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百变穿书:攻略古装男神》
我那人中龙凤的夫君有一个不愿提起的妹妹。
别人都嘲笑她口音奇怪,识字不全,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有时还自言自语、口出狂言。
夫君要我为她寻一门好姻缘。
她却对我说:「嫂嫂,或许几百年几千年后,我们女子不用靠嫁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1.
我真的很不想见到她。
沈清云是夫君的亲妹妹,我的小姑子。
都说姑嫂之间本就不容易相处,偏偏她又是个奇怪的人。
当夫君告知我,婆母要带着沈清云上京时,他也只是含糊地说一句,「她幼年发高烧,烧坏了脑子,你多担待些。」
彼时的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他有个亲妹妹。
我半是惊讶半是怜惜道:「妹妹逢此大难,我定会待她如亲妹,好好照料。」
夫君却是摇了摇头说:「照料倒不必,只是劳你费心管教了,不过当务之急是给她寻一门好姻缘。」
为了提前了解她的喜好,我特地召了夫君家中的老仆,却得知了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恕老奴多嘴,姑娘原先还乖巧可人,可自打病了一场后,不仅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还变得奇奇怪怪。」
「经常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老奴也听不懂,反正听起来骇人。」
那老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恐怕是这里落下了毛病。」
我那人中龙凤的夫君竟然有个痴傻的妹妹,怪不得从不见他提起。
可夫君还要我带她出门,为她寻一门好姻缘,这不是为难我?
痴傻、自言自语、奇怪,这不是我想象中乖巧可人的妹妹。
而我不仅要与她朝夕相对,还要带着她结交京中其他夫人。
可以预见到的尴尬、羞耻、嘲讽在心中凝成了恐惧和逃避。
我真的很不想见到她。
纵然我是万般不愿意,婆母还是按时带着沈清云来了。
那青篷马车的门帘一掀开,先下来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
她面无表情,瞧着没有半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活泼,就像是一潭枯水,起不了半点波澜。
这就是我见到沈清云的第一眼。
没有见到想象中的痴儿模样,我松了口气。
2.
我赶忙迎上前夸赞,「这就是清云妹妹吧,真是个娴静的姑娘呢。」
或许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用「娴静」夸她,沈清云嘴角微微带笑,「谢谢嫂嫂。」
她甫一开口,我便明白为何老仆说听不懂她说的什么了。
夫君祖籍在江南,可沈清云的口音没有半点江南女儿的韵味,甚至于有些奇怪。
让人听了不免眉头一皱。
然而夫君一直紧蹙的眉心却舒展开了,他道:「许久不见,你的口音倒是纠正了不少。」
沈清云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她双唇紧抿,显然是不愿意回答。
夫君对此毫不在意,只是让我带着婆母和妹妹去早已收拾好的厢房。
「夫君初到京城,赁下这院子后就一直空着正房,我着人每天打扫,就等母亲来住了。」
我一面引路,一面介绍道,「清云妹妹住的西厢房我也添置了不少东西,还望妹妹喜欢。」
闻言,沈清云不置可否,反倒是婆母道,「劳你费心了。」
说来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婆母,也是头一回要与她长住。
上一次见面还是我与夫君成婚第二日。
夫君本是读书人家,父亲也曾中过举,只可惜因为一场伤寒撒手人寰,留下婆母一人拉扯儿女。
我爹不忍见同窗之子落魄,又有惜才之心,遂一路资助夫君到今日。
「这是媳妇应做的。」我低头应道。
许是我的恭顺合了她的心意,婆母拍了拍我的手。
「榴儿呢?我还没见过我那小孙女呢。」婆母问道。
我心中一紧,连忙解释,「小孩子贪玩,我让她在正房等着给母亲磕头。」
「这些年泓儿求学在外,我和清云丫头一直在乡下,有劳你一直照顾他。」
「只是你们成婚这么多年,榴儿都快七岁了,是打算什么时候给她添个弟弟?」
「榴儿、榴儿,我起这个名儿盼的就是个多子多福。」
婆母絮叨不停,话里话外都是暗示我尽快为沈家诞下后嗣。
3.
我心中苦涩,面上依旧是那谦卑模样,「这些年夫君忙于学业,是媳妇不周到了。」
「你知道就好。如今我儿已经是新科进士,又得陛下看重,点进了翰林院,多的是高门显贵想要与我家结亲。」
说到此,婆母脸上不免有些骄傲得意。
「你爹只是个举人,我儿念着这些年的情分才没有休妻再娶,你应该感恩,尽快诞下后嗣稳住夫妻情分才是正理。」
婆母的话并不陌生,我娘也同样说过,夫君也曾暗示过。
孩子就像是我的保命符,却如同紧箍咒一般使我喘不过气。
末了,婆母感慨,「咱们女人家,不像男人那么能干,能做的不过就是在家相夫教子,这是咱们的命。」
我认真听着,可在转过垂花门那一瞬间,我分明听见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清云低声道:「放屁,妇女能顶半边天。」
说实话,我没听太懂,但我隐约能感觉到她在反驳婆母。
怪不得那老仆会说她自言自语、语出惊人。
我暗自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我不喜欢沈清云,榴儿却很喜欢她。
她们两个人天天凑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些什么。
早晨,我伺候婆母起床时,沈清云就带着榴儿在院子里乱跑乱动,美其名曰「跑操」。
中午,我伺候婆母用膳时,沈清云就拉着榴儿在树荫下乱跑乱动,美其名曰「跳皮筋」。
晚上,我伺候婆母就寝时,沈清云就拉着榴儿在坐在门槛上,抬头数星星,美其名曰「天文观测」。
这些都是榴儿悄悄告诉我的,她说小姑姑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还知晓很多有趣的玩意儿。
其实我没好意思告诉她,我偷听过她们的谈话。
满天繁星璀璨,我躲在游廊的阴影中。
4.
