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就离我远点

出自专栏《她比烟花寂寞:情到深处人孤独》

「我恨傅慎言,他毁了我的一生。」

十五岁的时候,我在被写满脏话的课桌上刻下这句话,然后悄无声息地转学。

从此以后,江城一中再也没有夏时未,而三年后,一部名为《少年时》的电影,让明星夏时横空出世,霸占荧幕。

1

发布会上,长枪短炮对准我一通轰炸,灯光闪烁,镜头前,我面不改色。

「夏小姐,请问您对网传的您和金城集团理事交往事件怎么看?」

我微微一笑,拨弄了一下微卷的秀发:「是事实,不过我还是希望大家多多关注作品,而非我的私人情感问题。」

「夏小姐,我们都知道,您是野模出道,请问这样的经历会对您之后的事业产生困扰吗?」

拿着话筒,我有一瞬间的失神,直到搭档撞了撞我的手,我才反应过来:「不会啊,我们都知道,开明的 21 世纪不存在任何职业歧视。」

…………

记者的话题刻薄又尖锐,好不容易应付完,小助理屁颠颠来搀着我下台:「都快吓死我了,夏姐,他们的阵仗也太吓人了吧。」

紧接着小助理又有些愤愤不平:「都是些什么人啊,又是学历歧视又是人身攻击的。」

我有些疲惫地笑笑:「很正常,娱乐圈里捧高踩低的事情,你还见得少吗?」

「可是夏姐,你干嘛要进娱乐圈啊,又苦又累,还挣不到几个钱?」小助理眼里满是费解。

一旁同样是新人出道,然而有煤老板爹地撑腰的白瑶忍不住嗤笑一声:「因为她没文化,找不到工作,也就这张脸能看了。」

门「砰」的一声被合上,我没理会白瑶的挖苦,只是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水。

我一点一点补着妆,直到把脸上的瑕疵填平,给嘴唇涂抹上最浓郁的红色才开口:「其实我休学前,成绩一直很好,是校园暴力毁了我。」

休息室的门被礼貌地敲了三声,然后从外面打开。

傅慎言抱着一束硕大的红玫瑰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小夏,我来接你下班。」

我从镜子面前回转头去,冲他妩媚一笑:「我漂亮吗?」

他愣了一下,眸子里笑意更深:「当然,小夏怎样都漂亮。」

很自然地牵过我的手,把怀里的花放在镜子前:「我们走吧。」

在旁人面前的演技,我都要敬他三分。我顺势靠上他的肩膀,微微勾起唇角:「以傅先生的演技,真的不考虑一下演艺圈吗?」

傅慎言看着我,微微撤开肩膀,克制道:「我有洁癖,夏小姐知道的。」

噢,我当然知道他嫌我脏,我是故意恶心他的。

可是你看,他一边恶心我,一边又要利用我的号召力去拉拢投资,又当又立,真不愧是二十一世纪最会吠的狗。

2

傅慎言一直很会演戏,读书的时候,能把老师和家长们哄得团团转,毕业了,把公司里的手下和对家哄得团团转。

我永远忘不了,傅慎言把一整罐冷牛奶劈头盖脸倒下来时说的话:「怎么像你这种又臭又脏的婊子,也配跟我一个班?」

是了,那时候,我是私立中学的异类,拜傅慎言所赐,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个小三上位的妈妈。

他们嘲笑我蹩脚的外地口音,嫌弃我又村又土的打扮,撕烂我的作业本,把清扫厕所的拖把和抹布堆在我的课桌上,把我的书包扔进垃圾桶里……

晚上,我抱着鸭绒乱飞的被子,泪眼汪汪地站在傅慎言房间门口,傅慎言一脸烦躁开门:「干什么?」

我问他:「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

傅慎言冷笑一声,俯下身子,凑在我耳边说:「带着你那个下三滥的妈,滚出我家大门,我就放过你。」

我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深呼吸一口气,试图和他商量:「我和我妈关系不好,你要是想为难她,我不会插手,可不可以请你放过我?」

