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春草

她细细看着我,忽道:「我三岁时一家遇到土匪,家人全死光了,是四王救了我,把我培养成他的死士,训练时遭受的折磨说出来会吓死你这种娇小姐,总之,我从没见过别人的好脸。」

「后来我长大,长得越来越漂亮,四王觉得让我当一个见不得光的死士太亏,于是把我送出去当探子。」她面露回忆的神情,「原来有人笑起来会那样好看,原来不是所有人说话都凶巴巴的,原来女人在月事期,是可以放假的。

「死士是不能有感情的,也是不会爱人的,可我就是爱了,我知道死士背叛主人的下场是什么,但我从没想过回头。」

「季卿卿,」她道,「你可能会觉得我很蠢,所以今日来看我笑话。

「可我告诉你,我不后悔,我痛苦,但我不后悔。」

「我没有要看你笑话,」我道,「只有女人才拥有这样为爱毁天灭地的决绝勇气,我是佩服你的。

「尽管我希望所有女人都能自私、寡情、冷漠,因为将爱情视若千钧,是世道单为女人构建的极为阴毒的陷阱。但我佩服你,从没瞧不起你。

「我今日来,是想送你出京城,你待在京城,四王和岑寂山都不会轻易放了你。」

她一愣:「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扯她站起来:「因为我恰巧有能力,你又恰巧是女人。

「虽然这世界会死很多人,我无力改变所有人的命运,但我见不得我眼前的女人被男人利用之后还要不明不白地去死。」

她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却推开我的手,退一步退到伞外,隔着雨深深望进我的眼:「谢谢你,但我此生,从小接受的便是听命令,往前撞,不回头,即便头破血流。

「往前撞的人生才是完整的,往后躲的人生是破碎的。

「所以,抱歉,辜负了你一番苦心。」

她说完,没有犹豫,用了最大的力气,撞上面前那堵墙。

头破血流,她的身子顺着墙慢慢滑落,咽气之前,她嘴唇动了两下,我辨识出她的言语:我期待来生。

38.

当年五王倒台时,垂死挣扎将我绑架,我险些丧命。

如今四王走到绝境,又妄图绝地反击,我再次被波及。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得逞,留给我的印象不过马车几下剧烈的摇晃以及一阵冷兵器插入皮肉的声音。

很快季岑萧三府隐在暗处的护卫便解决了歹人。

可是小尖没了。

刺向轿子的第一剑,是他替我挡的。

我和小鱼听到他的惨叫下意识想出去,却被他死死按住车门:「别出来。」

等到外面打斗声止,他的血已经快流干了,只剩最后一口气。

小鱼泪流满面,他惨白一笑,用尽力气拍拍小鱼的手背以做安抚。

然后看着我:「小姐,今日就当我偿了当年绑架你的孽吧。」

「不……」我觉得自己真是害人精一枚,「是我牵累你。」

「哪有主子对奴才说这样的话。」他觉得好笑。

「小姐啊,能当你的奴才,是我的福气。」

我骂他:「蠢东西,你一个当奴才的,还觉得有福气。」

他问我:「您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跟你吗?」

「别说话了,快到医馆了,省点力气……」

他摇头,不听我的,有气无力道:「不是因为你要给我二十倍薪酬。

「谁信,那可是二十倍,当时我真不信。

「是因为你说,『小哥,没过过安生日子吧』。我就想着,我真的没过过,我真的好想过安生日子。

「托您的福,这两年,我知道安生日子是什么滋味了。」

他说着又看向小鱼,小鱼不用他说,一边呜呜哭一边不住点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姐……」

「不是,」他哆哆嗦嗦摸到怀里,掏出一个玉簪子,上面雕了一条小鱼:「小鱼……给你。」

「早就想给你了,一直不敢。

「你照顾好小姐,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小鱼嚎啕出声。

他终于快没力气了,声音越来越低:「我还有娘亲在老家,她身体不好,小姐能不能帮我把这月结的钱捎给她,跟她说我是相府的侍卫,我以前杀人越货,不敢和她说我在外头做什么营生,现在我敢啦……」

他说着说着合上了眼皮。

「小尖,小尖,你叫什么名字。」

嘴唇翕动,声音恍惚而微弱:「我叫小尖。」

「不是,是你本来的名字。」

他本不叫小尖,小尖是我看他尖下巴,叫顺了口不肯改才有的名字,我记得他不喜欢这个名字,迫于我的淫威才接受。

如今若让他带着自己不喜欢的名字入坟墓,我更丧良心。

「我有很多名字,各个主人取的。」他无意识喃喃。

「对,你最喜欢的那个,叫什么!」

他极力睁开了一点眼缝:「我叫小尖。」

39.