我听到榴儿问:「小姑姑,你说星星上没有神仙,那月亮上呢?」
「我娘说,月亮上面有嫦娥仙女。」
沈清云摇了摇头,「月亮上面没有仙女,倒是有不少陨石坑,是陨石撞击形成的。」
榴儿听不懂什么是陨石坑,但她不能接受月亮上没有漂亮的嫦娥仙女。
「小姑姑骗人,小姑姑又没有去过月亮上,怎么知道月亮上没有仙女。」
「可是有人替我们去看过啊。」沈清云叹了口气,她的语气里半是感慨半是惆怅。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她一句轻飘飘的话在我心里惊起万丈波涛。
揽月捉鳖,这怕不是神人才能做到,我等只敢肖想,她却如此直言不讳。
我开始理解老仆对她的忌惮,沈清云这话说得太大,不该是她女儿家能说出来的。
我怕她会带坏了榴儿,禁止榴儿与她再接触。
沈清云听了只是笑了笑,无奈地说:「我都听嫂嫂的。」
榴儿却不愿意,她抱着沈清云不肯撒手,一直嚷嚷。
「我不要,我就要和小姑姑玩,小姑姑还没给我讲完公主的故事。」
我拗不过她,只得暂时妥协,心中却更加警觉。
公主的故事?沈清云天天都在和榴儿说些什么?
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又偷听了她们的谈话。
彼时正是傍晚,凉风习习,沈清云和榴儿双双坐在树下,只听她娓娓道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皇后怀了孩子,她向上天祈祷,希望她的孩子肌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像乌木一样黑……」
这是我从没有听过的故事,不仅榴儿入迷了,我也不知不觉跟着她的思绪飘了起来。
讲完了这位「白雪公主」,榴儿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摇着沈清云的胳膊,撒娇道:「小姑姑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好吧,再讲一个就要睡觉了。」沈清云摸了摸榴儿的小脑袋,继续讲了起来。
5.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富人家的姑娘,她娘很早就去世了,于是她爹爹就娶了新妇,她的后娘还带了两个姐姐……」
沈清云的口音很奇怪,但她的语调随着故事起伏高低,很容易让人陷入故事之中,难怪榴儿会喜欢她。
听完了新故事,榴儿没有再缠着沈清云。
只是翘起了小脚,感叹道:「我也好想有一双水晶鞋啊,我要让娘明天给我买一个。」
躲在柱子后面的我顿觉无语,以水晶做鞋,如此豪奢之举,非得是天家公主才行。
脑子里正想着如何把榴儿拉回正途,恰有一只鸟儿从我身旁飞过,吓得我一个踉跄,险些惊叫出来。
但这动静足以引起沈清云和榴儿的注意,她二人双双回头看过来。
沈清云没说什么,反倒是榴儿歪着脑袋笑道:「呀,我刚提到娘,娘就出现了。」
尴尬和羞愧一齐涌了上来,我讪笑道:「偶然路过,听清云妹妹讲得好,就多听了一会儿。」
「嫂嫂谬赞,不过是些哄孩子的故事罢了。」沈清云没有戳破我的谎话,反而顺着我说。
「清云妹妹别谦虚了。」我犹豫了须臾,接着试探道,「不知道清云妹妹这些故事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酉阳杂俎》上看来的,我病中无事,看了许多杂书。」
沈清云回答得十分坦荡,我不免暗松了口气。
原来这些都是书上看来的,不是她自己的臆想,是我听了那老仆的话,先入为主误会了她。
「嫂嫂若是也喜欢听,我可以讲给你听。」她接着道。
她的话十分诱人,因为我漫长的前半生都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中。
闺中父母管教得严,虽识得几个字,却只读过女四书。
父亲说女人家读书读多了,心就野了。
母亲说女人犯不着读太多书,又不能考进士。
待我出阁嫁了夫君,除了侍奉夫君照顾孩子,更是要一人操持家中一切。
夫君有满柜子的书,可是他不许我看,我也没工夫去看。
沈清云说的这些话、讲的这些故事我从没有听过,我知道我不该去听,但心底里的渴望早已生根发芽。
6.
