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燃

宋俏又是一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跟那一行人先行进了包厢。

我觉得我应该回避一下了。

趁她们还没发现我在这里上班,我必须请假离开。

走的时候,经过外面的沙发,周烬还蜷缩在上面,只露出外套下凌乱的黑发。

我在等电梯时,心里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一个处在阴暗角落里的代嫣,内心的卑鄙。

我转身走到周烬面前,蹲下身子,唤了他一声:「周烬?」

原以为睡着的人,抬起了头,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桀骜的脸,浓眉英挺,细长且漂亮的单眼皮,眸子乌黑深邃,含着一丝诧异。

「嗯?」

「要不要去兜风?」

我试探着问他,四目相对,看到他眼中诧异褪去,渐渐起了几分玩味:「姐姐,你别耍我。」

「没耍你,走,我请你喝可乐。」

周烬一骨碌从沙发上起身,站我面前足足比我高一头,笑容痞气,冲我露出一口大白牙:「走!」

那天,他骑着摩托车带我穿过大街小巷。

我们一起去热闹的夜市吃冰粉、打气球。

他很厉害,隔着老远用 B 弹枪哒哒哒地将气球打了个精光,赢得摊主黑了脸,也成功让我目瞪口呆。

最后我买给他一罐可乐,他送我一个赢来的流氓兔大玩偶。

随后我们又开着摩托车去了景山附近的中心公园溜达了一圈。

城市夜景很美,公园很大,不时有锻炼身体的暴走团成群结队经过。

树木上的霓虹闪耀,凉风徐徐,我们俩站在长桥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不远处有一对情侣,腻歪在树下椅子上,搂搂抱抱,不多时还吻上了。

我有些尴尬,周烬轻咳一声,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

这倒是挺意外,像他这样的混混,连一向骄傲的宋俏都不惜追到 KTV 来,竟然还挺纯情。

我们出来的时候,中间他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便给装兜里了。

我猜测是宋俏。

所以也很直截了当地问了他:「宋俏喜欢你,你喜欢她吗?」

他一开始诧异于我也认识宋俏,很快又开口解释:「我跟她不熟,一共也没见过几次,姐姐你别误会。」

少年眼眸漆黑而清亮,我不由得勾起嘴角:「那就是不喜欢了?」

「不喜欢,我有喜欢的人。」

夜幕下,周烬声音含笑,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星。

炽热的目光,令我即刻冷静下来,笑了一声:「你喜欢我?」

「嗯。」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好人。」

「扑哧……」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乐道:「你真的假的?」

「哎,姐姐,你果然是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周烬失望地叹息一声,看着我笑:「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眼熟,下了楼就去找王德兴要了你的身份复印件,代嫣,家住苹果湾小区,我十岁时经常去那一片捡破烂翻垃圾桶。」

「……」

我一下整愣了,眨巴着眼睛,试探性地问他:「我给过你很多空瓶子,还给过你烧饼和棒棒糖?」

「嗯,你后来还给过我一份麦当劳,那是我第一次吃汉堡,也是第一次喝可乐。」

「你竟然是那个小孩?」

我觉得不可思议,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周烬看着我笑,目光深深,认真道:「我就是那个小孩,我还记得你因为把家里的空瓶子装起来都给了我,被你妈拿着拖鞋追到小区楼下揍一顿。」

「哈哈哈,那瓶子是我妈攒的,她可会过了,平时上下班路上看到空瓶子都会捡回家留着卖钱。」

我简直是笑弯了腰,一方面是感叹命运的神奇,一方面着实觉得有趣。

周烬看着我笑,手搭在桥梁上,夜风吹乱了头发,昏暗灯光下,他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

