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雪

如果我没记错,那时的江听潮已经到了能记事的年纪,他看着父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妈,那以后……是否也会这样对待我?

想到这,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江听潮却突然低下头,「停雪,如果搬出去能让你心里更好受一些,你就搬吧。如果演电影,能让你开心,无论投资多少钱,哥哥也愿意……只要你自己开心,哥哥什么都愿意。」

我有心想出言讥讽,可看见他的脸时,又不由自主地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江听潮今晚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袍,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领口十分松垮,露出的大半肌肤都被头顶的灯光镀上釉质般的冷感。

不久前我还不情愿地摸过,当然知道手感如何,只是那都是在熄灯床笫之间。

江听潮头发也似乎刚洗,刘海柔软地垂下的样子莫名有几分少年时代的影子。平常阴森表情的脸贴上一副温柔的笑,整个人晴朗而澄澈,尤其是眼神,居然还带着几分赫然的情意。

就像初见时,那个一眼就让我心生喜欢的哥哥。

江听潮又笑了,这次眼尾也微微翘起,偏过头来,如蝴蝶般轻盈地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语调蛊惑,「停雪……哥哥只是因为爱你,所以关心得多了一些。」

我震了片刻,莫名想到饥肠辘辘时,站在蛋糕店里望着里面香软蓬松面包的场景。它们那么香甜,那么诱人,我却始终只能踮着脚望着它们。

爱对于我而言,就像是那些始终隔着透明窗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蛋糕。

而今日,江听潮说他爱我。

我感觉自己仿佛整个人都被倒进了温水浸泡的池子,一时手脚都失去了自己的触觉,只能瞪大眼睛望着他,结结巴巴地问:「哈?你说什么……」

「没听清就算了。」

「你说你爱我。」我拉住他浴袍的带子,也许是过于激动,本来就松垮的浴袍彻底散开了,我呼吸一滞,明明更亲近的事情都做过了,但面对面盯着他赤裸的身躯,反而觉得心跳如擂鼓,连忙手忙脚乱地给他系好带子,但越想系好反而越系不好。

江听潮伸出手,握住我发抖的手,掰开我蜷缩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浴袍的带子系好,复而又握住我的手。

握着他的手掌在手心,我顿时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仿佛手中能通过他手心的皮肤,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一般。

四目相对,我又露出得意的笑,「你说你爱我!哈哈,真没想到!江听潮!你以前装得还挺起劲啊。再说一遍,我要录下来。哈啊哈,不行,我要群发,这真是……我今年听过最有意思的一句话了。」

江听潮唇畔也露出一个笑,眼神却审视地望着我,「你不信吗?」

我笑够了,于是收敛了开心的表情,神色讶然,「怎么会呢?不过哥哥既然说爱我,想必以后我说什么,都能同意吧?」

「自然。」

「我相信……你的爱,但我还是想自己有独立的住所。」

江听潮闻言轻轻一笑, 「去吧,长大的孩子……都迫不及待地想独立。」

说完他垂下眼睫,遮住里面所有情绪。

我亦不再回答,越过他进入浴室。

洗完后我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接着发信息给朱野,询问他是否认识朋友想要出租房子。

朱野回得很快,说有个熟人正好要转租。

我看了房子的照片,便直接果断地将定金转了过去,并询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入住,今晚行不行。

