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人间千百味:生活的酸甜苦辣咸》
我死在了陈越刚刚意识到他爱我的那个秋天。
他报复了我十年。
在他眼里,我是那个罪恶的,毁了他初恋的人。
我是个罪人的女儿。
真相大白之后。
他跪了下来,求我原谅。
我强撑着已经强弩之末的身体,叫他滚。
1.
我死的那一天,一向阴雨绵绵的南方小镇突然放了晴。
那么好的天气,陈越也没来给我送别。
就和当年他没有给我父亲来送别一样。
他待在我租来的不足 50 平的小房子里,面容憔悴,声音哽咽。
我知道他念的是什么。
他在说,「乔奈,我错了。」
可是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2.
陈越的初恋徐葶葶杀了人。
就在我眼前,她亲手杀死了我的父亲。
在她嘴里,我的父亲被抹黑成一个发情期的禽兽。
而在不久之前,她自己扭动着腰肢贴在我父亲怀里,叫着「乔总好」。
我抬手拨通了电话,作为目击证人上了法庭。
法庭上,徐葶葶泫然欲泣,一张白净的小脸满满的都是泪痕。
她坐在被告席上哽咽着说,「是乔宇彬要强迫我的。」
「他当时看我不从,还想杀了我。」
徐葶葶描述得极其详细。
「他左手拿着刀,准备对着我捅下来的时候我抢过来了。」
乔宇彬是我父亲的名字。
这个名字出现在很多地方,在报纸上,在采访里面。
唯独没有以一种如此屈辱的方式,被放置在公堂之上。
被公布的监控视频里面,我父亲搂着徐葶葶进了房间。
我甚至不敢说我父亲没有罪过。
我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
一字一句,异常艰难,「被告杀了我父亲,捅了 18 刀。」
一刀一刀。
在我父亲的腰腹。
在我父亲的胸口。
捅进我父亲的心脏。
这绝对不是一个被强迫的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精准,疯狂。
但舆论是不会管一个犯人的女儿说什么的。
3.
第一场审判结束,我被陈越拉到了一旁。
他问我,我能不能放过徐葶葶。
舆论一边倒地支持徐葶葶。
现在我松口,就相当于被害者家属同意从轻处罚。
就相当我我承认了我父亲那些子虚乌有的罪过。
承认我父亲其禽兽不如。
我发涨的大脑听到这话猛然清醒。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嘴唇干裂,在法庭上咬烂的嘴唇此刻才迸发出了血腥味。
「就当卖我个人情。」
我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的脸依旧是我熟悉的样子。
眉眼弯弯,总是带着几分痞气。
以往这痞气是对着别人,表现出疏离的冷漠。
这如今痞气是对着我,表现出刺骨的嘲弄。
他说得风轻云淡。
似乎我父亲的一条命还抵不过徐葶葶被判的刑。
「你的人情,还抵不上我父亲一条命。」
「乔奈!」
我是第二次听到陈越愠怒地喊我名字。
第一次也是为了我,他责怪我为什么一个人走夜路。
十七岁的陈越为了维护我,和校外的混混打架。
「是你父亲强迫的葶葶。」
陈越说这话的时候,话语间都是对徐葶葶的维护。
二十岁的陈越为了维护徐葶葶,说我父亲被捅的十八刀都是活该。
「我知道他可能错了,但是杀人有罪。」
「徐葶葶捅了我爸十八刀。」
陈越咬了咬嘴唇。
「那也是因为你父亲的原因。」
我呵了一声。
「十八刀,
四刀在心脏,
六刀在脖子,
五刀在胃上,
还有三刀在下体。」「当时血浸湿了被子。」
「你现在还要说,是我父亲的原因。」
我妈死在冬天。
徐葶葶捅死我爸的那天是我妈的忌日。
我爸一向会去我妈的 坟墓前,告诉我妈,他还没有娶下一个人。
我爸一直和我说,如果他走的早,是有机会在黄泉路上追上我妈的。
4.
