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南山

我为秦跃章试药,吃坏了身子。

他断定是我不择手段,拿命逼他娶我。

后来蒋萦玉错手杀人。

他将我推上断头台,做了她的替死鬼。

他说我鸠占鹊巢、厚颜无耻。

如今下场,全是我活该自找。

铡刀落下时,我听见春桃的哭嚎。

她是我的贴身婢女,早年得罪蒋萦玉,被秦跃章命人乱棍打死。

猛然睁眼,她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满脑袋糨糊,无法思考。

头疼得厉害,我呕出一大口血,弄得满脸脏污。

有人拨开春桃,拿着帕子坐在榻边,为我细细擦拭。

是秦跃章。

他的手隔着帕子,摸过我的额头、鬓角、脸颊。

我一阵恶寒,唇齿发颤,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秦跃章笑得很冷,他带着轻蔑开口:「你这是……用自己半条命,换我非娶你不可,喜极而泣?

「南照,强扭的瓜不会甜,我教过你的,你忘了。」

手帕又脏又臭,他将它扔在我的脸上。

「萦玉事事让着你,你倒蹬鼻子上脸,亏得她为你日日祷告,你配么?

「跟她比起来,你真是龌龊得令人反胃。」

我和蒋萦玉比了一辈子,也输了一辈子。

同为秦跃章的表妹,她家世显赫、才情出众,来京不过三个月,便受尽追捧。

而我父母双亡,从小借住在侯府,寄人篱下、尝尽冷暖。

偌大的侯府,唯有秦跃章舍得疼一疼我。

他天生冷清,偏总逗我笑。

他是我年少时的光,我本以为,他会永远照在我身上。

直到蒋萦玉出现。

她说我没爹养没娘教,天生的祸害。

世间所有的好东西,留在我这里,都是浪费。

她总有法子引得秦跃章侧目。

她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地,将他从我身边带走。

我躲在暗处看他们出双入对,就像个孤独的小丑,偷窥着曾经属于我的快乐。

我贪婪地抱紧秦跃章的浮影,骗自己他曾经来过,他还会回来。

我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可他曾在醉酒的深夜,非要拉我对着月亮叩首。

一遍一遍地,固执地说要娶我。

大约秦跃章是闹着玩的,我却当了真。

可笑我用了一辈子才看透,他信誓旦旦,说「我的妻子只能是照儿」,到头来是句假话。

安国郡主发来春日宴的请帖,我强撑着身子前去赴宴。

上辈子我留在府中养病,听说席间有人提起试药一事,夸我情深意重,拱着姨母认我做儿媳。

姨母不愿坏了名声,便说已经在选良辰吉日,打算向我下聘。

我与秦跃章的婚事,就这样草草订下。

他为此恨了我一辈子,将我油煎火烤,熬得了无生气。

今日风大,吹得我直咳嗽。

秦跃章将他的披风丢进我怀里,眉眼间全是厌烦。

「病了就好好养着,你这样出去,是想昭告天下,我秦跃章欠你的?」

我撂手没接,玄色的披风落在地上,沾得满身灰。

我踩着它,提脚蹬车。

秦跃章冷笑着,甩马鞭挡住我的去路。

「翅膀硬了?

「这辆车给萦玉坐,你非要跟着,就去后头。」

他指向一辆小小的马车,我探头瞧了瞧,再看看暗藏得意的蒋萦玉,笑了。

我脚下的马车是父亲健在时,一掷千金专门为我造的,点珠缀玉,华丽非常。

明明是我的东西,我倒动不得了?