朱野很惊讶,「你怎么这么急?」

我正想回复,江听潮缓缓开口,「这么晚了,会麻烦别人,明早我开车送你。还是说……你连今晚也不想和我待在一起了?」

他倚靠在床头,神色似乎还带着几分幽怨。

我连忙放下手机,掩饰性地笑道: 「怎么会呢?」

我转过头,拿着桌上的牛奶,递给他说:「我刚刚还特意给你热了一杯牛奶,看你这几天休息都不太好,据说喝热的牛奶还可以安眠。」

顿了顿,我继续说道:「哥哥,你今天说爱我,真的让我很……感动,这么多年,我确实一直渴望着爱和关怀,只是……我还是一时接受不了,你能再等等我么?」

江听潮静静凝视着我的眼睛,片刻后露出一个笑,「你喂我。」

我听从。

江听潮犹不满足,拉开我的衣领。

拉到一半,他动作一顿,片刻后眼神涣散,轻飘飘地倒下。

我收拾好衣服,起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昏迷过去的江听潮。

安眠药是几天前联系以往的狐朋狗友高价买到的,据狗友说药效很不错,一般人没十几个小时醒不来。

如果不是今晚事出突然,我也不会用掉这种好东西

我扒了江听潮的衣服,拿起手机咔嚓拍了十几张他的裸体,末了还特意选了一张,发到他的微信上,留言:如果不想自己的裸体在媒体报道上满天飞,以后就乖乖配合我。

床底下放着绳子,我拿出来,将江听潮的四肢束缚在床四角的柱子上,捆绑成结后,又忍不住拍了几张照片。

边看边忍不住露出笑,我敢肯定,江听潮醒来,一定会想杀了我。

但是,手握着他的把柄能威胁他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甚至比今晚听见他说爱我时更美妙。

朱野说我是天生的演员,他真应该看看今晚江听潮的表演——说得那么情真意切,装得那么少年怀春。

如果不是摸到他浴袍中的手铐,我都差点要信以为真了。

江听潮嘴上说放我自由,然而无论是口袋里的手铐,还是床底的绳子,都明白地彰显着他内心最真实的欲望。

拿起行李,我便关上了江宅的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自然也没看见,身后重重大门的卧室里,江听潮已经睁开了眼睛。

12

我连夜搬进了新房。

朱野介绍的房子不大,但是很干净,简单的两室一厅,几乎不需要任何打扫。

临睡前,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瞪着眼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江听潮。

他说他爱我。

虽然很想笃定地告诉自己要否认他的话,但同时又有一点侥幸,仿佛一个小恶魔在内心问自己——

真的吗?他会不会,确实爱着我?不然他为什么要用尽手段把我留在他身边?

和江听潮认识二十多年,我没见过他亲近过哪个女人,更何况说爱着谁,这样直白的话了。

但我很清楚,江听潮那种人,看着金玉其外,实际却不是一个能轻易信任的人,即使作为他妹妹生活了十几年,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张面孔。真相信他的鬼话,结果只能被他算计死。

即使如此说服了自己,我还是有些失眠。

曾经我看过一篇报道,当一个人反复、长期地使用某种成瘾的物质后,如果突然停用,就会突然出现不同程度的戒断反应。

我试着说服自己,内心的焦躁和头痛,只是因为环境的转换,而不是因为习惯了与一个人的同床共枕。

辗转反侧到半夜,我终于沉沉睡去。

在半梦半醒中,我却突如其来地感觉到一种窒息感,这样的窒息感我在江听潮的私宅中感受过无数次。

黑暗中一双手拥抱住我,膝盖卡入腿间,牢牢禁锢住我的全身。我不适地扭动,想挣脱开身上的束缚,却全身都瘫软无力。

眼皮好沉,想要睁开却犹如被胶水黏住,全身都像失去了力气。

我感觉到那双冰凉的手抚过我的脸,在脖子中间卡住,轻轻摩挲,似乎在寻找一个绝佳的下手角度。

本应是临近死亡的危险时刻,但我太困了,甚至主动将脸往那双冰凉的手掌上蹭了蹭。

手掌悄无声息地移开,渐渐地往下移。

「哥……」我下意识地皱起眉。

翌日清晨,从床上醒来时,我只觉头疼欲裂。

居然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江听潮是不是会下蛊?为什么在梦里都阴魂不散?

