接。
他神色一愕。
待那公子走后,他匆匆上前抹我的眼泪:「哭什么,我不过帮他代笔几句诗,好叫他在世家聚会上不丢颜面,如此便能得一两银,何其轻松。」
「没做什么媚颜屈膝之事。」
「可是夫君才华,不该用于此处,我恐……恐堕了夫君气节。」
也恐旁人嘲笑,看不起他。
「气节自在我心,我若守心,便不会丢。」
「京城大,居不易。我不愿见你和母亲苛待自己。」
「我是男人,自是要让你们衣食无忧。」
因着有出无进,京城物价又贵。我与婆母时刻忧虑,确实不比在州里时花销那么肆意。
没想到他日日读书,还注意到了这些。
回去后,我与婆母商议,还是得做点什么营生才好。
之前我担心,我们若再经商,难免有损松竹名声。
可如今他去帮人舞文弄墨,一来浪费时间,二来也容易让人瞧不起。
松竹自是不肯。
我轻轻问:「可是夫君怕人议论我与婆母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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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怕你们劳累。」
婆母一拍桌子:「我是做惯了的,在家里闲着,我才难过呢。」
京城营生如此之多,金银玉布料这些我们自是没那么多本钱,能做的就是投入少又有特色的。
婆母的羊肉汤熬得极妙,每年过年熬,整个村都飘香。
京都的羊肉汤铺不多,好喝的更是寥寥。
一月后,婆母的羊肉汤铺便开张了。
不过小小六张桌椅。
一开始倒也寻常。
我们还遮遮掩掩,不承想松竹大大方方带了同窗回来,与他们介绍我与婆母。
那日我未梳妆,被炉火熏得面色绯红,额头满是汗。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模样。
真真是气死人。
但松竹瞧我时眼里有光:「我妻陪我辗转应考,不惧艰难,实乃我此生大幸。」
同窗们一口一个嫂子弟妹,并未有轻视之意。
可见,大部分读书人还是好的。
许是有了口碑,店里的生意渐渐好起来。
每到饭点就没位置,有人直接拿着食盒过来打包。
也有人端着汤面蹲在门口呼啦啦吃得香。
更有那大方的贵人吃着好,一碗汤一两银,说不用找。
真真的人俊钱多。
两月后盘账,竟除了成本,已经赚了五两银。
难怪来过京城的人便不愿回,这里的银钱是好赚一些。
我月份渐大,婆母只教我收收钱管管账,她另请小厮跑堂。
幸得这几年跟着夫君,我本大字不识一个,如今却能丝毫无阻地看账本。
这一年,我们是在京城过的年。
此起彼伏的烟花,延绵一夜的鞭炮,翻滚不息的古董锅。
虽人在异乡,但最爱之人已在身侧,亦是团圆好年。
翻过年开春,我痛了两天两夜,总算生下了与松竹的长女。
他两天未睡,拉着我的手贴在脸上:「以后咱不生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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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要个儿子?」
「我只要你平安无事,我这两日,可是吓坏了。」
得夫如此,还有何求。
福儿摇摇晃晃地长大,羊肉汤的生意一直火爆。
福儿周岁时,婆母给她打了个长命锁,用了八两银。
以前可想都不敢想。
婆母有次私下里说:「没想到咱们在京都,一年能挣百来两银子。」
「哪怕松竹考不上,咱们拿着这些钱回乡,这辈子也能过上好日子。」
说完她又抽自己嘴巴:「呸呸呸,松竹一定考得上。」
日子平静顺遂,很快迎来了三年一回的科考。
京都举人那般多,一开始听说他是一省解元,也吸引了多方目光。
然几年过去,他似是资质寻常。
我也听得议论,说鸡头到了京都,不过是凤尾而已。
京都许多高门大户,自幼饱读诗书。
他们接受的资源便与松竹不同。
寒门举子,要过科考中进士已是千难万难,进头甲就更是难如登天。
这几年,松竹夙兴夜寐,不曾有过懈怠。
其他学子亦是如此。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松竹能否安然走过去,我着实没有把握。
考试前夜,我们早早睡下。
他见我愁眉不展,反而安慰我:「尽人事听天命,担心亦无用,不如早早睡去。」
我撑起手,亲了又亲。
毫无警示。
第二日送考,天色微明,人头济济。
我想亲亲他,确保万一。
又担心同窗议论。
不承想松竹托住我的后脑勺,对我粲然一笑。
然后便吻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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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呆了:「这可是天子脚下。」
他摸摸我的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便是陛下面前,我也亲得。」
我又是羞又是心动,便在此时,脑中闪过几个画面。
我急切拉住他的手:「这次科考试卷,有一题是主战还是主和,主考官主和,你答的主战,会因此落榜。」
去岁冬,北狄进犯,连下三城。
京城也一度进了些流民。
天子脚下,消息灵通。
我日日在店里,听得许多人也议论此事。
听说陛下有意将长公主幼女柔福郡主送去议和,不过有老臣反对,此事还未有定论。
也有坊间消息,主战的官员,有好几个被寻了名目贬谪了。
如今,朝野中主和的居多。
松竹神色一绷。
我拉住他的衣袖:「如今还来得及,一会你入考场时,也写主和。」
他深深凝我,眸光坚定:「牺牲女子来换取国安,不过是饮鸩止渴。你曾说怕堕了我的气节。」
「主战,便是我的气节,亦是民族气节。」
他抚着我的脸,无比愧疚:「娇娇,对不住,我没法违背良心,我不能改。」
「此番,你怕是当不上进士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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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探头,万丈霞光落于他身。
我朝他嫣然一笑:「夫妻同心。我敬慕夫君,便是因你始终有自己的坚持。」
「大胆地写,我与婆母都会支持你。」
他紧紧搂住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回家后,便与婆母细说此事。
婆母叹息良久,不过很快也自我开解:「下回再来呗,多大事,一次就中的,本来也没几个。」
因着知道没法中,心态反而轻松了。
考完后,考题果然有主战主和。
几乎九成多的人都是主和。
天子脚下,谁还不知道点朝廷动向?
