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样有感觉吗?」语毕,我凑向他脸庞,又偷了一个吻。
「曲、灵、灵!」
他咬牙切齿,却由着我为所欲为。
我忍不住想笑。
难道他不知道,他越这样我就越想逗他?
突然我又想到一件事,正色问他道:「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早在我搬到这里来的第一天清晨,他故意吓我的时候,就是用血在镜子上写下了我的名字。
男鬼不太自然地说:「我就是知道。」
他挣扎了一下,掀开毯子想逃。
我见状赶紧搂住他的腰,像八爪鱼那样四肢都攀在他身上。
这只鬼害羞的样子简直太好玩了。
他明明总是很不情愿,却又不会对我怎么样。
总是不要的样子,在我眼里基本就等同于欲拒还迎。
我俩好像颠倒了身份,好像他才是一个无害的人类,而我是那个纠缠小书生的妖精鬼魅。
要放我以前,我是绝对不会这样的,就是因为活不了几天了,没什么可顾及的了,再不及时行乐,那就白来这世上二十几年了。
我无赖一样地威胁:「你不说实话,我就不放开你了。」
男鬼满脸写满无奈。
沉默了会儿,他看向我,十分不解地说:「曲灵灵,以前真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人。」
12
以前?
我愣了下,心脏像被一根丝线拉扯收紧,但那不是痛,这感觉令我醍醐灌顶,唇边仿佛也尝到了一丝意料之外的甜。
我差不多已猜到了答案,但还是装作迷茫地问他:「什么以前?」想听他继续说。
「青林高中。」男鬼不再看我,平静且肯定地说,「你高中是在青林念的,201X 届。」
我点点头,「是的,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男鬼重新面向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你以前那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总喜欢……喜欢对男人动手动脚!」
说起我高中那会文静内敛的好学生模样,再看看我现在这样肉贴着肉在床上对他搂搂抱抱。
我脸颊浮起两片燥热,就放开了他。
男鬼:「怎么不抱着啦?」
我眼睛发亮,伸手就要去抱,「既然你喜欢,那我……」
他防贼似的赶紧抱着枕头躲开,翻身掉到床底,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我捂着肚子笑到不行。
笑着笑着,心口蓦然一酸,眼泪就出来了。
13
和一只鬼同居的日子,听起来很诡异,但我们相处得很平和。
有时我会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仿佛已经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夫妻的默契感。
如今我的生命就像一个走到了倒计时的沙漏。
在家里看到男鬼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才知道,以前很多见不到他的时候,并不是他在故意躲着我,而是我的健康状态还没到可以和死去的鬼魂无障碍交流的程度。
活人和死人是有壁的,磁场不同,即使同在一个空间也并不能相见。
男鬼有次问我,我是怎么落到这种情况的。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告诉他:「这里面长了个东西,恶性的,做手术成功的概率只有 5%。」
他沉默了许久,问我:「所以你就放弃了?」
我说:「我本来就无牵无挂,一个人来,一个人走。而且高中你不是认得我吗,应该也知道我是个孤儿,每天上完课都要去甜品店打工挣生活费,从小到大过得都很辛苦。」
我蛮自豪地挺胸说:「当年全校只有我这么可怜,所以我很出名的,怪不得连你都记得。」
男鬼看向我的目光,温柔得让我联想到吹拂在山谷里的春风,可以抚平我这半生受过的一切伤疤。
顿了顿,他犹豫着问我:「那你还记得我吗?」
「你这么帅,我当然记得。」我不假思索道。
男鬼轻轻抿了抿嘴唇,面上浮现出一些期盼和腼腆。
又让我起了想逗他的心思。
我小小琢磨了一会儿,歪歪头说:「但你应该死了有蛮久了吧,死人和活人是不一样的,肯定你和生前的样子都不一样了,所以就算我记得你以前也想不起是谁了,要不你给我看看你以前的照片?或者,你跟我说说你高中的事迹?」
男鬼全程一副你好烦的模样面对我。
我话锋一转,又提起:「要不干脆跟我说你到底怎么死的,咱们一个学校的,你这种级别的帅哥出了事我肯定有耳闻,这样就知道你是谁了。」
我依然执着于他的死因。
男鬼果然脸色马上变了,非常不高兴地说:「曲灵灵,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我手贴在胸口,笑盈盈地看着他说:「心在这儿呢,肺也在这儿!」
男鬼不敢看我手捂着的地方,忙站起来走到房间躲起来了。
14
那天晚饭时,男鬼说准许我继续在这儿住下去。
我琢磨他难道是因为知道我不久于人世,对我产生了同情,便让我放心在他家住到死的意思?