我盯着镜子里满脸倦怠的自己,边刷牙边想,等一切平静后,也许我该过正常的生活了。

像每一个正常的女性一样,和同龄的男孩谈一场简单纯粹的恋爱。

13

朱野给我找了一个教表演的老师,也姓江,单名一个汀字。

江汀老师外表并不出奇,但是教演戏时,却能牢牢抓住了观者的视线。

即使只是教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无论示范演什么,明明动作克制又隐忍,却仿佛让人感觉有无尽的痛苦与疯狂都沉浸在她眼底。

每一场表演,仿佛都是在燃烧自己生命般的极致演法。

我被她的精神所感染,于是整日便只是专心跟着她学习,晚上回去则在自己房间里背剧本,时不时和朱野讨论故事情节和人物的情感。

朱野在生活中相处时,还算一个和善的邻家男孩,一旦坐到监视镜头后,却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饰演薛渡的男演员似乎也是个新人,剧组里的人说,他是朱野大学的同学,看脸确实端正帅气,但不知是状态没有调整好还是其他原因,被朱野骂了好几次,最后甚至「连没学过电影的新人都比不过,你不如退学回家种地」这种话都说出了口。

我则对朱野别具一格的抬爱,颇为麻木了。

以我的眼光来看,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表演上值得褒扬的地方。

但是剧组里的人却都说,我有着与小莲一样的角色气质。我问他们,这种角色气质到底是什么?

只有化妆师羊羊一拍脑袋,回答出来说,是一种……吸引变态的气质。

我一时无言,最终回道:「这不就拐着弯说我弱吗?」

「不是的。」羊羊想了想,认真回答说,「停雪,我给那么多明星化过妆,虽然你的脸不是最漂亮的类型,但却很吸引人。我感觉你的气质里有种……匮乏感,尤其是眼神,好像有种一无所有的人,想抓住一切的感觉。」

我晃了晃神,「越说越玄了,我演电影要是没火一定找你。」

羊羊笑了,露出两颊的梨涡。

她悄悄说,朱野的电影基本是和火无缘,如果我想出名,她可以给我介绍一些其他资源。

我抱着了解圈子的好奇心态,在当日拍摄完成后,参加了她口中所谓扩展人脉的晚上聚餐。

地点是一家酒吧的包间。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坐在一起,你瞪我我瞪你,所谓的圈中大佬一直到半小时后来姗姗来迟。

我有些后悔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一直在思考用什么借口离开,那来迟的男星却向我一招手,示意我坐过去。

我提出家中有猫要喂食,得提前离开。那男星脸一沉,倒了一杯酒,塞入我手中,说破坏众人雅兴,先自罚一杯。

从小到大参加过多少次比这还隆重得多的宴会,我何时受过这种陌生人的强行劝酒的气,当下就想把酒水洒他脸上。

羊羊在我身侧拉我的袖子,小声道:「制片人就在他身边坐着,你服个软。」

我站在原地,想起这段时间茶饭不思、全神贯注泡在拍摄里的朱野,又想到为了电影昼夜颠倒的辛勤工作的全剧组,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男星却并不满足,又倒了一盏白酒,「为了区区一只猫,居然要抛下所有人离开,这可不是聪明女孩的做法,再罚一杯。」

周围都是应和的声音,我待站在原地,突然意识过来,今夜,我是这场聚餐中被选中的猎物。

不必多想,这酒里面肯定加了料,我刚刚喝下一杯已经是极限,再留下去,等酒中的药效复发,指不定要发生什么事。

这个时候,能指望谁来救我?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侍应生站在门口问,「谁是江停雪?「

我在众目睽睽下点点头。

「你的哥哥在找你,他说十点了,为何还不回家?」侍应生一板一眼地传话。

男星嗤笑一声,「怎么,以为她是七岁小孩吗?」

侍应生却走上前,递给男星一张名片,「这是江先生给你的,他说令妹打扰大家了,改日奉上薄礼道歉。」

那男星本来傲慢的脸色在看见名片后,瞬间涨得通红,立马起身把我送走,那样子仿佛送瘟疫一样。

离别时还搓着手找借口,「今晚喝多了,江小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我站在酒店门口,还未思考清楚应该去哪儿,一辆黑色迈巴赫在我面前缓缓停住。