蒋萦玉抢先开口:「表哥,照儿身子弱,我该让着她,你也不要总为我出头,我不想你生气。」

她笑得很勉强,没说我一句不好,字里行间却都是指责。

「她的身子,是她自找,萦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不能总是心软,没完没了地受委屈。」

我替秦跃章试药前,他与我说,他信不过别人,只信我。

可如今,我为他吞下的苦,都变成是我自找。

压不住的怨恨裹着腥气涌上喉头。

我拿帕子沾沾嘴角的血,附和道:「表哥的话我记牢了,日后不会了。」

秦跃章默然瞧我半晌,突然伸手将蒋萦玉拉上马背。

他为她理理碎发,柔声哄着:「马车有什么好坐的,今日,咱们骑马去。」

然后催马起蹄,风一样掠过,将我刮倒在地。

宴会聊到一半,果然有人起头,感叹说:「这一回,南姑娘算是丢掉半条命,为秦世子挡灾避煞,侯夫人好福气,养出这样的好姑娘。」

姨母笑得勉强,还要硬着头皮附和,我接着她的话开口。

「我为表哥试药,只为感谢他多年的照顾,婚姻嫁娶,还是要两情相悦得好,我心里头喜欢的,另有其人。」

秦跃章难得正眼瞧我。

他眼里藏着审视,仿佛是在怀疑我又要搞什么花样。

还有些戏谑的笑意,笑我装模作样。

他从来都知道我爱他,爱到只需他一声令下,我就能把心挖出来献给他。

可惜我的心,早都被他践踏成了烂泥。

姨母听见我说不嫁,当下松了口气,脸色却不大好看。

从来只有她嫌弃我,哪里有我瞧不上她儿子的道理。

秦跃章挑起眼梢扫过来,吞下酒,捏着玉杯问我:「我们照儿眼界高,说说看,哪家公子能入你的眼,表哥去替你求来。」

他略带挑衅地瞧着我,桃花眼微眯着,视线里带着半点不爽、半点狠辣。

谁能入我的眼呢?

我突然想起一个人。

那个秦跃章最讨厌的、蒋萦玉求而不得的男人。

或许是出于恶毒的报复心,我故意提起他的名字。

「河西王次子苏鹤山,听闻他有山眉海目之貌,天下女子趋之若鹜,我自然也觉得,他是顶好的。」

河西苏氏是历经三朝、两百年间屹立不倒的世家名流。

当年先皇入关,他家坐镇河西一带,帮衬不少,免去许多无辜伤亡。

论功行赏时,他家排在头一号,被加封为本朝唯一的异性王。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底蕴,世上能与之比肩者,少之又少。

秦跃章的指尖点在桌上,轻笑着,瞧不出喜怒。

「往日我教你人不可貌相,全都忘了?以色取人,未免落俗。」

蒋萦玉从河西来。

她整日将苏鹤山挂在嘴边当作谈资,却不见秦跃章对她说过半句难听的话。

只有我是俗人,活该被他高高在上地训斥。

不知是谁插嘴,慢吞吞地反问:「俗吗?」

假山上的凉亭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他懒洋洋地伏在栏边,搓着点心逗麻雀。

今日日头好,照在他蓝灰色的纱袍上,晒出一团光晕,晃得人睁不开眼。

「苏鹤山?!」

蒋萦玉先是低呼,自觉失态,又忙遮掩道:「世子爷……好久不见。」

苏鹤山?

他自在地枕着胳膊,闲适地瞧着我,睡眼惺忪的。

「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样干净的眉眼了,大雅、精致,很好看。」

因他一句夸奖,旁人的视线都快将我捅穿。

明是件扬眉吐气的好事,我却浑身冒冷汗,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人怎么会是苏鹤山呢?

上辈子他血洗御史府、疯狂屠戮的场面尚在眼前。

那个披着华丽皮囊的强盗,怎么可能是光风霁月的苏鹤山呢?!