好意我心领了。
怎么说这么做实在很不厚道,我也挺怕到时没人给我收尸。
我继续做着在美容院的工作。
人呐,就是这样,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就要辛苦劳碌。
我的身体情况越来越差,大部分时候连饭都吃不下,日常全靠妆容提提气色,如此倒没让谁知道我差不多已是个活死人的事实。
这天正在上班,小琳急吼吼跑上来找我,说学长来店里了,招呼我下去看。
我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姐夫就是学姐的老公。
下了楼,看见同事们都围着那个一个男人甜甜地喊姐夫。
我疑虑地盯着那道背影。
他转过身来时,我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小琳激动地用胳膊杵我,「学长好有魅力啊,你说他是不是比以前更帅了,唉?你怎么没反应啊。」
我面向她,蹙起眉问:「学长?」
小琳猛地一拍脑门,「哦哦!我想起来了,你大学不是跟我还有学姐一个学校的啊,看我这脑子,都把日子过迷糊了。」
她接着说:「学姐和姐夫在我们大学里很出名的,大家都很羡……」
我打断她的话,「我记得学姐以前也有个男朋友,难道不是同一个?」
「你说的是咱们那时候的校草吗?这我就不清楚了,当初她跟那个校草只是走得比较近吧,不过听说毕业后确实在一起了。」
「学姐和他大学不在同一所学校?」
「不在啊,而且好像还是异地,学姐大学时期的男朋友一直都是现在的姐夫。」小琳指着楼下那个一身风流气的男人说。
「咱们别说这个了,」小琳有所避讳地压低声音,「听尚阳说,那个人今年年初去世了,学姐很忌讳提他。」
尚阳是学姐的亲弟弟,他经常来店里,我跟他打过几次照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学姐身边的男人,怎么都不该是现在楼下这个。
复杂的时间线和感情关系使我头痛欲裂,一旦稍微深入去想,就眩晕到眼前发黑。
我想再问问小琳其他问题,一扭头看到她早跑到下面凑热闹了。
我站在楼梯上,心事重重地看着楼下的学姐。
她察到我的目光,转头朝我看来。
那张美丽的面庞此时在我眼中深不可测。
我们对视了几秒,她友好地冲我微笑了下,首先移开目光,挽上男人的手离开了。
15
我在半年前才收到学姐订婚宴的邀请函,才短短几个月,她身边的男人就换了人。
而她的这个美容院,刚巧就是在半年前开始筹备的。
中间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有尚阳能告诉我。
在我来店里的第一天,尚阳就对我产生了兴趣。
我很明确地拒绝过他,可他越挫越勇,整日不停来我面前晃悠。
今天我终于同意他送我回家。
尚阳听到我住的地方没什么反应,只感慨了句,「你住得可真够远的。」
在车里,我试图跟尚阳套话,问他,学姐和之前的男朋友怎么分开的。
尚阳莫名其妙地呵笑了声,看着前面转动方向盘,「你说居浦南啊,他命不好呗,我姐这样的女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娶到的。」
我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他怎么就命不好了?」
尚阳扭头看我,不高兴地说:「灵灵,你怎么总跟我说别的男人啊?我就在你面前,你都不关心关心我。」
我干笑了下,「我关心学姐不也就是关心你吗?」
「我姐有人疼,被我姐夫整天捧在手心里当块宝,跟那个人可不一样。」
我还是不放弃地开口:「那个人……」
「灵灵!」尚阳说翻脸就翻脸,突然刹车转头怒视我,「别再提那个居浦南了好吗?也不嫌晦气!」
我没再说话。
尚阳看我这样,怕吓到我似的,又妥协地说:「好吧好吧!你们女孩子好奇心就是重,你别老想着我姐跟居浦南了,我实话告诉你,我姐跟他分手就是因为他不行,这回你知道了吧!」
他。
不。
行……
我嘴角抽了抽。
这话要是被当事人听见,估计得气得再死一遍。
尚阳的话未必能信,但我还是不由思量起那个人的形象模样,不住地好奇起来……
难道……
真的不行?
