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学富五车,大抵是要比旁人知道得更多。」
「林姑娘的眼中只有琴棋书画,但你可知这世间最高的山?这世间最深的海?这昼夜为何变化、季节如何交替?」
「这世间知识浩如烟海,学海无涯而人学无止境,正如海水不可斗量,才学也断不能仅靠所谓琴棋书画来判定。」
「既然如此,林姑娘又怎么能用这不可量的才学来判定我呢?」
「你!」林姑娘恼羞成怒。
「女子德行以贞静为美,沈姑娘大可不必咄咄逼人。」她辩驳道。
沈清云嗤笑道:「若论德行,林姑娘出言不逊,还妄图以不可量的才学评判我,难道就不是失了贞静?」
她这一番话下来,不仅林姑娘哑口无言,我也瞠目结舌,甚至周围的人都静了一瞬。
末了,她又冲着林姑娘一礼,口中道:「恕我多言了,实在是看不得林姑娘辱我沈家门楣。」
可以说,她驳得极其漂亮,连出来打圆场的周夫人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而且我隐隐约约觉得,这就该是她才能说出来的话,那个曾经说出「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她。
我与她再无心宴席,待宴会散了后就草草回家。
16.
婆母那句「今日宴上怎么样?」还没说出来,沈清云就怒道:「我以后再也不出门了!」
她气冲冲地回房了,留下我和婆母面面相觑。
「她这是……」婆母试探地问道。
「寿宴上碰见林侍讲家的姑娘了,两个人起了口舌之争。」我苦笑道,而后简单地将寿宴上的事说与她听。
「啧,这林家姑娘,净戳清云心头的痛处,怪不得清云要跟她闹起来。」
婆母到底是偏心自己的女儿,她无奈道,「清云正在气头上,她不愿意出门就不出门了,就让她跟你在家学学管家理事吧。」
听婆母这么说,我不免松了一口气。
每次带沈清云出门我都要提心吊胆,可不带她出去婆母和夫君又不乐意,我夹在中间真是好生为难。
「那我去哄哄清云妹妹,免得她想不开,郁结于心。」
婆母乐见其成,也不要我侍奉在她跟前了,只说清云更要紧。
因她刚刚那句话,我心中生怕沈清云还是会因为林姑娘的一番嘲讽而郁郁寡欢,甚至想不开做出些傻事来。
可我到了西厢房,看到的却是个乐呵呵偷吃点心的小丫头。
见我来了,她毫不避讳道:「嫂嫂快来,刚刚宴上我生气,都没吃太饱,这是刚出炉的点心呢。」
我有些拿捏不准她是真的不在乎还是为了安抚我而装作不在意,小心翼翼上前,再三犹豫道:「你……你不生气了?」
「生气?被人指着鼻子骂我当然生气。」沈清云三两口就吞下一块点心。
「可是我一想到我后面的反击我就不气了,要是我什么都没说出来,任由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那我得后悔、生气、委屈好几天。」
沈清云再三保证,我这才相信她是真的没放在心上。
可疑惑又来了,她既然不在乎,又何必在婆母面前装作一副暴怒的模样?
「我就是故意的,每次出门嫂嫂都要额外管束我,不仅嫂嫂累,我也累,还不如不出门大家皆大欢喜。」
沈清云眨了眨眼,又道:「我不摆出这副模样,娘又要怪你不带我出门了。」
「现在是我不愿意,她可没话说了。」
她竟然是在为我考虑,她一直记挂着婆母训斥我不带她出门的事情。
心中有暖流划过,沈清云是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可她以一片赤诚之心待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回报这一片真心?
17.