犹豫间,沈清云主动替我寻了借口。
「我年轻,嘴上没个遮拦,嫂嫂正好帮我把把关,免得带坏了榴儿。」
我心中一喜,面上仍故作严肃道:「是了,以后我就在旁边听着。」
沈清云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见我面露不解,这才眨了眨眼,说道:「明儿讲人鱼公主,嫂嫂可别忘了替我把关。」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沈清云了。
人鱼公主的故事比我想象的要悲伤,即便是性子闹腾的榴儿,在听完以后也出奇地安静下来。
「小姑姑,明明是人鱼公主救了王子,她却变成了泡沫,为什么她不能像白雪公主那样被王子复活?」
不仅榴儿心里难受,我也有些不能接受,皱眉道:「这个结局不好。」
沈清云不以为然。
她故作老成地拍了拍榴儿的肩膀,说道:「不是所有爱情都会得到回应,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榴儿半信半疑地答道:「那我要像白雪公主那样。」
我哑然,且不说榴儿只是个小官家的女儿,像白雪公主和王子那般私自决定在一起就已经算得上是私奔了,这是要被人唾弃的。
我决心把榴儿扳回正途。
「你爹爹说了,女儿家不要想那么多情情爱爱的事情,婚姻大事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爹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像是私相授受、私定终身甚至是私奔,你爹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打你板子的。」
榴儿最怕夫君打她手板,这么一听不免身子一缩,眼中也多了胆怯。
一旁的沈清云嗤笑一声,反驳道:「情爱乃人之天性,婚姻大事合该自由。」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我瞪了一眼,张开的嘴只好缓缓合上,把话咽了下去。
「你哥哥已经开始让我带你出去走动,为你物色夫婿了,这些胡话你可不能出去乱说。」我犹有些不放心,叮嘱道。
「哪里是胡话……」沈清云嘟囔道,但迫于我的警告不得不暂时低下了头。
我说的是实话,夫君十分看重沈清云的婚事。
7.
夫君刚从官署回到家,待我伺候他换了官服、洗罢脸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问我:「今日你可带清云出去了?」
我一面替他收拾衣物,一面答道:「还没有呢。」
「怎么还没有?」夫君的语气中隐有怒火。
「我特地将她带到京城就是希望让她嫁个好人家,你整日把她藏在家里,谁会知道我沈家有个待嫁的姑娘?」
我之所以不带沈清云出门,便是顾忌着先前老仆的话,以为沈清云真是坏了脑袋。
可是这种理由显然不能告诉夫君。
我解释道:「这些日子京中没什么人情往来,我想着妹妹初来乍到,先跟她讲讲京里的规矩再带她出门,更稳妥一些。」
这番话明显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夫君眉头一舒,说道:「你做得很好,她性子有些跳脱,还需要你多加管教。」
她的性子岂止是跳脱?我想起这几日沈清云口中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忍了忍才没和盘托出。
「正好隔壁周家夫人邀我去做客,她是京中人,我打算借着机会让她帮忙相看一二。」
隔壁周家郎君和夫君是同年,又一同在翰林院为官,夫君常常叮嘱我要与周家多多来往。
夫君颇为满意,他道:「周夫人出身大家,你可托她替清云找个门第高一些的人家。」
「高门显贵吗?」我心中有些疑惑,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咱们沈家门第不高,那些世家望族多半看不上妹妹。」
夫君说要我替清云妹妹寻个好人家,我一直以为他是要替沈清云找个门当户对的殷实人家,却没想到他要求如此之高。
沈清云才貌一般,夫君官职不高,沈家门第不显,只怕难以找到合心意的人家。
更何况沈清云那个性子……能不惹出祸事就万事大吉了。
「抬头嫁女,低头娶妇,我到底有官职在身,妹妹岂能随意乱嫁?」
「若是嫁得好人家,于我的仕途也颇为有益。」夫君意有所指。
8.
或许是见我脸上尚有迟疑,他肃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出身不高,见识不多,本不应该交给你来办。」
「但我与你多年夫妻,总多了些信任,这才将妹妹的婚事交付于你。」
「你若做好了,到时娘也会高看你几分。」
「你若做不好,就是辜负了我的信任,娘那边恐怕也留不得你了。」
我脸色白了又白,夫君话里话外都是敲打之意,可我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最终还是恭顺地低下头。
「我会替清云妹妹好好谋划,必不辜负夫君的良苦用心。」
许是我的脸色太难看了,夫君叹了口气。
「我总归是与你有情意的,你若能让我满意,是再好不过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要去哪里寻这门好姻缘呢?
周家与沈家只隔了一条街,是个颇为气派的二进院。
我带着沈清云前去拜访时,周夫人特地候在垂花门,见我来了迎上前道:「这几日你忙,我还寻思着你不会过来了。」
「周夫人相邀,我怎会不来?」我与她热切聊了几句,这才引了我身后的沈清云上前。
「这是我夫君的妹妹,闺名唤作清云。」
虽然来之前早有交代,但我也生怕沈清云会抹不开脸,闹笑话。
直到见她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好,我心中紧着的那口气才松了大半。
周夫人如何不明白我的用意,她仔细看了沈清云,赞道:「不愧是沈家的女儿,比我家那个皮猴子省心多了。」
她口中说的是周家幺女周容儿,与沈清云年岁相仿。
「容儿一直念叨着家里没个人陪她说话,可巧沈姑娘来了,她恐怕是最高兴的了。」
恰如周夫人所想,周容儿一见到沈清云就欢喜极了。
9.
两个小姑娘坐在下首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只能看到周容儿眉飞色舞,说了不少话。
「周姑娘的性子真是活泼。」我赞道。
「都是我那夫君惯的。」周夫人眉头一拧。
「女孩子在闺中活泼些不碍事,嫁了人还是要以娴静为雅,你们家清云就好很多。」
周夫人名不副实的夸赞令我心中发虚,生怕沈清云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过去,悄悄分神听了起来。
「这个是因为光的折射,你知道光是沿直线传播的吧,咦你不知道?是这样的……」
光的折射?沈清云又在说些什么?