车窗降下,江听潮神色微倦,语气淡然,「我们聊聊,停雪。」

14

由于前些日子干了坏事,再和江听潮对视第一眼,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但想到手机里那一堆照片,心里的幸灾乐祸还是压倒了害怕。

我俯下身,撑在玻璃窗口,忍着酒精的躁动,挑眉望向他。

江听潮一袭定制的黑色正装,坐在车内,也微微歪头,专注地看着我。

明明是个简单的动作,我内心却被戳中了某种诡异的萌点。

认识这么久,我很少有这样俯视的视角去看他。

难怪说花花公子都喜欢调戏美人——俯视着眼下江听潮这张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不知为何,往日的厌恶感消散不少,反而能欣赏起他这个人,尤其是……他的脸。

江听潮实在很会长,尤其一双眼睛。

一双酷似生母的含情桃花眼,眼型写意而秀致,只是极冷,平常人和他对视一眼,别说绵绵情意了,只怕要被震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又在何处倒霉地得罪过他。

颜色也美,白处胜初雪,乌处如冷玉,黑白分明,幽深锐利得仿佛能刺探人心。

本来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一张脸,却因为眼皮、眼角上微微泛红的颜色,反而勾引人生出几分绮念。

仿佛是神像掉了漆,露出的一个小小的口子,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剥掉外面那层皮。

而撑了这么久,我身体里原本就一直在疯狂叫嚣的空虚和急躁已经快要抑制不住了。

在药物作用下,原本准备的说辞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反而回忆起很多次在夜间相拥而眠前的运动时刻。

毫无疑问,此时,一粒解药自动地送上了门。

解药长睫轻颤,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无论如何,这笑是和被逼为娼的良家是扯不上关系的。

但我还是尽职地饰演着一位霸王,「开个价吧……唔,我那些钱,你肯定看不上。不过我手上,可是有你不少把柄啊。」

说到最后,我又忍不住小人得志似的嘎嘎地笑起来。

「上来。」江听潮淡淡说,「想去哪儿,都随你。」

后面三个字,咬字莫名暧昧,只是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

豪车和美人俱在眼前,被猪油蒙了心的我自不会拒绝。

车子出了城区后,直行不过十几分钟,便来到了当初出车祸路口的环江大道。

「当初为什么掉下去?」江听潮突然开口问。

「不是说了嘛……是刹车的问题。」我回答他。

车子沿着小路,驱车临近江边,在一片月影朦胧的草地中停下。

江听潮安静地坐在我身侧,眼睛无声地望着我,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隐约看见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颚。

此时我已经忘了他是谁,只把他当作一盘可口的食物。

更何况羞耻心这种东西,我似乎在江听潮面前从未有过。

主动吻上他冰冷的唇,我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江听潮会这么恰巧地找我说呢?

疑问一闪而过,随后被江听潮咬住唇角,似乎在不满我片刻的走神。

……

腰酸背痛地醒过来时,是在我自己新租的房屋中。

想到当时情形,我大脑宕机了片刻,最后只能难以言喻地想出一句话:他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真希望有什么方法,能清洗掉昨晚整个在车上的回忆。我面无表情地心想。

