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雪

出自专栏《伤心人类回收站》

我爸把我轰出家门,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没料到,他的亲儿子看上了我。

1

我叫江停雪,被抛弃过三次。

第一次,是被我妈。

她年轻貌美时遇见我爸,便昏了头似的非要嫁给他。

逆着整个家庭的阻力,没名没分地跟了我爸七年,终于熬走我爸的第一任妻子,欢欢喜喜地嫁进江家,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富商江独的新妻子,附带赠送一个后妈身份,毕竟江独前妻病逝后,还留下一个十岁的儿子。

嫁给江独的前一晚,她抱着五岁的我无声地哭,说从此以后,我就有爸爸和家了。

事实证明她就是个骗子。

嫁入江家才一年,她就穿着白色的长裙,从江家的顶楼一跃而下。

那天下午三点半,我幼儿园放学回家的时间。踏入家里欧式的大门口时,就看见她在空中摇摆的身影,轻盈得像一只自由的鸟。

她抛下我,去天上了。

哦,我想她这样的人,可能也进不去天堂。

2

第二次,是被我哥,江独前妻的儿子江听潮。

和妈妈第一次进入江家大宅,见到江听潮的第一眼,我就从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眼里看见恨意。

只是那恨在他眼中转瞬即逝,以至于让我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那时我刚从一个只会在泥巴水坑里疯跑的野丫头,成为江家的小女儿。

我妈为了不让我在聚会上丢面子,一口气请了一连串的私人老师,誓要将我培养成十项全能的名门淑女。

我学得心浮气躁,尤其是钢琴,练习时不是想着自己在演奏艺术,而是发泄内心的压抑。

钢琴老师对着我直皱眉头,眼里毫不掩饰对一个草包的轻视。

我受不了那个钢琴老师看我的眼光,正想耍脾气说不学了,江听潮从自己房间走出来。

他搬了一把白色的雕花实木凳子,和我并排坐在棕色的立式钢琴前,淡淡地说:「你这样弹,琴都要哭了。」

然后他就带着我的手,完完整整地弹了一遍入门的《老麦克唐纳》。

我看着他握着我肉手的瘦长手指,莫名崇拜这个比我大五岁的哥哥。

而且他真好看啊,坐在钢琴前弹奏的时候,窗外冷淡的晨色给他勾了薄薄一层光边。长睫低垂,目光温柔,让我突然就明白,童话里的王子该有怎样的模样。

我便日日缠着他教我学琴、玩耍。我喜欢他,对他的依赖比对当时的父亲江独更甚。

尤其在我妈妈跳楼后,我对江听潮的依赖,简直到了过分的地步,晚上若他不肯陪我睡觉,我便不讲理地霸占他的床。

满七岁那年的生日,江独因为生意繁忙,便让江听潮带我去游乐园玩。那个游乐场是全市人流量最大也最热闹的游乐园。

我们玩了很多项目,碰碰车、摩天轮、旋转木马……一直到中午,江听潮说有点累,将我带到附近的广场,让我在花坛前坐着,说他去附近买水和糖果。

然后他就走了,我坐在花坛上,一直坐到日暮西斜。

快要天黑时,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的女人走过来,问我爸妈去了哪儿。

我没回答,她便掏出糖果,说带我去找爸妈。

我摇头,她却伸出手,非要拽着我走,然后她手臂就被我狠狠咬了一口。

那女人躲避不及,吃痛地叫喊出声,一把将我推倒在地,头磕在花坛边沿,产生的动静吸引了不少路过的行人。

我在派出所待了三天,最后是江独找到我,铁青着脸将我带回家。

据说江听潮被他拿着棍子揍了一顿,在床上也躺了三天。

我没去看江听潮。

我明白生日那天下午,「温柔善意」的哥哥牵着我出门,是希望我永远留在外边。而不是,被江独找回来。

他该是,不想看见我。

3

第三次,与其说被抛弃,不如说是被我父亲江独赶出家门。

我已经成年,二十多岁,大学毕业一年。

毕业后,我便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天天喝酒、泡吧、混私人会所,时间长了连找工作的兴头都没有,就每月那点工资,还没有江独给的零花钱零头多。

妈妈死后,没人再规划监督我的成长。我就像一坨烂泥,从墙上掉下来后,就安安稳稳地躺在烂泥坑底。

江独对大儿子管束得严格而苛刻,对我却是娇惯和宠爱,想要什么买什么,花钱速度如流水也不眨一下眼睛。

这点上,得庆幸我妈给我找了个有钱的老爸。

虽然这爹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我听说他在外面包了不少小情人,其中之一还怀了孩子。

这本应该和我无关——谁知那情人怀的并不是他的种,情人领着他的包养费,自己又在外养了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友。发现后,江独气得险些吐血,在医院躺了几天,便悄悄找了律师,给我和江听潮都做了一份亲子鉴定。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江独从医院回来后,直接让律师通知我收拾东西离开江家,告知以后他永远不会再养我了。

多么平常的一天啊,江独的律师语气也很平静,天空是晴天,世界运转正常。

他们告诉我,按照亲子鉴定的结果,我不是江独的亲生女儿。

白纸黑字,每一个字呈现在我面前,光是看着,就能消耗掉我全身的力气。

我捏紧手掌,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我要见我爸!我要告诉他一定有人搞鬼!肯定是江听潮!」