再看周容儿的脸色,她听得似懂非懂,但眼中的兴奋之色与榴儿如出一辙。
我深感无奈,只希望满天神佛能管住沈清云的嘴,让她不要到处胡说八道。
这一时岔神让我连周夫人的话都没听清,颇有些尴尬。
周夫人倒是善解人意,她道:「妹妹可有什么烦心事?」
我此番来周家,等的可就是这句话。
我强打起精神,回道:「是了,清云妹妹原先跟着婆母在家中,未曾定下亲事。」
「如今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婆母怕耽误了她,托我替她寻个好人家。可我初来乍到哪里懂什么,少不得要麻烦姐姐一二了。」
周夫人心中了然,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这几日我就帮你留意留意,只是不知什么样的人家合适?」
我苦笑,答道:「夫君想着高门嫁女,若是门第高些就更好了。」
「那可不好找了。」周夫人啧了两声。
「要我说嫁女也不能光看门第,有些高门显贵里腌臜事多得很,还不如寻个简单人家。」
「单说那河东郡王,后宅纳了不少女子,整日里斗得是乌烟瘴气,把郡王妃都气得缠绵病榻,没几年就抛下子女撒手人寰了。」
「郡王爷守完了妻孝,正张罗着要重新娶妃呢。」
听了河东郡王的家事,连我都不免咋舌。
「这后宅糟心,还留有原配子嗣,不论哪家姑娘嫁进去做继室可都难挨。」
「可不是嘛。」周夫人感慨着,「嫁人那是一辈子的事儿,可得好好挑选。」
10.
「好好挑也不一定就能顺遂。」周容儿不知何时听了我和周夫人的谈话,插嘴道。
「姑姑可是给宁姐姐千挑万选了个好夫婿,可姐姐命苦,还不是守了望门寡。」
「望门寡?」沈清云显然也听到了。
她蹙眉道,「既然未过门,就再嫁便好了。」
沈清云一开口,我的心就一颤,恨不得这位姑奶奶立时闭嘴。
周夫人也颇有些惋惜,她解释道:「未过门而未婚夫婿亡故,是她命硬克夫,不好再重嫁。」
「命硬克夫?是那男人自己命不好,怎么就怪到女人头上来了?还要为了他守寡一生,岂不是荒诞可笑。」
不可否认,她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这话在家中屋内说说可以,万万不好在外人面前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果不其然,周夫人脸上的笑容一收,肃声道:「这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家法规矩,千百年来谁不是这么守下来的?」
「更何况她守节,说不定还能进《列女传》,这可是极大的荣耀。」
「千百年?」沈清云不依不饶,她立即反驳着。
「汉孝宣王皇后每当许嫁,未婚夫婿辄亡故,乃命贵之兆,帝特召入宫。」
「这么说来,是那位姐姐命贵,她未婚夫婿不自量力硬要求娶才招致恶果。」
她居然毫不留情地驳了周夫人的话。
眼瞧着周夫人面色不佳,我赶在她开口前,佯作怒意,斥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想这么多做甚!」
「周夫人难得指点你,听着就是了,周夫人是长辈,总不会害你,还不快给周夫人赔礼道歉。」
沈清云犹有不忿,我狠狠瞪了她一眼,暗自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多说。
转过头,我又对着周夫人赔笑脸:「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乱说话,回去我就罚她抄书。」
我好话说尽,沈清云也低头服软,周夫人这才面色如故,只是意味深长看着沈清云。
「沈家姑娘真是伶牙俐齿。」
「她一个女儿家能说会道有什么用?都是胡言乱语罢了,周夫人别放在心上。」
在周家闹了个好大的不愉快,我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扯了家中事务的借口带着沈清云匆匆告辞了。
11.
我心中有怒气,一路从周家出来到回家,我都没有再搭理她。
沈清云也不说话,默默地跟在我后面回了家。
穿过垂花门,我忽然感觉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就看到沈清云低着头,可怜巴巴道:「难道嫂嫂也觉得我脑子有问题?」
我心中的气一下子就堵在了胸口,敢情她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那话你说得不错,可是场合错了。」
「你私下里跟我说再多都无所谓,你这么大大咧咧地当着周夫人的面儿说出来,她再和别家夫人说说,你还能找到好人家吗?」
沈清云眼睛一亮,再次问道:「所以,嫂嫂不觉得我有病?」
这可怜孩子,怕不是没少被人说脑子有病。
我想了想,认真平视她的双眼说道:「你没病,你好得很,不然怎么能把我气成这样。」
沈清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像榴儿那般撒娇道:「嫂嫂,我的好嫂嫂。」
「这次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保证我以后出门就是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都不说,不给嫂嫂添麻烦。」
她在我面前一直是一副勘破人生、大彻大悟的模样,这是她头一次像孩子一样对着我撒娇。
我心中的气一下子就泄了。
她毕竟只是个孩子,还是个有着自己想法却得不到认同的孩子,我又能怎么苛责她呢?
从周夫人家回来几天后,我都未曾再带沈清云出门。
一则是小惩大诫,二则是我真的怕她祸从口出。
只是这样一来夫君就不满意了,连带着婆母也给我甩脸色,在晚膳的时候撂了筷子。
在她身后侍膳的我心一紧,小心翼翼道:「母亲,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吗?」
婆母不答我,只是朝着沈清云问道:「我问你,你上次去周夫人家是不是又惹事了?」
沈清云脸一僵,心虚道:「没……没有。」
「那你嫂嫂怎么再也不带你出去应酬了?我看就是你惹了事你嫂嫂才不带你出去了,不然她无缘无故为什么违逆尊长?」
婆母厉声质问,她句句问的是沈清云,却字字在敲打我。
12.