16
尚阳把车开到了小区门口,我下车时,他执意要送我上楼。
我微笑着答应了。
这个尚阳对学长怀有敌意,说人家不行,就跟自己试过似的。
我心里窝着口气,在车里时就想发作了。
他要进小区送我,正合我意。
小区方圆几里都是一片寂静,小区里面更是沉寂异常,只有大门的保安亭里亮着一盏灯,一名老保安昏昏欲睡地坐在里头。
尚阳刚踏进小区大门就打了个冷战,仰头看着面前的几幢楼说:「你这住的什么鬼地方,怎么全都黑漆漆的,是不是没住人啊?」
我安慰他:「新楼盘,暂时还没有多少人搬进来。」
「这儿有够冷的,跟他妈进了墓地一样。」
他说着回头去看门口的小区名,「云间花园,名字也他妈很阴间。」
我笑笑,「到家就不冷了。」
尚阳脸上显露一抹得逞的怪笑。
电梯门才刚合上,尚阳就迫不及待地想搂住我。
我推开他,他又凑过来想亲我。
突然电梯里灯光开始一明一暗地闪烁起来,还伴随着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啪」的一声,一道巴掌声清脆的响起。
灯又忽然亮起来了。
我看到尚阳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我,「灵灵,你不愿意就说不愿意,打我做什么!」
我茫然地摊开手,「我没打你啊。」
尚阳压着火,指着脸上那个红红的巴掌印大声说:「你没打我,那我脸上这是什么!」
我靠近他仔细观察,委屈地说:「可是,我的手和这个印子大小不一样啊,你看。」
尚阳转身照身后电梯墙上的镜子,看了眼我的手,又摸了摸脸上明显小了好几圈的巴掌印。
那根本就是个小孩子的手印。
他脸色唰地就白了。
我在心里偷笑,奇奇妙妙这一巴掌打得可有够重的。
尚阳紧紧闭住嘴,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电梯到了楼层,他赶紧跑了出来。
我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尚阳一个劲地往后望,催我快点。
我并非有意,只是今天的门锁好像出了毛病,怎么都打不开。
我想明白又是家里的男鬼在闹别扭,他不肯我带男人回家。
尚阳又开始催:「快点啊,你是不是不想我来啊!」
「真不是。」我无辜地说,「锁好像坏了。」
走廊空气阴冷,没一会儿尚阳就开始打哆嗦了。
他怕得要命,可还是色心不死,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钥匙推开我,「我来!」
他开着开着,语气突然变得油腔滑调,「灵灵怎么比我还心急?哥哥正在开门啊,你乖,别闹。」
我在他身后「啊?」了一声,「你叫我吗?」
尚阳身子定了定,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那只苍白纤细还做着黑色美甲的手,侧过脸慢慢地转向我这边。
我两只手都好好揣在兜里,什么都没干。
尚阳「嗷」地惨叫了一声,用力撒开那只手。
他哆哆嗦嗦地贴在墙上,整个人像个被霜打过的蔫茄子,「刚,刚才是谁握的我的手?」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御姐鬼的手。
我真要被他们笑死,但面对尚阳还要装得无知无觉,「什么手?我没看到啊。」
尚阳咽了口唾沫,被吓得有些半傻了,「有的……是,是一个女人的手,冷得就像冰块。」
17
他都这样了,偏偏大家还要闹他。
又有谁跑到他背后用小手指戳了他一下,尚阳惊弓之鸟一样尖叫着弹跳起来。
「你怎么了?是看到什么了吗?」我关切地问。
尚阳顺着身后的门滑坐下来,呆呆地打冷战。
忽然他钝钝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一片猩红色的液体正从他身后的门缝下缓慢溢出,那是血,就像有生命一样,四面楚歌地把他围起来。
尚阳跑了,屁滚尿流。
寂静的公寓大楼里,到处回荡着他高亢的惨叫声。
我冷眼瞧着他那副草包的模样,知道他以后都不会再纠缠我了。
鬼邻居们都出来说还没过瘾,我笑着跟他们说,我可不能天天都带活人来给你们戏弄。
他们就说:「这种渣滓就是得由我们来给他上一课!」
他们整日待在公寓里,难得找点乐子,尚阳都走了,他们还意犹未尽。
全程只有家里的男鬼无动于衷。