绮胭死后,很快四王倒台。

朝堂上的皇子只剩三王和七王,各自手底的大臣以季家和岑家为首。

一眨眼又是一年。

这一年北方大旱,季相贪污赈灾银两抄家入狱,三王式微;这一年流民暴动,四处起义;这一年七王治灾有功,平息暴乱,遍受百姓拥戴,皇帝封他为太子。

次年,皇帝驾崩,七王登基。

深夜,我看了眼身旁沉睡的人,起身下床,摸到他的书房。

小尖替我撬开了锁,我翻找没几下,就找到了户部尚书贪污赈灾银两的证据。

这本账册,不日将会被岑寂山栽赃到我爹身上。

我连夜回季府,把账册交给我爹。

「卿卿,」他在一星灯火下翻动账册,几年来他老得迅速,皱纹深刻得像一道道沟壑,「难为你了。」

「爹爹本意……不是要你掺和这些。」

「我知道呀爹爹,可你是我的父亲,我怎能做到无动于衷?」

「你可以输,但你不能身负贪污之名,不清不白地输。」

我爹长叹一声,把我搂到怀里,还是那句:「爹爹使你为难了,我的女儿。」

40.

第二天岑寂山回来的时候,我正在读萧凌川的信。

萧凌川这几年擢升迅速,已经被提拔到了户部侍郎,如今在旱灾之地行赈灾之事。

这也是我当年交代他做的事。

因为早知道这一年大旱,我提前告知了萧凌川囤粮,以便在今年安顿黎民众生。

当官之后,虽然萧家产业转移到其他人名上,但背后实际掌控者还是他,富商加上户部任职的身份使得他非常容易行事。粮实有萧家私人囤的,也有官家的,在今年悉数开仓济民。

信上写了赈灾的进展以及他在灾地的种种见闻。

我边看便叹息,合上信一抬头,发现岑寂山站在屋外静静地看着我,已不知站了多久。

「为什么不进来?」

他抬脚进屋,挥手遣退下人。

门被关上,屋里就只剩下他、我,还有摇晃的烛火。

「今早,」他声音极平静,目光深深,「季相弹劾户部尚书贪污赈灾银款。

「尚书被革职,皇帝下了诏书,升户部左侍郎萧凌川为尚书。」

「怎么了?」我淡笑,「这是好事。」

「赈灾的银子都能贪,这种蛀虫,早该揪出来。萧凌川执掌户部也是好事,他目前还在灾地,没了上头人掣肘,行事更加方便。」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你想说什么?」

灯花「噗」地一闪,他讽然一笑:「那本账册,三日前方呈到了我案前,今日早朝就到了季相手中,报上了御案。」

「卿卿。」他慢慢摇头,「我不明白你要做什么。」

我撑着桌案站起来:「我也不明白,岑大人手握这本账册三日按之不表,是要拿它做什么大事?」

他听了我的话,目露伤色,并不解释,只道:「你从来没有信过我是吗?」

我不知怎的,心口一疼,可是越疼,我说话越刺:「你教我如何信你?你给多少人使过绊子,又有多少人死在你手下,我又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把脏水泼到我父亲身上!

「你不能用这种手段去污我父亲的清白,他从没对不起过江山社稷。」

「我什么手段!?」他身形一晃,「是啊,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无恶不作的人。是,我不是善类,我坏事做尽。

「可是你扪心自问,我有做过分毫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他突然拔高了音量:「你从始至终有把我当成一个夫君去信赖吗!?