婆母要我教沈清云管家理事,我就理所应当地将她从榴儿那里叫到我身边。
榴儿起初不愿意,还是沈清云再三保证今晚还会给她讲故事,榴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
「你刚刚陪榴儿在干什么?」我随口问道。
「光的折射,我在教她光线的变化。」
沈清云在我面前似乎没有以往那种顾忌了。
虽然她在人前已经有所收敛,但她也已经习惯于在我面前毫无保留。
因为她知道我不会因为她那些奇怪的话而疏远她。
「光的折射?」这听起来有些耳熟。
我想了想,「上次在周家你也说过,但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沈清云了然,她拿起笔挂上的那支笔,直直插入一旁的笔洗中。
「你看这笔在水中,是不是跟折了一样?」
我低头去看,的确如她所言。
「这是因为光线从空气射入水中时,传播方向发生了变化。」
她解释得很简单,我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答道:「那为什么会变化呢?」
「嘶……」沈清云面露难色,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这怎么解释好呢……」
我不禁笑道:「没想到万事通也有说不清的一天。」
她颇有些尴尬,慌忙转移话题:「明明是嫂嫂来教我管家理事,怎么颠倒过来,成了我教你呢?」
「对,是该我教你。」我无意深究,顺着她轻轻揭过此事。
而后拿出了家中的账本递给她,「你先看看,看不懂的地方指出来。」
沈清云接过,她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来,从桌上拿了纸笔,认真写着什么,偶尔还要指着某一个字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她每问一个字,就在纸上写下,并在旁边标注一个新字,有些瞧着和原来的字比较相似,有些则干脆完全不一样。
「竟真有一天轮到我来教你。」我感慨道。
「我还以为我没什么可教给你的。」
沈清云闻言,停笔抬头看向我,说道:「那嫂嫂可别藏私,得把你这一身的本领都教给我。」
我扑哧一声笑了,伸手在她额上一点,「得了,我这个人能有什么本事,你不嫌弃我就是了。」
「嫂嫂的本事大着呢,何必妄自菲薄。」
她说这话的时候,恰在低头写字,没有看到我眼中的动容。
这是头一次有人告诉我,我的本事是值得肯定的。
18.
许是因为我久未成语,沈清云再度抬头看向我。
「怎么了?」她问。
我侧头掩盖住内心的波澜,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答道:「没什么,要是字认得差不多了,你就来算一算这个月的账吧。」
她答应得很利索,但随后我就发现,她并不会用算盘。
沈家的收支不复杂,但因为条项繁多,我平日里都是一面拨算盘,一面核账。
但沈清云不这样,她只是在纸上写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就能把那些账目算得一清二楚。
「嫂嫂这两间铺子毛利颇丰啊。」沈清云指着其中一项,挑眉道。
「哥哥的俸禄不多,家中支出都仰仗嫂嫂,嫂嫂可是掌着家中财权呢。」
「胡说什么呢。」我嗔道。
「你看完了账本,除了这件事就没看出来别的?」
「看出来了不少。」沈清云放下笔,活动了手腕,仰天长叹。
「我好想念 Excel 啊!」
「什么?」突如其来的新词使我愣在了原地。
往常她说的那些我勉强还能听懂,今天这个却是全然不明白了。
「E-x-c-e-l。」沈清云提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解释道。
「这是英文,是西洋人用的字。」
我从没想过,沈清云竟然还会这个。
西洋人,我只听爹爹偶尔说起过,也不知道沈清云是在哪里学来的。
「你……你能再教我一个字吗?」这话有些难以启齿,我窘得脸都红了。
幸而沈清云欣然同意,她想了须臾,提笔沾了墨汁,郑重其事地在纸上写下「Hope」。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希望。」沈清云把那张纸举了起来。
「希望我和嫂嫂的未来充满希望。」
希望……我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头一次觉得我的人生似乎有了什么不同。
19.
