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出来了,江独打了我两巴掌,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妈妈,我好想你。」
「我讨厌哥哥。」
「明天就是我生日,哥哥说带我去游乐园玩,我问他游乐园里有什么玩的,他又不回答了,还戳我脑袋说,里面是不是装满了十万个为什么。」
「今天,哥哥和我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你这样弹,琴都要哭了。我觉得哥哥好厉害!那个钢琴老师脸黑得像妈妈烧焦的蛋。」
床上零落地散满了着五颜六色的彩纸,一张又一张,像蝴蝶般从床上悠悠降落。
它们记录了我成长过程中所有事,更记录了那个给我造成的所有喜怒哀乐的人。
我再拆开一张,那字迹与我自己的截然不同,笔力千钧,力透纸背,一眼便知道是江听潮的字。
「停雪,别讨厌我。」
「是你先承诺,会和我永远在一起。」
「你说世界一片黑暗,就像毛毛虫生活的茧房。我没告诉你,其实只要有你在,我便觉得这个世界对我足够温暖和善意。」
「很幸运,上帝让你来到我身边。」
「其实,我从未把你当过我的妹妹。」
我松开手,任凭纸条在空中飘落。
我想起来了。
妈妈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犹如毛毛虫般独自生活在一个漫长的暗无天日的茧房。外面阳光灿烂,但那些阳光和毛毛虫无关,那是独属于花草和其他动物的权利。
当那时的我这么和江听潮说时,他告诉我,毛毛虫最终会咬破卵壳,变成美丽夺目的蝴蝶,在花丛间自在地沐浴着阳光飞舞。
「可是如果有的毛虫就是变不了蝴蝶,怎么办呢?」
「那就不变蝴蝶咯,」同样年幼的江听潮躺在草地,大片的白云从他身后长出,无数柔软的绿草被他压扁,他遮住眼睛问,「你的茧房够大吗?」
我戴着黄色的蝴蝶结草帽,被太阳晒得脸儿红红,还是不忘用力点头。
「可以让哥哥进来吗?」小江听潮转过脸,阴影下的一双眼睛笑着望向我,「这样我们就都在黑暗的茧房里了,我们就是两条看不见阳光的毛毛虫。」
阳光绵软,日心橙黄。
世界美好得像小学涂下的蜡笔画,白云是大片大片的,蓝天也是大片大片的,风把长草吹弯了腰,隐匿起两个躲在里面的小孩。
我低下头,捧着江听潮的脸猛地亲了一口,发出响亮的声音。
「那就说定了咯,哥哥。」
19
我躺在床边,想着无数个夜晚,江听潮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看着满墙的我时,他会想什么。
幼年丧母,真正的凶手可能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什么都不能表露出来,而在自己的险境始终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他是怎么支撑到现在的?
初入江园,五岁的我总是缠着江听潮,与他交颈而眠,他表面不耐烦,实际却从不拒绝,还逼迫我每日早点喝完牛奶,一洗漱完后便上床睡觉。
在各自失去母亲,动荡不安的黑暗世界里,我和他犹如茧房里的两条看不见光的毛毛虫,只能相互拥抱,相互安慰,一起度过无数个危险的深夜。
那时,我视他为安全感唯一的来源。
实际上,也许这样的陪伴本来就是相互的。江听潮也许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依赖和需要我。
我该嘲笑他。
可是我现在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生气了吗?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这辈子我再也无法抹除掉他在我生命里的痕迹了。
我爬到床的右侧,和衣躺下,手中紧紧抱着江听潮的衣服,人衣相缠,将脸深深埋进衣中。
天渐渐黑了,满室的夕阳平静而怆然.