那天,无论我言辞如何严厉、挑衅,甚至是哀求,我始终没能见到我爸。

他不愿意见我,所以派了一堆人来,把我的行李还有我整个人,打包丢出了江家大门。

铁门缓缓关上,把曾经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从此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五岁时的我,第一次被妈妈牵着走进这栋白色的尖顶建筑群那一天。

在司机接我们的路上,她始终攥着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一直在发抖,攥得我生疼。

我以为她是恐惧,但侧过头,看见她眼里的光芒却狂热而兴奋。

当轿车停在欧式的大门口,下车前,她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停雪,从今以后,我们就能过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了。」

4

她一定想不到,我现在的生活会这么可悲。

在酒店浑浑噩噩睡了两天,直到服务员敲门,我才发现江独把以往给我的所有卡都冻结了。

想到他,我心里就觉得揪心的痛。

江独生意繁忙,尤其随着后期他的公司越开越多,实际上他陪我的时间并不多。

但在我心中,他始终是我的父亲。

存着一丝侥幸,我借了服务员的手机(我的已经被拉黑了),给他打电话,跟他说这不是我的错。

「江停雪,」爸爸在电话里打断我,「你妈可以不要脸,我不行。你不用求我,白养一个杂种这么多年,我已经仁至义尽。」

听着他话里无尽的厌恶与憎恨,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电话挂断,我瘫倒在床上。

活了这么多年,其实我始终觉得无法理解身边的人。

我妈说我们会过上世界最幸福的生活,她说得那样信誓旦旦,却仅仅一年就离开人世。

我哥陪着我弹钢琴,眼神温柔而眷恋,但他把我丢在游乐园的广场时,头也没回一次。

多好笑。

我的所有家人,都像随手倒掉一桶家里的垃圾那样,倒掉了我。

5

我注册了一个接单类的 App,每天靠着开车获得的薪资度日。

晚上接完十几单回出租屋的路上,经过一个拐弯时,我习惯性地点刹车降速,车子却毫无反应,冲过桥边的栏杆,直直地掉下了围城河。

跟着车子一起砸入水中的瞬间,不知为何,我的灵魂反而产生出一种解脱之感。

我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一个错误。

现在,一切都解脱了,也挺好。

潜意识里最深刻的,还是那天妈妈从顶楼一跃而下的身影。

我放开方向盘,伸出手虚虚地环抱住她。

妈……是你来接我了吗?

摔在地上的时候,很疼吧?

好后悔,当时只是害怕,没有拥抱你。

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6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入目之处都是一片素白,空气中飘浮着消毒水气味。

似乎是医院。

都说祸害遗千年,看来我还是捡回一条命。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口干舌燥,我微微扭动身体,太渴了,不禁呼唤道:「水……」

声音发出来,微弱的低语很快就消散在空气中。

谁会来医院看我呢?

我这种人,即使有一天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我的墓碑前献上一束花。

一只手伸过来,这是……十分适合弹钢琴的一只手,手中正握着一杯水,随着手的倾斜,透明的玻璃杯中水波荡漾。

我抬起眼,见鬼似的盯住这手的主人。

「哥……」喊完我又恨不得咬舌。

白色的病床边,江听潮正俯身给我喂水,他的身体挡住大半视线,带来一片阴影。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我能看见他微红的眼皮和根根分明的睫毛,鼻梁高挺、嘴色浅淡。即使作为妹妹看了这么多年,我也不能否认,江听潮明明气质禁欲而冷淡,却有着一张轻而易举就能诱惑别人亲吻的脸庞。

平常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在此刻却带着微微的倦怠,似乎很久没有休息好。

我看着这张宛如谪仙的脸,完全不怀疑这个人会在水里下药。

「没有毒。」江听潮似乎看出来我内心的想法。

我实在渴得不行,立马张口汲取杯中的水,也许是喝得急了,反而一下呛到,漫出一些在脸侧。

江听潮伸出冰凉柔软的手指,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水痕,动作温情如对恋人,眼神却很冷淡,「自杀这种事情都敢做,反而怕我倒一杯毒药吗?」

「谁自杀了?」我瞪大眼睛看他,转念一想便知他误会了,「是刹车失灵,不是我故意的。」

虽然那一刻,我确实懦弱地感受到了解脱。

江听潮静静地看着我。

我将头偏向窗外,看向枝头在风中跳跃的绿叶。

「来干吗?」问完我自己便想明白答案了,「来看一条丧家之犬的笑话吧?好看吗?我现在这样,你应该满意吧?」

「我看你需要理由?」江听潮低沉地问。

「我已经不是江家的女儿了。」我手指捏紧底下的床单,转回头朝他嘲讽一笑,「你不是一直讨厌我这个妹妹吗?现在我再也不是你妹妹了。」

江听潮坐在床尾,神情不知为何有些阴沉。

我继续说道:「江听潮,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然后我就看见江听潮俯下身,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我,问道:「哦,是吗?」

我莫名有些害怕,还是点点头。

只见江听潮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一排冷白的牙扇贝似的排列,却让我在瞬间联想到某种肉食动物捕食猎物的森然画面。