整个人显得轮廓柔和。

「我十岁被我婶子撵出来,一路要饭、捡破烂,遇到过坏人,也遇到过好人,比如庆宁路的始点网吧老板,收留了我大半年,再比如我哥,送我去上学,领着我混饭吃。

「但其实我进城之后,先遇到的是你,你是第一个买了烧饼分一个给我的人,而且还是坐在一旁跟我一起吃。」

我上小学那会儿,我妈总是很忙。

商场打折促销,为了那点加班费,她很晚回家。

因此会提前给我零花钱,让我放学后饿了就先买个烧饼垫垫肚子。

五毛钱一个的烧饼,我最开始会买一个,掰一半给那经常在小区溜达捡瓶子的小孩。

后来会干脆买两个,一人一个,蹲在一旁吃完,然后拍拍屁股回家。

那时候的周烬,衣服很旧,穿得很脏。

但他总是把脸洗得很干净,小小少年,身板瘦小,眉眼干净,矮了我一头。

我拿烧饼给他时,会像小大人似的,唤他一声:「小孩,给你。」

他则会小声说一句:「谢谢姐姐。」

声音很轻。

很奇怪,当初比我还要矮一头的小孩,如今站在我面前,个头高高,浓眉星目,笑得张扬又璀璨。

命运真的是很奇妙。

在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它已经将周烬送到我面前,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交织着我们各自的人生轨迹。

我与周烬,大抵是命中注定。

但那时我一无所知,公园桥上,夜风袭袭,他认真地对我说:「姐姐,你是好人,所以我喜欢你,那时候喜欢,现在也喜欢。」

面对他含笑的眼神,我细微地轻呼一声,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周烬,我才不是好人。」

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我无奈地笑一声,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拉你出来吗?宋俏是我妹妹,同父异母的那种。」

我们在一所大学,一个班级,后来诡异地又在一个宿舍。

她没有得罪过我,也没有招惹过我。

甚至在张佳佳她们指桑骂槐地影射我时,她还劝阻,让她们不要再说了,算了。

宋俏皮肤白净,性格烂漫,对谁都很好。

如果没有宋景阳这层关系,我对她不会这么厌恶。

没错,是厌恶。

我还记得九京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手的时候,我第二天就见到好多年未曾见过的宋景阳。

他登门而入,在我妈不在家的时候,对我说:「你不能跟俏俏上同一所大学,这样我很为难。」

他很为难,因为他那强势的有钱老婆,一个不高兴会拿这个为借口,甩脸色,闹情绪。

他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和如今的家庭。

没什么可失望的,我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认清了事实。

所以考上大学的代嫣已经无坚不摧。

他伤害不到我,我拿起手机,作势拨打 110,开口就是:「我要报警,有坏人私闯民宅,对我进行恐吓威胁……」

那日,宋景阳脸上写满了震惊,然后落荒而逃。

我在他离开的时候,盯着他笑:「宋景阳,别再来恶心我和我妈了,你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太好了,忘了自己是怎样一个渣吗?我警告你,下次再敢过来,我不介意去你公司门口拉横幅,告诉所有人你是个抛妻弃女的小人。」

7

我厌恶宋景阳,所以也同样厌恶着他的宝贝女儿宋俏。

哪怕她从未得罪过我。

我们在学校没有说过一句话,老师调宿舍的时候,发现跟她一个屋,我第一反应就是想搬回去。

宁可面对一百个张佳佳,也不想面对一个宋俏。

周烬错了,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内心的卑鄙,让我将躺在沙发上睡觉的周烬带了出来。

宋俏不是要喊他切蛋糕吗?找不到人的时候,她一定很失望吧。

我没想瞒周烬这些,所以坦坦荡荡地向他说明了一切。

周烬果不其然地骂了一声:「艹。

「所以你把我拐出来,不是因为喜欢我,要跟我谈对象?」

我嘴角抽搐了下:「你想多了弟弟,我跟你怎么可能,我们顶多是朋友。」

「为什么?」

周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又是因为不是一路人?今个你把话说清楚,我是哪条路上的人?」

