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抬头和她四目相对,过了片刻,他移开目光,搭在孔筠空落落椅靠上的手微微握了下,然后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最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爸。
我哥这几年羽翼丰满,已经不受我爸的要挟和控制了,他其实沉下脸来的时候很吓人。
他问我爸:「你派人跟踪我,还是调查我?」
最后又是不欢而散,我感觉我哥其实是想走的,但他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站在那里的孔筠,走上去有些粗鲁地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上了楼。
我有些担心,过会儿也放下饭碗上楼了。
三年前他们吵得最凶的那段时间,我哥连着一个月都没回家,有一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在半夜上了三楼踹开他们卧室的门。
我在二楼,即使这房子那么隔音,我还是听见楼上的争执,我哥在质问孔筠究竟为什么嫁给他。
我没听见孔筠的声音,楼上的动静有点大,我怕我哥酒后闹出人命,犹豫片刻还是上楼去。
他们卧室的门没关,我哥双目猩红地掐着孔筠的脖子,孔筠就那样任他掐着,一点挣扎都没有。
我赶紧扑上去掰开我哥的手,我至今还记得,我向来眼高于顶意气风发的哥哥像街边落魄的流浪汉。
他说:「我一直以为你单纯,没想到一直扮猪吃老虎,是我走了眼。」
然后他撒手利索转身,后面就极少回家了。
我担心他们今天又闹出什么事来,上楼站到他们卧室门外准备推门的时候,听见孔筠问他:「你想离婚吗?」
一年前我哥将孔家债务还完的时候,曾经嘲讽讥笑地问过孔筠,债还完了,她已经利用完了他,如今是不是要走了,如果她想离婚的话他很乐意奉陪。
孔筠当时看着我哥,一字一句的很认真地说:「我永远不会和你提离婚的,阳泽。」
我哥愣了愣,然后不屑地笑了笑,说:「也对,毕竟你妈妈还在医院,每天上万的透析费用,你应该也拿不出来吧?」
孔筠脸上那种在我哥话里失去所有表情的绝望静默的眼神,我记了很久。
两年前孔筠妈妈因癌住院的时候他们又说过一次离婚,我哥嘲讽地说给她一次机会。
她没有债务,也不用负担她妈妈的住院费用,这个时候离婚她就自由了。
孔筠还是那句话,她那个时候经历了很多事,身上那股单纯青涩的劲已经完全消失了,在我们家就像是寄宿在亲戚家的穷人家小孩一样,小心翼翼讨好所有人。
她看得出来很伤心,但是还努力地对我哥微笑,还是那句话:「我永远不会和你提离婚的,阳泽,我欠你的永远都还不完了。」
这句话让我哥脸色大变,我也不知道,孔筠从前对我哥做的那些,到底有几分真心在,她究竟是因为爱嫁给我哥,还是因为债务。
我哥从来不是因为钱生她的气,他只是想知道,她表现出来的那些真心里,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但我哥那样骄傲,他永远不会低头直接了当的去乞求询问一个问不出来的答案。
因为即使孔筠说的是他心里想听的那个答案,他也会想这里面因为报恩而撒谎讨好他的成分有多少。
我哥的性格向来如此。
很小的时候我爸因为盯矿石经常不在家,我妈因为担心我爸在外出轨时刻跟在身边,家里只有请的保姆照顾我们。
我哥九岁的时候,保姆仗着家中无人时刻欺负我和我哥,买得昂贵的食材从来不会做给我们吃,还会掐我和我哥身上看不见的软肉,疼且没有痕迹。
后来我哥拉着我,一开始是拉,后来我走不动了他就将我背在身上,走到十几公里外矿场。
走到的时候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睡觉,他的一双鞋底都走烂了。
在我妈惊讶心疼大哭的眼神中,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地平淡地说:「走的有点累,哪里可以睡觉?」
他心里在想什么,如果他不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直到今天,那个曾经很坚定不容置疑的和我哥说永远不会提离婚的孔筠,如今问他:「阳泽,你想离婚了吗?」
我听见我哥反问:「你想离婚了?」
「我不希望我的存在会阻碍你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
「那就离婚吧。」
然后他们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和平离婚了。
7
孔筠搬出大宅的时候是我送的她,没办法,她不太受人待见。
最后在她公寓楼底下的时候,她和我道完谢后拎着行李要走,我还是没忍住叫住她。
我问她:「你当年究竟为什么嫁给我哥?」
她回过头,唇角微微扬起笑,说:
「说来你一定不相信,我研二在女生宿舍见过他,他在楼下等人,我当时倚着阳台栏杆晒衣服,隔壁宿舍一个女生站在阳台上唤你哥的名字,然后他抬头望过来笑了笑。」
这笑随着那天的春风毫无理由的霸道的潜入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梦中,直到后来在相亲时遇见。
最后她在离开前泪盈于睫,望着我道歉,还是说了一句话,她说:
「阳薇,如果我说,如果我说,我爸欠的债我也仅仅比你们早知道那么几天,你信不信。」
我淡淡地看着她:「这话你应该和宋阳泽说。」
她吸了吸鼻子,最后噗嗤笑出来,转身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回去的时候宋阳泽竟然在家,像是专门在等我一样,桌子上一盘散乱的围棋,这是孔筠的东西,她一个人在这寂寂大宅里熬的时候就自己和自己下围棋。
宋阳泽其实不会这些东西,所以他只是拿着温润的棋子在掌心间摩挲,眼睛专注的看着手里的棋子,也不知道在透过这些棋子在想什么,他低声问我:「她安顿下了。」
我停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突生倦怠,我和他说:「你要是喜欢她,何苦拿苏曼来逼她走。」
他没说话,我猜他应该是有点心疼孔筠了,这些年她太寂寥太卑微,他想放她自由。
我深深叹口气,这种事情只有他自己想通才行。
旁人干涉不了。
后来三个月后我去打听她的事,她遗传了她母系那边的基因,她母亲那脉多数都是因为癌死去,她那样年轻也没逃过。
她似乎早都知道自己的病情,向她导师的实验室捐献自己的遗体做了病毒实验。
我辗转打听到的时候,她已经被烧成了一捧骨灰。
不知道为何,我突然想起了我哥。
当年孔家的那拿笔债我哥没有让我爸出手,他将自己那个呕心沥血即将落成的项目转手卖给了别人,用那个钱还了孔家的债。
后来他和孔筠吵完架的那个晚上,因为胃出血被紧急送到医院。
在熙攘慌乱的病房里,他在半昏半醒之间一直定定注视着某个地方,然后在昏迷前用全身力气拉着我的袖子。
我低头的时候,他指了指孔筠的脚,随后垂下手陷入昏迷。
我回过头,孔筠大概是慌乱中直接跟着来的,还穿着睡衣,赤着脚,没来得及穿鞋,迷茫的像走失的幼猫,静静地站在人群外。
这就是他直到昏迷前还在担心的事——孔筠没穿鞋。
我想,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孔筠的结局,除非他自己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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