他语气十分平静地抛出了一句让我爆炸的话:「做我的女人。」

7

「啪!」

这是我第一次扇人脸。

看着江听潮脸上的红掌印,我才反应到自己行为的鲁莽。

江听潮的脸被打得微微倾斜,他没说话,只是垂睫下望。

我感觉空气都安静了片刻。

江听潮扬眉,居然盯着我缓缓露出笑,语气轻柔,「还要打吗?」

我连连摇头。

他便不再说话,而是安静地坐在床边,如一幅静止的画般默默地看着我。

「你别看着我。」我干巴巴地开口,「怪恶心的。」

江听潮却轻轻触碰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徐徐开口:

「从出生起,我便比你大五岁。

「你应该知道,我赚钱的能力还行,如果你觉得不够养你,我还可以继续努力。

「而我的长相……也是你喜欢的类型,不然你不会在素描本里偷偷画我。

「最后,我们的星座也是十分契合。网上都说,我们有着百分百的匹配度,是天生的爱人。」

说完江听潮就朝我露出一个纸贴上去似的温柔笑脸,嘴里却如同在会议上敲定了一个金融项目后,在结尾总结那样的漫不经心,「可以说,我的要求充分考虑了你的个人需求。」

我皱起眉, 「你经过我的同意了吗?谁允许你翻我的素描本了?」

「被下人丢在垃圾桶,我看见就捡起来了。」江听潮神色淡然,完全不掩饰自己居然翻过垃圾桶这一劲爆的行为。

想到他做这个场景,我一时震撼无言,同时心中隐隐一抽:江独居然已经……把我的东西全丢了。

江听潮观察着我的脸色,我觉得自己每一丝表情似乎都被他看穿,不仅是猛然被表白后的震惊、怀疑、恼怒,更是暗藏着连自己都在自我欺骗的阴暗心事。

他凑近身体,在我耳边低语,声音蛊惑如收购灵魂的魔鬼,「成为我的女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好处——重新回到江家,我保证没有任何人——即使是江独,能再赶走你。」

我一时失语,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8

出院后,我便坐着黑色的迈巴赫踏进了江听潮的私宅。

江听潮走在前,带着我踏上木制的楼梯,客厅里光线昏暗,中厅摆着皮质家具,印花纹路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幅画,画框精美而古典,可惜里面的画却张张稚嫩而朴素,画着一个男孩各种角度的脸部素描特写,突兀而奇怪,成为房间整体品味不凡的装饰风格的唯一败笔。

不用看也知道,画的是江听潮,因为画手是中二时期的我。

「这么公开处刑……我宁愿它们继续待在垃圾桶。」我面无表情地说,「另外,堂堂大少爷,以后少捡点垃圾,说出去也丢人。」

江听潮却置若罔闻,只是慢条斯理地脱下外套,随手丢在黑色沙发上。

接着,便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松开衬衫衣领。

随着他随性的动作,原本被衣服严密包裹的躯体便慢慢展露出来,从修长的脖颈、凸起的喉结,到胸口大片皮肤……

我一不留神看得入迷,直到江听潮倾身过来,低下头,暗色的眼珠子凝视着我。

他的眼睛一直都是好看的,只是没有任何情感,冰冷如玉质的石。

我想避开,他却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无比自然直接地说:「亲我。」

我头皮发麻,呆站了多久,江听潮就好整以暇地等了多久。

实际上,我亲过江听潮侧脸很多次。

那时我们的关系,还没那么别扭。

初中的江听潮,每天晚自习后穿着校服,踩着一地月光独自回家。

我会等待在楼梯的拐角,听到他的脚步声后,飞快地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等他弯腰抱起我后,我就开心地贴在他身上,用力一吻他的侧脸。

江听潮往往会皱起眉,用指尖推开我的脸,问:「今天又吃什么东西了?」接着便是第二句:「下来,重得像猪。」

当日少年的神色依然历历在目,那时他身上还有着人气。不像现在,越来越像个没有感情的魔鬼。

我心一横,既然答应了与魔鬼的交易,便不必再浪费时间忸怩。

于是,我将手按在他的腰间,用力一推,便把他按在沙发上。

江听潮似乎有些意外,微微斜着头看我。

我屈下半边膝盖,深深吸了口气,放空脑子里后,认命般地倾下身,听从命令去吻他。

我曾经想过,初吻发生的千万种场景,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与江听潮呼吸交缠在一起,以恋人的关系。

唇与唇触碰在一起,冰凉的机械的相接。

碰完我便迅速收回头,恶意地问他:「哥哥,你满意了吗?」

喊他哥哥,纯粹是为了恶心他。

没想到江听潮却肉眼可见的一荡,随即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长手一伸,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力气,我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后,便被迫和他的位置换了个方向。

我心一惊,身体被他压倒在沙发上,无法动弹。

江听潮一手扼住了我的脖子,一手却从头顶触摸,沿着耳朵细细摸到脸颊,我恍惚想起往常见他坐在书房里,抚摸珍藏的白釉瓷器的样子。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画面,却莫名留在我的记忆中。

如今我是那个花瓶。

无视我眼中的屈辱感,江听潮的手由脸颊移到我的嘴唇,手指略一摩擦,便凑过头来。

我闻到他衣服上残留的玫瑰香气,整个人都绷紧了,抗拒地往沙发里缩。

——吻却迟迟未落下。

偏过头,眼神相触之际,仿佛听见他喉咙中闷笑一声。

我心中一松,正要嘲笑回去时,他却仿佛尝蛋糕似的继续凑过来。

温情得仿佛在逗弄自己心爱的宠物,触感若有若无,还未来得及有任何感受,便又收回。

「别躲。」江听潮捏住我的下巴,声音含糊,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

记忆里某个夜晚,初三的我赖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影,他在另一边看杂志。

手机的视频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我看得入迷,没注意到江听潮立起身,站在我沙发后面。