我心中暗叹不好,眼瞧着沈清云眼圈都红了。
婆母这是指桑骂槐,倒连累沈清云莫名其妙挨一顿训斥。
「是媳妇的错,婆婆不要迁怒于妹妹了。」我主动低头认错。
「清云妹妹上次去周家,周夫人还夸赞她贞静,只是我近日操持家务有些忙,顾不上妹妹。」
见我挑明,婆母也不再藏着掖着。
她直言道:「操持家务有什么难的?不过就是那点事儿,还有下人仆妇帮着,又不用你动手,能有多忙?」
「想当年我一个人拉扯泓儿和清云,也没见忙到你这样。」
我不由苦笑。婆母当年独自拉扯孩子艰辛,可我一人操持一整个家也不见得有多简单。
夫君的俸禄还不足以弥补家里的花销,我尚且需要用陪嫁的铺子来填补家用。
更何况官场上人情世故、迎来送往,样样都要我小心处置,生怕拖了夫君后腿。
其中种种辛苦,难以详述,就被婆母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揭过了。
可那是我的婆母,纵使心里万般无奈,我只能答一句:「媳妇知错了。」
而我的枕边人,我的夫君只是默默地喝着粥,仿佛这些事情与他无关。
唯有沈清云,这个与我说得上是毫无关系的人站了出来。
「娘,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你在家里除了看着我,就是出门打牌找人聊天,嫂嫂可比你忙多了。我要是有嫂嫂这么个好儿媳,恨不得做梦都笑醒。」
「你!」婆母气不打一处来,连我都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这种话,也唯有沈清云敢说出来。
「够了。」沉默了许久的夫君这时才开口。
「过几日赵家老夫人寿宴,你也带着清云去开开眼。」
赵家老夫人是夫君上峰的母亲,今年正逢整寿,特地办了场大宴。
夫君还特地嘱咐道:「吏部有实缺空出来了,约莫这几个月就要调人过去,你们两个千万不要给我惹事。」
这等大事我自然明白,「礼单已经拟好了,等下我就拿给夫君看。」
夫君点了点头,又道:「这事儿重要,清云的婚事也重要,正好借着这次寿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礼单的事重要,清云的婚事也重要,但什么事都比不过后嗣重要。」婆母指着我平坦的小腹,面色不虞。
婚事、孩子,这两座大山压得我无处喘息。
13.
沈清云关切的眼神收入眼底,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扮演那个贤惠懂事的儿媳。
赵老夫人寿宴当日,我特地拿出了压箱底的陪嫁首饰替她装扮。
沈清云局促地站在镜子前,犹豫道:「这是嫂嫂的陪嫁,不然我还是别用了。」
「放心用。」我伸手替她扶正了鬓边的珠花。
「姑娘家就是要打扮得娇艳一些,你平日里的衣衫钗环都太过老旧了。」
婆母节俭,也不喜欢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是以沈清云日常的装扮偏于寡淡。
如今乍一换了鲜艳的颜色,她整个人的容颜都较往日盛了三分,也终于多了几分活泼生气。
连周容儿见了她都愣了一下,而后才感慨道:「沈家姐姐平日里瞧着没什么,这一打扮起来真是好看。」
今日寿宴周夫人同样也携女前来,恰巧坐在我和沈清云的隔壁。
她们两个姑娘家凑在一起总爱说话,我不好阻拦,只得每每分心照看着些。
这次沈清云倒是真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周容儿不开口她就不说话,甚至我几次三番注意到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甚好,孺子可教也。
「呀,清云姐姐你没缠脚?」周容儿的一声惊呼很快湮灭在众人的祝贺声中。
即便是沈清云飞快地用裙摆遮住了自己的双脚,我还是瞥见了她的大脚,怪不得她平日里皆穿长裙。
「37 码而已……」沈清云嘟囔了两声,低头去瞅周容儿的小脚。
「你缠着三寸金莲不疼吗?何苦自己折腾自己。」
「疼当然疼啊,可是它好看啊。」周容儿悄悄掀起裙角给沈清云展示。
「我娘说那些宫里的娘娘、公主,还有高门显贵家的姑娘都缠脚,缠了的脚好看,才能嫁得好。」
沈清云眉头一皱,我的心就一突。
我连忙赶在她开口前道:「周姑娘这脚缠得好看,可见周夫人是用心了,是吧妹妹?」
我尾音刻意加重,沈清云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瞒过婆母没有缠脚,但这件事坚决不能传出去。
这一番谈话结束,沈清云显然没了兴致,恹恹地坐在我身旁,连那盘荔枝的出现都没能引起她的兴趣。
14.