傅慎言又笑了:「可是,夏时未,你是她的亲生女儿呀,血浓于水,你说,我这样欺负你,她会不会心疼?」

打蛇打七寸,聪明如傅慎言,从小就深谙这个道理。

我抱着鸭绒乱飞的被子往自己房间里走,一路不停地打喷嚏、流眼泪,也不知道傅慎言是怎么发现我羽毛过敏的。

我躺在床上,嗓子像被扼住一样难受,身上冒起密密麻麻的红疹。

忍不住翻身下床,翻箱倒柜找我从老家带来的过敏药,我记得那药一直放在我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可是眼下抽屉里空空如也。

傅慎言不知何时半靠在我的房间门口,晃了晃指间的药盒:「你在找这个吗?」

我哑着嗓子,去抢他手里的药:「还给我。」

傅慎言长腿一迈,走到窗前,推开百叶窗,扬起手中的药盒。

我眼睁睁看着药盒被傅慎言从三楼轻而易举扔下去,他却笑眯眯对我道:「怎么办呢?手滑。」

我冲下楼去,从水坑里捡起湿透的药盒,再想进家门的时候,发现大门被反锁了。

门里,傅慎言冷漠的声音响起:「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给小姐开门。」

入冬的夜晚恐怕不能单单用寒凉彻骨来形容,我穿着单薄的睡衣,半靠在门上,剥开手里的过敏药,干巴巴地咽下。

我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床上的,我知道是傅慎言干的,他永远不会让他的父亲看见我的狼狈,为了维持父慈子孝的假象。

到目前为止的这一切,这些行为都还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

母亲改嫁两回,我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哪怕是看人脸色和动辄打骂,我都可以忍耐。

傅慎言见我不为所动,终于改变了策略,他找到年级第一的宋时声,以保送本校高中作为筹码,让他来追求我。

宋时声出现的时机刚刚好,在黑暗里待久了,人总是渴望接近光、追逐光。

当他一次次替我清理课桌上的垃圾和污渍,一次次不遗余力替我挡下飞来的篮球和饮料瓶的时候,我想,我是真的动过心的吧。

他会在每个课间来到我身旁,给我带来崭新的试卷,一小题一小题细致地讲解。

他会在我生理期的时候递上温热的红糖水,在我课间靠着桌子浅眠时替我披上带着薄荷香味的外套。

「他的嗓音很好听,字也写得端正工整,我好像有些喜欢他了。」我写在日记本里的话被傅慎言大声读出来。

傅慎言站在角落里,笑到肚子疼:「夏时未,你真的好单纯,别人轻易施舍的一点善意,你就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也是同一天,傅慎言带着人把我围在学校后街的小巷里,几个男生上前来扒我的衣服,肩带滑落,我绝望地反抗。

然后,我看见了角落里,正架着相机四平八稳摄像的宋时声。

这段录像在一天内传遍了江城的各大校园贴吧,哪怕源头被删除,可怕的转发数量和备份数量也足以让我身败名裂。

傅慎言就是这样的人,习惯把坏事做绝。

3

即使我在学校过得如此糟糕,家里依然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饭桌上,母亲忙前忙后。

母亲先是替傅叔叔把红酒满上,又忙着给傅慎言盛了一碗骨头汤:「小傅喝汤,阿姨特意给你炖的。」

傅慎言礼貌笑笑,象征性拿起汤勺舀了一口,我分明看到,他的嘴唇压根没有碰上勺子,可他还是说:「谢谢阿姨,汤很好喝。」

饭桌另一头,傅叔叔终于满意地笑起来,和颜悦色地问我:「在学校的生活还适应吗?」

我垂下眼,拨弄着碗里的青菜,敷衍地应了一声。傅叔叔转而招呼傅慎言:「小傅,妹妹有什么不懂得,你要多帮忙。」

入夜,我趁着母亲和傅叔叔都已经睡下,偷偷潜到厨房。

早上我从医务室偷到了一瓶安眠药,只要把它全部下进傅慎言常喝的牛奶里……

我攥紧了拳头,我要傅慎言付出代价。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一道声音:「你在干什么?」

傅慎言看着我手里的药瓶,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始末:「没想到我亲爱的妹妹,也有这么恶毒的一面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卷起衬衫袖子:「我来帮你。」语调里充满兴趣。