「你没有,你一直警惕我、防备我,即便我承诺过我会护好我的妻,说过无数次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你也从来不信。」

我呼吸急促,是的,我不信,只要事情没有真正结束,我心里的那块石头就永远不会落地,我便一直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我既害怕结局的到来,又渴望结局赶紧到来。

「是的,我不信。」我迎上他的目光,「并非针对你,无论谁我都不信,我从不相信爱可以跨越山海。

「我不是爱情价更高的人,我更不信你会是这样的人。

「你口中所谓爱,永远跨越不了你心中所谓大义,二者相冲,你永远会选择后者。」

「我说得对吗?」我冷冷,「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这样的人,我钦佩且认可。但你无法拦着我不上爱情的当,无法拦着我有所防备。」

他没有反驳我的话,因为他反驳不了。

然而他一瞬不瞬看了我很久,声音不喜不怒:「你不仅不信我,还瞧不上我,我在你这里,真是一无是处。」

说完他转身推开门走出去,小鱼和小尖见到他统统垂首噤声,他突然觉得疲倦极了。

他的妻子,既不相信他护她的心,也不相信他有两全的能力。

她似乎觉得,他要护她所护就成不了事,要成事就无法护她所护。

他原本不过以为季卿卿怕自己按下贪污账册以阻挡萧凌川的升迁,没想到她竟以为,他是要拿那本账册去诬陷妻子的父亲吗?

他在她心里,到底是有多卑劣?

他记得两年多前,他带着母亲的玉镯去找她,恰好撞见她与萧凌川诉衷肠,她那样郑重地对待萧凌川,那样敷衍随意地对待自己。

内心汹涌的酸意几乎要将他压垮,可也就是那一晚,她抛却往日不可一世,牙尖嘴利的气势,平和地吐露她的悲哀,他莫名读懂她的不安。

他只觉得不应该这样,这样脆弱无力的状态不应出现在她身上,他看着她,心疼更甚心酸。

她该是张扬些好。

只要她信他,她就能源源不断地从他这里获得张扬的底气,他尽己所能地给予。

但她怎么都不信。

算了,反正在她心里,只有两个人是重要的,是可信的,一个季相,一个萧凌川。

他又想起有一年新春大雪,她在树下祈愿,红纸上只写了三行字:父安、萧萧安、小鱼等安。

当时他在她身后为她撑伞,她不曾念起他分毫。

他算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算。

41.

自那日过后,我和岑寂山之间的气氛就一直低沉。

以前我们也会争吵,大多很快和好。

但这一次超出了争吵的范围,不是谁低个头就能好的。

他甚至一声不吭地搬出主卧,住偏房去了。

这一年,因为灾情有萧·富可敌国·户部大员·凌川的倾力相助,百姓得到妥善安置,流民起义并未发生,又因我父亲也不曾落下贪污的罪名,因而三王与七王仍呈分庭抗礼之势,原书中最风雨飘摇朝政跌宕的一年居然就这样四平八稳地过去了。

无形中我意识到自己改变了什么,又深知我实质上改变不了什么。

我更加心慌,因为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脱离了原书剧情,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无法预知了。

院中草木长了谢了一遭,又是一年秋。

中秋宫宴,我随岑寂山去宫中赴宴。

男女分席,宴到中途,厅外忽然一阵骚乱。

我眼皮狠狠一跳,不管礼数,径直提了裙子往外奔,却被侍卫拦住:「陛下席间忽然发病,三王趁机作乱,已被七王制住了,七殿下吩咐,为保各位娘娘夫人的安全,还请夫人不要走动。」

「让开!」

「夫人不要为难属下。」侍卫纹丝不动。

我没有任何办法,没有。

只能色厉内荏:「那就去请命,去请季宰相,请岑尚书,请萧尚书,问问他们,是不是要把季卿卿关在这里,让我见不到他们其中一个的最后一面!」

侍卫与同伴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迅速跑走。

不多时,那名侍卫回来,身后还跟着薛文和阿黑。

唯独不见我爹的侍从。

薛文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随着他们去往了皇帝寝宫的偏殿。

来参加宴会的普通大臣都被关在宴厅内,这里只有两方阵营最核心的人物。

唯一一个两边都不掺和却出现在这里的是萧凌川,他正死死拦着我爹,让我爹不要冲动。

原书中的七王名正言顺地得了皇帝之位,现在这条路走不通,只能用这种逼宫的形式,三王和七王谁能在这场宫变中获胜,谁就是那个平息叛乱的,谁输了谁就是那个大逆不道的。

刚刚从看到薛文的那一刻起,我心就坠了一截,大殿的情形果然如我所料。

殿中三王被人钳制着,我爹一边挣脱萧凌川,一边大骂:「七殿下对兄长兵戈相向,居心何在!」

「爹!」我想冲上前把我爹拉走,被岑寂山兜腰拦住。

「卿卿,不要过来。」我爹回头看我道。

这老头真是犟,三王都被人用刀架脖子上了,身边的同僚也已经服软,死局已定,只有他,还在挣扎什么!