苏鹤山来京不过两日,长途跋涉、精神不济。

丢下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又恹恹地歇下了。

蒋萦玉却因此恨上了我。

夜里她来找我,笑得很古怪。

「今日还算你聪明,没让表哥难做。」

「看你乖巧,姨母让我来通知你,她替你寻了个好人物,让你准备准备,改日相看。」

我养在姨母府上许多年,除了给我一口吃,她对我从来是不闻不问。

从前我想尽办法讨她欢心,竭力让自己乖巧一些,想着少添些麻烦,她总会喜欢我几分。

后来才知道,姨母虽不喜欢我,但她更讨厌的,是我这张与我娘有八分相似的脸。

毕竟原本要嫁来侯府的,是我母亲。

这是个秘密,是我临死前,姨母亲口告诉我的。

她讨厌我母亲,于是便抢走属于母亲的一切。

她会给我寻个好人家?别说笑了。

我在窗边默写心经,没搭理蒋萦玉。

她抽走我的狼毫笔,甩手一扔砸到屏风上,划出难看的墨痕。

「装什么清高啊!南照,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你拿什么乔?」

她掐着我的下巴,讥讽地瞧着我。

「清汤寡水,酸馊的小家子。」

她的视线转向我发间的玉簪,伸手取下来,咬牙道:「就因这支破簪子,你便比我们都干净了?」

她扬手要摔,我突然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身后的墙上。

簪子抵着蒋萦玉的喉咙,她嚷道:「南照,你疯了是不是,我要让表哥打断你的腿!」

我加重两分力气,簪子在她的皮肤上顶出凹陷。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阴太冷,她不敢再动,嘴一瘪,快哭了。

我死一回,连命都丢了,还会在乎两条腿么?

我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平静地开口。

「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呢,老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表姐若是没听过,照儿便好好教教你。

「我死之前,一定拉你去黄泉路上做个伴。」

李家公子李长风约我在松竹楼相看。

这人表面衣冠楚楚,内里却是色中饿鬼,净干些龌龊的勾当。

只是他喜欢的,是表姐那样子顾盼生姿的明艳美人,而不是我,唯唯诺诺。

在秦跃章看不见的地方,蒋萦玉处处留情,惹得李长风纠缠不休。

我与她是表姐妹,眉眼相似。

上辈子她就总想推我出去,替她挡下这个祸害。

可我几乎不出府门,才没有上她的当。

后来她将他乱刀捅死,却与秦跃章说,是我害她被李长风玷污。

她杀人只为自保,她让秦跃章将我送上断头台。

这辈子我没跟秦跃章订下婚约,想来她的手段,只会愈加龌龊。

我轻轻吐出一口恶气。

李长风瞧着我,明明兴趣缺缺,还装得一副绅士做派。

「你跟你表姐的性子,倒是相差甚远。」

我拘谨地缩着脖子,吞吞吐吐道:「今日是我来,李公子……应当很失望吧?」

我端起茶杯,垂眸遮住眼里的轻蔑。

「我今日来,表姐也不高兴,大约心里也很惦记公子吧,没想到我成了恶人。」

「蒋姑娘惦记我?」

李长风掩不住的激动,又叹:「平日里她对我退避三舍,我还以为,她讨厌我。」

「李公子玉容风姿,怎么会有人不长眼,讨厌你呢?」

我带上一点羞涩,多吹捧他两句,他就美得找不着北了。

「若公子愿意,便许我拿公子做个人情好不好?我大胆为表姐牵个线,改日约个地方,你俩好好聊一聊。」

李长风眼睛一亮,他愿意,他愿意极了!

他做梦都想一亲芳泽,怎会拒绝与表姐独处的机会呢?

