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幼年大病一场,身子弱,没读过什么书,字也不大认得。」沈清云低头答道。
呃……我自认为已经把沈清云的口音纠得七七八八了,可她这句话听得我直皱眉。
我顿时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果不其然,她对面的老太妃再没了眼中的热切,松开她的手。
随后淡淡道:「既如此,你就回去好好养着吧,别在我这儿吹了风。」
沈清云顺从地应下,可我分明看见她在转身离开时,特地不着痕迹地提起裙子,露出了自己的脚。
我抬头再看老太妃此时的神色,那颗悬着的心骤然平复。
沈清云绝不可能是河东郡王妃了。
解决了一桩烦心事,我和沈清云脸上难免带了轻松之色。
周夫人一瞧就明白了,她道:「真是佛祖保佑,咱们两家的姑娘都好好的。」
周容儿则是拉着沈清云,要她和自己一起去捡花:「刚刚宋姑娘她们就去捡了,那花儿可好看了。」
沈清云有些跃跃欲试,却也没忘记征得我的同意。
我下意识拒道:「今日王府里人多事杂,你还是待在我身边吧,这样我才能安心一些。」
虽然有些失落,但沈清云到底是听我的话,没有跟周容儿一起离开,而是乖巧地坐在了我身边。
23.
我心中略定,这才想起来一事,问道:「我听你哥说你是幼年生病,怎么养了这么久口音都没纠过来?」
「我一开始烧糊涂了,整个人都浑身无力说不出话。」
「缓了大半年,娘才发现我这个毛病,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看,都说治不好,后来娘听别人说……」
沈清云略微犹豫了片刻,才悄声在我耳边道:「娘听别人说我这是被脏东西缠上了,就把我送去道观养了好几年。」
「那时候道观里就我和老观主,除了娘偶尔来看看我,平日里没什么人跟我说话。」
「我实在是闲得无聊了,就自己跟自己说说话。后来娘才把我从道观里接出来,带来了京城。」
原来如此,难怪夫君和婆母都对她的存在讳莫如深,以至于我和夫君成婚多年也未曾听过沈清云这个人。
「见到嫂嫂和榴儿之前,其实没什么人愿意同我说话的。」沈清云眼中满是感激之情。
她诚恳道:「我先前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让嫂嫂没少替我操心。」
的确如此,在我带她出门前,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她只能一点点摸索着往前走。
我能感受到她在努力让自己融入其中,一开始言语莽撞的她渐渐变得圆滑了许多。
可真让我说我最喜欢的,其实还是那个在家中「口无遮拦」的她。
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看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我可以从琐碎的日常中抽身片刻,全然沉浸在我不曾触碰到的领域。
在她的话语中,她曾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仿佛在这世间自由地穿梭,肆意地绽放,从未被四方天地所束缚。
我承认我羡慕那样的她,如果可以,我也多想逃离这狭小的院子,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之大。
我反握住沈清云的手说:「不,我也应该谢谢你。」
谢谢你曾给我展示的那个世界。
一场赏花宴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老太妃为人大方,临走时给每一家闺秀都赏了一只玉镯。
婆母不明就里,还以为是沈清云表现出众,得了老太妃的青眼,连带着我也得了她的几句夸赞。
「我就该早点把你送到你嫂嫂身边管教,瞧瞧这可是老太妃赏的镯子。」
我与沈清云相视而笑,默契地没有点破真相。
24.