我和陈越最后不欢而散。
我、陈越和徐葶葶三人不是没有和平相处的日子。
我和陈越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发小,而徐葶葶是我们高中时期罩着的小可怜。
我和徐葶葶一起逛过街、逃过课。
我送过她很多东西,还曾经一起做过书签。
一切改变在陈越和她谈恋爱之后。
我退出,成全他们的爱情。
我小心翼翼地行走,生怕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而如今,徐葶葶狞笑着,往我的胸口捅了一刀。
第二次开庭,徐葶葶的眼泪显然博得了所有人的同情。
报纸上争相报道乔氏集团董事长乔宇彬的丑闻。
每个人都告诉我,我爸是个坏人。
我能相信一切事情,唯独不能相信我父亲对母亲不忠。
伴随着乔氏股价一跌再跌的同时,判决结果出来了。
判决书被放在一个文件袋里面,送到了我手里。
徐葶葶被判了 6 年。
送判决书的人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带了几分嘲弄。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觉得我是个罪人的女儿。
他好像在告诉我我爸是怎么样,我未来也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在用眼睛凌迟我,告诉我我脏。
呵。所有人都觉得是我父亲强迫的徐葶葶。
言论的浪潮奔涌,连我都快信了。
5.
我父亲的葬礼,只来了 12 个人。
以往每年我过个生日都能门庭若市的乔家,现在零零散散的飘落了。
门口的雨越下越大。
我朝着我父亲的棺椁举了一躬,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是拍卖行的。
是来收回房子拍卖的。
我生平第一次向人下跪,是为了让他们宽限我时间让我把葬礼办完。
…
我在父亲墓前明明灭灭的烛火的面前坐了一天。
很可笑,我居然还在期待陈越会出现。
会在我头上撑把伞,然后和我说——
「奈奈,谁欺负你了,我给你欺负回去。」
白天到晚上,白天墓地有人来祭拜,晚上就完全冷清了下来。
阴森冰冷的墓碑上,我却觉察不到一点凉意。
我按照我爸以前一直和我说的,在墓碑上刻上了「徐晨阳之夫」的字样。
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我没带伞,只能用身体去挡雨,雨点一点点的落在我身上。
一遍遍提醒我。
乔奈,你没有家了。
6.
命运和我开的最大的玩笑,是我被陈越的父母接回了家。
作为陈越的妹妹,陈家的养女。
在来我父亲葬礼上的 12 个人中,有两个就是陈越的父母。
陈越没来。
我父亲在他们创业最难的时候帮了他们一把。
如今他们在我最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
我和陈越做了很多年的欢喜冤家,现在却只剩下了「冤家」。
我不愿和他再聊。
他也不愿和我说话。
同一个屋檐下,我们因为陈父陈母的存在还能够相安无事。
他仅有一次的找我,是问我。
「你有因为你父亲犯下的罪行,而对葶葶有过一丝的愧疚吗。」
我当时在收拾我芭蕾舞的裙子,听到这话猛地一怔,随后回头,朝着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陈越。」
「你有因为你的初恋的十八刀,对于我父亲有一丝的愧疚吗。」
陈越一怔,似乎觉得我如此不可理喻。
「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冷血无情的人。」
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舆论说对的东西,不一定是对的。」
「你连自己的辨别能力都没有吗。」
陈越似乎有几分气急。
「被强迫的又不是你,你怎么可能感同身受。」
我笑了笑,「陈越,你和我认识了 18 年。」
我沉默了一下,随后笑了开来。
看着对面拳头握紧的陈越。
我笑着笑着甚至出了几分眼泪。
「陈越。」
「那我祝你真情被误解。」
「永远不得所爱。」
我没有下文。
只当是为了悼念以前不名一文的感情。
我和陈越上一个幼儿园,上一个初中,上一个高中。
我和他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发小。
是情比金坚的朋友。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徐葶葶。
我们两个人形同陌路。
甚至互相敌视。
…
在我来到陈家的第四年,陈父陈母出了车祸。
已经在自家公司熟悉了半年的陈越迅速将大权握在手心。
他上位的第一件事,是把我从陈家赶出去。
他告诉我,「你在我家,我嫌脏。」
「你和你父亲一样脏。」
我被扔出来那天。
我突然发现,陈越在我心里已经不重要了。
7.