一听松竹写的主战,同窗们嘴上不说,面上均是闪过惋惜。
倒是松竹姿态坦然,道:「是我疏忽,一心读书,倒是不知上头风向。」
夜间我问他,为何撒谎。
他摸着我的背:「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好些同窗已经考了四五回。怎能强求他人与我一般?」
「我证我心,我行我道。」
「若有人同道,自是快事。却也不能贬低他人之道。」
不愧是我夫君,如此豁达。
如此到了四月初,该放榜了。
我们住的这条街,也有许多举子居住,天色还未亮,便有同窗敲门:「季兄,季兄还未起吗,看榜去了,去得晚可没有好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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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竹睡眼惺忪去开门:「我便不去了,左右中不了,李兄快些去,你一定会高中。」
李林劝了两句,奴仆催促得紧,他便匆匆而去。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打哈欠:「真的不去看看?」
松竹扑上床:「不去,既已被闹醒,不如好好活动活动筋骨。」
得!
睡不成了。
榜单张贴在礼部衙门,据我们住处还远着呢。
日头爬上不久,便听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我用帕子胡乱擦着脸,懒懒地道:「估计是哪家中了,正放炮贺喜呢。」
一时又听到锣鼓开道,热闹喧天。
声音越发近了。
本朝惯例,科举中了贡士的考生,都可以参加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
所以,只要高中,就会有报喜官。
瞧这架势,名次多半是靠前。
莫非是街尾的张举人?
前些天他在松竹面前可是好生得意,说此番他作的文章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水平。
定能得个好名次。
终还是按捺不住八卦之心。
我蓬头垢面地拉开门,福儿还扯着我的衣袖要喝羊奶。
便与门口站着的一排红衣衙役来了个面对面。
我愣了。
他更是怔住。
上下打量我一番,又退回去核对了一番门牌,问:「此处可是季会元的家?」
「啥?」
「我家夫君是姓季,但不叫……」我下意识反驳后突然反应过来,改口,「我夫君名为季松竹。」
红衣衙役猛地一敲锣:「那就对咯!」
偌大的声音吓得我下意识低呼一声。
松竹一边系着衣服一边匆匆出来,急急问:「娇娇,娇娇,你没事吧?」
衙役嘴角抽了抽,扬声道:「恭喜季家公子高中会元,小的们给您送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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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人噼里啪啦一顿敲。
我跟松竹都懵了。
衙役见我们如呆头鹅一般,催道:「季会元,季夫人,是不是得放点鞭炮庆祝一下?」
对对对。
可我没准备啊。
谁承想松竹能中,还中了个第一名!