我开始热衷于把我毕生所学教给沈清云。
原本负责做饭的婆子被我请到了一旁,我亲自掌勺,把我娘曾经教给我的家常小炒一一传授于她。
但她对于品尝兴趣显然比亲自做要更高。
她总是端着碗,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嘴里还不断地赞道:「嫂嫂今天做什么?嫂嫂做什么都好吃。」
「你别只想着吃,你也得自己动手做。」我无奈地摇头。
「你要是不会做饭,出嫁以后可怎么办?」
我是真心为她考虑,而她却总有自己的歪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世上会做饭的人多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也无所谓。」
眼见厨房是教不会她什么了,我转而开始教她针织女红。
沈清云的女红算不得好,甚至还比不上刚刚接触没几年的榴儿。
针脚歪歪扭扭,像个倒爬的蜈蚣。
榴儿总是笑话她,「小姑姑的荷包做得漏风,这儿还没缝好,那边就烂了。」
沈清云有心反驳,但低头一看到榴儿手中已经有了雏形的荷花,只得讪笑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她缝得不好,可她学得认真,她说她一定要做一个像模像样的荷包出来给榴儿瞧瞧。
「你生了一双娇生惯养的手,怕是做不得半点辛苦活儿。」我打趣道。
「辛苦不辛苦的,既然我要用这双手,它就没得抱怨。」
她仔细铺展了手中的布料,认认真真地裁了起来,「瞧着吧,我一定要做一个独一无二的荷包,让你们都大开眼界。」
午后的阳光洒在门槛上,耳边是榴儿和沈清云的笑闹声,我停下酸涩的手,抬头看向四四方方的蓝天。
这样的日子才算是有希望的吧,就像沈清云说的「Hope」。
可是这样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短到我再次回想时,已经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打破了它。
那或许是河东郡王府送上门的宴贴。
20.
谁不清楚,说是赏花宴,其实就是老太妃要为河东郡王择选续弦,借着赏花的由头在河东郡王府宴请各家闺秀,相看人选罢了。
婆母刚一把这件事说出口,沈清云就直接道:「我不去!」
夫君立时撂了筷子,冷声道:「为什么不去?」
「她们都笑话我,我才不要去丢脸。」沈清云答道。
她先前就借着这个由头,驳了婆母几次,说什么都不愿意出门。
但这个理由可以糊弄心软的婆母,显然不能说服夫君。
他怒道:「笑话你怎么了?是能剜你的心还是要你的命?我要是像你这样,早就辞官回家种地了。」
「我沈家的儿女,何至于这么没骨气!」
夫君生气了,但沈清云也梗着脖子不退让。
剑拔弩张之际,婆母上来打圆场。
「清云丫头不愿意去就不去吧,咱们家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犯不上攀那么高的枝儿。」
我也从旁附和道:「是啊,我听周夫人说,河东郡王家里一团糟心事,不是个好归宿。」
「嫁过去就是正妻,享王妃之尊,弹压后宅那些事又有何难?」夫君蹙眉道。
很显然他并不能理解女子在后宅的困境。
「呵,既然哥哥说得这么轻巧,那不如哥哥你自己嫁过去,享王妃之尊,无上荣耀。」
我不禁侧目。
无论是先前的周夫人、林姑娘,还是如今的夫君,沈清云似乎都很善于辩驳,而且是堵的人哑口无言。
「放肆!是谁教得你如此无理取闹,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夫君显然是怒极了,毕竟还从未有人挑战他在家的权威。
这个时候,也只有婆母敢出面讲和。
「一家人要和和睦睦,整日里吵架算什么。泓儿,那是你妹妹,你怎么能说这么重的话?」
训斥完夫君,婆母转头又对着沈清云,板着脸说教。
「如今帖子都送到家里来了,我也收了,哪有不去的道理?你只当去长长见识,全了你哥哥的面子。」
沈清云咬牙,竭力隐忍着眼中的泪水,她看了眼夫君,又看了看我,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这孩子……」婆母无奈。
转而冲我道:「你去劝劝她,让她好好去河东郡王府的赏花宴。」
21.
