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燃

我后来还见过一次宋景阳。

他在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对不起我和我妈,他愿意弥补。

弥补的方式就是,给我一大笔钱。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女儿送走了对吧,没关系,你还有儿子。」

宋景阳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眼中有一瞬间的恐惧,继而演变成恨:「你想干什么,你要去陪你妈尽管去,没人拦着你死,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乱来我对你不客气。」

瞧瞧,我这道貌岸然的父亲,为了另一双儿女,恨不能掐死了我。

谁能看下去呢,连周烬也不能。

身形高大的他半倚在门口,吸了口烟,吞云吐雾中,缓缓眯起了眼睛,勾起嘴角对宋景阳道:

「你试试,看我会不会弄死你。」

周烬一副混混行径,微微凌乱的头发下,神情生冷,一双眼睛暗沉如黑河。

分明是平静的声线,毫无波澜,可硬是让宋景阳感觉到了惧意。

每个人身上都有属于自己的戾气,周烬身上尤其重。

宋景阳怕了,像他这种成功人士,只需稍一打听,便会知道钻石背后的势力,是他老丈人家也不愿得罪的。

但他当时不知,他骂我道:「你就是跟这种人整天混在一起,自甘堕落,学得不三不四,才惹得你妈突发心梗……」

可惜话未说完,周烬上前捏住了他的嘴,把手里正烧着的烟头丢了进去,然后合上他的下巴,照着鼻子就是一拳。

宋景阳捂着脸瘫在地,一手的血,半天都没爬起来。

周烬蹲在他面前:「叔,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下次别说这种蠢话。」

众所皆知,我是周烬的女朋友。

我们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在一起了。

他为了我打了孙小春,得罪了闯哥,后来在饭局上向闯哥道歉,被闯哥身边的人拿酒瓶爆了头。

然而事情过后,闯哥见了他,仍如往常一样热络地叫一声阿烬。

付雷那句把头低下来,大抵就是这种结果。

在他伤势恢复后,才得知发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变故。

他说:「抱歉代嫣,我来晚了。」

我和周烬,其实都是芸芸众生里何其渺小的存在。

可就是这么两座孤岛,在狂风暴雨的汪洋之中,沉沉浮浮,依偎在了一起。

他站在我身边,四面潮涌,铺天盖地的嘈杂声中,伸手捂上了我的耳朵。

「代嫣,别回头,你要一直往前走。」

抑郁症患者,白天与正常人无异,我在屋里画画,废稿扔在地上,他一张张地捡起来,仔细地抹平褶皱,收藏在抽屉里。

他还学会了做饭,炒西红柿鸡蛋,土豆片,炖排骨,连包饺子也有模有样。

我会跟他说笑,说着说着,突然有一瞬间的孤寂。

四面八方都是虚幻,只有我一个人。

周烬错了,从来没有两座可以依偎在一起的孤岛。

某个瞬间我会看清一望无际的汪洋,实际只有我一个人。

如溺死之人,一点点地沉入海底,无法呼吸。

我后来又自杀过一次。

在周烬不在的时候,关闭门窗,打开了家里的煤气……

夜里的时候,无数次崩溃,流泪,周而复始。

没有周烬,代嫣是活不下去的。

他骑着摩托车,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带我穿梭在大街上,不知疲惫,一直前行。

我闭着眼睛靠在他身上,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我们去海边,去泰山,后来还去了一趟西藏。

耿培乌孜山的哲蚌寺,措钦大殿的一百八十三根巨大木柱,他看着我挨个地抬头仰望。

僧俗朝拜展佛,巨大的释迦牟尼像挂在乌孜山,朝霞染红天际时,香烟袅袅,人们涌向大佛。

我们还去了天葬台。

明明是死亡之地,却被赋予永生永恒之意。

总会过去的,人生来就是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周烬说:「没有谁是一帆风顺的,只要不是要命的坎,咬着牙就能过,人到绝境要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代嫣,眼睛长在前面,是要告诉我们永远记得往前走。」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喇嘛念经时,周烬拜了一拜。