傅慎言一点一点掰开我的手指,从我手心里抽走药瓶,还有心情指导我:「这么大剂量的安眠药呢,冷牛奶是溶解不了的,你得先加热。」

微波炉「叮」一声响,傅慎言取出玻璃杯,面不改色把一整瓶药片倒进去:「可能会有一点难喝,你忍一忍。」

我往后倒退两步,撞倒在厨房冰凉的流理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傅慎言紧跟上来,一只手卡着我的后脖颈,一只手托着玻璃杯,强硬地撬开我的唇舌。

牛奶灌得又急又猛,一部分进入食管,一部分从鼻腔溢出,我剧烈地咳嗽着,双手使力想要推开他。

傅慎言终于结束了施暴,满脸冷漠地放开我,他缓缓蹲下身,看着趴在地砖上的我:「放心,你死不了。」

他用弹钢琴的手轻轻摸过我的头发,我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傅慎言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会给你打急救电话,你会被送进医院洗胃,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你会过得很痛苦,但是,你死不了。」

我在医院病床上躺了半个月,中途母亲只来过一次,和傅叔叔一起,语气里是满满的责怪:「小夏,你也太不懂事了,你就不能像小傅那样听话吗?尽会给我们添麻烦。」

事到如今,母亲依然对傅慎言的说辞深信不疑,觉得我是因为学业压力过大想不开才要自寻短见。

我张了张嘴,解释的话无从说起。

傅叔叔按下母亲的手:「好好休息,叔叔给你请了心理医生,有什么事情,记得和医生说。」

病床很柔软,窗外的天很蓝,两只小团雀不知何时停在了窗棂上,好像,又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4

我出院了,出院手续是傅慎言办的,行李是他朋友帮忙提的。

傅慎言走在我身边,一手提拉着盐水瓶。我的肩膀上还披着他的风衣,这个时候,他很像个称职的好哥哥。

司机开车,傅慎言百无聊赖看着窗外的风景,冷不防冒出一句:「听说你会跳舞?」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没搭理他。

我确实会跳舞,我从六岁开始练芭蕾舞,一直到母亲嫁入傅家,这项爱好才停止。

房间床上,摆着一条刺绣重工的芭蕾舞裙,粉白色的欧根纱作底,上面铺满了银色的碎钻。

傅慎言拉开一旁的扶手椅,转过椅背来观察我的表情:「喜欢吗?」

手指拂过柔软的裙摆,又触电般收回,我承认我很喜欢这条裙子,可它是傅慎言送的,所以我不会收。

傅慎言观察着我的表情,眼里闪过几分玩味:「别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美丽无罪。」

他错了,美丽分明就是原罪。怪不得,人们见到美好又脆弱的事物时,总是想要撕碎它、破坏它。

傅慎言站起来,拍拍我的脑袋:「我给你报名了校艺术节的表演,好好准备你的芭蕾舞吧。」

舞台聚光灯打下来的那瞬间,我觉得我又活过来了。我轻轻踮起脚尖,摆出芭蕾最开始的起势。

原来我可以像风一般轻盈,如果有翅膀,我想我真的可以挣脱束缚、振翅高飞。

我在舞台上跳跃,我在奔向自己热爱的事物。

演出结束,傅慎言在台侧等我,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你今天,很漂亮。」

我没有回答他的阴阳怪气,坐回梳妆镜前卸妆。

「你出了很多汗。」傅慎言在我身后说。

见我依旧不理他,他弯下腰,凑近我的耳边:「学校里很多男生,今晚眼睛都看直了,你猜,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放下卸妆棉,回头,心平气和看向傅慎言:「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慎言抿了抿唇:「我听说舞者身上,是不能留下伤疤的。」

他慢慢走近我,摩挲着我裙摆轻薄的布料:「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很讨厌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下意识摇摇头:「因为你不懂得讨好,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傅慎言如此说道。

休息室的沙发上,有不知道哪个老师留下来的香烟和打火机,傅慎言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侧着身子点燃。