「爹,认输吧。」看着我老爹无能狂怒,我又急又气又恨。

七王声音朗朗:「皇兄,你大逆不道,给父皇下毒,亦欲谋篡皇位,便不要怪皇弟心狠了。」

「我几时给父皇下毒,你不要血口喷人!」三王睚眦欲裂,激动地暴起,又被两旁的侍卫按下去。

他动一下,侍卫的剑便往他身体里戳一下。

「殿下——」我爹想要冲上前为他的殿下拦住一剑又一剑,被萧凌川和侍卫一同压住。

七王含笑抬起手。

我爹突然看了我一眼,作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接着看向岑相,像是把我托付给岑相一般:「姓岑的,当初赶考路上,我予你一饭之恩,你莫要忘记!」

随着七王的手挥下去的是侍卫的刀。

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爹冲破了桎梏,扑到了三王身上。

「爹——」

血像绸缎捂住我的口鼻,我在着满眼红色中喘不过气,只能瞪大眼看着那刀砍在我爹后背。

岑寂山死死抱着我不让我冲上前,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顾挣扎,什么话都说不出。

拿刀的侍卫见砍错了人,把我爹拖下去后重新举刀。

我爹奄奄一息仍朝三王的方向极力伸手。

三王突然笑了一声,眼里不乏湿意,声音沙哑:「相爷,别挣扎了。」

「放弃吧,今后,不要当我的属下,若有机会,当这大宣朝最纯的臣吧。」

他刚说完,刀起刀落,我在我爹一声绝望的「殿下」中彻底晕了过去。

42.

我再醒来时,王朝已经变了天。

七王如今已是新帝,岑相抱病退休,岑寂山成为风头无两的新朝宰相。

他此刻正伏在我的床头。

「岑寂山。」我唤他。

「卿卿,醒了?」他抬起脸,胡子拉碴,眼下青黑,声音沙哑。

「我爹呢?」

他敛了眸:「尚在医治。」

我心里一阵绞痛,头沉得又想晕过去。

他很快慌乱补道:「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我顺了一下气,掀开被子下床。

他没有拦我,扶我起身,搀我到我爹所在的屋子。

我爹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在民众眼中是清正的,在同僚眼中是杀伐的,在我眼中是纵容的。可是现在,他像一块老朽的木头,了无生机,让人想评价他一句,都无从下口。

老头啊老头,就说让你别犟,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来,故意吊着让女儿担心是吧。

等我回了自己屋里躺下,岑寂山眼含眷恋,用手描摹我的眉眼许久。

「你做什么?」我问他。

他慢慢垂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叠好的纸放到我的手心。

我展开带着他体温的纸,随意扫了两眼。

「我头晕,你念给我听。」我道。

他拿起那张纸,眼皮颤了颤,手指也在抖:「今生夫妇,结缘四载。……愿妻娘子相离之后,蝉鬓娥眉,极尽窈窕,春来秋去,悠哉庭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念着念着念不下去,把头撇到一边,不看我,也不看手上的纸,浑身笼着悲伤与丧气。

「你要与我和离?」我没有意外。

他轻声:「是。

「我没有护好你和你在意的人,你必是要与我和离的。」

我收下了这张和离书。

43.

我爹躺在床上一个月没什么动静。

我一度以为我爹醒不过来了,悲痛之余满心荒凉,已经在盘算着请谁给他写墓志铭。

直到这天我去看他,还没进屋,便听到屋里一道惊恐又虚弱的声音:「你你你……你个老不死的怎么会在我房里!」

接着是岑老爷子的声音:「醒啦?大夫!大夫!」

我爹不能接受他在死对头家躺了月余的事实:「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没有办法,只能让人把他抬上马车,运去季府。

马车上,我爹停止了闹腾,一片寂然中,他问:「殿下死了?」

殿下自然是指三殿下。

我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他不复以前在我面前嬉皮笑脸的模样,闭上眼,沉郁悲怆,满身瑟缩,就像这个时节正在落叶的树。

「爹?」我不放心地开口。

「嗯?」他像是被我突然唤醒,动了动脖子,看向我。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努力握着他的手。

他却用另一只手摸上我的脸:「来,给爹爹看看,我的卿卿有没有瘦了。」

「瘦了,瘦了。」他喃喃,眼里已有了浑浊的水光,片刻啐骂,「老不死的,老不死的,我好好的女儿都叫他岑府养瘦了!