虔诚信仰的根源,源于苦难。

而一切的苦难,皆有救赎。

……

我妈去世的第四年,我和周烬打算结婚了。

我那省吃俭用一辈子的妈,留下十几万的存折。

我说要把家里那套老房子卖掉,凑钱买一套新的。

周烬不许,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金额数目比我的存折还多。

他跟了付雷十年,长大成人后开始帮他做事,每个月卡里都有进账。

买房根本不是问题。

付雷听说我们有结婚的打算,直接就提出他来给买房。

如今的付雷哥,与曾经又今非昔比了。

当年他说不能跟闯哥翻脸,果真是对的。

闯哥那个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道行早就是付雷无法相比的。

他惹不起他,也不能惹他。

更甚至,其实他和闯哥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他也得葬身鱼腹。

一路走来,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

随着闯哥越来越强势的干预,钻石终究还是沦陷入阴影之中。

从明目张胆地招揽坐台小姐,到黑色产业链占据齐全,只用了一年的时间。

钱挣得比从前更多,连晖哥都拿得不安心。

周烬更是从他们带货进场那日起,就跟付雷恼了。

他受付雷恩惠,把他当成亲哥。

但他也是有底线的人。

付雷送他去上学是对的。

无论成绩好坏,根深蒂固的中国式教育告诉他,有些东西不能碰,不该碰。

周烬没再去过钻石。

那是他看护了多年的场子,最终失了防守。

付雷要帮我们买房,周烬拒绝了。

那时的他,二十二岁,已经不复少年模样,眉眼之间皆是深沉。

付雷说:「阿烬,我们目前没有跟闯哥翻脸的资本。」

少年早熟的周烬,笑了一声:「哥,这句话你说了多少年了,其实也不是不行,你只是不愿做出取舍罢了。」

付雷道:「我走到今天,用了半辈子,你还年轻,别太天真了。」

是啊,他还年轻,所以固执,所以天真。

他看着付雷:「当初是你自己说的,你有自己的底线,现在你还承认吗?」

付雷没说话了,他沉默了。

周烬带我离开,那天我们约好了下午去看新房,并且很容易地就敲定了满意的户型。

等着签购房合同的时候,他说:「阿嫣,签你的名就好了,我出去抽根烟。」

我知道他心情烦躁,爽快地应了一声。

一切搞定的时候,我在售楼处门口看到他。

喷泉水柱,花团锦簇,他蹲在台阶处慢条斯理地抽烟,姿态肆意又懒散,引得售楼处的小姑娘不时观望。

我看到有个青春洋溢的小姑娘,很快地跑过去,笑得很甜,似乎在向他要手机号。

周烬斜睨着看她,嘴角一抹坏笑,瞬间让她红了脸。

下一秒他说:「我老婆在里面签合同,你不怕她出来扇你啊?」

我隔着距离咳嗽一声,小姑娘落荒而逃。

周烬听到动静,掐灭了烟,起身望向我,挑眉笑道:「搞定了?」

我冲他扬了扬购房合同:「嗯,你看。」

他走到我面前,以绝对的身高优势揽着我的肩:「是不是该庆祝一下,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吃?」