烟雾袅袅,傅慎言深吸一口,把烟雾全部吐在我脸上,我被浓重的烟味呛得咳嗽起来。

可是傅慎言又点燃了一根香烟,不由分说塞进我手里:「试试。」

我推开他的手:「我不会抽烟。」

我想要离开休息室,拧门把手的时候,才发现门从外面被反锁了,我出不去。

傅慎言坐回沙发上,跷起一条腿:「别忙活了,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心中警铃大作,我退回到傅慎言够不到的角落,四处寻找着可以防身的用具。

视线一转,我看到了巨大的梳妆镜。

「想法不错,不过学校新换的玻璃,自带黏合剂效果。」傅慎言直起身敲了敲镜子,「对你来说,可能用处不大。」

傅慎言终于抽完半根烟,把烟头死死摁进烟灰缸里:「过来吧,咱们开诚布公谈一谈。」

见我不动,傅慎言有些无奈:「我有这么可怕吗?」

学校里有很多女生喜欢傅慎言的脸,她们对他那双桃花眼和眼角的泪痣念念不忘、津津乐道。

肤浅又表面的外貌协会,在每个学校都存在。

傅慎言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轻而易举提起我的后领,带我来到镜子前。

他又点燃一根香烟,轻轻拨开我的衣领,微凉的指尖戳在我肩胛骨的位置:「我听说舞蹈生的身体,一般都不能留疤。」

我终于明白他要干什么:「你疯了。」

冒着猩红光点的香烟慢慢凑近我的皮肤。

傅慎言故意停下来:「哦,我忘了抖烟灰。」烟灰扑簌簌抖落,烟头又一次凑近,「夏时未,睁眼,看看镜子里的你。」

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张嘴,咬在了他的虎口处,傅慎言吃痛,松开了手。

我惹到傅慎言了,只见他活动着手腕,猩红着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扇了我一巴掌,我右侧的脸颊迅速肿了起来,他眯着眼睛道:「还是对称一些好看。」

他再一次抬起手,这一次,巴掌没能再次落下。

宋时声握住了傅慎言的手腕,沉声道:「够了。」紧接着,他的视线看向我。

我捂着右半边脸,慌不择路地跑出休息室。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救我,但那是他本来就欠我的,我并不会因此原谅他。

5

我跌倒在台阶上,膝盖擦破了皮,生理性的疼痛让我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

我用衣袖狠狠擦掉泪渍,我很少掉眼泪,情绪外放是人最无用的表现。

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块手帕递过来:「怎么每次见到你,都这么狼狈?」

我抬头,宋时声站在两节台阶下,还维持着递手帕的姿势。

我接过手帕,手指无意间划过他的掌心,我看着他深黑的眼瞳:「宋时声,你现在,是在可怜我吗?」

宋时声扶了扶眼镜,掩去眼中的神色:「举手之劳罢了。」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视频的事,我很抱歉,当时,我明明已经删光了所有备份。」

我用手掌撑着地,站起来:「你不用道歉,因为我根本不会原谅。」

我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身子忽然一轻,宋时声抱着我,甚至还能掂上两掂:「营养不良啊,一身骨头硌得我手疼。」

我想了想膝盖的状况,觉得有人能代步好像也挺不错,也就没再抗议。

总觉得今天的宋时声好像有些不一样,第一次发现,褪去书呆子的伪装,他是痞痞的,又会打架,又会开玩笑。

脑子昏昏沉沉,思绪也跟着飘忽,我听见宋时声问我:「夏时未,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有趣?」

下意识摇摇头,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得无趣。

宋时声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夏时未,你不属于江城一中,你属于更大的舞台,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处理完伤口,宋时声把我送到傅宅门前,见我踟蹰着不敢进去,在我眼前轻轻打了一个响指:「夏时未,到家了。」

街口的灯光落得昏黄又暧昧,给了我宋时声眼神很温柔的错觉:「夏时未,其实,你可以再信我一次的。」

直到我摁响门铃,还在想宋时声最后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厅里没有开灯,朦胧的月光,飘动的白色纱帘,还有坐在琴凳前的傅慎言。