「赵学士可真孝顺,陛下赏他的这几棵荔枝他全都献给了老夫人。」邻桌林侍讲家的姑娘不禁感慨道。
「荔枝有什么稀罕的,吃多了上火。」沈清云显然是话不过脑了。
林姑娘看起来这会儿心情也不好,她冷声问道:「沈姑娘这话说的,难不成是已经吃腻了?」
沈清云一愣,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解释道:「我家祖籍南方乡下,偶尔能吃到一些。」
她理由选得很恰切,但架不住林姑娘不依不饶。
「原来是在南方乡下,怪不得沈姑娘的口音这么独特。」
嘲笑她的口音,林姑娘这是近乎是踩在沈清云的底线上挑衅了。
果不其然,我扭头一眼就看到她满脸愠色,赶在她发火前,我率先出声道:「林姑娘慎言。」
方转身去低声安抚沈清云:「别搭理她,我听夫君说前几日林侍讲犯了大错被赵学士当着众人面好一顿训斥。」
「紧跟着就夸赞了夫君行事稳妥,林侍讲当场没说什么,肯定是憋到家里发火了,林姑娘才会针对你。」
沈清云蹙眉道:「踢猫效应?」
「什么猫?林家没有猫。」我不解。
沈清云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摆了摆手只当自己不再生气了。
沈清云是消气了,可林姑娘并不打算轻易放过。
不知谁提议众人给赵老夫人献贺寿诗,在场每家每户无论才学高低都献了一首,只有沈清云面前的纸上还是一片空白。
「清云,你也没学过诗?」我有些震惊,我那才华横溢的夫君不会有个目不识丁的妹妹吧?
「学是学过不少诗。」沈清云手中的笔在纸上落下一个大大的墨点。
她苦笑道:「可是我没学过祝寿诗,还是定了韵脚的祝寿诗。」
「学了诗怎么不会作诗呢?」我不能理解,真是奇了怪了。
15.
林姑娘也看到了我和沈清云的窘迫,她道:「我还以为沈姑娘跟她哥哥一样饱读诗书呢,原来并不是啊。」
「不会诗没关系,琴棋书画沈姑娘总会一样吧。」
随着林姑娘的话音落下,沈清云手中的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我骤然意识到,她可能琴棋书画皆不通。
奇了怪了真是奇了怪了,夫君学富五车,他的妹妹却是琴棋书画皆不通。
「难不成琴棋书画都未学过?」林姑娘故作惊讶。
随后她嗤笑道:「沈姑娘既然才疏学浅,还是老老实实躲在家里,别出门卖弄了,我看沈家家风不过如此。」
别说沈清云了,连我都忍不下去了,「我们已经一再忍让,林姑娘何必咄咄逼人。」
「在你眼里,才学只能由琴棋书画来量定?」沈清云出奇地平静,她起身直面林姑娘。
「所谓学富五车,大抵是要比旁人知道得更多。」
「林姑娘的眼中只有琴棋书画,但你可知这世间最高的山?这世间最深的海?这昼夜为何变化、季节如何交替?」
「这世间知识浩如烟海,学海无涯而人学无止境,正如海水不可斗量,才学也断不能仅靠所谓琴棋书画来判定。」
「既然如此,林姑娘又怎么能用这不可量的才学来判定我呢?」
「你!」林姑娘恼羞成怒。
「女子德行以贞静为美,沈姑娘大可不必咄咄逼人。」她辩驳道。
沈清云嗤笑道:「若论德行,林姑娘出言不逊,还妄图以不可量的才学评判我,难道就不是失了贞静?」
她这一番话下来,不仅林姑娘哑口无言,我也瞠目结舌,甚至周围的人都静了一瞬。
末了,她又冲着林姑娘一礼,口中道:「恕我多言了,实在是看不得林姑娘辱我沈家门楣。」
可以说,她驳得极其漂亮,连出来打圆场的周夫人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而且我隐隐约约觉得,这就该是她才能说出来的话,那个曾经说出「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她。
我与她再无心宴席,待宴会散了后就草草回家。
16.
婆母那句「今日宴上怎么样?」还没说出来,沈清云就怒道:「我以后再也不出门了!」
她气冲冲地回房了,留下我和婆母面面相觑。
「她这是……」婆母试探地问道。
「寿宴上碰见林侍讲家的姑娘了,两个人起了口舌之争。」我苦笑道,而后简单地将寿宴上的事说与她听。
「啧,这林家姑娘,净戳清云心头的痛处,怪不得清云要跟她闹起来。」
婆母到底是偏心自己的女儿,她无奈道,「清云正在气头上,她不愿意出门就不出门了,就让她跟你在家学学管家理事吧。」
听婆母这么说,我不免松了一口气。
每次带沈清云出门我都要提心吊胆,可不带她出去婆母和夫君又不乐意,我夹在中间真是好生为难。
「那我去哄哄清云妹妹,免得她想不开,郁结于心。」
婆母乐见其成,也不要我侍奉在她跟前了,只说清云更要紧。
因她刚刚那句话,我心中生怕沈清云还是会因为林姑娘的一番嘲讽而郁郁寡欢,甚至想不开做出些傻事来。
可我到了西厢房,看到的却是个乐呵呵偷吃点心的小丫头。
见我来了,她毫不避讳道:「嫂嫂快来,刚刚宴上我生气,都没吃太饱,这是刚出炉的点心呢。」
我有些拿捏不准她是真的不在乎还是为了安抚我而装作不在意,小心翼翼上前,再三犹豫道:「你……你不生气了?」
「生气?被人指着鼻子骂我当然生气。」沈清云三两口就吞下一块点心。
「可是我一想到我后面的反击我就不气了,要是我什么都没说出来,任由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那我得后悔、生气、委屈好几天。」
沈清云再三保证,我这才相信她是真的没放在心上。
可疑惑又来了,她既然不在乎,又何必在婆母面前装作一副暴怒的模样?
「我就是故意的,每次出门嫂嫂都要额外管束我,不仅嫂嫂累,我也累,还不如不出门大家皆大欢喜。」
沈清云眨了眨眼,又道:「我不摆出这副模样,娘又要怪你不带我出门了。」
「现在是我不愿意,她可没话说了。」
她竟然是在为我考虑,她一直记挂着婆母训斥我不带她出门的事情。
心中有暖流划过,沈清云是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可她以一片赤诚之心待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回报这一片真心?