没过几日,河东郡王妃的人选就定了下来。
「嫂嫂,老太妃选定的河东郡王妃是周容儿?」沈清云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才十五啊,河东郡王都快四十了。」
「没错,就是周容儿。」我也难免叹了口气。
这结果实在是出人意料,为了避开这桩婚事,周夫人明明费了不少心思,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特地挑了人少的时候,带着沈清云过府祝贺。
周夫人面有愁容,显然是对这门亲事万般不乐意,却也只能强撑着应付众人的祝贺。
私下里,我悄悄问道:「怎么老太妃突然就看上容儿了?」
一提起这事儿,周夫人就泪水涟涟,她痛哭道:「我这苦命的孩子啊……」
原来那日周容儿随着宋姑娘她们去捡花,一不小心迷了路,自己一个人捧着花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不知怎么的,她就碰见了河东郡王,还说了两句话,郡王爷才着人送她回去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周容儿就被河东郡王看上了,成为了他的续弦。
「都怪我,想着老太妃看不上她应该就没事儿了,心里放松这么一会儿了,就酿成这天大的祸事。」
我心里不禁后怕,万幸那日沈清云要去捡花时,我强硬地把她留了下来。
话到伤心处,周夫人咬紧了后槽牙。
她愤恨道:「一开始郡王爷也并不是非容儿不可,他只是稍稍给容儿她爹透了个口风,她爹就上赶着把女儿送了上去。」
「他个没良心的家伙,竟然卖女求荣。老天爷啊,我苦命的女儿怎么摊上这么个狠心爹。」
周夫人抱着周容儿,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连忙上前,又是顺气,又是送水,生怕周夫人气出急病来。
「娘,你别哭了。这就是女儿的命。」
「女儿这辈子别无选择,只盼着娘身子健康,全了爹娘的养育之恩。」
周容儿眼中有坚毅之色,她道:「便是再苦再难,这辈子总是要挨过去的,我总不能就这么一蹶不振下去。」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只是天真烂漫的闺阁少女。
而现实的残酷逼得她不得不成长起来,面对闺阁之外的风雨雷暴。
令我意外的是,沈清云全程一言不发。
她就坐在那儿看着,心中似有万千感慨,可也只是微动了唇,到底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怕她又说错话,既不能抚平周夫人母女的伤痛,还会给我带来麻烦。
25.
可她终究是忍不住的,在回到沈家的那一刻,她问道:「嫂嫂,她一定要嫁吗?」
毕竟她曾对我和榴儿说过:「情爱乃人之天性,婚姻大事合该自由。」
「太后降了旨,她就只能嫁过去,除非她三尺白绫……」我将后半句咽了下去,还是不忍把这血淋淋的现实剖开给她。
「违逆圣旨,这是死罪。」
「这就是皇权吗?」沈清云眼中浮现迷茫与挣扎。
「皇权之下无人权,她所有的合理诉求在皇权面前不值一提。」
「就是因为这个荒唐可笑的皇权,容儿无法决定自己的婚姻。」沈清云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悲愤,「凭什么要听他们的?」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谋逆可是要诛九族的。」
「这是不对的,这明明是不对的。」沈清云低声喃喃。
她浑身发抖,最终倒在我怀里彻底哭了起来,「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在哭周容儿的苦命,哭她自己的苦命,哭这全天下所有人的苦命。
在一片欢声笑语和泪水中,周容儿出嫁了。
周夫人站在一派喜气洋洋的周府大门前,强作笑脸送走了女儿,转过身就垂泪不语。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不由得握紧了沈清云的手,「幸好,幸好不是你,不然我真的……」
沈清云反握住我的手,认真道:「什么事都没发现,我和嫂嫂都会平平安安的。」
我天真地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如流水般逝去,可到底天不遂人愿。
夫君下值回家,我刚捧上脸帕到他面前,就被他一掌掀倒在地。
我尚未反应过来,脸上火辣辣一片,抬头就看到夫君阴沉的目光。
事发突然,我呆呆地看着夫君,迟疑道:「夫君?」
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原本在一旁吃零嘴的榴儿,她手中的零嘴一掉,顿时大哭了起来。
榴儿的哭声似乎点燃了夫君心中的怒火与烦躁,他一把将盛着热水的铜盆掀翻。
那盆中的热水四溅,我尖叫着扑到榴儿面前,将大哭不止的她护在怀中。
26.