年少经历坎坷的人,心智总是显得比较成熟。

比如我,也比如周烬。

看着分明是个少年,但他眼神里的很多东西,往往让人招架不住。

我早该知道,付雷能放心把钻石那么大一个场子交给他看管,他又怎么会是平凡少年。

但他又千真万确是个少年。

那时的周烬,聪明,桀骜,自负,也矛盾。

面对喜欢的人他会故作镇定,耳朵泛红。

被拒绝也会态度强势,一脸不服。

桥上四面俱寂,他突然靠近我,把我吓了一跳。

然后个头高高的他,伸出手将我圈在栏杆上,低头看我,近在咫尺,眼眸幽幽。

我的身子抵着桥梁护栏,不由自主地往下缩:「周烬,你干什么,别乱来啊。」

他笑了,我往下缩,他也跟着欺身而下,分寸不让,神情有些冷。

我咽了咽唾沫,心里直发毛。

然后下一秒,他将我拎了起来,禁锢在他与护栏之间,歪着头看我:「姐姐,我特别讨厌你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走这条路是我自己可以选的吗?我也想有健全的家庭,良好的出身,跟你们一样上名牌大学,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过这样的人生。

「你说你不是好人,其实我也不是好人,你第一次说那种话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想捏碎你的冲动,知道吗。」

我脸有些白,愣愣地看着他:「周烬,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会觉得我对你有什么歧义吧?」

他勾起嘴角,幽幽地笑了:「你说呢?」

「那你指定是误会了,因为我是单亲家庭,也没有良好的出身,并没有比你好哪里去。」

我心平气和道:「我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是因为你的生活方式和我的生活方式相差太远,我和我妈相依为命,我从小老实本分,我们过的是规规矩矩的生活,你懂吗?」

「不懂。」

他挑了下眉,竟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姐姐,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这次是你招惹我的,我说了别耍我。

「而且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也是规规矩矩的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不能一棍子把我打死。

「所以别整那些有的没的,跟我处对象,你不跟我处,我就去找宋俏处。」

果然,混混行经。

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皱起了眉:「别动手动脚的,周烬你听清楚,你想跟谁在一起是你的事,不用特意告诉我,我今天拉你出来是一时兴起,你不必拿宋俏说话,跟我无关。」

周烬一愣,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生气了?我开玩笑呢。」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推开他起身离开:「别闹了,回去。」

——

暑假开学,我已经是大二的学生。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仔细说来,也是我命运的转折点。

周烬时常发信息给我,约我一起出去玩。

我一本正经地回复他,我要上课,要学习,闲暇还要找一找家教兼职工作。

顺口还说了一句,钻石那么大一家 KTV,为什么发工资不及时呢?

我兼职了一个半月,算起来有一千八的工资。

桃子她们的工资也没发,她们倒是说了,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有时候会推迟一两个月才发的,只是不及时而已,不至于赖账。

但我是真的急,我妈生日就快到了,我攒了几千块钱,想给她买一条金项链。

我妈一起在商场工作的同事,几乎每个人脖子上都有金项链。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在我跟周烬抱怨他们钻石拖欠工资时,当天中午周烬就来了我们学校。

那时我和新结交的同学陈玉一起在食堂吃饭。

中午正值人最多的时候,周烬就这么突然出现。

穿着一身黑装,腰身紧实,身材修长,走路时一如既往地昂着头,脊梁挺拔,格外引人注目。

那张五官硬朗的脸,在人声鼎沸的食堂不断张望,两道浓黑的眉毛微微挑着。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已经很快地低下头,将身子隐匿在人群之中。

半小时之前,他喊我出去吃午饭,我说和同学约好了在食堂吃,没空。

结果这人堂而皇之地就上来了。

学校食堂很大,人很多,我听到不少人在议论——

「那男的是谁啊,长得好帅啊。」

「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我们学校还有这种帅哥?」

「化工学院的周烬,你们不认识啊,他很有名,校草+校霸,化工技校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结果那帮混混都听他的,听说他家是黑道上的,整个学校就没人敢惹他……」

越来越低的声音,给周烬的出身又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我做缩头乌龟的时候,周烬身边已经不断有人搭话,甚至还有不知从何处匆匆赶过来的宋俏。

一向天真烂漫的宋俏,开心地围了上去——

「周烬!你怎么会在这儿?吃饭了吗,我请你去第五餐厅吃吧,那里中西餐都有……」

「没空,我找个人。」

「啊,你来找谁?」

热闹的大食堂,我看到周烬侧目冲宋俏微微一笑,在她脸红的神情下,问道:「我找代嫣,你看到她了吗?」

一瞬间,宋俏神情呆了:「谁,你说你找谁?」

周烬没再理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四下巡视,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代嫣!出来!人呢?!」