「回家切点黄瓜吃凉拌面吧,最近天热,没太有胃口,就想吃点清淡的。」

「……老婆,你不会怀孕了吧?」

「……怎么可能!我们每次都做了措施的。」

周烬眉眼皆是笑意,揉了揉我的头发:「没有就没有,嗓门那么高干吗,怕别人不知道?嗯?」

我环顾四周,瞪了他一眼,胳膊肘捣了下他胸口。

周烬故作吃痛,用力地勾住我的脖子,顺势把头埋下来,一米八九的大个子,在我脖颈处钻痒痒,不满道:「打我干吗,回去加把劲就是了。」

「周烬!」

「哎,姐姐您说,尽管吩咐,小的伺候到位。」

「你闭嘴吧。」

「……好,那咱们回家说。」

10

在我和周烬决定结婚的时候,我在一家画室应聘做了老师,教小朋友学画画。

周烬比我厉害,他摩托车玩得很溜,参加过各种越野摩托锦标赛,获得过很多奖杯和奖金。

我的梦想是将来自己开一家画室,他的梦想是将来自己成立一个摩托俱乐部,带出一支勇夺世界冠军的车队。

我们在越来越好的路上。

周烬总说要往前走,往前看,可惜没人告诉我们,有时候人生的路,回不回头,身不由己。

付雷突然打电话说闯哥点名要请周烬和我吃饭。

他拒绝不了,淮城那时最大的黑社会无疑是闯哥,谁也得罪不起。

富丽堂皇的五星级大酒店,摆了一桌山珍海味。

除了付雷和周烬,几乎都是生面孔。

哦不,我认识的还有闯哥和他的弟弟孙小春。

孙小春一口一个「弟妹」,似乎全然不在乎曾经与周烬结下过梁子。

他主动敬我酒,说是为之前犯下的混账事道歉。

我握着酒杯不知该不该喝,周烬伸手轻飘飘地接过:「小春哥,我替阿嫣喝了,她不会喝酒。」

「周烬你这就没意思了,一点面子也不给,什么会喝不会喝,抿一口都不行?是不是还记着那事过不去了?」孙小春挑着嗓门,一脸不快。

我的脸有些白,周烬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姿势随意地往后仰了下,握住了我的手。

「哥哥们见谅,我老婆在备孕,你们真要她喝,只能以茶代酒了。」周烬面上含笑,声线却很淡。

「阿烬,你这要结婚的消息我还没消化,连孩子都要有了。」

桌上一个穿西装的大哥,头发梳得锃亮,一边抽雪茄,一边笑道:「想清楚了吗,你才多大,是不是太心急了。」

「不急,哥哥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种打小没家的人,心心念念就想有个家,谁不想过安稳日子。」周烬笑得坦然。

闯哥与前些年相比,倒少了一些凶神恶煞的气质,手里把玩一串古玩佛珠手串,胖胖的脸上戴了一副近视镜,看着有几分蒜要开花装水仙的意味。

然后他敲了敲桌子,用佛珠手串指了指桌上抽雪茄的人:

「还抽呢,都掐了吧,不知道今天请的是谁,没点眼力见。」

声音不悦地说完,转而又像个好脾气的老大哥似的,对我道:「小嫣,初次见面,哥哥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这手串送你了,可别嫌孬。」

「瞧咱们闯哥,这全鬼眼的海黄说送人就送人了,我记得这可是您最喜欢的一件藏品呢。」

坐在闯哥身边的一个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打扮得妩媚性感,胳膊肘搭在孙大闯肩头,凤眼含笑,对我道:「妹妹,闯哥这是真心喜欢你呢,还不赶快收了。」

进来之前,周烬为我逐一介绍过,这女人该称呼一声娟姐,跟了孙大闯好些年了。

屋内除了她,还有几个明眼看得出的陪酒女,个个明艳漂亮,三三两两地坐在他们之中。

闯哥给的东西,付雷和周烬都笑着让我收下,周烬还谢了他。

一桌人还算和气地敬了酒,听闯哥聊了会儿古玩鉴赏,又聊了会儿以前的陈年旧事。

他着重谈到了周烬。

说周烬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付雷把他当弟弟,他也把他当弟弟。

周烬十六岁时,钻石开业有一年了,因为一些道上的事,闯哥他们在澳门捞吃饭时,被一群人拿刀追过来砍。

十六岁的周烬,凭着一股狠劲,拎着刀专挑人耳朵削。

最后削下十几只血淋淋的人耳朵。

那些过往自然是我不知道,我才知道周烬有个很出名的外号——周小疯。

他待过的那个世界,其实我一直未曾了解。

他们说得津津有味,我却有些反胃,喝了些柠檬水才压了下去。

周烬握了握我的手,饭局也进行了一半了,于是跟闯哥提出让我先回去。

闯哥挽留了一句,然后心照不宣地让娟姐送我。

我走的时候,正巧看到又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穿着吊带裙,喜笑颜开地进了房间。

娟姐瞧着我笑:「下半场是她们的,你走了他们才好敞开了玩。」

周烬应该会回来得很晚,因为娟姐说他们待会吃完还要通宵打麻将。

我回到家,洗完澡便上床睡觉了。

黑暗之中睁着眼睛,一直未曾踏实。

直到后半夜迷迷糊糊,周烬回来了,手探过来,整个人直往我怀里钻。

身形高大的男人,像个小狗似的,呼吸间有酒气,眼睛却还很清醒,深邃之中氤氲着暗光。

「阿嫣,你还好吗?」他一脸担忧。

我睡意蒙眬,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喝了酒的他有些黏人,一动不动地抱着我,头埋在我胸口:「对不起,今天,是不是吓着你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听他声音惶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周烬,不怪你,就像你曾经说的,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过这样的人生。」