第二个画面,是结束之后,江听潮捏着我的下巴,固执而坚定地一遍遍重复,「说你喜欢我。」

而我假装没听见,把头扭向了另一边装睡。

可别说,感觉他当时的表情居然有点伤心。

第三个画面,是下车之后,他将我背在身上,一步步走上老小区楼梯的画面。

他精力倒好,背着我上楼,脚步都没有半点吃力。

而我双臂搂他的脖子,不仅不配合,还试图拉过他的侧脸,让他看楼道窗户泻下来的月光。

现在回忆起来,哥哥的肩膀始终被月光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泛着黄光的银霜。

一如当年,无数个我伏在他肩侧睡觉的夜晚。

没有猜疑,没有心碎,亦没有过冰冷的交易。

我僵硬地转过头,江听潮躺在一侧,正安静地睡着。

或许是我起身时的动静弄醒了他,不久,江听潮也睁开了眼。

他伸过手,掀开被子,将我捞入怀中。

「疼吗?」也许是刚起床,江听潮的语调带着沙哑和亲昵。

他懒洋洋地低下头,似乎又想亲我。

我推开他,「我要工作,上班。」

「等会开车送你去剧组好吗?」江听潮说,语气莫名轻柔,「我会很低调。」

我抬起被子,问:「江听潮,你是不是监视我,给我定位了?」

江听潮微妙地停顿片刻,抬起眼看我,并不回答。

我面无表情道:「哥哥,如果你想要一个人爱自己,那你应该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她看。你要清楚地告诉她,你想和她在一起,是因为你爱她。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爱,那我告诉你,爱,是两个人的坦诚、信任,还有最重要的尊重。我不是小莲,如果有人要囚禁我,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个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即使付出死亡的代价。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喜欢你,你就要有坦诚相对的诚意。而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来打扰我。」

15

江听潮半倚在床头,沉默半晌,回应道:「停雪……我也有很多身不由己。有些面具戴久了,自己都忘记了原本的样子。但是……你只要留在我身边,无论是钱还是权利,我都可以给你。」

简直是鸡同鸭讲。

我穿好衣服,只留下一句「洗漱完就离开,别赖我房里」便甩门离开。

昨晚,他那样固执地一遍遍地让我说喜欢他时,其实我有过片刻的沦陷。

不,也许,从在江宅见他的第一眼,我就动心了。

漫长的少年时代里,我将自己遇到的每一个男人都与江听潮做对比。

他渐渐成了我见过的所有男人的参照物,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未曾恋爱。

但我明白,江听潮对我,并不是真的爱。他只是想让我成为他私宅里被圈养的宠物,永远属于他一个人。

至于是妹妹还是情人的关系,他并不在意。

所以他说当不了妹妹,便做他的女人。

他只是需要我永远留在他身边。

而从江独那里,我就彻底明白,被养废后再抛弃的后果——与死无异。

我不知道江听潮何时起,就对我产生了这样畸形的感情。但我对他的信任与依赖,早在七岁被丢在游乐园那天,就已消失殆尽。

曾经我还会为被抛弃而悲恸,无数个夜晚在心中苦苦自伤,不停地思索为何他们能如此决绝。

可如今,我不再害怕,只后悔自己浪费过无数在深夜里流泪的时间。

曾经的我一味执着于他们所做的行为,除了让我自己的心变得越来越脆弱,没有任何用。

当被抛下后,作为被抛弃者,唯一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用自己的双腿朝前走。

永不回头。

16

电影杀青了。

晚上下班时,朱野喊住我,说约了剧本作者一起吃晚饭。

剧本作者叫秦与觉,是一个退休老刑警。

晚饭时朱野和秦与觉在讨论新闻,我吃得心不在焉,搁下饭碗忍不住问道:「秦叔,你为什么会写这个剧本?」

秦与觉说:「因为一个眼神。」

「什么意思?」

秦与觉放下烟,沉沉地开口道:「听朱野说,你原先是江听潮的妹妹,那想必你已看出……这个故事的原型是谁。」

忽然被点出江听潮的名字,我不由一震,认真聆听秦与觉的话。

「二十一年前,我见过江氏集团的大公子,也是你以前的哥哥——江听潮一面。他就是小莲的儿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只是一个刚失去母亲的男孩。

「当年我和值日的另一位警察踏入江家的私宅,几乎以为进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古墓,里面所有的家具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电话,除了一具已经死亡数天的尸体,就只有他。

「当时的薛渡,也就是江独,将儿子送往江宅后,便消失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李映莲便是和自己儿子被关在这个偌大的庄园里。更不巧的是,原本有个厨娘,专门负责他俩的饮食,但那厨娘却趁着人不在家,卷了江宅里所有贵重物品后逃之夭夭,临走前,还反锁了江宅的大门。」