陈玉震惊的目光下,我缓缓举起了手。

然后就看到一脸坏笑的周烬,大步朝我走来,开口揶揄道:「藏得还挺严实。」

这人大剌剌一坐,把陈玉挤到了别处,一向文静老实的陈玉,脸红得像个煮熟的虾米。

周围人的目光全都聚集过来。

我半捂着脸,瞪眼警告他:「你干什么啊,来学校找我干吗?」

周烬一脸的无所谓,昂着那张招摇的脸,对左右吃饭的人道:

「吃饱了吗,吃饱了你们赶紧走,搁这当电灯泡发光呢。」

很快,连陈玉也赶忙地端着餐盘离开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周烬,你到底想干吗?」

他压低声音笑道:「你又不肯跟我谈对象,老是问我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这合适吗?」

我脑子抽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年龄比我小的弟弟貌似是在开车,顿时两眼冒火:「周烬!你说话注意点,耍什么流氓。」

「这叫耍流氓?」

他眉毛一挑,一脸无辜:「行吧姐姐,我错了,平时跟他们开玩笑开习惯了。」

我压着火,皱眉看他:「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有话快说。」

「我饿了,还没吃饭。」

「说完出去吃。」

「你陪我出去吃。」

「不去。」

「哦,那好吧。」

周烬叹息一声,下一秒伸手将我吃了一半的餐盘拽到了自己面前:「我吃姐姐剩下的吧。」

「周烬!」

「没关系,我不嫌弃,小时候捡别人剩饭剩菜的时候多了。」

「……」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认命地站了起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打。」

「姐姐看着办,你买的我都爱吃。」

少年扬着脸,笑得灿烂。

那天我简单打了两荤一素,周烬是不挑食的,津津有味地吃了个精光。

一边吃一边对我道:「你知道钻石是我哥和别人合开的,王德兴和财务那些人是闯哥的人,什么时候发工资他们说了算,我们从来没问过。」

「不过等我晚上见到王德兴会催他的,让他尽快给发一下,你急着用钱吗,着急的话我有钱,可以先给你。」

「那倒不用,我不着急。」

我嘴硬地回了他一句,同时疑惑道:「钻石好像里里外外都是闯哥的人,你哥也太不上心了吧,财务上的事都不管?」

「什么叫里里外外都是闯哥的人,我和晖哥小六他们不是人啊。」周烬不满。

我心道,那不一样,周烬和赵晖他们说白了就是看场子的外围,负责安保而已,聪明人都知道,掌握运营和财务才是根本。

十九岁时的代嫣,算是个聪明人,但也仅是看到了一些表面。

比如我在钻石兼职时,见过老板孙大闯,唯独没有见过另一个老板付雷。

可见付雷对钻石是不上心的。

但是这么说没道理,那个时候谁都知道,钻石是淮城生意最好、最高档的 KTV,每年的盈利绝对远超付雷的其他生意。

我不懂,周烬自然是懂的。

他慢悠悠地嚼着嘴里的米饭,隐约笑道:「你这种小姑娘懂什么,我哥要的不是这些,对他来说把场子看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我当然不懂,周烬的眼睛太过幽深,明明是个少年,却透着深沉的暗光。