「阿嫣,我后悔了。」

我的手一顿:「怎么了?」

「我后悔靠近你了,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有的选,混口饭吃罢了,我也是个普通人。我以为,只要坚守底线,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那么除了出身不好,我跟你们是没区别的,我真的从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阿嫣,我爱你,我曾经自负地以为,没人能比我对你更好,只要我足够爱你,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可是我好像错了。」

「周烬,你在说什么?」

「现在怎么办呢,想抽身太难了,放弃你我又做不到,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有你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阿嫣,你原谅我,我真的很自私。」

他将我的手握得很紧,紧得有些疼。

我想我应该懂他的意思了,他抽不了身,付雷愿意,闯哥不肯。

其实周烬是个很纯粹的人。

在他的认知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只要不沾,坚守底线,他就是白的。

可他如今一只脚已经沾边了。

混黑道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点他似乎格外清楚。

跟我在一起时,他清清白白,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应该放我离开。

但他舍不得。

我叹息一声,笑道:「傻子,你自己说过的话忘了?眼睛长在前面,只管往前走,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阿烬,别担心,会好的,实在不行,我们日后找个说辞离开这里好了。」

「你愿意?」周烬握着我的手,眸光微动。

「为什么不愿意?」我不解。

「我们刚买了房子,而且你从小生活在淮城,家在这里,我以为……」

「周烬,我们俩在一起,才是家。」

我打断他的话,笑着看他。

床头灯光昏暗,周烬一瞬间神情柔软下来,眼睛有些泛红,下巴抵在我脖颈上,声音微微哽咽:「阿嫣,我真的好爱你,有你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我保证,只要我活着,一定会是这世上最疼你的人,我会永远爱你,永远对你忠诚。」

「不见得吧。」

我翻了个白眼:「我离开饭店的时候看到有小姑娘进去了,你们玩得挺开心吧。」

周烬抬头看我,昏暗之中,一双眼睛含笑,湿漉漉像蒙了一层雾光。

然后他的吻落在我耳畔,好笑道:「随时欢迎姐姐检验,我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你一个人的,干干净净。」

「知道了,睡吧。」我拍了下他不安分的手。

「不行,现在就还我清白。」

昏暗的房间,男人不满地覆上我的唇,声音哑欲。

我嫌弃地将他推开:「洗澡去,你一身烟味。」

——

钻石变成今朝的时候,付雷混得一天比一天好。

后来他沉迷于造园艺术,为了一棵松树不惜花销千万。

当年的闯哥,在淮城无人能及时,也迷恋过古玩文物。

他送我的佛珠手串,是极品全鬼眼野生海黄珠子,对眼的珠子原料很难得,更何况那是整整一串极品对眼。

闯哥为了自己的爱好,开了好几家古玩店。

就如同付雷后来专门成立了园艺公司。

闯哥其实对周烬很好。

我相信他是真的欣赏周烬。

孙大闯这个人,从小在刀尖拭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眼睛很毒。

他觉得周烬不错,因为周烬讲义气有血性,还有良心。

他很早之前就对付雷说过,阿烬这小孩好好栽培,将来是个好苗子。

适合留在他们身边混黑道的好苗子。

闯哥要周烬留在他身边帮忙。

他只需一句:「阿烬你是瞧不上哥哥这人,还是心里对哥哥有意见?」

没人能不识好歹地拒绝他。

连付雷也道:「既然闯哥赏脸,阿烬你就去闯哥那里帮衬一下吧,跟着闯哥能学到很多东西。」

付雷哥有自己的打算,他当然是为周烬着想的。

他说,当着这么多人不能不给闯哥面子,而且闯哥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都交出去有人打理,周烬没机会碰到的。