尚阳这一走,门锁就恢复如常了。
我走入家门,四处不见男鬼的踪影。
通常我每天下班回来,他都会在门口迎接我,就像一只等主人下班的小狗。
今天这种情况,基本就是他不高兴了。
我觉得莫名其妙,但没办法,还是要哄着。
我在每个房间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通,最终在卫生间的浴缸里发现了他。
男鬼半躺在里头,胳膊气呼呼地环在胸前。
我说:「你洗澡啊?」
男鬼瞥了我一眼,「死人是不用洗澡的。」
我坐在浴缸边缘,笑着问:「那你这是干吗呢?」
他更不愉快了,撇开脸不看我。
我问:「对了,你知道刚刚外面那人是谁吗?」
男鬼表情拽拽的,「没兴趣。」
看来他没见到尚阳。
我迟疑了下,突然想起来问:「喂,你身体是不是不太行啊?」
男鬼皱起眉,听不懂我的意思。
我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就是那方面。」
男鬼微微一愣,坐起来身子,抬腿踏出浴缸。
他背着我恼羞成怒地说:「曲灵灵,你真的是!」
后面不知道是词穷还是害羞,说不出来了。
我就是喜欢看他这个样子,哈哈笑着看他走向卫生间门口。
鬼是看不出害羞的反应的,他们的皮肤总是遍布不正常的苍白感。
但如果他还拥有着鲜活的身体,一定早就从头到脚都红透了,就跟只焖山羊似的。
我突然止住笑,想到了关键的事情,捂着嘴巴不可思议道:「啊,你不会……不会至今还是个雏吧?」
男鬼身型定了定,侧过头来阴恻恻地瞪了我一眼,出门拐个弯,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18
我那些关于鬼的刻板印象,在他这儿被彻彻底底地颠覆了。
我一想起来就想笑。
打开淋浴头洗澡,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
其他女孩子不敢上体重秤,是因为怕自己太重,而我这一年来一次都没有量过体重,只是因为我的体重正在急剧消减。
可能不日后,我的所有也就要变成那小小的一坛骨灰。
那么等我离开这里后,男鬼、邻居们,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关上花洒,伸手去拿墙上的浴巾。
一只脚刚踏出淋浴间,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明明睁着眼,眼前却蒙上了两片黑。
这种状况我很熟悉,这是我生病后最常出现的反应。
我虚脱地跌了几步,摔倒在浴室瓷砖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听到男鬼在门外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话,眼前的黑似乎又浓重了些,随后闭上眼,不省人事。
19
朦胧中,我听到浴室外面来了不少人。
他们很快找进了浴室,两名女护士扶我起来,问我:「是你叫的救护车吗?」
我还正发蒙,一个女护士看到我的小腿,低呼:「摔成这个样子了,你家里没人吗?」
我缓缓摇头。
想必是男鬼为我叫的呼救。
我稍微动了动腿,疼得不住嘶气。
医生在外面说:「骨折了吧,快收拾收拾去趟医院吧。」
护士搀扶我进卧室换衣服,我关上门,她们就先在外面等着。
我打开衣柜找要穿的衣服,感到身后一阵微凉感接近,扭头看到表情担忧的男鬼。
四目相对,我们都有些尴尬,不约而同地躲开视线。
是因为,此时此刻我身上只穿着浴袍,而里头是真空的。
但摔倒的时候我记得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护士进来时我却盖着浴巾,想必也是他提前做的。
我轻咳了声,耳垂微烫,说:「那什么……谢谢你了。」
男鬼一板一眼地回:「不客气。」
我看他。
他也看着我。
然后我客客气气地请示道:「我要换衣服了,能请你回避一下吗?」
他似是没想到我说的是这个,匆忙转身走开。
我往身上套了条裙子,以便到医院治疗我的伤腿。
在抽屉里寻找医疗卡的时候,男鬼突然叫住我:「灵灵。」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
不同于之前用血写在镜子上恐吓我,还有后来羞愤地说我不像女生的时候。