我那时不知,当时不懂,不过很快,我便什么都懂了。

8

我还记得那是 2012 年的 9 月 17 日。

那天,距离我妈四十四岁生日,还差两个星期。

想来是因为周烬的缘故,桃子一早给我打电话,说王经理通知现在让去领工资。

我那时在上课,自然没时间单独跑一趟,于是告诉桃子下午过去。

五点多的时候,我一路从学校赶去钻石。

到地方的时候,人很少,还没到客流多的时候。

王德兴是个中年胖子。

在我的认知里,跟着孙大闯的人,似乎无一例外,跟他一样,心宽体胖。

除了他的弟弟孙小春。

我第一次见到孙小春,便对这个极其嚣张的男人没有好感。

他脖子上戴着粗粗的金项链,身形很瘦,梳着整齐的大背头,穿着夸张的花衬衫,一脸猥琐。

那时我在三楼超市兼职,看到过他呼朋唤友地来钻石唱歌。

屋子里整得乱七八糟,一群人脏话连篇,还带了几个看上去不太正经的小太妹,在包厢吞云吐雾,弄得一团糟。

这些都是过后打扫卫生的阿姨说的,房间里还有用过的成人用品。

在我去 KTV 兼职之前,一直觉得那种地方会乱、会不安全。

后来上了班,才慢慢改观,不过就是正经营业的娱乐场所罢了,没必要戴着有色眼镜看它。

钻石早期,确实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

桃子和琴姐都告诉过我,这里最乱的地方,不过就是有些顾客会点佳丽公主进来陪唱喝酒。那是额外收费的,那帮佳丽公主也都是闯哥的人。

闯哥跟雷哥一样,除了钻石之外,各自都还经营别的生意。

如闯哥开的娱乐场所,有棋牌室,有洗浴中心,还有足疗店。

他的场子里,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交易。

话说到这里,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付雷是正经的生意人,闯哥却不是。

我后来也终于明白,周烬所说的对付雷来说,把场子看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时我们都以为,陪唱喝酒就是单纯的陪唱喝酒,夜场佳丽说出去不太好听,也仅是一些人谋生的工作而已。

大二的代嫣,还未曾接触过社会,对人没有太多的防备之心。

更何况等着领工资时,那杯水是我一直认为人很好的王经理端过来的。

事后仔细地回想,我会记得王德兴脸上每一个复杂表情。

他说:「代嫣,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等下给你结算工资。」

我说:「好,谢谢经理。」

然后胖乎乎的王德兴起身离开,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杯水上,迟疑了下,却什么也没说。

那杯水里,加了类似氟硝西泮的药,喝了会有两个小时的困乏期,接着会跟吸食毒品一样,让人处于兴奋状态,脑子一片空白。

我曾以为这种东西,离我太远太远,与天方夜谭无异。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东西其实不知不觉早就出现在我们身边。

如闯哥那些场子,也如他的弟弟孙小春,是个不折不扣的瘾君子。

孙小春平时都是混迹在闯哥其他场子的,连周烬都很少跟他打交道。

可是王德兴是闯哥的人。

在孙小春示意他将这杯水端给我时,他察觉出了不对,但他照做了,没有制止。

他不想得罪孙小春。

我当然也是没有得罪过孙小春的。

这些所作所为,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在钻石出现,看到了前来领工资的我,心生不轨。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并不是初犯,这种手段他不知使了多少次。

那些被欺负的女孩,要么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要么哭天喊地地要去报警,然后再因证据不足,什么也做不了。