他还说了,闯哥不是不讲理的人,周烬那些想法可以慢慢跟他说,多提几次,闯哥不至于霸占着人不放。

至于付雷,也会劝孙大闯放周烬离开。

嗯,一切都跟我们想的一样。

可是半年之后,海港岸边,警方追捕,闯哥被当场击毙,周烬跳了海。

我不明白。

阿烬明明说过,那些东西他没碰过,孙大闯也不会让他碰。

周烬在他身边,无非是帮他盯着点古玩店的货,跟他一起去古货市场,也听人讲翡翠等级,蜜蜡真假。

闯哥还经常带他去各地拜佛。

他们去宝华寺,宝莲寺,大相国寺。

也去普陀山。

那时候我在挂老房子出售,因为周烬说了,闯哥答应了可以让他离开。

他拍了拍周烬的肩膀:「雷子给我说了,这样,哥哥也不为难你,你自己想清楚,咱们这条路,踏上了很少有能回头的,你瞧我,仇家太多了,我要是跟你一样放下了,指不定哪天就横尸街头。

「你想清楚了,以后想回来,闯哥随时欢迎。」

阿烬当然跟他不一样,他的手还很干净。

十一月初,周烬与闯哥一起去海港码头接最后一批货。

他说是孙大闯与云南佬敲定的一批象牙制品。

孙大闯很重视这批货,因为里面有他心心念念的极品天眼珠。

他们一行人于深夜去了海港,再也没能回来。

寒冬的天气,跳海,基本无生还机会。

明明他走时说,这是最后一趟,明天开始,他就不必再去闯哥那里了。

11

我三十岁生日这年,周烬已经失踪了整整七年。

我们的新房,早就装修入住了。

卧室阳台是一面落地窗,很宽敞,是我喜欢的那种。

我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懒散地躺在阳台椅子上,吞云吐雾。

三十岁的代嫣,有长卷发,精致的脸,好看的指甲。

有房子,也有钱,还有人追。

比如那位外表不苟言笑的端庄律师,在我甩了他之后,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对我感了兴趣。

我不见他,他便打电话到金朝,轻飘飘一句:「我要订厢。」

叶诚自己订了个大包厢,既不唱歌,也不要小妹陪酒,只让人叫我过来,一本正经地对我道:「代嫣,我们谈谈。」

「叶律师,我们不熟,没什么好谈的。」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弯了弯嘴角。

他同样好笑地看着我:「床都上了,别总说我们不熟。」

「上了床就算熟人?那我熟人可太多了。」

我笑得漫不经心,叶诚面色顿时不好看,抿着唇,下颌线绷紧。

「我不信。」

「随你便。」

我在包厢点歌,唱大悲咒。

这是我的拿手曲,唱得很流利,曾被阿静调侃听完了想四大皆空,快点出家。

她还曾买给我一只木鱼,告诉我可以边唱边敲,最好敲得客户都清心寡欲,皈依佛门。

我是个奇葩,叶诚也是个奇葩。

我唱大悲咒,他便安静地看着我唱大悲咒,我唱心经梵唱,他便安静地听我唱心经,神情平静,有时还后仰着闭目养神,包厢灯光下,金丝眼镜折射出光芒。

他后来又订了几次厢,专程来听我唱大悲咒和心经梵唱。

他说做律师久了,见惯了太多人性的黑暗,有时候自己也很茫然,因为法律并非万能,很多时候无法完美。

他心情低落的时候,也喜欢听歌。

只没想到,我唱的大悲咒更能让他心境平和。

我说:「这说明叶律师与佛有缘,出家吧。」

他说:「嫣嫣,别闹。」

一向不苟言笑的叶大状,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柔软。

也会在我凌晨下班的时候,隔着老远专程开车等我。

他想送我回家。

但很遗憾,后来我敲了敲大堂前台桌子:

「京淮事务所的叶律师,再来订厢就说没了。」

周烬走后,我挺喜欢研究刑法。

贩毒量刑标准,海洛因,3g,一年;10g,七年;50g,十五年;100g,无期;200g,死刑。

我一直想不明白,孙大闯为什么会胆子大到用货物贩毒,还是明目张胆地在海港码头。

后来付雷说:「这种事谁好说呢,本来就是生死由命,没有人能只手遮天,闯哥后来实在是太飘了,得罪的人太多,只是阿烬的事,很抱歉,我真没想到……」

「雷哥,不怪你,你有什么办法呢,你当时都差点自身难保。」

我认真地看着他,笑了一声:「犯了罪就该死,闯哥是罪有应得,至于阿烬,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前两年,我是真的以为他运气不好。