画面中,一男一女,正抱在一起。

站在背后的江听潮伸出手,宽大的手掌挡住了我的眼睛,声音冰凉,「不准看。」

后来我还是躲在自己房间里,把那部电影看完了。

而在此刻,惊人的热度麻痹了我的大脑,令人眩晕的一种幻觉里,视频画面中男女的脸变成了我和江听潮。

这幅画面实在让我难以忍受,我一下用力推开了江听潮的脸,趴在沙发上一阵干呕。

江听潮本来从容自如的脸,顿时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后悔就出门,继续回到你的出租屋里。」江听潮淡淡地道。

「不……今晚一起。」我抓住他的衣袖。

不过是……出卖自己罢了。

浴室中,我盯着水雾弥漫的镜面,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洗漱后走出浴室,江听潮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等我。

忍着心中的不适,我捧住他的脸。

江听潮指尖推开我的额头,「去卧室,我去洗澡。」

我收拢刚刚被弄乱的浴衣,推开卧室的门——这是一间仿佛被装饰成新房的屋子,玫瑰色的厚窗帘、鎏金的梳妆镜台,镜子中镶嵌的一排精致的化妆灯具璀璨而耀眼,水晶台上化妆品和饰品琳琅满目,椅背放置的流苏浅色毛巾上还印着我和江听潮的名字。

房中则摆着一张古制的大床,玫瑰色的纱帘垂挂在床架上,一直垂到铺着地毯的地面。

我瘫倒在绵软的床铺上,漫无目的地心想,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江听潮今晚要娶新娘呢。

虽然小时候,在觉得江听潮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哥哥时,我确实幻想过长大要嫁给他。

想着想着,我便闭上眼浅眠。

直到感觉到江听潮坐在床边,我意识到他已经进来,但下意识不想睁眼。

剩下的事,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江宅的后花园。

花园中有一颗巨大的枣树,我因为贪吃爬上树干去摘枣子,好不容易抓住枣子,却因为恐高,而不敢再原路返回下去。

我只好紧紧地抱住枣树粗壮的枝干,层叠的枝叶里散发出一种带着奇异香味的热气。

我吊在高空之上,正恐惧而害怕时,下一秒,就发现树干全部变形了似的,把我紧紧包裹起来,虽然不至于掉落在地面,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粗壮的枝干慢慢变化,树皮中却化出了人类的躯体,还有一张好看的少年沉睡中的脸。

树身人脸的妖怪紧紧禁锢住我,四面枝干成笼,绝无可逃地把我囚禁在高空中。

即使在梦中,我也认出了那张树皮里的人脸——江听潮。

9

就这样,我开始了和江听潮的同居生活。

我还生活在江宅时,他总是很忙,十天半夜也不会回家一次。

但是自从住在一起后,无论多晚,他日日都会回来。

也许是察觉到我内心的抗拒,他没再碰我,但每晚却一定要抱着我入眠。

有时我半夜起床,总会发现他缠绕在我身上,一推开便睁眼醒了,然后做一些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久而久之,我反倒习惯了枕边有这样一个人。

一天晚上,下班的时候,空中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便在私宅门口,撑着伞等待江听潮。

当熟悉的黑色迈巴赫停在门口,江听潮下车时,后面车里却更快地下来一个栗色卷发的青年,他拦在江听潮面前,似乎在争辩着什么。

江听潮置若罔闻,迈开腿朝我走来。

那个卷发青年跟在他身后,突然看见门口的我。

如果眼神可以具体化,那卷发青年当时的眼神,便如黑暗的房间突然亮起了一盏灯,明亮而兴奋,仿佛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我面上无动于衷,举起伞,将江听潮笼罩在伞面下,回到私宅中。

一夜无事。

第二天清晨,我照常目送江听潮的车朝着公司的方向远去,却站在门口没有回屋。

不出我所料,昨日那个青年从不远处的花坛背后站起,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男孩朝我露齿一笑,清新得如同枝头最嫩的一抹绿,这是属于心无旁骛的少年人才有的朝气,「姐姐,你是江少的情人吗?」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

男孩却搓搓手,犹豫了片刻,开口说:「姐姐啊,这年头,做情人不是什么好行业了。」

「是啊,」我附和道,「怎么办呢?」

「不如姐姐跟我混吧。」男孩看向我,眼神明亮而自信,「我以后,百分百会成为最优秀的导演。你来演我的戏,我会让你名留影史。」

「你是导演?」我打量他一眼,怀疑自己碰到了新型的骗术,「你也是这么对江听潮忽悠的?」

「他不适合,」男孩却摇头,「他本来答应给我们电影投钱,最后却又撤资了。」

哦,原来是一个快要倒闭的剧组,以及需要亲自拉投资和演员的倒霉导演。

不过我还是耐心回道:「你找我演也没用,我演我的金主也不会出钱。」

「投资可以找到很多人。」男孩却坚持道,「但我有一部戏的女主角,确实非你莫属。」

我莞尔一笑,「谢了弟弟,我压根不会演戏。」

「姐姐,我不是骗子。」男孩并不放弃,「看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男孩告诉我,他叫朱野,是影视学校导演专业的大四学生,同时也是一个文艺片导演。