「你在干什么!」率先赶来的恰是沈清云,她只匆匆瞥了一眼,就毅然站到了我和夫君之间。
夫君没有回答她,他只是冷笑着坐了下来,「吏部的实缺定下了人选,你们知道是谁吗?」
不待有人回答,夫君就一掌拍在桌上,他怒道:「是隔壁的周家!他有什么能耐?」
「不过是有个嫁了郡王的好女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原来他心里是有怨的,他虽然没有明说,可还是因为沈清云没有嫁入郡王府而耿耿于怀。
「照哥哥这么说,他周家靠着裙带关系升官是窝囊,那哥哥算什么?」
「靠着卖了我的婚事不择手段往上爬吗?」沈清云反唇相讥。
「哥哥自己没本事,只敢欺负弱小来出气,还自诩是君子,我看就是个窝囊小人。」
「闭嘴!」夫君怒极,起身抬手就要扇去,却被沈清云一把拦住。
她高高仰起头,丝毫不在乎夫君的滔天怒火。
厉声道:「嫂嫂为你劳心劳力,还要受你的窝囊气,她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或许是因为提到了我,夫君霍地指向我,反问道:「她倒霉?」
「你问问她自己,嫁给我是不是她高攀了。」
夫君开始细数我的罪责:「她嫁入沈家多年无所出,我既没有休了她,也没有纳妾,她还能有什么不满?」
「我让她管教你,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她就把你教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
我怀里的榴儿哭得更大声了,我浑身发抖,只能拼命地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清云见状,一面尽力安抚颤抖的我,一面又直直地看向夫君。
随后言辞激烈地反驳道:「嫂嫂多年无所出,说不定还是哥哥你自己的问题,要不我这就请娘托人给哥哥看看?」
她的每一句话听得我心惊胆战。
长兄如父,她的行为无异于顶撞尊长,可是……可是她的的确确是为了我才这么做。
「你一个闺阁女儿家,说得这都是什么话,害不害臊。」婆母姗姗来迟,恰听到了沈清云刚才那句出格的话。
27.
婆母向来是个和事佬。
她先是佯作怒意,拍了夫君一掌,「看你把孩子吓的,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动这么大干戈。」
而后又走到我面前,亲自安抚道:「泓儿是气昏头了,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我瑟缩着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榴儿默默垂泪。
夫君只是瞥了我一眼,而后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婆母唤他不成,又转过来劝我:「这事儿闹得,但凡你要是给他生个儿子,或者把清云丫头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也没这么些事儿。」
「怎么又扯到这些事了?」沈清云蹙眉道。
「明明是哥哥的错,为什么要怪嫂嫂?」
「身为人妻,讨不得丈夫的欢心,那就是错。」婆母落在我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
沈清云终于受不了了,她寻了个借口支开婆母,对我道:「嫂嫂,别听那些歪理。」
「没有人生来就是要讨别人欢心的,要是一辈子都看人脸色做事,这日子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我嫁了他,就要仰人鼻息。」我有些语无伦次。
「我出身不高,又没有诞下后嗣,除了管理家事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还能怎么办呢?」
「和离,嫂嫂你可以离开她。」
沈清云的话让我愣住了。
「嫂嫂,往日里哥哥求学在外,是你一人撑起整个家。」
「是哥哥需要你,而不是你需要他,你离了他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和离……」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榴儿,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我若与他和离,他只会休了我而后另娶新人。无论我能不能带走榴儿,她的婚事都会艰难。」
我不由得悲道:「榴儿若是因为我嫁不到好人家,她这一辈子就毁了。我们这些女子一生孜孜以求的不就是个好婚事。」
沈清云摇了摇头,她正色道:「嫂嫂,或许几百年几千年后,我们女子不用靠嫁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那……还能是什么呢?」
「她可以研究天文,探寻宇宙的奥秘。」
「她可以投身医药,一生救死扶伤。」
「她可以教书育人,登三尺讲台。」
「她可以在自己所热爱的任何领域里挑战极限,发挥自己的无限价值。」
「这半边天,总归是要由我们女人来书写。」
这些我们不被允许做的、不被允许想的事情,在她口中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我不禁心驰神往,「这样的日子,真的会到来吗?」
「会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28.