17.
婆母要我教沈清云管家理事,我就理所应当地将她从榴儿那里叫到我身边。
榴儿起初不愿意,还是沈清云再三保证今晚还会给她讲故事,榴儿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
「你刚刚陪榴儿在干什么?」我随口问道。
「光的折射,我在教她光线的变化。」
沈清云在我面前似乎没有以往那种顾忌了。
虽然她在人前已经有所收敛,但她也已经习惯于在我面前毫无保留。
因为她知道我不会因为她那些奇怪的话而疏远她。
「光的折射?」这听起来有些耳熟。
我想了想,「上次在周家你也说过,但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沈清云了然,她拿起笔挂上的那支笔,直直插入一旁的笔洗中。
「你看这笔在水中,是不是跟折了一样?」
我低头去看,的确如她所言。
「这是因为光线从空气射入水中时,传播方向发生了变化。」
她解释得很简单,我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答道:「那为什么会变化呢?」
「嘶……」沈清云面露难色,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这怎么解释好呢……」
我不禁笑道:「没想到万事通也有说不清的一天。」
她颇有些尴尬,慌忙转移话题:「明明是嫂嫂来教我管家理事,怎么颠倒过来,成了我教你呢?」
「对,是该我教你。」我无意深究,顺着她轻轻揭过此事。
而后拿出了家中的账本递给她,「你先看看,看不懂的地方指出来。」
沈清云接过,她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来,从桌上拿了纸笔,认真写着什么,偶尔还要指着某一个字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她每问一个字,就在纸上写下,并在旁边标注一个新字,有些瞧着和原来的字比较相似,有些则干脆完全不一样。
「竟真有一天轮到我来教你。」我感慨道。
「我还以为我没什么可教给你的。」
沈清云闻言,停笔抬头看向我,说道:「那嫂嫂可别藏私,得把你这一身的本领都教给我。」
我扑哧一声笑了,伸手在她额上一点,「得了,我这个人能有什么本事,你不嫌弃我就是了。」
「嫂嫂的本事大着呢,何必妄自菲薄。」
她说这话的时候,恰在低头写字,没有看到我眼中的动容。
这是头一次有人告诉我,我的本事是值得肯定的。
18.
许是因为我久未成语,沈清云再度抬头看向我。
「怎么了?」她问。
我侧头掩盖住内心的波澜,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答道:「没什么,要是字认得差不多了,你就来算一算这个月的账吧。」
她答应得很利索,但随后我就发现,她并不会用算盘。
沈家的收支不复杂,但因为条项繁多,我平日里都是一面拨算盘,一面核账。
但沈清云不这样,她只是在纸上写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就能把那些账目算得一清二楚。
「嫂嫂这两间铺子毛利颇丰啊。」沈清云指着其中一项,挑眉道。
「哥哥的俸禄不多,家中支出都仰仗嫂嫂,嫂嫂可是掌着家中财权呢。」
「胡说什么呢。」我嗔道。
「你看完了账本,除了这件事就没看出来别的?」
「看出来了不少。」沈清云放下笔,活动了手腕,仰天长叹。
「我好想念 Excel 啊!」
「什么?」突如其来的新词使我愣在了原地。
往常她说的那些我勉强还能听懂,今天这个却是全然不明白了。
「E-x-c-e-l。」沈清云提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解释道。
「这是英文,是西洋人用的字。」
我从没想过,沈清云竟然还会这个。
西洋人,我只听爹爹偶尔说起过,也不知道沈清云是在哪里学来的。
「你……你能再教我一个字吗?」这话有些难以启齿,我窘得脸都红了。
幸而沈清云欣然同意,她想了须臾,提笔沾了墨汁,郑重其事地在纸上写下「Hope」。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希望。」沈清云把那张纸举了起来。
「希望我和嫂嫂的未来充满希望。」
希望……我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头一次觉得我的人生似乎有了什么不同。
19.
我开始热衷于把我毕生所学教给沈清云。
原本负责做饭的婆子被我请到了一旁,我亲自掌勺,把我娘曾经教给我的家常小炒一一传授于她。
但她对于品尝兴趣显然比亲自做要更高。
她总是端着碗,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嘴里还不断地赞道:「嫂嫂今天做什么?嫂嫂做什么都好吃。」
「你别只想着吃,你也得自己动手做。」我无奈地摇头。
「你要是不会做饭,出嫁以后可怎么办?」
我是真心为她考虑,而她却总有自己的歪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世上会做饭的人多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也无所谓。」
眼见厨房是教不会她什么了,我转而开始教她针织女红。
沈清云的女红算不得好,甚至还比不上刚刚接触没几年的榴儿。
针脚歪歪扭扭,像个倒爬的蜈蚣。
榴儿总是笑话她,「小姑姑的荷包做得漏风,这儿还没缝好,那边就烂了。」
沈清云有心反驳,但低头一看到榴儿手中已经有了雏形的荷花,只得讪笑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她缝得不好,可她学得认真,她说她一定要做一个像模像样的荷包出来给榴儿瞧瞧。
「你生了一双娇生惯养的手,怕是做不得半点辛苦活儿。」我打趣道。
「辛苦不辛苦的,既然我要用这双手,它就没得抱怨。」
她仔细铺展了手中的布料,认认真真地裁了起来,「瞧着吧,我一定要做一个独一无二的荷包,让你们都大开眼界。」
午后的阳光洒在门槛上,耳边是榴儿和沈清云的笑闹声,我停下酸涩的手,抬头看向四四方方的蓝天。
这样的日子才算是有希望的吧,就像沈清云说的「Hope」。
可是这样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短到我再次回想时,已经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打破了它。
那或许是河东郡王府送上门的宴贴。
20.