在网上居然还可以找到他发行的几部实验性的短片,甚至还有一个他个人的完整简介。

那些作品评价都还挺不错,但是播放量实在是扑街,某瓣上评价人数都只有几百个人。

我感觉,朱野这个导演的前途,似乎比我这个金丝雀的前途还要岌岌可危。

但我还是和朱野加了好友,没过多久,朱野就把自己最近在筹备的这部电影剧本发给了我。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他拍摄的第一部长篇电影,拍出来一定可以震惊四座。

我不置可否,但还是点开了剧本。

剧本的名字叫《小莲》。

小莲是一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女,14 岁时遇到了来投奔小莲父母的远方堂兄薛渡。

小莲父母收养了薛渡,两人一起长大,暗中便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小莲的父母知晓后,曾经激烈反对,但还是没能阻拦女儿坚定的心意。

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小莲与薛渡未婚先孕,诞下了一名男婴,逼得小莲父母不得不同意两人的婚事。

在借助岳父母家得到第一笔发家资金后,薛渡凭借自己独特的眼光,将生意越做越大,甚至远远超过了岳父母家。

故事到这里,还是一个赘婿逆袭的故事,然而就在此时,小莲却向薛渡提出离婚。

薛渡并未同意,为了挽留小莲,开始每天在她的饮用水中下入导致精神衰弱的药物,让小莲的精神出现问题,每日都浑浑噩噩。

同时在远郊建立了一个庄园,让小莲与整个正常的社交隔离,永远只能在这个庄园里依赖自己的丈夫。

慢慢地,小莲越来越虚弱,她犹如一个提线木偶,常常在房间里静坐整日,只为等待丈夫的归来。

直到死亡时,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是谁,但依然痴痴地靠着庄园的门栏,等着门口丈夫脚步声的响起。

朱野说:「姐姐,你和小莲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

那样痛苦的眼神,不需要有任何演技。

只要你出现在屏幕中,任何观众都会相信你是小莲。

我叹息,回复朱野说:「你拍出来能不能震惊四座我不确定,但我能确定,票房上一定还会是个扑街。」

10

我直接拒绝了朱野。

周日时,江听潮罕见地不在。我独自在宅子里翻箱倒柜,本来只是抱着随便找找的想法,倒是真翻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堆叠的箱子中,一个老式的怀表却从里面滚下来。

我捡起打开,里面夹着张女子的黑白照片。

秀发如云,美目含情。

眉眼和江听潮出奇地像。

我看了片刻,明白过来,这应该是江听潮的母亲。

「李映莲活不长了。」年幼时,妈妈总是抱着我如此感慨,「那女人真可怜啊,停雪。」

那可怜女人会知道自己生了个变态儿子吗?我认真地想,然后把怀表重新塞回箱子里。

心突然一顿。

薛渡?雪独?

小莲?李映莲?

是巧合吗?

我走出地下室,重新翻出朱野给我发的脚本。

第一遍我只是草草看过,大概浏览了一下故事情节,并没有用心思考。

再看一遍,心却直接下沉。

这个剧本写的,和江独的人生轨迹差不多一模一样。

而江独的发家史,我虽然并不完全了解,却隐隐也听说过,他父母双亡,第一笔经商资金,是来自于自己的岳父母。

再翻看一遍,我已经能确定,这就是写的江独。

这可是专属于江独不为人知的丑事,朱野居然敢拍出来,敢找江听潮投资,甚至敢找我来演女主角。

想到这里,我顿时兴味大增,无论如何,我不能错过这个踩在江独和江听潮脸上的机会。

我重复联系了朱野,和他说我想尝试试镜。他给我发来一个地址。

饰演完,在摄像机看回放的时候,我觉得很新奇。

看着自己的脸在屏幕里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仿佛是重新体验了另一种人生。

同一个片段,朱野让我尝试了三遍。

那是小莲发现薛渡出轨,自己为丈夫所作的一切坚持都成了笑话,对着镜子默默流泪,静坐一整晚后,决心要离婚的场景。

第一遍的时候,我还有些紧张,朱野没说什么。

第二遍的时候,我沉在剧情里,想象着小莲的心情,慢慢地自己居然入了戏,台词说到最后,仿佛看见了小莲心中莫大的悲凉。

第三遍演完时,我看见朱野眼里兴奋的光,他问:「你怎么知道那时正好该笑?你怎么会用这么平静和克制的表情表现她的悲伤?该死,你真的是第一次演戏吗?」

看着朱野脸上激动的表情,我也忍不住笑出来,「也许是……我也被抛弃过很多次。」

话本是玩笑,朱野却收敛起笑容,认真地看着我,「停雪,虽然我们都不喜欢痛苦,但是……对于我们创作艺术的人来说,痛苦确实是生长的土壤。」

他回放着拍摄的影像,指着里面的我,眼神近乎痴迷,「而且你看,镜头天生爱你。我不知道你以前做的是什么,浪费了多少时间,但是我想劝你,别再耽搁和糟蹋自己的天分了。」

他说得很轻,每一个字却都砸在我的心湖,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往它总是被评价为白嫩、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但朱野却说,你很有天赋。

他眼里的叹息是那么明显,让我为自己以往浪费时间的行为,而产生了微微的惭愧。

11

演完后,朱野又带着我与他团队里的其他工作人员聚餐。吃完晚饭回到江宅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推开门时客厅一片黑暗,亮了灯才发现,江听潮坐在沙发上,神色阴暗如鬼魅。

「怎么不开灯?」我被他吓一跳。

「你很开心。」江听潮说。

我摸摸自己的脸,有这么明显吗?