许是因为昨晚那一场争执,夫君一晚都没有回房。
第二日上值前,我也不曾像往常一般替他打点。
说来可笑,婚后多年,我和夫君也不是没有争吵过,这还是我头一次没有主动服软。
婆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次三番想要暗示我主动服软,都被沈清云给岔开了。
就在昨夜,沈清云对我说:「嫂嫂,家里的开支全赖你掌管,你有资格也有资本在这个家硬气起来。」
「你如果不硬气起来,就只能一辈子仰人鼻息,连榴儿也要看人脸色。」
即便是心里有些许不安,但我还是尽力稳住心神,半点不应下婆母的话。
到了傍晚,夫君如往常那般回了东厢房,却已经没有捧到他面前的热水。
我背对着他,正坐在灯前替榴儿做小衫,丝毫没有起身迎上去的打算。
然而事实上,我拿针的手在抖。
对夫君的服从已经深深烙在我的骨子中,反抗带来的些许恐惧和不安,在这一片寂静中被不断地放大。
很快,我感受到夫君走到了我身后,他轻叹了口气道:「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见我不答,他继续说:「我昨天是气昏了头,心里实在难受。」
「我是真的不甘心,为了这个家,我做了那么多,结果……想来英娘你是能理解我的。」
他说着世间最动人的话,赌咒发誓今后再不会动我一根手指。
我差点就要相信了。
沈清云的话恰巧出现在脑海中。
「明天哥哥一定会道歉,但是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旦你这次心软饶过他,他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我想起夫君昨夜阴沉的脸,和那脸上连同心头的痛,刚刚萌生的那点心软顿时被压下。
我冷声道:「所以你就把火撒在我身上?撒在孩子身上?」
夫君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揪住这件事不放,他愣了一下。
「这件事我固然有错,难道你就没有错处吗?我是那么的信任你,才会把清云的婚事交给你,结果你却令我失望了。」
「这些年来我对你不够好吗?这个家你掌着,我的俸禄每月都交给你,即便是只有榴儿一个孩子,我也未曾纳妾。」
「难道仅仅是昨夜那一点冲动的错失,就能抹去我这些年对你的所有好吗?」
又来了,那种熟悉的负罪感再次涌上心头。
29.
这些年来,无论大事小事,夫君都会把过错推到我的身上。
他让我不断地怀疑、反思自我,对他的包容感恩戴德。
但是沈清云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嫂嫂你认真想想,难道哥哥真的就是白玉无瑕?」
是啊,这件事的根本之处在于我没有把沈清云卖到好人家,替夫君换个大好前程。
可是卖女求荣,这不是君子所为。
从头到尾,都该是夫君的错而不是我的错。
想明白了以后,我倏地起身。
「夫君,我没有错,错的是你。你不该钻营取巧,用清云妹妹的婚事换你的官位。」
「更不应该因为事败而恼羞成怒,当着孩子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气撒在我的身上。」
我鼓起勇气,直视他道:「如果你刚才那副言论只是为了哄得我继续听你的话,那就算不得真心实意,恕我不能接受。」
我的强硬拒绝使得夫君愣了须臾,他这才开始以一种平视的目光审视我。
「你变了。」夫君轻摇了头,「你怎么能不听我的话呢?」
他低笑了两声,可我分明从那笑声中听出了潜藏在其中的威胁和愤怒。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骤然袭来,使我险些跌坐下去。
可我到底还是强撑了下来,逼着我自己在他面前半步不让。
就在那一刻,我开始承认沈清云说得极对,我应该离开他。
我开始萌生反抗的想法,而我将这想法付诸实践的头一件事,就是把沈清云尽快嫁出去。
沈清云神色复杂,她沉默了须臾,随后抱怨着。
「怎么哪里都催婚,25 岁要催,15 岁也要催。」
我选择性地忽略了她的不满,开始详细地介绍周夫人昨日告诉我的好郎君。
「是周夫人妹妹家的小儿子,许家的幼子,听说品貌端正,为人也上进,年纪轻轻就已经中了举人。」
婆母听得仔细,她问道:「那许家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许家先祖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也曾得过爵位,只是后来没落了,成了普通人家。」
「不过许家这代后生长进,他哥哥已经做到五品官了,听说他自己的学问也极好。」
婆母点了点头,又问:「他家里人可好相处?」
嫁过去就是要和夫家人过一辈子的,婆母这点我早也顾虑到了。
「许家人口简单,他上头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经成家了,许家夫人是个爽利人。」
「周夫人说要是咱们家愿意,她可以牵线让两家见一见。」我答道。
「还是见一见的好。」婆母显然是极满意。
「无论成不成,都得给周夫人准备大礼,谢谢她这番好意。」
30.