这一次,他没有带上我的姓氏,语气温和怜惜,带着隐隐的关怀。
我这一生鲜少有被如此温柔对待,面向他,心脏被安抚地平缓柔和,像一汪被春日晒得温温的溪水。
「你能把那个带上吗?」
他指了指床头他的骨灰盒。
20
救护车使向医院,我腿上疼得不轻,医生护士们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一直在和我聊天,
一个女护士问我:「我们进你家,好像没看到其他人,那是谁给医院打的电话啊?」
另一名护士也看向我问道:「是啊,而且门敲了两下就自动开了。」
她俩表情都不太对劲,想到了什么但不好说,充满疑惑地看着我。
我只好说:「额……应该是我朋友吧,他急着赶火车,打了 120 就走了,门帮我留着。」
护士们终于松了口气。
男医生笑着说她们:「不然你们以为在闹鬼?咱们这行对玄学这种事不可信其有,要随时谨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啊。」
说着他紧了紧衣襟道:「怎么突然这么冷,空调是不是开太低了?」
护士说:「空调没开呢,就是比来时冷许多。」
「怎么回事?突然降温了?」
我垂下眼,偷瞄了眼正坐在我身侧的男鬼。
只有我看得见他。
男鬼应该是太久没出来过了,他很不适应,瞻前顾后,心神不定,像一只容易对陌生环境应激的家养猫。
我顿然心酸。
他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天之骄子,拥有着天生的好条件和物质,本应平安快乐地度过这半生,如今阴阳两隔,连见见阳光都成了奢望。
我的心口就像被一团浑浊的气压封固着,久久无法舒缓。
到了医院拍了片子,我左腿摔得不轻,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
我跟男鬼打趣,「还好没骨折,不然过几个月火化完,人家看到钉子肯定还觉得稀奇。。」
男鬼呵笑一声,「你心态可真好。」
我笑眯眯,「有你自荐来陪床,当然好啊。」
男鬼羞恼地看往别处。
21
医生建议我留院观察两天,给我安排了病房。
病房不是独立,一间房三个床位,还是混住的。
今晚床位紧缺,我的这间病房里除了我另外两个都是男性。
一个据说是个惹了事被打伤的小混混,另一个是在这儿躺了六年半的植物人。
我一进来小混混就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护士说,如果我不介意多等会儿,她可以去帮我协调床位。
有一只鬼陪在身边,就算他是十个小混混我也没在怕的。
我婉拒了护士的好意,淡定自若地走过小混混的床位。
男鬼不离身地陪着我。
毕竟阴阳相隔,他不能为我做什么,但就算这样,也要静静待在旁边。
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又是一副仿佛在想心事的模样。
有其他人在场,我也没办法陪他说说话。
没有手机,没有游戏,这样子的男鬼让我想到晚年孤寂的老头和老太太,心想他这样真的不会无聊吗?
夜晚的住院部算不得安宁,走廊上一直有人来来回回,打热水的、上厕所的、串门和洗漱的。
靠门的小混混躺在床上刷聒噪的短视频,时不时发出阵阵逗笑。
护士查完房后熄了灯,小混混就放下了手机,一秒入睡,鼾声震天。
我小声问男鬼:「你不睡吗?」
他还是坐在我床边,连姿势都没换。
听到我问,只是抬了下眼,月光黯淡的夜色间,脸庞显得邪魅浓艳。
「怎么睡?」他反问我。
我拍拍身旁的空位,「在家里怎么睡在这儿也怎么睡啊,快来快来,被窝都给你暖热了。」
22
他自然不肯,这次却没再羞恼地呵斥我。
我总不能霸王硬上钩,便不再管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熟睡中被周身的一股寒气冻醒。
我以为男鬼熬不住还是上来了,往身旁一摸,却空空如也。
周围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地讨论我,这感觉十分诡异。
「她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要不你摸摸,看凉了没。」
「你怎么不摸?」
「摸吧摸吧,等那个帅哥鬼回来有你们好看!」
帅哥鬼?