「他能让你这么开心吗?」江听潮继续问。

我皱起眉,「你监视我的生活?」

江听潮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在黑暗中等了很久。

我看着他的样子莫名心悸起来,接着开口道:「江听潮,我妈当初确实……非常对不起你妈。我为她做了这样的事,向你妈妈道歉。」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江听潮这个样子让我有些警觉。

我不过是和朋友吃了顿饭,他就连我多了一个笑容也要计较,占有欲未免也太强。

我能接受和他做身体交易,不代表我也能接受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售卖给他。

「但是哥哥,我们只是在一张床上睡觉罢了,你有必要管这么宽吗?」我皱眉问道。

说完这句话,江听潮便已直直起身,低着头站立在我面前。

四目相对,我看见了他眼里浓得化不开的阴沉。

「朱野让你演的是《小莲》?」

我正想点头,突然回想起《小莲》剧本里的情节。

「为了控制自己去意已决的妻子,薛渡表面上答应离婚,实际却在暗中收买了小莲的心理医生,对她精神催眠,诱导她相信自己的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

同时,薛渡以休养为名,将小莲送进了郊区的庄园。小莲未曾想到,这个庄园从此禁锢了她一辈子,直至死亡尽头,她也未能踏出庄园一步。在庄园里,薛渡将小莲视为自己的宠物,用特质的手铐和脚镣将她锁在床上。不仅严格控制她的生活作息和每日阅读的书目,甚至在精神上对她进行洗脑。如果小莲稍有反抗,便会遭到丈夫的殴打和各种惩罚,长期的监禁和独居状态下,小莲患上了严重的失忆,身体状态也一落千丈,最终病逝而亡。」

如果我没记错,那时的江听潮已经到了能记事的年纪,他看着父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妈,那以后……是否也会这样对待我?

想到这,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江听潮却突然低下头,「停雪,如果搬出去能让你心里更好受一些,你就搬吧。如果演电影,能让你开心,无论投资多少钱,哥哥也愿意……只要你自己开心,哥哥什么都愿意。」

我有心想出言讥讽,可看见他的脸时,又不由自主地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江听潮今晚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袍,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领口十分松垮,露出的大半肌肤都被头顶的灯光镀上釉质般的冷感。

不久前我还不情愿地摸过,当然知道手感如何,只是那都是在熄灯床笫之间。

江听潮头发也似乎刚洗,刘海柔软地垂下的样子莫名有几分少年时代的影子。平常阴森表情的脸贴上一副温柔的笑,整个人晴朗而澄澈,尤其是眼神,居然还带着几分赫然的情意。

就像初见时,那个一眼就让我心生喜欢的哥哥。

江听潮又笑了,这次眼尾也微微翘起,偏过头来,如蝴蝶般轻盈地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语调蛊惑,「停雪……哥哥只是因为爱你,所以关心得多了一些。」

我震了片刻,莫名想到饥肠辘辘时,站在蛋糕店里望着里面香软蓬松面包的场景。它们那么香甜,那么诱人,我却始终只能踮着脚望着它们。

爱对于我而言,就像是那些始终隔着透明窗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蛋糕。

而今日,江听潮说他爱我。

我感觉自己仿佛整个人都被倒进了温水浸泡的池子,一时手脚都失去了自己的触觉,只能瞪大眼睛望着他,结结巴巴地问:「哈?你说什么……」

「没听清就算了。」

「你说你爱我。」我拉住他浴袍的带子,也许是过于激动,本来就松垮的浴袍彻底散开了,我呼吸一滞,明明更亲近的事情都做过了,但面对面盯着他赤裸的身躯,反而觉得心跳如擂鼓,连忙手忙脚乱地给他系好带子,但越想系好反而越系不好。

江听潮伸出手,握住我发抖的手,掰开我蜷缩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浴袍的带子系好,复而又握住我的手。

握着他的手掌在手心,我顿时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仿佛手中能通过他手心的皮肤,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一般。

四目相对,我又露出得意的笑,「你说你爱我!哈哈,真没想到!江听潮!你以前装得还挺起劲啊。再说一遍,我要录下来。哈啊哈,不行,我要群发,这真是……我今年听过最有意思的一句话了。」

江听潮唇畔也露出一个笑,眼神却审视地望着我,「你不信吗?」

我笑够了,于是收敛了开心的表情,神色讶然,「怎么会呢?不过哥哥既然说爱我,想必以后我说什么,都能同意吧?」

「自然。」

「我相信……你的爱,但我还是想自己有独立的住所。」

江听潮闻言轻轻一笑, 「去吧,长大的孩子……都迫不及待地想独立。」

说完他垂下眼睫,遮住里面所有情绪。

我亦不再回答,越过他进入浴室。

洗完后我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接着发信息给朱野,询问他是否认识朋友想要出租房子。

朱野回得很快,说有个熟人正好要转租。

我看了房子的照片,便直接果断地将定金转了过去,并询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入住,今晚行不行。