我与婆母很快谈妥了,沈清云这时才插上话来。
「我……我觉得我还小,不至于现在就开始相亲吧,嫂嫂多留我两年吧。」
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对婚姻大事隐约有一种抗拒的心理,可是我唯一能帮她的,就是抢在夫君前面替她寻一个妥帖的人家,彻底断了夫君的念头。
周夫人很快选了个好日子,把她娘家妹妹和侄子请到家中,而我也「恰好」在同一天带着沈清云上门拜访。
许家郎君的确称得上端方君子。
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说得平稳有力,让人听着舒服。
没聊几句,周夫人就寻了借口让沈清云替她去小花园摘一枝花来,还特意说:「许郎君小时候没少在我那院子里折腾,就让他带你去吧。」
沈清云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顺从地跟在许郎君身后,消失在众人眼中。
待她再次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枝娇艳欲滴的花儿,而比那花儿更娇艳的,是她略带羞怯的香腮。
我强忍着好奇心,客客气气地同周夫人、许夫人告别后,这才带着沈清云回了家。
只是刚一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
沈清云扭捏了两下,这才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她起先跟在许郎君的身后,低头盯着他的衣摆,心里不断地嘀咕些什么,连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都没意识到。
「怎么……这么不小心。」许郎君扶了她一把,而后退开了半步。
刚一见面就闹了这么尴尬的事情,沈清云臊得脸红,解释的话还没编好,倒是许郎君先替她开脱。
「都怪我光顾着走在前面了,没有注意到你。」
沈清云不说话,许郎君就愿意多说两句。
他指着院角的大树,笑道:「我幼时读到『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就学着做木鸢。」
「把这棵树给砍了个七七八八,最后也没飞起来。」
沈清云忍不住笑了出来,她道:「木头太重了,纸鸢才能飞起来。」
「非也非也,鲁班的木鸢就可载人而飞。鹏之大,亦可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说不定比木鸢更重、更能载人之物也可以翱翔云间,只不过是我不会罢了。」
他这一番话倒让沈清云有点吃惊,她细眉微挑,「确实,说不定我们还能坐着大木鸢翻山越岭呢。」
31.
许郎君点了点头,他忽而侧头看向沈清云,问道:「我观沈姑娘是个健谈之人,为什么又不爱说话呢?」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诚恳,沈清云抿了抿嘴,终究答道:「你不觉得我的口音很奇怪吗?」
许郎君听罢,笑了起来,那笑声爽朗,仿佛自肺腑而来。
他坦然道:「确实有些不像官话,不过各地风俗各异,说不定在你们那边,我这个口音才是奇怪的。」
沈清云亦不免被他逗笑,「诚如郎君所言,我们那儿的人要是听了郎君的口音,只怕是能笑上许久。」
气氛缓和了许多,许郎君又讲了他年少随兄长外放时的经历,讲起他去书肆寻书的事情,末了问道:「沈姑娘喜欢读什么书?」
沈清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讪笑道:「我平日不读书。」
「别诓我了。」他的语气颇有几分亲密的味道。
「你肯定读了不少,我能看出来。」
沈清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读过的那些书恐怕「见不得光」。
「别动。」许郎君忽然道,他伸手越过沈清云耳畔,从她头顶折下一枝花,递到沈清云面前。
「你要的花儿。」
看着眼前明艳的花儿,和花儿背后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沈清云一时怔住了。
当我和婆母询问沈清云对这桩婚事的意见时,她低头沉默,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
可我偏偏就能从她绞着帕子的手中看出来,她对这门婚事没有抵触之心,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现在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夫君恐怕不会答应这门婚事。
「许家?」夫君的眼神晦涩不明,他显然是对这桩婚事不甚满意。
「没有别的人家吗?」
按照往常,我本应该顺从他,答应为沈清云另择夫婿。
但此刻我只摇了摇头,答道:「许家是目前最合适的了,婆母也觉得很好。」
夫君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只是阴沉着脸,离家去上值了。
然而等他下值回来,却眉欢眼笑。
32.