我眉心一跳,猛地睁开眼。
凑在我面前围观我的几只鬼惊吓地朝后退去。
我粗粗扫了他们一眼。
他们全都穿着这里的病号服,乍一看跟这儿的病人没有分别。
但我早已和公寓里的一群鬼邻居打交道打得多了,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们是人是鬼。
现在这个不重要。
男鬼去哪儿了?
我四处寻找,甚至把头垂到床底去看,都没有找到男鬼。
鬼魂们还不知道我能看见他们,互相问道:「她在找什么?」
我看向他们说:「你们说的帅哥鬼,他去哪儿了?」
23
鬼魂们被我深深震惊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人,哦不,一鬼来回答我的问题。
我点点头对他们说:「是的,我能看到你们,因为我差不多已经是你们的半个同类了。」
自然也有一些我从小就灵异体质容易撞邪的原因。
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高个儿鬼说:「你说的是今天外来的那个?」
见我眼神期盼,他摇摇头说:「我们刚从太平间上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了。」
我感到费解。
他能去哪儿?
男鬼和我说过,鬼魂是不能离开自己的骨灰太久的。
想到这里我看向床头。
本来好好放在那里的包已经不见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隔壁床位上的小混混。
我的心咚得沉了下去,忙问这几只鬼:「那这张床上的那个男人呢?你们有没有看见?」
一个鬼想起来了,对我说:「好像出院了吧?」他挠头,「怎么大半夜出院?」
我什么都明白了,拖着伤腿急忙去找值班护士。
小混混确实出院了,走得匆忙,连手续都没办。
走廊处的监控显示,是他鬼鬼祟祟地带走了我的包。
他可能以为里面会是值钱的东西,然而里面只有一只骨灰盒。
骨灰盒被带走,男鬼身不由己,只能也得跟着走。
护士帮我报了警,等候警察过来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不住发抖。
脆弱感遍布全身,就像最致命的弱点被用心不良者拿捏。
如果那个人发现包里只是个骨灰盒,他绝不可能老老实实地送还回来。
骨灰盒在他手里,他有一万种处理它的办法,每一种不好的结局都令我胆寒发竖。
如果真的那样,男鬼怎么办。
他是不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24
「是你报的案?」警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起头,不知不觉脸上竟早被泪打湿了。
警察声音柔和了些,安抚我道:「你先别着急,我们回尽力帮你找回来的,你包里的是什么东西?价值大概在多少?」
我嗓子哽咽了下,告诉他:「里面只有一盒骨灰。」
一听到这个答案,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是啊。
有哪个正常人会随身把骨灰带来医院?