「所以,小莲难道不是病死而是被活活饿死?」

秦与觉点点头,「是的……当时,那庄园的现状,简直像是地狱。」

「那江听潮如何活下来的?」

「因为那厨娘几天后被找到了,也只剩一具尸体,似乎是因为露财遭到街头的混混抢劫。

「我们调查那厨娘的来历,发现她不久前在江宅做过仆人,于是我们踏入了江宅,准备联系她的雇主。起初敲门一直没人应,我们正准备离开时,才发现头顶的落地窗户后站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倚靠在窗边,似乎正望着我们。

「无论我们如何呼喊,那孩子始终站在窗口一动不动,犹如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我的搭档十分坚持,他联系上一位擅长开锁的老师傅,撬开了江宅的大门。

「最初,我们被门口小莲的尸体震惊得无法言语……她已经死亡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姿势却是半跪着的,仿佛在等着什么人……我的搭档很快反应过来,骂了一句话,然后拉着我冲上二楼。

「我们本来以为他也死了……只是像自己的母亲,保持着生前靠在窗边的姿势,后来才发现他只是饿晕了。

「造成这一切的肇事者偏偏成了一具死尸,说不了任何话。当时市里恰逢一个关键性的会议期间,于是这个案件很快被结案压下。

「那男孩在病床上输了几天盐水后醒来,知道案子的结果后,却一言不发。刚开始时,我们还以为他是因为这些天的遭遇而患上心理阴影。

「直到江独终于出现,痛哭流涕地抱住病床上的儿子,那男孩的眼睛依然如同死灰般静寂。我从没见过那么冷血的小孩……无论是面对死去的母亲,还是悲伤的父亲,从未露出过任何情绪。

「但离开前……他却望了我们一眼,我无法形容那个眼神,但是时至如今,二十多年了,我还记得那个眼神。」

秦与觉深深叹息,脸上似乎有着愧色。

「什么样的眼神?」我忍不住追问。

秦与觉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天,天空暗沉,阴雨绵绵。

过分瘦弱的男孩在临上父亲的车前,忽然回过头,看着身后站着的面露关心的陌生警察叔叔们。

隔着雨幕,男孩的眼睛里既有这个年纪孩子的清澈,亦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

而比那绝望更困扰秦与觉,以致他二十多年也未曾放下的另一种情感,却是……

「失望。」秦与觉摇摇头,「那个孩子失望的眼神,我始终忘不掉。总是觉得,也许我们真的有哪些未曾发现的真相……于是退休后,我重新启动了对这个案件的调查,写出了这部小说。

「江独控制了自己妻子这么多年,虽然没有法律上的证据给他定罪,但内心深处,我期盼他不得善终。

「至于江听潮,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在关注着他。说起来有些冷血,但我确实很想知道,经历这一切的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心理学上说,11~12 岁是人成长过程中的关键时期,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会在漫长的人生都留下深深的印记。」

「我很想知道,他会受到童年的影响,成为一个反社会人格的人吗?而这样的他,又会对社会予以什么样的报复?」秦与觉深深叹息,「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迟早会响起的定时炸弹一样。」

17

沉重的气氛下,晚饭很快便结束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和江听潮的那一晚。

想到他在车中固执地反扣住我的手,一遍遍地重复「说你喜欢我」却得不到回应的样子。

阴郁偏执的青年形象与秦叔口中那个在雨中回头、眼神失望的小孩重叠在一起。

我出神地想:你也有那么脆弱的时候吗?江听潮。

无论如何,当时的我只是心想,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只是不知为何,许多个深夜里,我都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无数次会见到幼年的江听潮,他站在庄园门口,静静地凝视我,眼神中似乎有许多情绪,那眼神仿佛说:「停雪,救救我吧。」

又一个深夜,我从梦中惊醒。

电话一直在响,对方说,他是江氏集团的律师。今天凌晨五点,江独与江听潮在回家路上出了车祸,而现在,两人正在医院抢救中。

我瞬间从梦中清醒,打上车后,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到市中心医院。

江独正在 ICU 抢救,而江听潮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躺在急救病床上,脸上、额头全部是血。