傅慎言在弹钢琴,来傅家这么久,我第一次听他弹琴。琴音里有几分癫狂又渐渐趋于冷静。

昂贵的施坦威钢琴,纯水晶打制。

当年,傅慎言的生母,就是坐在这架钢琴前割腕自杀,鲜血溅上白墙,上了当地报纸的头条。

报案人,就是傅慎言,那年他五岁。

没人清楚享誉全球的钢琴家为何选在那一日自杀,案件的细节,只有她的儿子全程目睹了。

傅慎言在琴键上落下最后一个漂亮的尾音,背对着我道:「夏时未,出息了,有人会护着你了。」

我打开客厅所有的灯,关上飘窗:「傅慎言,有病看病,大晚上的,我没空陪你演戏。」

6

我在浴缸里放满水,有些疲惫地沉入水底。

傅叔叔和母亲不在家,意味着我要加倍提防傅慎言,比如此刻,就算我反锁了浴室门,傅慎言也随时可能破门而入。

怕什么来什么,下一刻,外间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我迅速抓过一旁架子上的浴巾披在身上,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拿柜子上的手机。

傅慎言抢先一步,把手机扔进了浴缸里。

我气笑了,从浴缸里捞出泡了水的手机,果然已经完全不能用了。

我转身往浴室门外跑,傅慎言既然是拿钥匙开门,说明门现在还是完好的,我试图把他反锁在里面。

只差了一点,傅慎言把他的鞋子卡进门缝,一勾一踢,「砰」的一声,门板撞向一边。

他拽着我的头发,重新将我拖回浴室。

头皮是一阵被撕扯的疼痛,我还没缓过神来,傅慎言已经一把将我摁进了浴缸。

水下的世界很安静,我感觉不到自己在挣扎,无意识间吞入了很多水,很难受。

我喘不过气来了,水呛进肺里,呼吸道撕裂般疼痛,心跳得很快又很慢,下一刻,我就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清醒,已经是半小时后了,傅慎言半搂半抱我在沙发上,吹风机的噪声在耳边微微响动。

我尝试着开口说话,嘶哑的嗓音:「水。」

傅慎言竟然听懂了,沉默不语地走到饮水机前,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咚」的一声,他把水杯放在我近前的茶几上:「求我,求我就给你喝水。」

「什么?」我装作没听清他说的话,傅慎言压下身子,似笑非笑看着我:「夏时未,你明明听见了。」

我越过他,径直伸手去拿那杯水,傅慎言看着我喝水,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算了,这次就先放过你。」

莫名其妙。我喝干净水杯里的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吹风机:「傅慎言,还是那句话,有病看病。」

哪怕傅慎言每年的体检报告都写着正常,我还是怀疑他脑子出了点问题,噢,不是,肯定有问题。

双相情感障碍,解离综合征后期,妄想症晚期,没救了。

7

这一觉睡得安稳,天光大亮,我拉开窗帘,整理好书包。

宋时声就等在家门口第二个路灯下,单手插兜,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凌乱。

我走过去,把书包扔给他,他愣了半刻,颇有些纵容地笑笑。

路过街口的药店,宋时声让我稍等,自己一闪身进去,不多时,手上多了几盒药。

他指了指我脖子上的淤青:「浅浅涂上一层,明天就不痛了。」

我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道:「宋时声,你好像很了解。」

了解所有的疼痛和伤疤,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曾遭受过这一切?

宋时声没有回答,只是把药膏盒子高高抛起,又在落下前接住。

「初中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落下很多功课,人也瘦脱了相。那个时候的我,处境大概和你现在一般。」

「我傻乎乎期待有人能来救我,后来才明白,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救,才能真正脱困。」

低调的黑色卡宴从身前滑过,车窗落下,露出傅慎言神色冰冷的半边脸:「上车。」

傅慎言生气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只不过阴云转瞬即逝,他抬手敲了敲车窗引起我的注意:「今晚我在家里办生日会。」

傅慎言的生日,和我是同一天。

交颈而卧的黑天鹅蛋糕,堆成小山高的生日礼物,还有那一群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们。

我冷眼旁观一场不属于我的狂欢,和眼前的这帮人相看两厌。

宾客散去,夜晚如期而至,傅慎言将一杯柳橙汁倒进高脚杯里,举到我面前:「生日快乐。」

当着傅叔叔和母亲的面,我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能接过饮料,一饮而尽。

我慢慢走上旋转楼梯,在傅慎言听不到的地方,悄声说:「生日快乐。」

这一遍祝福,是对自己说的。

扶着楼梯把手,我忽然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没有了实感,像踏在棉花上。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来到房间,呼吸变得沉重,眼前走马灯般闪过许多画面,路过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宋时声孤独的背影……