事实自然不能让他们知晓,顿了下,我垂头补充道:「那是我爱人的骨灰。」
气氛更安静了。
几个心肠被触动的女护士朝我抛来了同情的目光。
对待这种特殊性物品,警察比人身财物更加重视,即刻分配警力,调取医院周围所有监控搜寻小混混。
两名警察留下来给我做备案,他们说什么我答什么,心中紧紧牵挂着那盒没被我看好的骨灰。
这时走廊劲头传来一阵吵吵嚷嚷,有人朝这边大喊:「回来了!找到他了!」
我连忙看去,只见小混混被三两名保安押解着带过来。
他脖子上挂着我那只黑色的单肩包,里头鼓鼓囊囊的,显然东西还在。
我顾不得疼得走不了路的那条伤腿,冲过去取下这只包。
里头黑檀实木的骨灰盒分毫未损,并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
我把骨灰盒抱在怀里,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又差点落泪。
医院的保安说刚刚见小混混在医院门口徘徊,他们就赶紧把他带到了这儿。
警察呵斥小混混为什么要偷盗别人的东西。
我却更好奇他怎么肯原封不动地送还回来。
小混混哭丧着脸说:「我以为里面是值钱的东西,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大姐姐,求你放过我吧。」
正说着,他扑通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拜了拜我,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头。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到拘留所里住几天吧。」
警察掏出手铐铐住小混混都双手,捞起他带走。
小混混临走还是一副受到刺激的模样,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我怀里的骨灰盒,就跟见了鬼似的。
我大概能猜到,他离开后在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总之坏事没有发生,心总算是落定了。
我回到病房,洗了把脸返回床位,看到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床边等着我。
我鼻子一酸,笨拙地拖着腿走过去抱住他。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弄丢你了。」我呜咽着对男鬼说。
25
男鬼还好好的,只要骨灰没事,他就不会有大碍。
这次被我抱,他倒不像以前数次那样觉得是在吃他豆腐,也没有羞恼地说我两句再推开我。
他安定地由我抱着,让我想抱多久就抱多久,直到腻了为止。
太平间里那几只鬼又进来串门儿,撞见这一幕猛地定住脚步,身后几只鬼接连撞到前面的鬼身上。
我放开男鬼请他们进来,他们却都死活不愿来当电灯泡。
男鬼脸上又不自在起来,我俩一时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打破沉默,问他:「他把你带去哪儿了?」
「没走多远,我给他使了几个小绊子,他觉得撞邪了,又看到包里是骨灰盒,就赶紧送回来了。」
我舒了口气,故意谈笑自若道:「还好还好,我担心了好久。」
男鬼定了定,低下头轻轻道:「不要担心。」
他不知道我想过多少种不好的结局。
被扔到江里,丢进下水道,冲下马桶,和垃圾一起运送进焚化炉,洒出去像蒲公英那样让风吹走……
我想着想着,不由地又打了个冷战。
男鬼看出我哭过了,许是这个原因,今晚他格外地顺从我。
不自觉地用上「顺从」二字形容,我百年难遇地感到脸热。
但他今晚是真的顺从。
见我上了床,男鬼在原处站了会儿,默默走到床的另一边。
病床是单人床,我特意给他留了空位,他一上来我俩难免要贴到。
男鬼尽量在避免了,但他一米八几的身材,连自己睡这张床都挤了点,何况再加一个我。
不过今晚月亮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他不再在意这些。
这出闹剧结束,此时已将近凌晨。
我再次确认他正好好地躺在我身旁,身心终于放松下来,上下眼皮直打架。
睡过去的前一秒,仿佛感觉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印在我额角。
像极了一枚轻柔的吻。
26
天一亮,住院部的病人们便又活动起来。
我腿伤走不了远路,早饭是昨晚陪我一块等警察的隔壁病房老大娘送来的。
门一打开,一群病友跟在老大娘身后走进来,他们看明星似的围着我。
「妹子,你上热搜了知道不?」一个人手机打开一条短视频递到我面前。
视频上的人正是我本尊。
现在网络信息化发达,很多官方与时俱进地开通了网络平台账号,经常发布一些执法时遇到的有趣案件。
昨晚出警的民警带了随警执法仪,我这个带着骨灰盒来住医院,并且还让小偷当成财物给盗走的乌龙事件,便被他们发到了网上。
这样的稀罕新闻,一传十十传百,热度越来越高,
其实丢失一个骨灰盒,不至于引起这样的轩然大波。
重点在于,我在接受询问的时候说出的那句——「那是我爱人的骨灰盒。」
视频剪到这里,警察叔叔还特意为我配了抒情的 bgm。
警察叔叔是有几分剪辑功夫在的,把网友们看得感天动地,都说原来这就是爱情。
我一头黑线,不知道该不该解释清楚。
当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必须得给办案民警一个清晰交代,说明那到底是谁的骨灰。
总不能告诉他们,那是我房东的儿子的骨灰。
那这样不等小混混被抓回来,我本人就得先跟他们去喝杯茶了。
满满一房间的病友们也都被我感动到了。
给我带饭的大娘擦了擦眼角的泪光,叹息道:「姑娘,原来你也是个可怜人,想必你爱人走后你一定很舍不得他吧,连来看病都要带上他的骨灰盒。」
大娘话音刚落,桌上的杯子乍然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