这可真是个烫手的山芋,但我心中此刻挂念着沈清云,忙不迭地应道:「我这就去。」
沈清云似乎知道我会来,她坐在床边,一见到我就道:「嫂嫂……我真的不想去。」
她话未说完,泪水就顺着脸颊滑落。
「郡王府那是什么虎穴狼巢,嫂嫂你比我清楚,可哥哥他为了他自己的仕途,硬推着我往里跳。」
我搂着她哭了一阵,这才亲自打水替她擦脸,安抚道:「你哥哥硬要如此,跟他对着干有什么用呢?」
沈清云面有悲愤:「难道嫂嫂也觉得我该就这么妥协?」
「嫂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如此决绝,我不禁叹了口气。
其实不仅沈清云不愿意,我也不想看着她生生被夫君送到河东郡王府。
可是夫君单看着河东郡王府的富贵,现下是谁也劝不了他。
我凑到她耳旁,悄声道:「去是肯定要去的,但老太妃也不见得会看上你啊。」
沈清云起初还有些疑惑,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
她攥紧我的双手,冷笑道:「河东郡王府,既然哥哥让我去,那我就好好给他长长脸面。」
河东郡王府赏花宴这一日,京中大半待字闺中的姑娘都去了,衣香鬓影,倒不知人与花谁更娇。
只是这一次,我没有为沈清云刻意打扮,她又着意低头不语,泯然于一众闺秀中。
我照例带着沈清云坐在了周夫人母女身旁,周夫人的眼神在沈清云的身上停留了须臾。
她笑道:「看来沈夫人同我不谋而合啊。」
她身旁的周容儿同样穿得简单,显然是不打算引起老太妃的注意,躲过河东郡王府的婚事。
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河东郡王府是得罪不得的,不能像相府那般直接婉拒了赏花宴,只能在别的地方花点心思。
我笑着应道:「还是多亏有周夫人先前的指点。」
同周夫人寒暄了几句,我这才带着沈清云去拜见老太妃。
22.
老太妃的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正围着老太妃说话。
见我带着沈清云来了,老太妃率先道:「这就是沈编修家的妹妹吧?我先前还听郡王夸赞沈编修的才学,想来这沈家的姑娘应该也不差。」
闻言,我心中不由得一紧,我没想到老太妃早就注意到了沈家。
那沈清云岂不是……
担忧间,我身旁的沈清云已经规规矩矩地见礼了,「请老太妃安。」
「真是个标致的好姑娘。」老太妃招手,「走上前来,让我仔细瞧瞧。」
随着沈清云缓缓上前,我的眼神也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心跳不断加速。
这是我平生头一次希望她像以前那般口无遮拦,这样老太妃就绝不会看中她。
「闺中可读过什么书啊?」老太妃拉着她的手,亲切地问道。
「清云幼年大病一场,身子弱,没读过什么书,字也不大认得。」沈清云低头答道。
呃……我自认为已经把沈清云的口音纠得七七八八了,可她这句话听得我直皱眉。
我顿时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果不其然,她对面的老太妃再没了眼中的热切,松开她的手。
随后淡淡道:「既如此,你就回去好好养着吧,别在我这儿吹了风。」
沈清云顺从地应下,可我分明看见她在转身离开时,特地不着痕迹地提起裙子,露出了自己的脚。
我抬头再看老太妃此时的神色,那颗悬着的心骤然平复。
沈清云绝不可能是河东郡王妃了。
解决了一桩烦心事,我和沈清云脸上难免带了轻松之色。
周夫人一瞧就明白了,她道:「真是佛祖保佑,咱们两家的姑娘都好好的。」
周容儿则是拉着沈清云,要她和自己一起去捡花:「刚刚宋姑娘她们就去捡了,那花儿可好看了。」
沈清云有些跃跃欲试,却也没忘记征得我的同意。
我下意识拒道:「今日王府里人多事杂,你还是待在我身边吧,这样我才能安心一些。」
虽然有些失落,但沈清云到底是听我的话,没有跟周容儿一起离开,而是乖巧地坐在了我身边。
23.