谁不清楚,说是赏花宴,其实就是老太妃要为河东郡王择选续弦,借着赏花的由头在河东郡王府宴请各家闺秀,相看人选罢了。
婆母刚一把这件事说出口,沈清云就直接道:「我不去!」
夫君立时撂了筷子,冷声道:「为什么不去?」
「她们都笑话我,我才不要去丢脸。」沈清云答道。
她先前就借着这个由头,驳了婆母几次,说什么都不愿意出门。
但这个理由可以糊弄心软的婆母,显然不能说服夫君。
他怒道:「笑话你怎么了?是能剜你的心还是要你的命?我要是像你这样,早就辞官回家种地了。」
「我沈家的儿女,何至于这么没骨气!」
夫君生气了,但沈清云也梗着脖子不退让。
剑拔弩张之际,婆母上来打圆场。
「清云丫头不愿意去就不去吧,咱们家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犯不上攀那么高的枝儿。」
我也从旁附和道:「是啊,我听周夫人说,河东郡王家里一团糟心事,不是个好归宿。」
「嫁过去就是正妻,享王妃之尊,弹压后宅那些事又有何难?」夫君蹙眉道。
很显然他并不能理解女子在后宅的困境。
「呵,既然哥哥说得这么轻巧,那不如哥哥你自己嫁过去,享王妃之尊,无上荣耀。」
我不禁侧目。
无论是先前的周夫人、林姑娘,还是如今的夫君,沈清云似乎都很善于辩驳,而且是堵的人哑口无言。
「放肆!是谁教得你如此无理取闹,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夫君显然是怒极了,毕竟还从未有人挑战他在家的权威。
这个时候,也只有婆母敢出面讲和。
「一家人要和和睦睦,整日里吵架算什么。泓儿,那是你妹妹,你怎么能说这么重的话?」
训斥完夫君,婆母转头又对着沈清云,板着脸说教。
「如今帖子都送到家里来了,我也收了,哪有不去的道理?你只当去长长见识,全了你哥哥的面子。」
沈清云咬牙,竭力隐忍着眼中的泪水,她看了眼夫君,又看了看我,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这孩子……」婆母无奈。
转而冲我道:「你去劝劝她,让她好好去河东郡王府的赏花宴。」
21.
这可真是个烫手的山芋,但我心中此刻挂念着沈清云,忙不迭地应道:「我这就去。」
沈清云似乎知道我会来,她坐在床边,一见到我就道:「嫂嫂……我真的不想去。」
她话未说完,泪水就顺着脸颊滑落。
「郡王府那是什么虎穴狼巢,嫂嫂你比我清楚,可哥哥他为了他自己的仕途,硬推着我往里跳。」
我搂着她哭了一阵,这才亲自打水替她擦脸,安抚道:「你哥哥硬要如此,跟他对着干有什么用呢?」
沈清云面有悲愤:「难道嫂嫂也觉得我该就这么妥协?」
「嫂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如此决绝,我不禁叹了口气。
其实不仅沈清云不愿意,我也不想看着她生生被夫君送到河东郡王府。
可是夫君单看着河东郡王府的富贵,现下是谁也劝不了他。
我凑到她耳旁,悄声道:「去是肯定要去的,但老太妃也不见得会看上你啊。」
沈清云起初还有些疑惑,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
她攥紧我的双手,冷笑道:「河东郡王府,既然哥哥让我去,那我就好好给他长长脸面。」
河东郡王府赏花宴这一日,京中大半待字闺中的姑娘都去了,衣香鬓影,倒不知人与花谁更娇。
只是这一次,我没有为沈清云刻意打扮,她又着意低头不语,泯然于一众闺秀中。
我照例带着沈清云坐在了周夫人母女身旁,周夫人的眼神在沈清云的身上停留了须臾。
她笑道:「看来沈夫人同我不谋而合啊。」
她身旁的周容儿同样穿得简单,显然是不打算引起老太妃的注意,躲过河东郡王府的婚事。
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河东郡王府是得罪不得的,不能像相府那般直接婉拒了赏花宴,只能在别的地方花点心思。
我笑着应道:「还是多亏有周夫人先前的指点。」
同周夫人寒暄了几句,我这才带着沈清云去拜见老太妃。
22.
老太妃的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正围着老太妃说话。
见我带着沈清云来了,老太妃率先道:「这就是沈编修家的妹妹吧?我先前还听郡王夸赞沈编修的才学,想来这沈家的姑娘应该也不差。」
闻言,我心中不由得一紧,我没想到老太妃早就注意到了沈家。
那沈清云岂不是……
担忧间,我身旁的沈清云已经规规矩矩地见礼了,「请老太妃安。」
「真是个标致的好姑娘。」老太妃招手,「走上前来,让我仔细瞧瞧。」
随着沈清云缓缓上前,我的眼神也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心跳不断加速。
这是我平生头一次希望她像以前那般口无遮拦,这样老太妃就绝不会看中她。
「闺中可读过什么书啊?」老太妃拉着她的手,亲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