朱野很惊讶,「你怎么这么急?」

我正想回复,江听潮缓缓开口,「这么晚了,会麻烦别人,明早我开车送你。还是说……你连今晚也不想和我待在一起了?」

他倚靠在床头,神色似乎还带着几分幽怨。

我连忙放下手机,掩饰性地笑道: 「怎么会呢?」

我转过头,拿着桌上的牛奶,递给他说:「我刚刚还特意给你热了一杯牛奶,看你这几天休息都不太好,据说喝热的牛奶还可以安眠。」

顿了顿,我继续说道:「哥哥,你今天说爱我,真的让我很……感动,这么多年,我确实一直渴望着爱和关怀,只是……我还是一时接受不了,你能再等等我么?」

江听潮静静凝视着我的眼睛,片刻后露出一个笑,「你喂我。」

我听从。

江听潮犹不满足,拉开我的衣领。

拉到一半,他动作一顿,片刻后眼神涣散,轻飘飘地倒下。

我收拾好衣服,起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昏迷过去的江听潮。

安眠药是几天前联系以往的狐朋狗友高价买到的,据狗友说药效很不错,一般人没十几个小时醒不来。

如果不是今晚事出突然,我也不会用掉这种好东西

我扒了江听潮的衣服,拿起手机咔嚓拍了十几张他的裸体,末了还特意选了一张,发到他的微信上,留言:如果不想自己的裸体在媒体报道上满天飞,以后就乖乖配合我。

床底下放着绳子,我拿出来,将江听潮的四肢束缚在床四角的柱子上,捆绑成结后,又忍不住拍了几张照片。

边看边忍不住露出笑,我敢肯定,江听潮醒来,一定会想杀了我。

但是,手握着他的把柄能威胁他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甚至比今晚听见他说爱我时更美妙。

朱野说我是天生的演员,他真应该看看今晚江听潮的表演——说得那么情真意切,装得那么少年怀春。

如果不是摸到他浴袍中的手铐,我都差点要信以为真了。

江听潮嘴上说放我自由,然而无论是口袋里的手铐,还是床底的绳子,都明白地彰显着他内心最真实的欲望。

拿起行李,我便关上了江宅的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自然也没看见,身后重重大门的卧室里,江听潮已经睁开了眼睛。

12

我连夜搬进了新房。

朱野介绍的房子不大,但是很干净,简单的两室一厅,几乎不需要任何打扫。

临睡前,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瞪着眼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江听潮。

他说他爱我。

虽然很想笃定地告诉自己要否认他的话,但同时又有一点侥幸,仿佛一个小恶魔在内心问自己——

真的吗?他会不会,确实爱着我?不然他为什么要用尽手段把我留在他身边?

和江听潮认识二十多年,我没见过他亲近过哪个女人,更何况说爱着谁,这样直白的话了。

但我很清楚,江听潮那种人,看着金玉其外,实际却不是一个能轻易信任的人,即使作为他妹妹生活了十几年,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张面孔。真相信他的鬼话,结果只能被他算计死。

即使如此说服了自己,我还是有些失眠。

曾经我看过一篇报道,当一个人反复、长期地使用某种成瘾的物质后,如果突然停用,就会突然出现不同程度的戒断反应。

我试着说服自己,内心的焦躁和头痛,只是因为环境的转换,而不是因为习惯了与一个人的同床共枕。

辗转反侧到半夜,我终于沉沉睡去。

在半梦半醒中,我却突如其来地感觉到一种窒息感,这样的窒息感我在江听潮的私宅中感受过无数次。

黑暗中一双手拥抱住我,膝盖卡入腿间,牢牢禁锢住我的全身。我不适地扭动,想挣脱开身上的束缚,却全身都瘫软无力。

眼皮好沉,想要睁开却犹如被胶水黏住,全身都像失去了力气。

我感觉到那双冰凉的手抚过我的脸,在脖子中间卡住,轻轻摩挲,似乎在寻找一个绝佳的下手角度。

本应是临近死亡的危险时刻,但我太困了,甚至主动将脸往那双冰凉的手掌上蹭了蹭。

手掌悄无声息地移开,渐渐地往下移。

「哥……」我下意识地皱起眉。

翌日清晨,从床上醒来时,我只觉头疼欲裂。

居然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江听潮是不是会下蛊?为什么在梦里都阴魂不散?

我盯着镜子里满脸倦怠的自己,边刷牙边想,等一切平静后,也许我该过正常的生活了。

像每一个正常的女性一样,和同龄的男孩谈一场简单纯粹的恋爱。

13

朱野给我找了一个教表演的老师,也姓江,单名一个汀字。

江汀老师外表并不出奇,但是教演戏时,却能牢牢抓住了观者的视线。

即使只是教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无论示范演什么,明明动作克制又隐忍,却仿佛让人感觉有无尽的痛苦与疯狂都沉浸在她眼底。

每一场表演,仿佛都是在燃烧自己生命般的极致演法。

我被她的精神所感染,于是整日便只是专心跟着她学习,晚上回去则在自己房间里背剧本,时不时和朱野讨论故事情节和人物的情感。

朱野在生活中相处时,还算一个和善的邻家男孩,一旦坐到监视镜头后,却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饰演薛渡的男演员似乎也是个新人,剧组里的人说,他是朱野大学的同学,看脸确实端正帅气,但不知是状态没有调整好还是其他原因,被朱野骂了好几次,最后甚至「连没学过电影的新人都比不过,你不如退学回家种地」这种话都说出了口。

我则对朱野别具一格的抬爱,颇为麻木了。

以我的眼光来看,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表演上值得褒扬的地方。

但是剧组里的人却都说,我有着与小莲一样的角色气质。我问他们,这种角色气质到底是什么?