我心中略定,这才想起来一事,问道:「我听你哥说你是幼年生病,怎么养了这么久口音都没纠过来?」
「我一开始烧糊涂了,整个人都浑身无力说不出话。」
「缓了大半年,娘才发现我这个毛病,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看,都说治不好,后来娘听别人说……」
沈清云略微犹豫了片刻,才悄声在我耳边道:「娘听别人说我这是被脏东西缠上了,就把我送去道观养了好几年。」
「那时候道观里就我和老观主,除了娘偶尔来看看我,平日里没什么人跟我说话。」
「我实在是闲得无聊了,就自己跟自己说说话。后来娘才把我从道观里接出来,带来了京城。」
原来如此,难怪夫君和婆母都对她的存在讳莫如深,以至于我和夫君成婚多年也未曾听过沈清云这个人。
「见到嫂嫂和榴儿之前,其实没什么人愿意同我说话的。」沈清云眼中满是感激之情。
她诚恳道:「我先前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让嫂嫂没少替我操心。」
的确如此,在我带她出门前,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她只能一点点摸索着往前走。
我能感受到她在努力让自己融入其中,一开始言语莽撞的她渐渐变得圆滑了许多。
可真让我说我最喜欢的,其实还是那个在家中「口无遮拦」的她。
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看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我可以从琐碎的日常中抽身片刻,全然沉浸在我不曾触碰到的领域。
在她的话语中,她曾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仿佛在这世间自由地穿梭,肆意地绽放,从未被四方天地所束缚。
我承认我羡慕那样的她,如果可以,我也多想逃离这狭小的院子,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之大。
我反握住沈清云的手说:「不,我也应该谢谢你。」
谢谢你曾给我展示的那个世界。
一场赏花宴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老太妃为人大方,临走时给每一家闺秀都赏了一只玉镯。
婆母不明就里,还以为是沈清云表现出众,得了老太妃的青眼,连带着我也得了她的几句夸赞。
「我就该早点把你送到你嫂嫂身边管教,瞧瞧这可是老太妃赏的镯子。」
我与沈清云相视而笑,默契地没有点破真相。
24.
没过几日,河东郡王妃的人选就定了下来。
「嫂嫂,老太妃选定的河东郡王妃是周容儿?」沈清云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才十五啊,河东郡王都快四十了。」
「没错,就是周容儿。」我也难免叹了口气。
这结果实在是出人意料,为了避开这桩婚事,周夫人明明费了不少心思,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特地挑了人少的时候,带着沈清云过府祝贺。
周夫人面有愁容,显然是对这门亲事万般不乐意,却也只能强撑着应付众人的祝贺。
私下里,我悄悄问道:「怎么老太妃突然就看上容儿了?」
一提起这事儿,周夫人就泪水涟涟,她痛哭道:「我这苦命的孩子啊……」
原来那日周容儿随着宋姑娘她们去捡花,一不小心迷了路,自己一个人捧着花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不知怎么的,她就碰见了河东郡王,还说了两句话,郡王爷才着人送她回去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周容儿就被河东郡王看上了,成为了他的续弦。
「都怪我,想着老太妃看不上她应该就没事儿了,心里放松这么一会儿了,就酿成这天大的祸事。」
我心里不禁后怕,万幸那日沈清云要去捡花时,我强硬地把她留了下来。
话到伤心处,周夫人咬紧了后槽牙。
她愤恨道:「一开始郡王爷也并不是非容儿不可,他只是稍稍给容儿她爹透了个口风,她爹就上赶着把女儿送了上去。」
「他个没良心的家伙,竟然卖女求荣。老天爷啊,我苦命的女儿怎么摊上这么个狠心爹。」
周夫人抱着周容儿,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连忙上前,又是顺气,又是送水,生怕周夫人气出急病来。
「娘,你别哭了。这就是女儿的命。」
「女儿这辈子别无选择,只盼着娘身子健康,全了爹娘的养育之恩。」
周容儿眼中有坚毅之色,她道:「便是再苦再难,这辈子总是要挨过去的,我总不能就这么一蹶不振下去。」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只是天真烂漫的闺阁少女。
而现实的残酷逼得她不得不成长起来,面对闺阁之外的风雨雷暴。
令我意外的是,沈清云全程一言不发。
她就坐在那儿看着,心中似有万千感慨,可也只是微动了唇,到底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怕她又说错话,既不能抚平周夫人母女的伤痛,还会给我带来麻烦。
25.