20
自从朱野的《小莲》上映,并在国外一个影展上拿了一个小小的奖项后,我就成了一个算是小有名气的演员。
有个综艺邀请我录制活动,地址就在市中心的游乐园。录制完成后,节目人员便离开了。
我并不想回到冰冷的家中,便一个人到处闲逛。
热狗摊前的小贩转动机器,流着芝士的热狗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五颜六色的气球飞跃在空中,路边的旋转木马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彩色的木雕马儿随着音乐一上一下……整个游乐园的氛围欢乐至极。
我站在其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上一次和江听潮逛游乐场的记忆。
人的记忆似乎总是会往自己内心深处希望的地方修饰。
那年在园内时,我因为眼巴巴地望着摊子上的热狗出神,再起身时,已经看不到江听潮的踪迹了。
我在园内奔跑,急切地想找到他。
于是整个游乐场的世界都开始旋转起来,我挤入人流,踮着脚尖四处张望时,突然感觉自己被一只手从中拔出,随即跌入一个稚嫩的怀抱。
少年江听潮一向平静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愤怒,似乎想发火,又忍住了,把手上拿着的热狗肠塞到我嘴巴里。
游乐场人来人往,将小小的我和江听潮挤成一团。
那天,因为要照顾我,他玩得并不尽心。但在园内时,江听潮有无数次机会,却自始至终没有放开过我的手。
一想到他,我便有些失魂落魄。
灯影绰约间,我仿佛又看见了江听潮。
我循着那身影不由自主地跟寻,一眨眼却又不见人了。正怀疑自己时,突然福至心灵般,猛地回头,望向游乐园入口的方向。
整个游乐园到处都是灯,店铺的五彩霓虹灯和街道树上的花灯交织在一起,闪得人头晕眼花。
一个人定定地站在门口。
他身后是饭店日式的食肆帘子和昏黄的灯光,那些昏黄的灯光将他整个人都妥帖地包融起来,虽然看不清脸,那影子却也模糊而温暖。
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依然是我只用一个影子也能认出的人,也是我最想见到的人。
猛然和他的目光对上,我不由一阵恍惚,泪光朦胧地对上他的脸。
「江听潮?」
「怎么又在哭?」他脸色有些苍白,但依然看着我笑。
「真的是你?不是什么幽灵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半个月前就醒了,为了康复,也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没让医生告诉你。」江听潮说。
「我感觉自己还是在做梦。」说着说着,我不禁咬了口手指,直到感到真实的痛意。
江听潮叹了口气,曲起手指擦干我脸上的泪痕,然后低头,宽大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颚。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我的唇边,带着未经掩饰的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全部浓烈的感情。
我仰着头回应他。
熟悉的感觉涌出身体,我终于确定,这不是梦,他是真实的血肉之躯,是我近 20 年人生里一起成长的人。
亦是世界这个巨大的黑暗茧房给予我的最大善意。
结尾
墓园。
绵绵细雨里,年轻男人撑着把透明的雨伞,挺直地站立在江独的墓碑前。
在他身后,头发花白的秦与觉神情感伤,背影隐隐有些佝偻。
「江独是一个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秦与觉嗓音沧桑,「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酒驾的事情?」
男人垂眸,「他连犯法的事情都能做,酒驾又有什么稀奇?」
「我知道,其实你一直记得。」秦与觉叹息,「我有想过,如果自己会是你这样的处地,再过多少年也不会把这种仇恨遗忘。即使毁灭自己,也要向仇人回击……但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沉痛地说完,老人终于问出内心深处,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江独的死亡……是你,对吗?」
男人并不否认,只是摇头,「晚了。」
他看了眼灰白的天色,将伞移在秦与觉头上,「听停雪说,您觉得我是一个会随时爆炸的炸弹。」
秦与觉抬起头,怔怔看着身前这个让自己牵挂了十几年的孩子——当初眼神失望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身躯有力的成人,他的眼中再无任何求救之意,反而一片漆黑,阴沉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秦与觉愈看他便愈心惊,他并不掩饰,而是直接点头。
男人露出一个笑容,这笑让他阴郁的气质消散不少,「您不必再关注我了。」
他偏过头,看向墓园外站着的江停雪,唇畔露出一丝堪称温柔的笑意,「她会一直安静地陪我坐着,我怎么可能舍得炸掉这样的时刻?」
说完,他将伞塞到秦与觉手上,走出墓园,回到自己的女孩身边。
等待的女孩拉住他的手,两个人在雨中慢悠悠地朝着前路走去。
渐渐地,一大一小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消融在灰色的雨幕中。
- 完 -
□ 毒思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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