我再次见到陈越,是在两年后,
我父亲的祭日。
西装革履的陈越,在我父亲的墓前。
带着徐葶葶祭拜。
徐葶葶容光焕发。
陈越桀骜不驯。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徐葶葶将白菊花放在我父亲的墓前。
白菊花,是我母亲最讨厌的花。
后来我父亲娶了我母亲,也变成了父亲最讨厌的花。
我安静地在旁边等着他们离开。
伸手把花挪走,放上新鲜的荔枝玫瑰。
我像以往一样,在父亲墓前讲着最近的趣事。
一道身影却站在了我旁边。
徐葶葶去而复返了。
她看着我,眸子里面都是嘲讽和得意。
「乔奈,你活得真惨。」
我笑笑,没理她,自顾自和父亲说话。
「乔奈,你的日子好受吗。」
「父亲被辱骂,自己也永远背上个洗不掉的污点。」
「毕竟你有个死在了床上的爹。」
徐葶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像是在刮着我的耳膜。
我一怔,停了话语。
徐葶葶更加得意,肆无忌惮地掀开我的伤口。
「你现在已经不能当芭蕾舞演员了吧。」
「就凭你这残废的双腿。」
我没说话,咬着牙,身体却止不住地发抖。
我的双腿在一年前因为一场小型的车祸而失去了跳舞的能力。
车祸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迅速。
我被剧院辞退,从剧院的员工宿舍搬了出来。
我存款不多,搬进了我父亲以前创业的房子里面。
只有五十平,在市区的很偏僻的角落里面。
「我也马上要和陈越结婚了。」
「乔奈,你现在已经失去了你拥有的一切了。」
「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
我站起身,打了她一巴掌。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站在我面前的,是杀我父亲的凶手。
我花了全身的力气,按耐住我上前再打一个巴掌。
下一秒,我觉得我的手臂被大力甩开。
我往后猛地趔趄,骨折还没有痊愈的腿似乎都有几分疲软。
面前陈越低声安慰着徐葶葶。
我冷冷道,「能不能别打扰我爸休息。」
「这里不欢迎你们。」
陈越看着我只是一怔,随后笑了开来,「我也怕脏。」
他指的是父亲基本上已经被盖棺定论的罪名。
他向来知道怎么用言语伤害我。
我往后推了一步,露出了防备的表情。
他没有管徐葶葶脸上被打的那一巴掌。
眼睛里面嘲讽更盛。
「你和你父亲一样,都脏。」
8.
事情似乎就该如此发展。
陈越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带着徐葶葶一起。
而我在生活中浮沉。
在那个父亲在创业初期住的那个小房子里。
度过余生。
我和陈越像两条平行线一样。
再不相见。
9.
直到我拿到了我是个渐冻人的检查报告,
并被说这个是遗传病。
主治医师安逾丞是我高中就认识的人。
他的父亲是我家的私人医生。
检查报告写得很清楚,「患者乔奈,罹患肌萎缩侧索硬化症。」
「有遗传病史。」
我追问安逾丞,什么叫做有遗传病史。
安逾丞看了我一眼,
「你父亲也有渐冻症。」
「是肢体起病型,无力,肉跳,后续会肌肉萎缩。」
「伯父当年做了诊断,是确诊了。已经有了症状了,伯父左腿肌无力症状已经很严重了,症状已经蔓延到了左手。」
我大脑被突如其来的信息几乎充盈地当机。
渐冻人,左手肌无力。
性侵犯,杀人未遂。
我脑子里面浮现了徐葶葶在法庭上声泪俱下说的话——
「他左手拿着刀,准备对着我捅下来的时候我抢过来了。」
骗子。
我攥紧了手里面的检查报告。
10.