等他真见着她,我相信,这样的衣冠禽兽,不会让我失望的。

李长风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一口茶水喷出来,捂着肚子笑倒在桌边。

想到骄矜的蒋萦玉将要遭辱,这一辈子都别想再抬起头来,便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涌上心头。

蒋萦玉啊蒋萦玉,我分明说过,不要招惹我。

可惜啊,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度自绝人。

「有什么好笑的事,说出来,也让我高兴高兴。」

苏鹤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两手杵在桌边,将我裹在阴影之中。

我太过忘乎所以,竟没有发现,他是何时进来的。

他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带着不动声色的强势。

我失语半晌,又装得木讷,规规矩矩地与他招呼:「苏公子。」

「嗯……你再瞧瞧,我是苏公子么?」

苏鹤山轻笑着掐住我的下巴,有些蛮横地抬起我的脸,让我仰面对着他。

我与他唇间咫尺,呼吸交缠,他的眼神在我脸上转了一圈。

我颤着声音,摆出十分无辜的表情。

「公子不是苏公子,又是何人呢?」

他勾勾唇角,眯着桃花眼逗弄我:「你就是喜欢装成兔子到处骗人,是不是?

「南姑娘,我们见过的,你一定不会忘。」

苏鹤山说,要我帮他拿一样东西,东西放在侯府,很要紧。

我端着热茶,悠闲地抿了几口。

既然被他看穿,索性我也懒得装了。

「苏公子的忙我帮得起,可我的忙,公子却未必帮得上。

「这笔买卖不划算,我没兴趣。」

我自以为潇洒自如,谁想苏鹤山却伏在桌上,痴痴地笑出声。

他笑得好听,人也好看,我羞恼地咬咬牙,红了脸。

「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听我现学现卖,他笑得更大声了。

「明是个小姑娘,正经八百地板着脸,怎么,我欠你钱了?」

苏鹤山伸手掐掐我颊边的婴儿肥。

他意兴阑珊地撑着下巴,轻轻打个哈欠,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就你那点巴掌大的事,办不成?你瞧不起谁呢。」

他嘀嘀咕咕,伸手扯住我的衣领,将我拽到他眼前,唇边露出刁钻的坏笑。

不等我出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秦跃章站在门外,脸色阴寒,沉声叫我:「南照,回家。」

秦跃章几乎是将我丢进马车的。

他一张嘴,除了训斥我,说不出好听话来。

「你一个姑娘家,李长风都走了,我还当你留在茶厢里是遇着什么事。」

他恼着脸冷笑:「原来是忙着勾三搭四,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等他说完,笑了。

「表哥也知道,李长风不是个好东西?既然如此正义,怎么没见你替我拦下姨母的『好意』?」

他的话哽在喉咙里,半晌吐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爹娘早没了,他们做不了我的主。」

我将帕子绕在纸上,满不在乎的态度惹得秦跃章大发雷霆。

「南照,侯府养你多少年,我母亲为你操劳,最后养出个白眼狼……」

他话没说完,我便咯咯笑出声。

「你们侯府干净,一尘不染十年清流,倒是我配不上了。

「表哥骂我白眼狼,我也不能白白担受此等名声。

「不如这样,请你回府转告姨母,她若敢把我配给李长风那样的禽兽,我就一头撞死在侯府的大门上,我不安生,大家都别想安生。」

秦跃章愣愣地看我说完一箩筐的狠话,迟迟没有反应。

他大约是太震惊了,从前的南照,懂事到卑微,说话永远看别人脸色。

如今怎么成了此等泼妇?