时间过得格外漫长,我听到了开门、关门的声音,棉质拖鞋摩擦在木地板的脚步声。

属于傅慎言的气息席卷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侵略意味。

我有气无力地叫他:「傅慎言。」

我想要制止即将发生的荒唐行为,可惜,唇齿间只能溢出几个破碎音节。

眼角滑落的泪滴被粗粝的指腹逝去,傅慎言恶魔般在我耳边低语:「谢谢你,夏时未,这是我拆过的,最完美的一份礼物。」

意识慢慢回拢,我将双拳死死攥紧,我恨他,我恨傅慎言!

8

我想要离开这个家,首先,我应该找出傅慎言的弱点。

母亲保养得宜的手托举着一个圆润的红苹果,脸上堆着几分讨好的笑意:「小傅啊,要不要尝尝烟台苹果?」

傅慎言顿了顿,礼貌拒绝了母亲的热情:「谢谢阿姨,但是我不吃苹果。」

隐忍且克制的情绪,还是被我察觉到。

我好像找到了傅慎言发病的诱因:和他母亲相关的所有物件。

弹奏过的钢琴,红色的水果,午夜梦回,那些有关死亡的记忆,从未离他远去。

我回到房间,尝试性地,我拿起了傅慎言床头放着的那把水果刀,划破手腕。

伤口不深也不浅,血滴一点一点落下,染红了白裙。

傅慎言看到后,果然开始发疯,他掐着我的脖子,眼球凸起:「为什么?」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眼睛安静地望着他。

我在相册里,看到了傅慎言生母的照片,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对我浓烈的情绪从何而来,我们实在太相似了。

我歪歪脑袋,咧开嘴笑起来:「傅慎言,你不是最喜欢发疯吗?我等着你自食恶果。」

傅慎言一步一步逼近我,用双臂将我禁锢在墙角,呼吸纠缠,他垂下眸子望着我:「你尽管试试。」

等傅慎言离开,我缓缓靠着墙角滑落,大口大口地喘息,这一次,我赌对了。

休息了一会,我划开手机,熟练地操作医院的 APP,挂了两个就诊号,一个妇科,一个精神科。

早在他侵犯我的那天,我就保留了所有证据,独自到医院做了全身检查。

今天的这段录音,大概也能成为一条铁证。

只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也不知道傅慎言对那帮附庸者们说了些什么,接下来在学校的这段日子,我没有再被捉弄。

我只是变得孤立无援,所有人,似乎都对我的一切行为视而不见。

我向同班同学问作业,没有人回答我;体育课组队,我理所当然成了被落下的那个;就连我低血糖晕倒,也没有人叫老师过来。

我从校医室醒过来,身边坐着宋时声,窗外,金红色的夕阳从天际坠落,将天幕濯染成绚丽的色彩。

宋时声抬起头来,这个角度,我能看见他长长的睫羽,还有浅琉璃色的眼睛。

暮光落进他的眸子里,宋时声终于开口:「夏时未,我们在一起吧。」

我摇摇头,把头扭到一边,轻声道:「宋时声,我不信你。」我只信我自己。

宋时声不知道是怎样想的,第二天就单方面在学校公布了恋情,扬言要追我。

傅慎言受了刺激,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傅慎言开始在深夜旁若无人出入我的房间,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双臂紧紧缠着我的腰肢。

他以为我睡着了,事实上我无比清醒。

忍无可忍之下,我拨通电话叫来母亲,却被他一句轻飘飘的「梦游」搪塞过去。

我看着角落里闪烁着的针孔摄像头,嘴角浅抿。

我打包了一份完整的证据,备份在硬盘里,准备去警局报案。

风和日丽的一天,我背着书包,踏上了二十一路公交。

事先,我没有告知任何人我的行程。

我从背包里拽出一条耳机线,在列表里挑选出一首轻音乐。

戴上耳机,微微阖上双眼,身心从未感到如此放松。

突然,耳机线的一端受到外力拉扯,我有些诧异地抬头,撞入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四肢百骸的血液在那一刻凝固,傅慎言还有心情仔细听完耳机里的音乐,浅笑着将耳机递回:「《Butterfly》,我也蛮喜欢这首钢琴曲的。」