好在李林从人群里挤出来,热汗淋漓:「我这有我这有。」
他自己没考中,鞭炮倒是省下来给了我们。
没一会,去买菜的婆母也小跑着归家。
见到一院子红衣衙役,她把菜一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边感谢祖宗感谢菩萨一边还不忘吩咐黑子:「快,快快,去买几箩筐鞭炮来。」
我也回过神来,赶紧打点请衙役们和看热闹的街坊邻里喝茶吃糖。
万幸前几日我买了好些瓜子糖果,本想自己解解馋,没想派上了用场。
一家子晕乎乎的,实在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松竹心细,特意又去看了榜单,发现两百多名中了的贡士里,竟有不少是主战的。
「如此想来,恐怕陛下的心思有所转变。」
到了第二日,他去书院答谢恩师。
祭酒李大人与他独谈,也隐隐露出了这个意思。
听说阅卷结束后,主考官将高中的名册和试卷呈送陛下。
然陛下划去了好些名字,说是再重新挑挑。
考官们凑在一处研究,发现被划去的都是主和的。
几个主战的则全部留下了。
那几个主战的本来是陪衬,言辞也不够激烈,是考官们为了不一边倒凑数的。
如此一来,哪还有不明白的。
松竹因抱着必定落榜的心态,洋洋洒洒,侃侃而谈。
考卷被重新挑出,得了青眼。
所以,我一开始的预见没有错,只是没想到会有如此转折。
我很惭愧:「是我所见画面不完整,以至于那日出了丑。」
现在京城茶楼酒肆都在传言松竹是在被窝里接的喜报。
都没法分说。
松竹握住我的手:「若非你提前告知,我也不会破罐子破摔,索性一吐为快!」
「还是要多谢我家娇娇。」
放榜后不久,我带松竹去置办新衣。
遇见那时让他写诗的张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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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他那点才学,自然是没中。
见了松竹,他凉凉嗤道:「当初季会元帮本世子写诗,也不过尔尔。没想到居然被你歪打正着……」
我很气。
怎么是歪打正着,夫君日日温书,从不曾懈怠。
正要辩解两句,松竹已经拉住我,他不卑不亢对着张世子笑笑:「世子说得是,季某也是运气好。」
张世子瞪他一眼,道:「你也不用假谦虚,你的文我看了,的确言之有物,慷慨激昂,其实我与你想法亦是一样。」
嗯?
回去路上,我感慨:「这张世子真是……」
松竹淡淡一笑:「世家子弟性子傲了点,底子却是好的。若真是品行不端,我当初也不会赚那点银钱。」
上了榜,中了会元,就意味着一只脚迈入了官场。
不过现在还不是欢喜的时候,因为四月二十还有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
殿试会分三甲。
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称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一般百人左右,赐进士出身。
剩下之人便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排名的先后,都会影响以后官场仕途。
然我跟婆母很看得开。
总之是考上了,至于到底排在第几甲,那都不是最重要了。
季家也就是曾祖父辈出过一个童生呢。
殿试前一夜,我与松竹早早便睡了。
虽说哪一名都不要紧,可形式还是得走一走。
没想到这一亲不要紧,我直接脸色大变。
松竹察觉不对:「怎么了,可是又见到什么,慌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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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勉力笑了笑:「我看到柔福郡主跟陛下请求,要嫁与你为妻。」
而松竹严词拒绝,最后郡主盛怒,陛下不喜。
此前朝廷主和,因陛下没有年龄合适的女儿,便是要这位郡主去和亲。
后来陛下在朝堂上让内侍念了松竹的考卷,表明主战的态度。
几番拉扯后,听说近来已经定下了将帅人选。
我握紧松竹的手,心跳如雷:「松竹,她是郡主,又跟陛下请了旨,你万万不要违背。」
「你我夫妻同心,我怎可另娶旁人。」
烛火之下,我细细摩挲他的脸:「我心有你,你心亦有我。如此便够了,我知你心怀天下,若是被陛下不喜,你这一腔抱负如何施展?」
「夫君,你答应我……千万不可违逆旨意。」
松竹喉结反复滚动,良久闷闷应了一声。
一夜,再也无话。
第二日起来,我精神恍惚。
婆母让我在家等信,她去看顾店里。
我却心慌意乱,无法静心。
索性带着福儿一起去了店里。
福儿如今快有两岁,极为好动。
有客人问我一句话的工夫,她爬过高高的门槛,晃到了马路上。
一辆马车飞驰而来。
我骇得神魂出窍,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冲过去抱着她一滚。
母女两个擦着马车轮而过。
万幸。
只衣袖被刮破,半个胳膊露在外面。
我抱着福儿大喘气,因为恐惧,身子仍在发抖。
此时,面前突然多了一片阴影。
一个华服公子屈膝蹲下,语气温和:「娘子和孩子可有事,是车夫莽撞,冲撞了娘子。」
我抬头,与他对视。
公子约莫三十出头,生得星眉朗目。
但是好生奇怪。
这张脸,怎的看着如此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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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脑中也闪过几个不相干的画面。
华服公子看清我五官亦是愣了愣,然后伸手扶我衣服未破的那只手。
我就着力气站起,退后两步:「是我看顾不周,才让孩子上了马路,惊扰了公子的车。」