可该说不说,有时候做做泼妇,真是爽极了。

两天后,我给李长风捎信,说蒋萦玉约他这月十五的晚上去芦苇荡划船玩。

高高的芦苇摇晃着,总在暗示,在这里,发生什么都可以。

我永远忘不了,上辈子秦跃章与蒋萦玉在这里偷欢的场景。

秦跃章每月十五都会带蒋萦玉去芦苇荡赏月,未免惹人嫌话,两人从来是分着走的。

他把所有浪漫和柔情,都给了她。

留给我的,只有冷漠、训斥和贬低。

这个月,我要送他一份大礼。

我总算知道,那日苏鹤山在我耳边说:「别忘了谢我。」

原来是这个意思。

秦跃章太忌惮他了。

那日见我与苏鹤山亲密,秦跃章便已经气不过。

回府后我每每提起苏鹤山,秦跃章更是厉声喝止。

他就像被激起好胜心的斗鸡,我越喜欢苏鹤山,他便越要凑到我眼前来,每日都来我院里走一趟。

他分给我的心思太多了,气得蒋萦玉与他冷战好几日。

十五的下午,秦跃章又来了。

我穿戴好衣裳,见他踏进院门,一盆水泼了出去,给他浇成落汤鸡。

「每月十四,泼脏水,去霉神。」

他顶着一身馊味儿,张口就训我:「南照,你真是吃药吃坏了脑袋!」

罢了又见我穿戴整齐,拧眉问:「你干什么去!」

「姨母寻不见好儿郎,我自然自己去寻。」

我把盆丢到一边,拍拍手就要出门。

秦跃章一把拽住我,扛起我走进屋内。

「去找苏鹤山?他一个处处留情的大情种,比起李长风能好到哪儿去?南照,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清高,你不是瞧不上李长风,你是势利眼。」

他将我扔上床榻,瞧我气得满脸通红,满意地笑了。

「表哥是为你好,你要乖,要听话。」

他吩咐两个婆子守住房门,不让我踏出半步。

又命人打水来,在我屋里洗洗涮涮。

他当真是不拿我当回事,根本不管他如此作为,旁人会如何嚼我的舌根。

这是他家,他做主的地方,他只管自己痛快就好。

天色微暗,圆月爬上柳梢头。

蒋萦玉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吧,她应是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秦跃章柔情蜜意地哄她高兴。

不知道她看见李长风,会是什么反应。

我推开窗,瞧着月亮故意道:「今晚的月亮圆得可真好啊,难道今日是十五不是十四?我记错日子了。」

浴桶里传来声响,秦跃章穿上衣服,顾不得绞干头发就匆忙离开。

我慢吞吞地走到角门,上到一辆马车上。

苏鹤山手执手卷,没抬头,只笑:「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没有能如此沉得住气的。」

我伸着懒腰。

瞧瞧他,白日里困乏,夜里又精神得像个夜游神,还看上书了,真不怕熬瞎了眼。

「好饭不怕晚。」

我打着呵欠:「走吧,去瞧瞧刚出炉的热闹。」

我到时,荒芜的河滩上已经乱成一团。

李长风被打得口吐鲜血,虚弱地嚷嚷着:「明明是这个贱人自己找我的……」

他从怀里掏出我送去的书信,扔到秦跃章脚下,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蒋萦玉躲在秦跃章怀里,头发散乱,裙衫破败,泣不成声地摇头喊冤。

「不是我,我没有!表哥,我心里只有你,我怎么会喜欢李长风这样的人呢!」

可是信上确实是她的笔迹。

上辈子,也是她仿照我的笔迹,伪造书信把烂事栽到我头上。

我得谢谢蒋萦玉,是她教会我不少阴险的手段。

秦跃章咬牙看完信件,将信纸在手中揉烂,不知是信是不信,总之先抱着蒋萦玉离开了。

苏鹤山问我:「你不怕李长风供出你来?」

我笑笑,以秦跃章的性格,岂容李长风多说一句话,定是抓住就打。

等他打累了,李长风也早就蒙了,仅剩的力气,也就够掏出信件,攀扯表姐了。

苏鹤山也跟着笑,饶有兴趣地打量我。

「你倒是算得准。」

「可等李长风养好伤,醒过来,他一定会找你算账的。」

我放下帘子,阴郁地笑笑。

李长风还有必要醒过来吗?