他当着全家的面,激动道:「我今日听说,陛下要开选秀了,太后要为陛下选妃了。」
不同于他的喜气洋洋,我和沈清云一致地冷了脸。
婆母不明就里,她追问道:「选妃?怎么现在选妃?」
「陛下幼年践祚,太后垂帘听政。如今陛下也大了,太后说了,等陛下成家以后就还政。」
夫君脸上的喜悦之色难以抑制,「除了选妃,还要在其中择一女为后。」
「我的天呐,选皇后,那不是比隔壁的郡王妃还厉害。」婆母慌忙摆手。
「不敢想,不敢想。」
「怎么不可能,本朝后妃多选自良家,妹妹年岁合适,我再请人多加调教,未必不能入选。」
夫君显然是已经盘算好了,要把沈清云送进宫。
「可是清云妹妹已经在和许家议亲了。」我忍不住驳道。
夫君嗤笑一声,「议亲而非定亲,许家的这门婚事我不会同意的。」
是了,有了皇宫这珠玉在前,夫君是绝对看不上已经落没的许家。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清云再也忍不住了,她颤抖着问:「哥哥,为什么你口口声声说要给我寻一门好姻缘,却不断地把我往火坑里推?」
「火坑?」夫君语气中也隐有怒火。
「在你眼里,河东郡王府是火坑,皇宫大内也是火坑,这都是顶顶富贵的好人家!」
「你倒是跟我说说,什么才是好去处?」
「这些都是哥哥眼里的好去处罢了。」沈清云毫不顾忌地讥讽道。
「哥哥嘴上说着是为我,其实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荣华富贵,满嘴道德仁义,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生意。」
「难道在你眼里,我天天谋划这些都是为了我自己?」
夫君缓缓起身,他指着桌上早已冷掉的饭菜,厉声道:「若不是有我在官场打拼,你们如何能过上这安逸富贵的日子?」
他连连冷笑,又道:「你安享着我挣来的富贵,却还来指责我的做法,你不觉得羞愧吗?」
「我……」沈清云一时语塞。
夫君说得对,沈清云如今是靠着夫君才能得一安寝之地,解决温饱。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夫君脸上露出些许寒意。
他忽而转头看向我怀里的榴儿,冷声道,「若不是我自己的女儿年岁不到,这好事也轮不到你头上。」
年幼的榴儿尚且懵懂无知,我却遍体生寒。
33.
这是他的女儿啊,是他说要捧在手心的长女啊。
是了,他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尚且如此对待,又怎么会怜惜自己的女儿?
夫君走了,婆母紧跟着他去问些什么,只留下我抱着榴儿,看着满脸泪水的沈清云。
「谁要他的富贵!」沈清云哽咽道。
「我明明自己有工作,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还存了不少钱,谁知道……谁知道一睁眼这些都没了。」
「清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连我自己此刻都感到了一丝绝望。
「嫂嫂,你带我走吧,我求你带我走吧。」沈清云忽然抓住我的双手,恳求道。
「带我离开这个四四方方的牢笼吧,我们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逃离这里。」
「娘,是要出去玩吗?」榴儿不明白沈清云的意思,还以为小姑姑要带她出去玩。
「我想和小姑姑在一起。」
我低头看着她懵懂的双眼,再看向压抑着绝望和痛苦的沈清云,心里那早就埋下的种子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走,我们去往一片新天地!」
我打着回娘家探亲的名义,很快就托铺子里的伙计替我办好了路引。
沈清云也借口近日噩梦缠身,征得了婆母的同意,由我带着她和榴儿去道观里小住几日。
然而那不起眼的马车在道观门口仅停留了片刻,就直奔城门,一路南下,一连走了好几日。
外面的世界对于榴儿十分新奇,看着她兴奋张望的模样,我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欣慰。
至少榴儿不用像我一样,被关在狭小的院中,她可以去看看这世界。
一旁的沈清云也没有闲下来,她在写什么「商业计划书」,说等她做好什么「市场调研」,就要一展身手。
我听不懂,但我本能地相信,我和沈清云可以凭借自己的一双手,在这世间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天色渐晚,我们一行人在小镇的客栈里落脚,等待明日登船,一路直达江南。
我跟店家要了几碗面,又上楼把东西归置好,就看到沈清云捧着一只荷包,正在向榴儿炫耀。
「你瞧瞧,这也没什么难的。」她满脸得意之色。
「过几日我就开始学做衣服,总归是技多不压身。」
技多不压身。琢磨着这句话,我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贴身的荷包里抽出一张纸。
我一面拿到沈清云面前,一面问道:「你先前教了我这个字,还能再教我一些吗?」
沈清云接过,只见那上面写着的正是「Hope」,希望。
她笑道:「自然可以,等单词学够了,我就教嫂嫂一些简单的句子。」
我内心的激动按捺不住,仿佛自从离开了沈家的小院以后,加诸我身上的所有枷锁都被彻底解开了。
沈清云曾举着这张纸说:「希望我和嫂嫂的未来充满希望。」
当时的我从未敢想过,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
34.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打断了我和沈清云。
我皱眉道:「不是说得一会儿才能做好,怎么这么快。」
然而打开房门,面前站着的不是端着面的店家,而是面色阴沉的夫君。
我骤然瘫倒在地。
他怎么……怎么这就找到了?