只有化妆师羊羊一拍脑袋,回答出来说,是一种……吸引变态的气质。

我一时无言,最终回道:「这不就拐着弯说我弱吗?」

「不是的。」羊羊想了想,认真回答说,「停雪,我给那么多明星化过妆,虽然你的脸不是最漂亮的类型,但却很吸引人。我感觉你的气质里有种……匮乏感,尤其是眼神,好像有种一无所有的人,想抓住一切的感觉。」

我晃了晃神,「越说越玄了,我演电影要是没火一定找你。」

羊羊笑了,露出两颊的梨涡。

她悄悄说,朱野的电影基本是和火无缘,如果我想出名,她可以给我介绍一些其他资源。

我抱着了解圈子的好奇心态,在当日拍摄完成后,参加了她口中所谓扩展人脉的晚上聚餐。

地点是一家酒吧的包间。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坐在一起,你瞪我我瞪你,所谓的圈中大佬一直到半小时后来姗姗来迟。

我有些后悔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一直在思考用什么借口离开,那来迟的男星却向我一招手,示意我坐过去。

我提出家中有猫要喂食,得提前离开。那男星脸一沉,倒了一杯酒,塞入我手中,说破坏众人雅兴,先自罚一杯。

从小到大参加过多少次比这还隆重得多的宴会,我何时受过这种陌生人的强行劝酒的气,当下就想把酒水洒他脸上。

羊羊在我身侧拉我的袖子,小声道:「制片人就在他身边坐着,你服个软。」

我站在原地,想起这段时间茶饭不思、全神贯注泡在拍摄里的朱野,又想到为了电影昼夜颠倒的辛勤工作的全剧组,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男星却并不满足,又倒了一盏白酒,「为了区区一只猫,居然要抛下所有人离开,这可不是聪明女孩的做法,再罚一杯。」

周围都是应和的声音,我待站在原地,突然意识过来,今夜,我是这场聚餐中被选中的猎物。

不必多想,这酒里面肯定加了料,我刚刚喝下一杯已经是极限,再留下去,等酒中的药效复发,指不定要发生什么事。

这个时候,能指望谁来救我?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侍应生站在门口问,「谁是江停雪?「

我在众目睽睽下点点头。

「你的哥哥在找你,他说十点了,为何还不回家?」侍应生一板一眼地传话。

男星嗤笑一声,「怎么,以为她是七岁小孩吗?」

侍应生却走上前,递给男星一张名片,「这是江先生给你的,他说令妹打扰大家了,改日奉上薄礼道歉。」

那男星本来傲慢的脸色在看见名片后,瞬间涨得通红,立马起身把我送走,那样子仿佛送瘟疫一样。

离别时还搓着手找借口,「今晚喝多了,江小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我站在酒店门口,还未思考清楚应该去哪儿,一辆黑色迈巴赫在我面前缓缓停住。

车窗降下,江听潮神色微倦,语气淡然,「我们聊聊,停雪。」

14

由于前些日子干了坏事,再和江听潮对视第一眼,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但想到手机里那一堆照片,心里的幸灾乐祸还是压倒了害怕。

我俯下身,撑在玻璃窗口,忍着酒精的躁动,挑眉望向他。

江听潮一袭定制的黑色正装,坐在车内,也微微歪头,专注地看着我。

明明是个简单的动作,我内心却被戳中了某种诡异的萌点。

认识这么久,我很少有这样俯视的视角去看他。

难怪说花花公子都喜欢调戏美人——俯视着眼下江听潮这张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不知为何,往日的厌恶感消散不少,反而能欣赏起他这个人,尤其是……他的脸。

江听潮实在很会长,尤其一双眼睛。

一双酷似生母的含情桃花眼,眼型写意而秀致,只是极冷,平常人和他对视一眼,别说绵绵情意了,只怕要被震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又在何处倒霉地得罪过他。

颜色也美,白处胜初雪,乌处如冷玉,黑白分明,幽深锐利得仿佛能刺探人心。

本来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一张脸,却因为眼皮、眼角上微微泛红的颜色,反而勾引人生出几分绮念。

仿佛是神像掉了漆,露出的一个小小的口子,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剥掉外面那层皮。

而撑了这么久,我身体里原本就一直在疯狂叫嚣的空虚和急躁已经快要抑制不住了。

在药物作用下,原本准备的说辞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反而回忆起很多次在夜间相拥而眠前的运动时刻。

毫无疑问,此时,一粒解药自动地送上了门。

解药长睫轻颤,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无论如何,这笑是和被逼为娼的良家是扯不上关系的。

但我还是尽职地饰演着一位霸王,「开个价吧……唔,我那些钱,你肯定看不上。不过我手上,可是有你不少把柄啊。」

说到最后,我又忍不住小人得志似的嘎嘎地笑起来。

「上来。」江听潮淡淡说,「想去哪儿,都随你。」

后面三个字,咬字莫名暧昧,只是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

豪车和美人俱在眼前,被猪油蒙了心的我自不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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