就如同那时周烬说了一句,有证据又如何呢?孙小春敢做,便是什么都不怕。

我比那些女孩幸运。

在我喝了水,感觉不对时,脑子昏昏沉沉被人往屋里拉,意识到最后一刻,还知道拽着沙发,说了句:「周烬,我认识周烬!」

那种情况,孙小春根本不会管我认识谁,我直接被拖进了包厢。

我运气好在周烬真的来了。

也运气好在他没有直接上楼,在大厅跟王德兴一起抽了根烟,然后眸光一转,看到了沙发上我的包。

我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据说周烬将王德兴一脚踹在了地上。

他来钻石的时候,经常戴着一副半指手套。

那种手套又叫铁指环,拳头部位镶铁,打人特别疼。

便是戴着这副手套,他将孙小春揍得牙齿掉了好多颗,面目全非,住进了医院。

后来小六说:「嫣姐你知道吧,要不是我跟晖哥拼命拦着,我烬哥能活活把人打死。」

总之是周烬救了我。

他抱着昏迷不醒的我,离开了钻石,将我带回了他住的地方。

是租的房子,很干净的一室一厅。

在药力发作时,我口吐白沫,整个人跟癫痫了一样,直翻白眼。

周烬应该是吓坏了,他在浴室用凉水冲我,希望能让我清醒。

后果便是第二天,我们俩都感冒了。

早上醒来,我头还很晕,掀开被子才发现,身上的衣服都被换成了男生的大 T 恤。

我在卧室,听到外面客厅有人在说话。

一个男人声音低沉,在与周烬谈论着什么。

隐隐约约,我听到周烬说:「就是因为不想得罪闯哥,他们一再地带人过来,那是唱歌吗,那是卖 Y 卖到了我们这里。

「要忍到什么时候,上次那些人在包厢聚众了吸,雷哥你以为那些货谁带进来的。

「我以为狠揍一顿他们知道收敛,结果你看见了,孙小春那狗东西什么都敢,这些行径闯哥难道不知道?」

付雷没说话,烟味飘散开来,好一会才听他缓缓道:「阿烬,把头低下来,我现在不能跟他翻脸。」

只一句话,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周烬道:「知道了哥。」

年轻时的付雷,就已经很是成熟稳重,连说话声音都有着穿透力,嗓音沉沉:「这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我女朋友,雷哥你想都别想,我不可能让她出面的。」周烬声音平静,了无波澜。

付雷忍不住笑了:「你哥在你心里是这种人?臭小子。」

周烬没说话,透过门缝,我看到付雷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回去了,桌上的早餐记得吃,来的时候在双七买的,有你喜欢吃的南瓜饼和油条。」

付雷走后,我看到周烬关了门,转身朝着卧室的方向走来,心里一惊,飞快地跑到床上装睡。

结果就是人站在了床边,最后俯身看我,好笑道:「别装了,我刚才都听到动静了。」

我眼睑动了动,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装,温热的气息迎面而来,一道戏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你需要一个吻吗?」

我猛然睁眼,结果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

周烬是真的五官端正,皮肤好,睫毛长,挺鼻薄唇,凌乱的头发微微垂下,眼眸含笑,好看得不可思议。

距离太近,我紧张得忘了说话。

而他目光顺着我的嘴巴往脖颈看了一眼,脸也微微红了,轻咳一声,淡定地起了身。

「……身材不错。」

不提还好,一提我就呼吸一滞,整个人都不好了。

「衣服你给换的?」

「嗯,不然呢?昨天晚上都湿透了。」

「周烬,你,你……」

我结巴了好一会儿,涨得脸通红,最终泄下气来:「算了,谢谢你。」

周烬凑近看我,冷不丁伸手揉了揉我的头:「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我愣了下,也不知为何,后知后觉地白了脸。

是后怕。

那种稍一回想,就浑身汗毛竖起,一身冷汗的后怕。

我怕得直打哆嗦,然后周烬伸手抱住了我。

我推了他一把,他反倒抱得更紧,将我的头按在胸口,轻声道:「没事了姐姐,别怕,有我在。」

少年身上好闻的气息、铿锵有力的心跳,以及那双放在我头上的手,也不知为何,神奇地抚平了我的不安。

然而便是从这天起,周烬也不会想到,是我坠入深渊的开始。

因为那晚的夜不归宿,学校不知何人传出风言风语,说我一整个暑假都在 KTV 兼职,缺钱缺疯了,干的是陪男人唱歌喝酒的勾当。

还说我被人包养,晚上出去卖去了。

谣言越传越烈,越传越夸张。

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陈玉,本就胆子小,老实怕事,连带着被人骂了几次,见到我就躲了起来。

还有陈嘉贺,因为曾经跟我表白过,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被人谩骂孤立。

嘲讽他最厉害的,就是张佳佳。

人都说谣言止于智者,然而在我一贯的沉默下,换来的是更加恶劣的对待。

那帮男生当面问我怎么收费,邪笑着扯我衣服。

我还未找辅导员,他已经主动找了我,言谈之间都是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不能自甘堕落。

而我与宋俏最后的那点体面,也终于扯破。

寝室里,我被人冷嘲热讽时,装作听不到地戴上了耳机,继续看书。

宋俏在身后拉了那人一把,轻声劝道:「别说了,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脏都脏死了。」