他一脚踹在我肩头,将我狠狠踢开,没做片刻停留就直冲屋内,我肩头一阵剧痛。
直到听见沈清云的尖叫和榴儿的哭声,这才回过神来,疯了一般跑过去,抱住正欲抬手打人的夫君。
「夫君,都是我的错,你别怪他们。」我哭喊道。
夫君一把挣开,他反手攥住我的手腕,怒道:「自然是你的错,你居然敢拐了我沈家的孩子私逃。」
「是我的错,是我撺掇嫂嫂带我走,是我以死相逼,嫂嫂是被迫的。」
沈清云此刻也反应了过来,她扑到夫君面前,生怕夫君会对我下毒手。
夫君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到沈清云身上,最终落在了那张纸上。
他一把抓过来,撕了个粉碎,「我就不该让你读书识字,你看看你学的都是什么?果真是读了多了心就野了。」
沈清云没能拦住他,只看着漫天纸片飞扬而下。
她伸手抓住一角,悲哀地看着我,哽咽道:「嫂嫂,我的希望没了。」
归家的路途痛苦而又漫长,夫君生怕有变,不许我和沈清云再见面。
直到回到家,被关进屋子里,我也再没有见过沈清云。
榴儿被夫君交到了婆母手中,他说总要养一个听话乖巧的女儿。
榴儿哭得撕心裂肺,而我只能靠在门后,无声地流泪。
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孤寂将我一点点吞噬,我不知道夫君要怎么惩罚我,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惩罚沈清云。
我很害怕,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捧着沈清云绣好的荷包,看了又看。
不知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紧缩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了。
刺眼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忍不住伸出手,祈求得到更多的温暖。
然而迎接我的是夫君冰冷的手,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在我耳畔低声问道:「你知错了吗?」
他的气息就在我脖间,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拼命点头。
「我知错了,我以后只听夫君的话。」
他很满意我的温顺,先是亲自替我拢了拢衣衫,而后温柔地拉着我走到西厢房外。
他温声道:「清云只想见你,你去好好劝劝她,我们还是一家人,好吗?」
我敛眸,安静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终于被允许见到了沈清云。
35.
几日不见,她形容枯槁,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灵魂,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
直到看见我来了,才有了一丝生气。
「嫂嫂……」她声音粗哑。
我这才注意到她脖上的红痕,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她竟是用这种方法,用命逼迫夫君,才换来了与我的这一面。
我关上门,快步走到沈清云面前,赶在她哭出来之前将她搂在了怀中。
「嫂嫂,为什么这一切都变成了这样?」她在我的怀中,竭力压抑自己的哭声。
「只是一睁眼,所有我认为是对的都变成了错的,所有我觉得理所应当的都变成了痴心妄想。」
「所有人都说我蠢,说我脑子坏了,我开始变得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
她仰起头,认真直视我双眼,发出了心底最深的疑问:「我前半生的生活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
「如果上天注定要我在此间痛苦,那为什么不让我麻木中浑浑噩噩地过一生,而是让我在清醒中被不断折磨。」
她紧紧攥着我的衣襟,巨大的痛苦几乎要使她背过气去。
「清云,不管这世间怎样,我们还是要活下去的啊。」
「活着,才有希望。」
我心中如何不痛?如何不绝望?可是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又有什么用?
既然这世间的路满布荆棘,与其被刺得遍体鳞伤、黯然离去,还不如站起来,斩出一条前路。
沈清云沉默了须臾,苦笑道:「可是,我已经看不到希望了。」
「有的,希望一直有的。」我慌忙从怀中取出沈清云的荷包,把荷包的一角展开。
那上面歪歪扭扭的「Hope」,是我绣上去的「希望」。
沈清云愣了一下,她握住那只荷包,看了很久。
「嫂嫂,我明白了。」她抬起头,眼中重现往日的光芒。
「躲避是没有用的,哥哥只会步步紧逼。」
「这次,我不会再退了。」
36.