2022 年 1 月 7 日。
我父亲死的第六年。
徐葶葶出狱的第三个月。
他的案子被人民检察院再次提审。
报纸上争相报道这个消息。
我和安逾丞在人民法院的门口遇见了陈越和徐葶葶。
徐葶葶眼眶通红,显然是哭过。
她见我的身影,看着我,声音怯懦。
「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她说得极其可怜,赚足了眼泪。
徐葶葶长的是小家碧玉的类型。
不好看,但哭起来足以让人怜惜。
当年她就是如此博得了舆论同情。
我没理她,看向了一旁的陈越。
视线相触,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戾气。
他还是在护着徐葶葶。
但是我更好奇的是——
等证据出来的时候,这两人又是怎么一个情景。
证据被提审,在没有上法庭的时候依旧是保密状态。
我朝着陈越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是委屈了很久,雨过天晴的笑容。
11.
法庭没有拍照,只有录像直播。
时隔六年。
我从旁听席坐到了原告席。
法院的木头桌子冰凉,我却浑身热得几乎要颤抖起来。
文件袋里面抽出检查报告。
父亲当年的肌电图,磁共振,血检,尿检。
鳞次栉比。
最后拿出来的是徐葶葶当年的庭审发言稿。
打印出来的油墨清晰可见。
我一点点地看着徐葶葶的表情变换。
从惊讶,
到愠怒,
到恐惧。
而坐在旁听席的陈越脸色一点点地变得难看。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面,很多东西混杂在一起。
但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已经看不他的表情了。
「希望法官大人可以做出公正的审判。」
我鞠了一个很深的躬,将剩下的时间交给了律师。
在我坐下那一瞬间。
我突然想起了当年在父亲的墓地。
我坐在冰凉的墓碑上,哭着和父亲道歉。
说女儿没有能力伸张正义。
甚至没有能力给他买一块好点的墓地。
大理石做的墓碑在那么严寒的天气却并不凉。
我父亲似乎冥冥之中在告诉我。
他不怪我。
12.
休庭的时候,我被蜂拥而至的媒体围了个水泄不通。
六年前最轰动的案子,放在六年后,也依旧关注度十足。
那些不堪的词汇却一直在牵动着公众的神经。
自从双腿伤了之后,我就开始害怕灯光。
闪光灯,头顶的氛围灯,都会让我想起当年在舞台上裙裾翩跹的样子。
我出了一身冷汗,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一旁的安逾丞脱了西装外套盖在我身上。
「不好意思,乔奈小姐不会接受任何采访,一切请各位等庭审结果公布。」
「不过各位请相信,正义会迟到。」
「但绝对不会缺席。」
媒体里面见到了很多熟面孔。
以往他们面红耳赤地叫嚣我父亲的罪名,现在又争先恐后地向我表示同情。
希望我态度的软化能给他们抑或是大众带来一些心灵上面的慰藉。
可是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媒体见逾丞。」
「下辈子…别遇到…我了。」
我失了力气,手疲软地放了下去。
「下辈子…下辈子要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你。」
意识沉沦的时候,我似乎感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到了我的脸上。
22.
我葬礼的那天,放了个大晴。
雨后漂亮的云彩划过。
我的墓地在我父亲旁边。
陈越依旧没来。
而在我那个五十平的小房子里面。
酒瓶林立。
纸张抑或是报表被粗暴地扔在一边。
我陈越暗箱操作的证据公布了。
不够致命,但足以让他的形象在公众面前一落千丈。
陈越倚靠在床边,酒气熏天。
陈越半梦半醒间道歉。
「奈奈,我错了。」
被撕破的桃花书签被扔在一旁。
三个人。
一个进了监狱,一辈子出不来。
一个死在了爱人怀里。
一个生不如死,最后孤独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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