她以为,我戴了耳机什么都听不到。

可我的耳机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的世界轰塌了。

速度如此之快。

还未到周末,妈妈的同事李阿姨打来电话,只说了句:「小嫣,快来医院,你妈出事了。」

下午交接班的时候,迟迟不见我妈,李阿姨打了无数电话都没人接,放心不下,骑着电车去我家,结果才发现我妈倒在了家里。

她死了。

检查死于心肌梗塞。

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更没有收到我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我想起我妈与宋景阳离婚之后,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热心的街坊邻居给她介绍对象,让她再找一个。

她起初也是找了的,四川妹子长相不差,性格爽快,想跟她组建家庭的男人不少。

可她很快发现,二婚男人一肚子精明,表面上对我很好,实际上根本不会对我视若己出。

最开始的耐心过后,他会吼我,骂我,背着我妈掐我大腿。

我妈哭了,闹掰之后,再也没动过那种念头。

四十四的她,头上已经有了零星的白发,被我发现时,她笑道:「年龄大了当然长白头发了,我这辈子也算熬出头了,将来等你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妈妈嫁妆也给你攒得差不多了,你结婚有了孩子,我就退休帮你带孩子,也享一享福。」

「嫣嫣啊,你以后找对象可不能嫁得太远,你要在妈妈身边才行,这样以后受了委屈啥的,妈还能帮你出出头。」

「我年轻的时候啊,生孩子没有人伺候月子,落了一身的毛病,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妈妈干脆把房子一卖,跟着你生活,将来你要是有婆婆伺候月子,我就躲一边清闲,要是没人照顾,就妈妈照顾你。」

我妈是个很啰嗦的人,她很能想象,把将来我结婚生孩子的画面都计划好了。

在那幅画面里,将来她抱着小外孙,我推着推车,我们娘仨逛超市,边说边笑。

甚至还有她跟着一群老太太跳广场舞,喜笑颜开地告诉别人,我闺女和闺女婿工作忙,我得帮忙带孩子做饭,他们离不开我。

其实她说那些的时候,我不屑一顾,但不知不觉也已经被洗脑了。

将来我会如她所愿,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能还会生两个孩子,工作闲暇之余,和我丈夫一起开车,带孩子带她,去海边捡贝壳,看日落。

可惜,那些都成不了真了。

我小舅带着一把年纪的外公外婆,从四川老家赶过来。

处理完后事,他们问我要不要回四川。

我摇了摇头,从此之后,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9

我后来患了抑郁症。

因为学校的霸凌,也因为我妈去世的打击。

还因为,我翻看我妈的手机时,发现她在去世的那天,见了宋景阳。

真是阴魂不散的一个人。

他老婆去逛商场,无意间看到了我妈,这也成了心情不好的理由,回去逮着他撒泼。

宋景阳这辈子做过两件触怒我的事。

一件是他说我不能跟他的宝贝女儿上同一所大学,这样他很为难。

一件是他来找我妈,告诉她今后在商场有点眼力见,看到了他老婆记得躲起来别出现。

说完他轻飘飘地走了,我妈急性心梗,死在了家里。

患抑郁症的人是不会知道自己得抑郁症的。

我正常上学,正常下课,正常吃饭睡觉。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在寝室没人的时候,我穿上宋俏最喜欢的一条裙子,躺在她的床上,割腕自杀了。

血流了满床,也染红了她的裙子。

后来我和宋俏都休学了。

不同的是,我其实是差点被劝退的。

是付雷出了面。

而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都是周烬在陪我。

那是极其漫长黑暗的一年。

陪一个抑郁症患者生活,是很容易把一个人的精力全部耗尽的。

周烬搬到了我家,照顾我的同时,还要定期陪我去医院,监督我吃药。

宋俏在家里的安排下,送出国留学了。

想来宋景阳也知道害怕了,怕我这个连死都不在乎的人,会拉他的宝贝女儿一起死。

我其实还知道很多事,很多年后,我在陈嘉贺口中得知,当时传出我在 KTV 干夜场那个消息的人,是宋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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