付雷以为我留在今朝上班,是因为对周烬念念不忘。

一开始确实如此。

周烬不在了,我也没了离开淮城的必要。

更何况我不确定他是真的死了,万一哪天他能活着回来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七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完全相信,他真的死了。

若他活着,只要有一口气,他都不舍得丢下我的。

早就该放下了,三年前我就想放下。

可是我后来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跟阿烬一样失踪了很久很久的小六打来的。

当年海港接货,他是和周烬一起去的。

小六跟阿烬一样,是个孤儿。

街头混混而已,遇到了阿烬,从此就跟他一直在一起。

阿烬离开钻石时,说将来要成立一个摩托俱乐部,带出一支勇夺世界冠军的车队。

小六就跟着瞎起哄,说要当车队的经纪人。

后来阿烬去了闯哥身边,他也跟着一起去了。

我只知孙大闯被击毙,周烬跳海,报纸上简单地刊登了一则新闻——

当地警方在海港岸口查获一起重大贩毒案,犯罪分子拒捕,多数被击毙。

没人关心小六这种小喽啰,是死是活。

所以他才会在多年后的一个深夜,哆哆嗦嗦地拨通我一直未换的手机号。

「……嫣姐,我是小六。」

隔着不知多远的距离,我在午夜醒来,一头的汗,激出层层寒意。

小六含着哭腔说:「我还没到地方,烬哥突然打电话让我快跑,电话里枪一直在响,烬哥说让我告诉你,他,他……」

「他说什么?」

小六嚎啕大哭:「他没来得及说,他刚说完你告诉阿嫣,然后电话就没音了,没音了……」

像是一场梦,凌晨的风吹了又吹,我呆坐在床边,披散头发,隔着手机,声音嘶哑:「小六,你为什么没有回淮城?你跑什么?」

「我怕。」

「你怕什么,付雷现在有实力罩着你。」

「……嫣姐,我怕的就是他。」

——

近来发生了很多事。

我上大学时,那个胆子很小却一向与我交情不错的陈玉,突然打电话约我吃饭。

她已经嫁人了,生了两个孩子,老公是一家广告公司小领导。

陈玉是唯一一个与我还有联系的大学同学。

哦不,还有陈嘉贺,毕业之后他读完硕士又读了博士,因为学术业绩优异,留九京做了一名大学教授。

他至今未婚,逢年过节会简单跟我聊几句。

陈玉约我吃饭,在城东一家挺有名的饭店。

我开玩笑地问她:「你发财了?挑了个这么贵的地?」

当了宝妈的陈玉,一如既往地腼腆:「哪有,我家大宝上学的事,还不多亏了你帮忙吗,而且这家饭店是我老公公司老板家开的,过年的时候给了折扣券,我想着给用掉呢。」

「别,这点小事不至于。」

我半开玩笑地夹着手机,用肥皂认认真真地洗手。

确实不至于,当初陈玉因为孩子户籍问题,进不了想上的小学,想花钱进,结果要几万块。

她老公工资还不错,所以当初生二胎的时候,因为家里没人带孩子,她便安心地辞职在家带即将上小学的儿子,和还在吃奶的小闺女。

家里两个孩子开销一下大了起来,加上这两年疫情影响各行各业,她老公压力倍增,夫妻俩因为这几万块钱吵了几次架。

我听她诉苦时,冷不丁想起阿静曾经说过,她有个姨父是小学校长。

几万块钱的事,最后轻轻松松给搞定了。

陈玉执意请我吃饭。

我想了想,叫上了阿静。

我们俩开车出发的时候,我还特意去路边的母婴店,买了两罐奶粉送给陈玉家的小宝宝。

阿静感慨道:「嫣嫣,我发现你这人特别好,真的,心地善良,对谁都很真诚。」

车是她在开,我把奶粉往后座一放,笑道:「陈玉养孩子压力太大了,一顿饭怎么也得花几百块,我怎么好意思。」

阿静又在喋喋不休,说什么现代社会生活压力太大,要不是压力大,她也不会两次掉进杀猪盘,快要结婚的男朋友也吹了,她一把年纪了还要来夜总会上班还债。

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时候,我目光遥遥地望着车窗外,白日喧闹,川流不息。

如果我和阿烬的孩子还在,应该也快上小学了吧。

很可惜,阿烬走了,孩子也没有留下。

我还记得那时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最终也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一个人在医院病房望着窗户发呆时,陈玉来看过我。