「当初进京赶考路上,我就不该看他可怜,给他饭吃,我要饿死他!」

我听他还有精神头骂岑老爷子,有点想笑,笑着笑着却开始抹泪。

我爹休养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萧凌川辞官,回来当他的萧老板。

皇帝问他原因,他说听人说塞北开了种奇花,冬日黄沙地里开了红艳艳一片,又闻言江南出了种鲈鱼,汤鲜味美,他想去赏花,想去吃鱼。

皇帝惜才,哪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不肯。

没想到他官袍一脱,官印一丢,招呼都不打一声连夜就跑了。

连我也没来得及告别,只匆匆留了一封信笺:我去给你摘花咯。

几个月后,我真的收到他的来信,信里夹着一朵红花。

信上还说,山川甚美,几年朝政生活,他累了,他要游山玩水一遭才能复建。

此后数年,我常常不定期收到他从各地寄来的明信片,有时候是一片叶子,有时候是当地的特色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他自己做的小手工,实在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时,他会夹几张银票。

小鱼也走了,小尖孤母身子一日弱似一日,撑不了几年了,她含泪与我道别,说陪母亲度过这几年,再回来陪我。

尘埃落定,身边的人不问来路,各有去处,恍然间我竟有了种世事一场大梦之感。

我从异世赤裸裸地来,三岁的婴孩,身边只有一个年轻落魄的父亲。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二十多年浮光掠影,我今年 26 岁,身边剩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

44.

我爹身体好些之后,新帝请他上朝。

与原书不一样的是,这次我爹没有撑着病体也要重返朝堂,反而是大笔一挥,上书乞骸骨,在家过起了优哉游哉的日子。

岑老爷子写信骂他,说他对标自己,学人精。

把我爹气得差点厥过去,扛起侍弄花草的小锄头就想去打架。

我一路劝他劝到大门口也没劝住。

「开门!」他大吼。

家丁一哆嗦,偷偷看我。

我叹气,挥挥手:「开吧开吧。」

却不想门扉被推开,门外一人长身玉立,沐浴在冬日暖阳下,隔着阳光浮尘,与我目光相接。

45.

我爹见到门外人,板起脸:「晦气!」

却非常识趣地离开,回去自己的屋子生闷气。

几个月不见,乍一见到岑寂山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可能是阳光太晃眼了,也可能是他今日穿着杏白的袍子,实在温柔得不像话。

「岑大人来做什么?」我心里别扭,装作寻常样子问。

「我来给你送冬枣。」他朝我举起手里的篮子,抿了一下唇,「你要不要?」

「可是我有一片枣子林,不缺枣吃。」

他有些落寞地垂了眼:「你不要就算了。」

说着转身想走。

「但这是你的心意,大冷天送来,我不收不好,大人进来喝杯热茶吧。」

他身形一顿,转过身,眼里微微发亮。

岑寂山对我院子的格局了如指掌,此刻全然把自己当作久未归家的主人,左转转右转转,上看看下看看。

在我轻咳了一声之后,才安分地在我对面坐下。

「岑大人很闲呀,怎么升了宰相必当尚书时还闲,竟有空亲自来我这里送枣子。」

他不说话。

我又道:「看来也不是闲得慌,那是有什么大事要同我办嘛?」

「没有。」他迅速否认,「我就是很闲,才过来串门。」

「不对。」我道,「一定有什么大事。呀!我忘了,咱们和离书还没签字画押……大人一定是为这事而来。」

说着我跑进屋里翻出那张和离书,摊在院中桌子上,又备了笔墨:「大人,请吧。」

岑寂山看着季卿卿请他签字画押,心里悲伤急了,他来季府只是想见见她,如果这一见就是夫妻缘尽彻底决裂,那还不如不见。

可是他又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慢吞吞地拿起笔,慢吞吞地签上名。

就在他要画押时,我一把抽走和离书,三两下撕碎,随手一扬,纷纷落落。

「你还真签?」

碎纸纷纷落下之后,我看见他自讽而无可奈何的神情:「不然呢。」

他拈起一片纸片:「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是我写得不好吗,我可以再写一份,你来写也可以。」

我摇头:「可以不写吗?不离行吗?」

他眼皮狠狠一颤,言语极为艰涩,像是用尽了力气才说出来:「卿卿,别玩我了。

「你早就想离了,早就。你从嫁给我就是不当真的,这下七王上台,你更是要离的。你骗不了我,你别想骗我。」

「七王上不上台,我从来不在乎。」

我从来不在乎皇位归谁有,甚至私心本就希望七王坐上去,因为七王是原著中描写最适合当皇帝的人,在他的治理之下,大宣盛世,福泽万疆。

我只是在乎我爹罢了,我在乎我爹在皇权斗争中失去性命失去清白,在乎我爹在新帝统治下追思悲恸萎靡不振,可我爹现在生龙活虎,还天天想跟人打架,那前尘种种,我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这样美味的男人,我舍得抛弃吗?