我怀疑这一切依然是噩梦,颤抖着手,想碰他又不敢。

江听潮半睁着眼睛,虚弱地问:「是停雪吗?别哭……」

「我没哭。」我哽咽道。

「我可能要死了。」江听潮居然还露出一个笑,「你会开心吗?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恨我。那天你的生日……其实我没有走,如果你抬起头,就能看见,在游乐园背后房子第八层楼的窗口,我一直在看着你。」

我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时你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崇拜依赖的哥哥,整日粘着我。我便想吓唬你,让你离我远一点。」江听潮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晕,「但也从那天起,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你孤零零地坐在花坛等我的画面。

「这么多年,其实我早后悔了,我不应该那样对待这世上唯一会真心等我回来的小孩。」

停顿片刻,江听潮转过头,一抹红色的鲜血从他额头流下来,「停雪,如果我学会对你坦诚,你……可以原谅哥哥吗?」

我努力点头。

「我好像又看见小时候的你了。」江听潮越来越恍惚,「明明我都把你丢在游乐场了,那天半夜,爸爸不在家时……我发起了高烧,你也是这副样子……吓得脸色全白。

「明明可以不管我,只是发烧而已,死不了。但你硬是背着我,一直踉踉跄跄地把我带到了最近的诊所,外面雪那么大,真冷啊,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你一直在哭,眼泪都把我的衣服打湿了,还把脸放在我的脖子上……那种感觉真的很温暖,是我一生中……感受过最温暖的触觉,让人不想放手……」

「停雪,再抱我一次吧。」说完,江听潮便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闭上眼睛。

18

警察特意来医院调查我的口供,却发现我什么也不知道。

由于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又没留下什么视频录音,最终警察结合证据推测出,车祸的原因是江独酒驾,没有看清楚路导致撞上了沿途停留的货车。

江独抢救无效在当天去世,而江听潮却陷入了昏迷。

医生说,他有可能一直无法醒来,也就是,成为一个植物人。

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依然坚持每日去医院看他。

在江听潮换下的外套里,我发现了一把熟悉的钥匙,上面还有一个兔子吊坠。

我记得这把钥匙,它的锁在柳镇长街 77 号的一个平房,光看外表非常平平无奇。

那是妈妈没有嫁给江独前,我们居住的地方。

我是在日暮时分抵达那里的,推开门时,我看见了满房的夕阳。

即使长久不住人,里面也打扫整理得非常整洁,甚至是温馨。

我本以为里面会一无所有,但门开那瞬间,我却在里面看见了密密麻麻的照片。

照片的主角,全部是我。

以年份为标记,整齐地排列在墙壁上

从我出生开始,一直到大学毕业,甚至还有在拍摄《小莲》时在片场的花絮。许多照片我自己都从未见过,却被拍照之人细心妥帖地留存下来。开心时的我、十七岁的我、沉睡的我、脸上涂着奶油的我……无数时间的碎片都被留存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就仿佛凝固住了曾经无数个时间和空间里的我。

照片墙下是一张深蓝色的床,在床的左边棉被上,留着一个因为被长久躺卧而留下的凹坑。

随手摆在床右边那件衣服,是江听潮常常穿着的。

我爬到床的右侧,和衣躺下,感觉到脑后藏着一个硬硬的东西,拉开被子,看到一个玻璃瓶。

玻璃瓶不大,用软木塞堵着,里面放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彩纸折成的心。

我把它们倒在床上,随意拆出一个来看。

「我想回到柳镇,那里没有人瞧不起我。」

字迹稚嫩,歪歪扭扭。

这……似乎是我童年的心情记事本。

曾经,我将所有心事都储存在里面,可惜随着年纪增大,这个瓶子便莫名消失了。

「今天终于见到了爸爸和哥哥,妈妈让我喊他们,我不敢。晚上睡觉前,哥哥从冰箱里给了我一盒牛奶。好开心,但喝完后我拉了好久肚子。」

「三班那个女的简直太让人讨厌了,居然造谣说我喜欢徐庆书——搞笑,那张鞋拔子脸就她看得上,他连江听潮一根手指都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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