可她终究是忍不住的,在回到沈家的那一刻,她问道:「嫂嫂,她一定要嫁吗?」
毕竟她曾对我和榴儿说过:「情爱乃人之天性,婚姻大事合该自由。」
「太后降了旨,她就只能嫁过去,除非她三尺白绫……」我将后半句咽了下去,还是不忍把这血淋淋的现实剖开给她。
「违逆圣旨,这是死罪。」
「这就是皇权吗?」沈清云眼中浮现迷茫与挣扎。
「皇权之下无人权,她所有的合理诉求在皇权面前不值一提。」
「就是因为这个荒唐可笑的皇权,容儿无法决定自己的婚姻。」沈清云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悲愤,「凭什么要听他们的?」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谋逆可是要诛九族的。」
「这是不对的,这明明是不对的。」沈清云低声喃喃。
她浑身发抖,最终倒在我怀里彻底哭了起来,「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在哭周容儿的苦命,哭她自己的苦命,哭这全天下所有人的苦命。
在一片欢声笑语和泪水中,周容儿出嫁了。
周夫人站在一派喜气洋洋的周府大门前,强作笑脸送走了女儿,转过身就垂泪不语。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不由得握紧了沈清云的手,「幸好,幸好不是你,不然我真的……」
沈清云反握住我的手,认真道:「什么事都没发现,我和嫂嫂都会平平安安的。」
我天真地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如流水般逝去,可到底天不遂人愿。
夫君下值回家,我刚捧上脸帕到他面前,就被他一掌掀倒在地。
我尚未反应过来,脸上火辣辣一片,抬头就看到夫君阴沉的目光。
事发突然,我呆呆地看着夫君,迟疑道:「夫君?」
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原本在一旁吃零嘴的榴儿,她手中的零嘴一掉,顿时大哭了起来。
榴儿的哭声似乎点燃了夫君心中的怒火与烦躁,他一把将盛着热水的铜盆掀翻。
那盆中的热水四溅,我尖叫着扑到榴儿面前,将大哭不止的她护在怀中。
26.
「你在干什么!」率先赶来的恰是沈清云,她只匆匆瞥了一眼,就毅然站到了我和夫君之间。
夫君没有回答她,他只是冷笑着坐了下来,「吏部的实缺定下了人选,你们知道是谁吗?」
不待有人回答,夫君就一掌拍在桌上,他怒道:「是隔壁的周家!他有什么能耐?」
「不过是有个嫁了郡王的好女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原来他心里是有怨的,他虽然没有明说,可还是因为沈清云没有嫁入郡王府而耿耿于怀。
「照哥哥这么说,他周家靠着裙带关系升官是窝囊,那哥哥算什么?」
「靠着卖了我的婚事不择手段往上爬吗?」沈清云反唇相讥。
「哥哥自己没本事,只敢欺负弱小来出气,还自诩是君子,我看就是个窝囊小人。」
「闭嘴!」夫君怒极,起身抬手就要扇去,却被沈清云一把拦住。
她高高仰起头,丝毫不在乎夫君的滔天怒火。
厉声道:「嫂嫂为你劳心劳力,还要受你的窝囊气,她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或许是因为提到了我,夫君霍地指向我,反问道:「她倒霉?」
「你问问她自己,嫁给我是不是她高攀了。」
夫君开始细数我的罪责:「她嫁入沈家多年无所出,我既没有休了她,也没有纳妾,她还能有什么不满?」
「我让她管教你,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她就把你教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
我怀里的榴儿哭得更大声了,我浑身发抖,只能拼命地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清云见状,一面尽力安抚颤抖的我,一面又直直地看向夫君。
随后言辞激烈地反驳道:「嫂嫂多年无所出,说不定还是哥哥你自己的问题,要不我这就请娘托人给哥哥看看?」
她的每一句话听得我心惊胆战。
长兄如父,她的行为无异于顶撞尊长,可是……可是她的的确确是为了我才这么做。
「你一个闺阁女儿家,说得这都是什么话,害不害臊。」婆母姗姗来迟,恰听到了沈清云刚才那句出格的话。
27.