「我是很喜欢你的,岑寂山。」

他眼睛眨了一下,呼吸一滞:「都说了不要玩我。」

「我没有玩你。」

「不是,」他捂了一下脑门,有点无措地踱步到院中一株合欢树下,「你也没说过你喜欢我啊?」

合欢树在这个季节只留满树金豆荚,在风中飒飒。

我朝他伸出手:「那你还要不要离嘛?

「你要离的话,我也不勉强。」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仰头抑制了一下情绪,流畅的线条从下巴顺到凸起的喉结再到锁骨,迎着阳光极为好看。

然后低头细细瞧着我:「不要。我若想离,何苦巴巴给你送枣还站门口半天不敢敲门。」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入目天空一碧如洗,一如前尘往事俱作烟散。那本破书终于走完了剧情,我终于可以恣意无忧地享受风月。

番外:

1.

岑寂山今年二十六岁,尚未娶妻,也没动过娶妻的念头,家里人虽催但也没强迫。

然而有一天他下职回家,岑相爷突然说给他找了一个媳妇。

「儿子,那姓季的老东西求了我好久,要将他女儿嫁到我岑家,你收拾收拾娶了吧!」

他当即反对。

然而岑相这一次很坚决,非要把季卿卿迎进家门。

于是他对老爹说:「你答应的,不如你自己娶了。」

把老东西气得要上吊,白绫都已经挂到房梁上了,就差把脖子勒上去。

岑寂山拽了拽白绫,又踹翻底下的小凳子,叹了一口气,终于答应。

2.

对于岑季两家结亲的事,朝臣皆大感骇然。

谁不知两家积怨已久,两位相爷常常互骂互殴,这一朝结为亲家,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有在朝年岁久的老臣对此似笑非笑,如今的冤家,在二十年前,可是好得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大理寺岑少卿就是当年与季相岑相同批赶考的考生。

他在儿子的婚礼上喝醉了,把当年的事抖了出来。

据说当年啊,岑相是真的穷,进京的路上丢了在家里准备好的干粮,竟也舍不得再买,愣生生地忍着饿,最终晕倒在路边。

是路过的季相救了岑相,不仅请他吃饭,还请他路途中同住客栈。

岑少卿描述起他在贡士所见到的岑相:「别看咱们岑相爷现在白白净净道袍飘飘,当年面黄肌瘦似饥荒小儿,满身补丁如街头乞丐,一个读书人,连书袋都破了两洞……」

「当时我还笑他呢,被季相狠狠骂了嘤嘤嘤……」

话还没说完,空气中传来一声咳嗽。

四周皆噤声,悄咪咪抬眼看酒席上黑脸的岑相和满脸尴尬的季相。

奈何岑少卿酒意上头,非得把这八卦说了不可。

又说这二人是从何时起剑拔弩张的。

便是季相择三王为主时。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岑相对于季相的选择深感愤懑。

当时他们都不比如今位高权重,性子更冲。

岑少卿有一次下朝后就听见宫墙转角岑相大骂季相眼瞎,说三王性情暴虐,非江山明君也非臣子明主,季相跟着他是目光短浅,自寻死路。

季相岿然不动,任他骂,骂到最后也不动摇。

岑相也骂累了,觉得季相就是个一根筋的犟种。

二人这才开始渐行渐远。

直到岑相投靠了七王,二人彻底从相爱走向相杀,各有立场,相互拆台,唇枪舌剑。

就这么斗着斗着之中,二人从小喽喽斗成了老宰相。

「所以老夫啊,一点儿也不奇怪这小岑尚书和季小姐如何就结了亲,定然是这二人鬼鬼祟祟,口嫌体正,两不相忘,偷摸定下的……」

岑少卿灌了两口酒,倒在桌上,不知道明天等着他的是岑相弹劾他嗜酒误事,罚俸一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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