「这件事交给苏世子,一定能办妥的。」

我向他示好:「我们可是互帮互助的伙伴啊。」

苏鹤山不说好与不好,嘴角勾出耐人寻味的弧度,眼底沉光。

我强装淡定,问他:「怎么,觉得我心狠手辣,是个烂人?」

他摇头晃脑,嗤笑答:「就你这样的,兜里只剩几个铜板,还要买米救灾,若是烂人,也只能是个烂好人。」

一时间,我竟然想不起来,苏鹤山说的是何年何月的事。

他伸手脱掉我的鞋,扯着金丝镶边的衣袖,擦掉我鞋底上沾染的河滩泥沙。

他捧起我的脚,将它重新塞回鞋里。

他的手指在我的脚腕上摩挲两下,叹道:「南照,你没有错。

「心狠手辣挺好的,总强过被别人剥皮抽筋。」

表姐回府后大病一场。

第五日,我去探望她。

她恹恹地躺在榻上,连瞪我的力气都没有了,瞧着怪可怜的。

「表姐,身不能动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以为我不知道,她收买太医,故意在试药时害我。

上辈子我病倒后,她端着伪善的面目为我忙前忙后,一碗接一碗的养身药送进我的肚子,最后却落下难以拔除的病根。

这辈子,她也尝尝吧,躺下了就再也爬不起来的滋味。

「你病的这些日子,外头出了一件大喜事。

「李长风死了,你知道吗?」

她终于舍得睁眼看看我,颤着声音让我闭嘴。

「怎么了?这种祸害死有余辜,表姐怎么不高兴呀。

「说是人死在哪里的河滩上,周围还发现一支珠钗。

「表姐,你说他该不会是在跟哪个下贱货鬼混的时候,让人家男人给打死了吧……」

表姐的唇带着手齐齐抖动着,惊惧交加,这回是真吓哭了。

春桃适时接话:「姑娘,听说李家那位混账得很,没准儿是他强要人家姑娘不成,反被哪个不要命的给杀了。

「就是可怜姑娘们,日后有了心上人,便是没被他怎么着,又要怎么自证清白呢?」

我想了想,盯着表姐笑道:「若那心上人是个靠谱的,就破釜沉舟,跟他春宵一刻,只要见红,就是以清白,证清白。」

李大人痛失爱子,发誓要追查到底。

那支遗落在河滩上的珠钗,一看就知道是贵族小姐的物件。

他顶着御史的位子,下定决心要办案,那是谁也拦不住的。

秦跃章最近为这事相当头疼。

晚饭时,他来我院里,看见我桌上只摆了三个菜,他顺口问我:「你就吃这些?」

我眼皮都懒得抬,挑起青菜塞进嘴里。

他也不客气,抢过我的碗筷,刚吃了口豆腐,就连碟带菜全摔在地上。

「把厨房的叫来,这是做的猪食嘛!」

自从蒋萦玉来后,我在府中的地位就一日不如一日,受怠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秦跃章口中的猪食,上辈子的我吃都吃不上。

身为主子,最怕患恶疾、不得宠。

那时候我两样全占,过得比猪狗还不如。

我回神,望着他笑:「表哥不是嫌我脏么,这会儿又是用我的碗勺,又是替我出头的,莫不是病了?