那时照顾我的是付雷的老婆,姚洁。

我其实一直很感激她们。

可是当我和阿静笑着推开饭店包厢的门时,我突然意识到,你真心对待的人,原来也会毫不留情地选择践踏你。

很大的房间,装修得高端大气,坐满了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有张佳佳,程孔,许依然,徐朗……还有我多年未见,刚刚回国的妹妹——宋俏。

上学时疯传我在 KTV 干夜场的那些人,寻着机会肆意辱骂欺负我的那些人,基本都在。

很好,还有一个畏畏缩缩、面色苍白的陈玉。

阿静不明所以,拉着我问:「怎么这么多人啊,不是说只有我们三个吗?」

张佳佳和宋俏坐在一起,冲我笑:「老同学,怎么,见到我们不高兴?」

我没搭理她们,提起那两罐奶粉,走过去放在了陈玉面前:

「给宝宝的,今天这顿饭就算了吧,以后也不必再请了。」

我转身离开,突然被陈玉一把抓住手,她鼻子有些红,声音很不自然:「代嫣,来都来了,吃完再走吧。」

我看她一眼,她不肯与我对视,低下头去。

身旁是宋俏意有所指的笑声:「代嫣,没人给你撑腰了,连顿饭都不敢吃?」

撑腰?

我顿时了然,看来她人在国外,消息倒是挺灵通。

我受校园霸凌的时候,患了抑郁症,一直是周烬照顾着。

甚至后来休学结束,回去上课时,也是周烬每天接送。

那个时候,张佳佳她们已经不敢欺负我了。

没错,因为周烬的存在。

那个绰号周小疯的男人,直接把当初跟她们合伙欺负我的几个男生给绑了。

几个沙袋吊在废弃修车厂,被揍得奄奄一息,隔了两天才被发现。

待他们养伤结束重新回了学校,我和周烬在食堂吃饭,他突然餐盘一推,大步起身去了他们那桌。

张佳佳等人也在。

周烬大剌剌地坐在他们之中,身子微微后仰,懒散地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将烟灰弹在了他们的菜里。

然后浓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张佳佳等人敢怒不敢言,那几个男生,却是低着头灰溜溜地离开了。

都是家境不错的学生,出事后家里也都报了警。

可惜,没有证据能说明是周烬绑的人。

没闹出人命,也就不了了之。

虽然事后付雷哥骂了周烬一顿。

12

宋俏说得没错,没人给我撑腰了。

我的阿烬不在了,所以我只能靠自己。

我拉着阿静坐下,静静地看她们表演。

这么多年了,在座的那些同学,变化都很大。

有的在银行工作,有的自己开公司,有的早已结婚生子,有的事业还在上升期,在外要被人称呼一声「徐总」。

容貌都有了一些变化,连嘲讽和欺负都显得文质彬彬。

张佳佳问我:「听说你现在还在夜总会上班?挣得挺多的吧,不然也不会一直干这个。」

我没说话,一旁的程孔立刻接道:「这还用说吗,挣钱对代嫣来说早就是小意思了,现在这个社会,主要是人脉,老同学各行各业都认识不少人吧,听说陈玉孩子上学的事,还是你给搞定的,我还挺纳闷的,小学校长也去夜总会吗?」

一直脑子晕晕的阿静反应过来,愤怒道:「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

我拉了拉她的手,笑着让她坐下。

然后从她包里拿了盒烟,从容地点燃。

深吸一口,我望向宋俏:「听说你找了个美国人结婚了?不是定居在国外吗,怎么回来了?」

何止是宋俏对我感兴趣,这些年来,我对她也是念念不忘。

刚回来就迫不及待地约了这场饭局,可见她对我的感情之深。

宋俏脸色平静,对着我笑:「回国探亲而已,挺想你们这些老同学的,徐朗说有同学聚会,我就抽时间过来了。」

「哦,那还真是辛苦你百忙之中抽出空。」

我夹着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宋俏嘴角勾起:「代嫣,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