沈清云主动妥协了。
她不再寻死觅活,甚至同夫君言明她愿意入宫。
夫君大喜过望,很快就为她请了位回乡荣养的女官教导她规矩。
临入宫那日,沈清云紧紧握着我的手,她一句话都没说,可我分明从她眼中看出决绝之色。
站在我身旁的榴儿抬头问道:「小姑姑,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出去玩?」
沈清云苦笑,她弯腰摸了摸榴儿的头。
「小姑姑不是自己出去玩,只有小姑姑去了,榴儿才能玩得更自在。」
「可是我想和小姑姑一起,我想听小姑姑讲故事。」榴儿紧拽着她的袖子,即便是稚童如她,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愁绪。
「抱歉了,不能再陪你了。」她这句话,不知是在对榴儿说,还是在对我说。
泪水在眼中打转,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嘱咐,可是碍于站在身旁的夫君,我只能简单一句:「路上小心。」
沈清云笑着应下,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沈家。
我追出去,只看到那载她离开的马车转过街角。
我忽然想起她来的那日,也是那样一驾马车,从街角转过来,把她带到了我的人生中。
命运总是爱捉弄人,我曾经是那样抗拒她的到来,现在却又舍不得她离开。
没有沈清云的日子像以往那边单调又乏味,我仿佛成了没有感情的偶人,扮演着贤惠懂事的沈家媳。
可我知道,我只是在等一个契机,一个离开的契机。
「中选了!姑娘中选了!」前去打探消息的老仆,跑着回来报喜。
夫君倏地起身,他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笑容,而我的心却瞬间跌入了谷底。
「封了什么?」婆母也有些惊讶,她问道。
那老仆的脸一僵,支吾了一下。
「听说姑娘的表现极好,得了太后的青眼,本是要点为后妃,可是……」
「可是什么?」夫君追问道。
「可是姑娘自请为女官,愿一辈子修书立著,不再婚嫁,如今已到太后宫中侍奉了。」
巨大的落差使夫君眼前一黑,他跌坐在椅子上,愤恨不已。
而我却笑了,笑得肆无忌惮。
沈清云没有再回来,而是托人送了一封书信给我。
她说,她会陪着我,一起等待那个美好时代的到来。
我知道,我离开的契机终于来了。
37.
我赁下了京郊的一处庄子,很快就着人悄悄收拾东西搬走。
离开的那日,我亲自到了夫君的书房外,这里是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夫君没想到会在门外看到我,他惊诧道:「你怎么来了,我说过这里……」
「夫君。」我打断了他,我无意与他争辩我是否有资格进入书房,我只是看着他。
「我们和离吧。」
「和离?」夫君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连连冷笑。
「你入我沈家多年无子,合该是我休了你,你还有脸面来我面前求和离。」
「有一个被休弃的娘,你觉得别人会怎么看榴儿?」
他总是很善于拿捏我的软肋。
「夫君若真心求子,我这就替夫君聘个良妾,待诞下子嗣后,亲自带到我身边抚养,视如己出。」
「如此一来,人人只会夸赞夫君你娶了贤妻,不会有人再说我无子。」
「更何况……」我上前一步直接踏入书房。
「糟糠之妻不下堂,夫君若不想背上抛妻弃子的名声,还是顺了我的意吧。」
夫君脸色变了又变,他最后一丝伪装也被戳穿,气急败坏。
「不可能,除非我休了你,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沈家。」
我轻笑一声,答道:「那我就占着沈家夫人的位置,让夫君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娶名门贵女了。」
破罐子破摔之后,我才豁然开朗。
什么休妻另娶、什么无子,这些原本限制我的存在,原来也是夫君的软肋。
「你愿意和我过下去,可我已经不想再见到你,何苦互相纠缠做一对怨偶。」
「自今日起,我就带着榴儿去外面住,我们析产分居吧。」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开书房。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夫君阴森可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脚步一顿,回头道:「清云已经求了太后的恩典,每月都会出宫来看我。」
「若是她见不到我,夫君就等着她让你身败名裂吧。」
「夫君可莫要怪旁人,毕竟,是你亲手把她送进了宫。」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丝毫不理会身后歇斯底里的夫君。
马车再度转过街角,我看着逐渐消失在身后的沈家,对怀里的榴儿道:「走,我们去往一片新天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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