「有这工夫,不如去看看冰清玉洁的表姐吧,她身子不好,肯定想你了。」

秦跃章的脸色僵了一瞬。

蒋萦玉和李长风的事,他替她隐瞒得很好。

可惜他终究是个俗不可耐的男人,大约也很烦恼,蒋萦玉到底还是不是完璧之身。

他沉默半晌,倒了杯酒,自斟自饮。

「还是你这里清净。」

蒋萦玉这一病,勾出不少男人争相慰问。

秦跃章肯定会怀疑,是不是,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女人。

那些乖巧的、柔弱的,会不会都是她的伪装。

好啊,好得很呐。

秦跃章近日频繁带我出门露脸。

我知道,他是想用我来洗刷,从前他与蒋萦玉那些出双入对的故事。

他不想娶她了。

这日城郊赏春,他高头大马带着我,一路招摇过市。

逛到晌午,日头渐足,我们在会春楼停下马歇歇脚。

春光正好,一枝连翘伸入窗内。

忽然有人伸手折下它,给我戴在耳边。

回头却见是苏鹤山,他笑盈盈地拂过我的脸颊,叹道:「都说越是美丽的女人,越不可信。

「南姑娘,我给你的信,你连一封都懒得敷衍,当真是无情啊。」

秦跃章挡开他的手,冷道:「苏世子好歹大家出身,举止轻浮,成何体统。」

苏鹤山笑意见深,他握着折扇,敲在我的脑门儿上,盯着秦跃章,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秦世子啊,你还不知道吧?你家表妹,就是个满口谎话、彻头彻尾的骗子。

「利用我挽回你的心意,然后,便当不认识我这个人了。」

他眯眼打量着秦跃章,回头拍拍我的发顶。

「你也太没眼光了。

「总之,我的心情不太好,南姑娘,你想想法子弥补我吧。」

秦跃章咬牙看着他离开,骂道:「瞧着就是个放浪形骸的无赖,苏家怎么养出这么个东西!」

我摩挲着手指,半晌道:「表哥,我……」

他瞧着心情不错,大概觉得自己赢了苏鹤山一回,并不怪我拿激将法设计他。

「日后心里有什么不舒坦,直接与我说便好,不必冒险去沾染旁人。

「若苏鹤山再来扰你,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我垂首,把冷色掩在眼底。

从前我说,他不愿听,如今他要我说,我便要跟他说么?

笑话。

蒋萦玉候在秦跃章的院门口。

看见我举着糖葫芦,送到秦跃章嘴边,她神色黯然。

我曾经受过的疼,如今一件件的,她挨个儿体验着。

秦跃章神色如常,只问她:「身子好些了?」

蒋萦玉泪眼汪汪地瞧着他,攥着手帕,不甘心地开口:「不好,一点都不好,表哥,为什么你都不来看我?」

「你有那么多蓝颜知己担心着,还用得着我去操心?」

「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看了我一眼,及时刹住话口,秦跃章也黑着脸,没再多说。

蒋萦玉哭成个泪人,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咬牙道:「我能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

证明?怎么证明?

以清白,证清白么?

我说的话,蒋萦玉听进去了啊,听进去了就好。

她也不必担忧秦跃章不领她的情。

我扯下腰间的香料袋,顺手扔进湖里。

这种香和蒋萦玉常用的香相互牵引,能产生极佳的催情效果。

我含笑退场,给够他们时间,尽情地翻云覆雨。

第二日早饭时,姨母派人传我去她房里用膳。

我到时,果然看见蒋萦玉春色盎然。

「玉儿啊,你与你表哥情投意合,姨母已给你爹娘送去书信,快快订下这桩喜事,也免得总有痴人做梦,纠缠你表哥。」

她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了。

这顿饭叫上我,也不过是意图羞辱罢了。

蒋萦玉出身好,母家是一方豪绅,两家结亲,对侯府大有裨益。

不像我,要什么没什么,穷光蛋一个。

蒋萦玉笑答:「表哥的人品我知道的,便是有狂蜂浪蝶往他身上扑,那样自甘堕落,表哥定也瞧不上的。」

我慢品清粥,权当听不见。

秦跃章的人品,她蒋萦玉知道个屁。

喜欢笑的话就好好笑着吧,趁这会儿,还笑得出来。

苏鹤山是个沉迷香烟的瘾.君子。

我与他见面,只要约在下午,他定得托着纤细的烟杆,一口接一口,搞得屋里头乌烟瘴气。

「你少抽些,死不了。」

相处得久了,我的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偶尔说两句刺耳的话,他也不怪罪。

「会死的。」

苏鹤山懒洋洋地靠着彩琉璃屏风。

「不抽烟的话,总会忍不住找死的。」

他撩开衣袖,露出小臂上长长短短的划痕。

狰狞的刀疤,即便是我这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都看得触目惊心。

苏鹤山笑得云淡风轻,手指敲在桌上,「怎么,可怜我了?可怜我的话,就把我要的东西赶紧拿过来。

「有的事情解决了,有的人死绝了,我也就不会夜里睡不着,白日睡不醒,颠颠倒倒,活得累死了。」

谁死绝,御史府上的那群人?可这跟侯府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起苏鹤山血洗御史府那天的夜晚,突然有种冥冥注定的命运感。