婆母向来是个和事佬。
她先是佯作怒意,拍了夫君一掌,「看你把孩子吓的,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动这么大干戈。」
而后又走到我面前,亲自安抚道:「泓儿是气昏头了,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我瑟缩着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榴儿默默垂泪。
夫君只是瞥了我一眼,而后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婆母唤他不成,又转过来劝我:「这事儿闹得,但凡你要是给他生个儿子,或者把清云丫头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也没这么些事儿。」
「怎么又扯到这些事了?」沈清云蹙眉道。
「明明是哥哥的错,为什么要怪嫂嫂?」
「身为人妻,讨不得丈夫的欢心,那就是错。」婆母落在我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
沈清云终于受不了了,她寻了个借口支开婆母,对我道:「嫂嫂,别听那些歪理。」
「没有人生来就是要讨别人欢心的,要是一辈子都看人脸色做事,这日子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我嫁了他,就要仰人鼻息。」我有些语无伦次。
「我出身不高,又没有诞下后嗣,除了管理家事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还能怎么办呢?」
「和离,嫂嫂你可以离开她。」
沈清云的话让我愣住了。
「嫂嫂,往日里哥哥求学在外,是你一人撑起整个家。」
「是哥哥需要你,而不是你需要他,你离了他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和离……」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榴儿,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我若与他和离,他只会休了我而后另娶新人。无论我能不能带走榴儿,她的婚事都会艰难。」
我不由得悲道:「榴儿若是因为我嫁不到好人家,她这一辈子就毁了。我们这些女子一生孜孜以求的不就是个好婚事。」
沈清云摇了摇头,她正色道:「嫂嫂,或许几百年几千年后,我们女子不用靠嫁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那……还能是什么呢?」
「她可以研究天文,探寻宇宙的奥秘。」
「她可以投身医药,一生救死扶伤。」
「她可以教书育人,登三尺讲台。」
「她可以在自己所热爱的任何领域里挑战极限,发挥自己的无限价值。」
「这半边天,总归是要由我们女人来书写。」
这些我们不被允许做的、不被允许想的事情,在她口中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我不禁心驰神往,「这样的日子,真的会到来吗?」
「会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28.
许是因为昨晚那一场争执,夫君一晚都没有回房。
第二日上值前,我也不曾像往常一般替他打点。
说来可笑,婚后多年,我和夫君也不是没有争吵过,这还是我头一次没有主动服软。
婆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次三番想要暗示我主动服软,都被沈清云给岔开了。
就在昨夜,沈清云对我说:「嫂嫂,家里的开支全赖你掌管,你有资格也有资本在这个家硬气起来。」
「你如果不硬气起来,就只能一辈子仰人鼻息,连榴儿也要看人脸色。」
即便是心里有些许不安,但我还是尽力稳住心神,半点不应下婆母的话。
到了傍晚,夫君如往常那般回了东厢房,却已经没有捧到他面前的热水。
我背对着他,正坐在灯前替榴儿做小衫,丝毫没有起身迎上去的打算。
然而事实上,我拿针的手在抖。
对夫君的服从已经深深烙在我的骨子中,反抗带来的些许恐惧和不安,在这一片寂静中被不断地放大。
很快,我感受到夫君走到了我身后,他轻叹了口气道:「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见我不答,他继续说:「我昨天是气昏了头,心里实在难受。」
「我是真的不甘心,为了这个家,我做了那么多,结果……想来英娘你是能理解我的。」
他说着世间最动人的话,赌咒发誓今后再不会动我一根手指。
我差点就要相信了。
沈清云的话恰巧出现在脑海中。
「明天哥哥一定会道歉,但是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旦你这次心软饶过他,他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我想起夫君昨夜阴沉的脸,和那脸上连同心头的痛,刚刚萌生的那点心软顿时被压下。
我冷声道:「所以你就把火撒在我身上?撒在孩子身上?」
夫君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揪住这件事不放,他愣了一下。
「这件事我固然有错,难道你就没有错处吗?我是那么的信任你,才会把清云的婚事交给你,结果你却令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