红灯,公交车缓缓刹车。

傅慎言在我身边坐下,指骨有节律地敲打着膝盖。

公交车的电子播报不合时宜地响起:「下一站,安山路。」

傅慎言停下手上的动作,微微偏头,漫不经心道:「你要到站了。」

手心里冒起绵密的细汗,我强作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傅慎言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好整以暇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吧,录音文件、体检报告以及针孔摄像。」

「放弃吧,夏时未,你的电脑早就被我植入了病毒,你以为多设几层加密,我就看不到里面的内容了吗?」傅慎言嘲笑着我的拙劣手段。

「交出来吧,那个硬盘。」傅慎言冲我摊开掌心。

9

我不甘心,真的。每次都是这样,只差一点点。差一点点脱离魔爪,差一点点将傅慎言绳之以法,命运好像总是在关键时刻与我作对。

公交车到站停靠,有人下车,更多的人涌入车内。我和傅慎言仍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三站以后,公交车就会走向终点站。车上还有那么多乘客,我想我是有机会求救的。

可我忘记了,他是傅慎言啊。

下一刻,傅慎言缓缓按下红色按钮,已经合上的车门再次开启,冰凉的利刃抵在我的腰间:「不要尖叫,慢慢走下去,听话,否则,我可能真的会控制不住杀了你。」

他一只手抵着刀,另一只手虚揽着我,外人看起来,我们很像一对耳鬓厮磨的小情侣。

我好像明白傅慎言为什么要在这一站下车了,站台对面就是江城最大的海滨公园。

傅慎言把我抵在树干上,刀尖一次又一次刺入我背后的树干,树皮剥落,发出「簌簌」声响,落了我满头满身。

他终于松开我:「夏时未,我没想到,你有这个胆量。」

微凉的匕首贴着我的脸颊滑落,停顿在颈侧片刻,继续下移,滑过躯干,最后停在膝盖下方。

傅慎言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最终,抬起了刀锋。

凌迟的匕首落下来,一刀、两刀,落在娇嫩的肌肤上,我用牙齿死死咬住衣服一角,我不想求饶。

血迹渗透外套,皮肤和外套粘连,有点痒,也有点痛,不过,总好过毫无知觉。

我被放倒在草地上,傅慎言拍着我的脸:「夏时未,你现在可真狼狈啊。」

我瞪着他,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我?」

傅慎言吹了声口哨:「夏时未,你的问题太多了,人生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傅慎言继续恐吓我:「听说你怕狗,我才特意找了这个公园,你不知道吧,每到深夜,流浪狗们都喜欢来这里觅食。」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从口袋里掏出帕子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那么,祝你好运。」

我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傅慎言带走我的背包,我的硬盘,我的手机,都在里面。

回忆戛然而止,这是我对三年前发生的一切,最后的印象。

10

此时此刻,我看见坐在身边,把玩着打火机的傅慎言,隐隐有了作呕的冲动。

车厢里弥散着冷冽的雪松香味,车载音乐万年不变,放着我从前喜欢的音乐。

我们亲爱的傅总,把我捧红前,给我定下的艺名叫做夏时,他说这个名字,可以让他想起他死去的妹妹。

真好笑,傅总那么喜欢演戏,应该会喜欢,我亲手替他安排的剧本吧。

我把玩着手指上硕大的宝石戒指,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现在,他才是猎物了。

11

轿车一路疾驰,来到傅慎言的一处私人公寓。

停车,我拉开车门,抱着那束玫瑰花,在垃圾桶前站定。

我冲傅慎言展颜一笑:「借你的打火机用一下。」

下一刻,我点燃了玫瑰花一角,熊熊火光中,我和傅慎言对视着:「傅总,我可不愿意做别人的替身。」

我和他擦肩而过,留下一句:「傅总,你对我而言,和这束玫瑰花一样,都是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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