我只是去那儿送个东西,就遇到他这个瘟神。

我躲在衣柜里,他拽开柜门,手里提着刀,刀尖上淌着血。

那是我度过的一辈子最长的时间。

本以为死定了,他却丢下一句:「好好藏着。」

然后合上柜门,走了。

……

这样的孽缘,实在很荒唐。

我挠挠侧额,掩饰方才的走神。

「你要的东西不难拿,李长风他爹那儿,你处理好了么?」

苏鹤山冷哼:「那个老头儿不需要处理,许他升官发财,便对我言听计从了。」

瞧,狗屁的父子情深。

「秦跃章如今,被他耍得团团转呢,等时机到了,你知会一声就成。」

我勾勾唇角,不着急,等蒋萦玉高兴得过了头,再给她一刀,她才会疼、会恨。

苏鹤山说一切都让我看着办。

我笑:「你就不怕我办砸了,让你血本无归?」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又笑:「苏世子会做赔本的买卖?」

「赔本买卖……没做过。」

他将烟杆丢到一边,眼波流转,赤裸裸地勾引我。

「不过若是你坑我,倒也算不上是赔本的买卖。总之,肥水流不到外人田。」

男女欢好之事,但凡尝到甜头,便会食之入髓。

譬如秦跃章,譬如蒋萦玉。

眼看婚事已定,二人更是肆无忌惮地厮混野合。

所谓的高门大户、家教森严,便是这样不守礼法、不知羞耻地苟且。

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直到蒋萦玉因为一碟油酥干呕,我明知故问:「表姐身子不爽吗?我还以为女人家,只有有喜了,才会这么难受呢。」

「你胡说什么!小心我让表哥撕烂你的嘴!」

秦跃章么?

蒋萦玉到底是被蒙在鼓里,她不知道,每每秦跃章碰完她,总会来我这里小坐。

他说瞧着我干净,他心里能舒服些。

他还旁敲侧击地问过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平妻。

我真是不懂,他的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

秦跃章总归是介意的,即便蒋萦玉以清白证清白,他也介意。

不管蒋萦玉是不是完璧之身,在秦跃章心里,她早已在那个夜晚,就脏了身子。

时机到了,我给苏鹤山捎去口信:锅热了,倒油猛炒。

第二日,城中突然刮起一阵流言。

有人说,李长风死的那晚,说蒋家姑娘约他去河滩赏月。

还有人说,那支珠钗是河西独有的样式。

蒋萦玉,正是河西人氏。

某日清晨,朝廷派人来收押蒋萦玉。

侯府一世清流,从未沾过此等烂糟的事,姨母当场晕了过去。

蒋萦玉一路嚷着:「不是我,我没有!不是我!表哥救我,姨母救我!」

秦跃章厉声喝止她:「你是大家闺秀,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表哥……」

蒋萦玉脸色灰败,伸手摸上自己的肚子,眼泪就掉了出来。

她正想开口,秦跃章压低声哄她:「萦玉,你踏踏实实的,我一定救你出来,不会误了吉时。」

两日后京中流言更甚,不必再去煽风点火,自有许多人现身说法。

「蒋家那个,可不算安分的。」

「她不是整日吊着李长风嘛,没准儿真是惹火上身,情急之下……」

「心如蛇蝎啊!侯夫人的母家怎么养出个这样歹毒的姑娘啊。」

河西那边来信数封,求姨母一定保下蒋萦玉,他们已经派了人来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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