他根本没听,直直盯着我裸露的手臂。
我脸色绯红,伸手捂住,草草行礼,语气冷了几分:「多谢公子,我这就带孩子回去。」
他回过神,脸色亦是羞愧,却还是问:「敢问姑娘,右臂上是否也有一个红痣?」
婆母这时候出来了,恰好听得这句话。
她怒火翻涌,道:「这是我家儿媳,公子注意分寸。」
他身后的侍从上前:「大胆,我家殿下可是英郡王,你们怎可如此无礼。」
英郡王,长公主的长子,当今陛下的侄儿。
婆母吓得脸色都白了,却紧紧将我护在身后。
英郡王斥随从:「不可无礼!」
他朝我作揖:「娘子勿怪,实乃有一表妹,自幼走失,家里一直想寻回,她左右右臂各有一颗红痣。」
如今,我左臂红痣已现,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婆母很戒备,摆摆手:「没有没有,我儿媳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姑娘。」
英郡王满是失望:「如此,是我唐突了。」
他道了歉,又坚持留下十两银子。
马车走远,福儿拉着我的手:「母亲,我刚才看到这个伯伯被箭射了!」
我愕然看她。
她奶声奶气:「这么长这么长的箭,好多血哦!」
是的,我刚才也看到了。
这是福儿第一次展示她与我同样的能力,也是我第一次预见松竹之外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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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乱如麻。
到底还是不忍,将福儿推给婆母:「母亲,我须得去提醒他一回。」
我假借自己做了个梦。
他竟也信了。
下了马车进了一旁的酒楼。
不过半个时辰,有染血的侍卫匆匆而来:「殿下,刚才有人埋伏在路边,对着马车乱箭齐发。」
英郡王瞳孔猛缩,愕然看我。
「娘子,随在下回一趟公主府吧,必须得回。」
我小小一个贡士娘子,夫君尚未授官,哪里能违背郡王。
我们一家三口坐着马车去了公主府。
这一条街,都是世家大族。
以往就是路过,我也得屏住呼吸。
万万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进来。
公主府大得我无法想象,我们跟着英郡王一路往里,到了后院。
进了一个偌大的院子,有衣着精致的嬷嬷上前:「郡王,郡主正在里头闹呢。」
便听得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母亲,您去跟皇帝舅舅说说吧,我就想嫁给他!」
「若不是他,如今我已嫁给北狄的野人了。」
长公主的声音显得中气不足:「人家已有妻室,且他当着陛下都拒绝了,荒唐!」
「农妇而已,让她做个妾就是。」
「母亲……母亲……」柔福郡主一个劲地撒娇。
我听得心肝胆都在颤。
松竹,竟还是拒了这门婚事。
陛下不知有没有迁怒于他,他将来的仕途又该怎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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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郡王大约是不想内宅之事被外人听去,当即扬声:「母亲,儿有重要的事找您。」
谈话匆匆结束。
柔福郡主出来时,朝英郡王福了福身:「兄长。」
我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在梦里,只听到她的封号,却并未见着正脸。
如今一瞧,我吓了一跳。
她长得,怎么如此奇怪。
到底哪里奇怪呢。
福儿不懂事,天真开口:「母亲,这个姨姨长得跟你好像哦。」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是了。
原来这就是奇怪之处。
不只是她,连英郡王也与我有几分相似呢。
柔福郡主睨了我一眼,轻视之情溢于言表。
带着婢女转身走了。
我们进去时,嬷嬷正给长公主按头。
听闻她是陛下一母同胞的长姐,陪着陛下一步步登上帝位。
陛下登基后,对她也是百般宠爱。
一应要求,无有不应。
只是,处在这般宠爱之中,她却身形瘦削,形容苍老,浑身上下都透着疲倦。
英郡王轻声道:「母亲,您睁开眼看看。」
高座上的女人睁眼,倦倦看来,眸子微微眯起。
然后,她缓缓坐直身体,招呼身后嬷嬷:「周姐姐,你也瞧瞧。」
周嬷嬷下了台阶,绕着我走了几圈。
神色越来越古怪。
长公主撑着身体站起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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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嬷嬷脸色古怪:「这位娘子与殿下年轻时,倒有七八分相似。」
英郡王早已将婢女屏退。
他轻声道:「母亲,刚才她说做梦,梦到儿遇刺身死,儿因此躲过一劫。」
长公主神色越发激动,她对我招招手:「孩子,过来。」
婆母一脸戒备,我安抚地看她一眼,将福儿交于她后,朝长公主走去。
不知为何,我对她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长公主拉起我的手,将我左看右看,颤声问:「你的左右手上,可各有一颗红痣?」
周嬷嬷急急道:「娘子,殿下并无他意,您快撸起袖子让殿下瞧瞧。」
英郡王早已背过身去。
初夏衣衫轻薄,我将袖子撸起,左右臂上两颗艳痣灼灼。
长公主眼中的泪轰然涌出。
她抱着我,失声痛哭。
从将军府出来时,已是日暮。
夜色层层涌上来,似是要将这世间一切秘密吞没。
松竹等在公主府外,见我们出来,匆匆迎上来:「是不是柔福郡主为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