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叔说:「你最好别动。」
他一抖手,露出边上的土枪来。我只好又坐下。
可一坐下,我才发现,身边空空的,竟少了个人,我大惊:「老……老爹呢?」
老师居然消失了,他刚还在墙上靠着呢。
我们互相看看,一脸迷茫。我第一个跳起来四处找。
小胖则跑到老师刚刚坐着的地方,一探身,头都几乎扎进石笋里了。
我扯了一把他皮带,说:「你是不是疯了?」
「这有个豁口。」小胖闷闷的声音传来。
我一把拉开他,仔细看那石笋。原来石笋看着大,却体薄,背后正好围出个洞来,一个瘦子要是后仰摔进去也不奇怪。
我冲着洞底大喊「老爹」,半天没回声。可能里面没人,又或者更糟的情况,洞底下深,把人给摔晕了。
「给我捆绳子,我下去看看。」
我刚说完,就听洞底传来个声音,是老师的。
我松口气,看来没摔出个好歹。但我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就让小胖给我腰上栓了绳,吊进洞里。
这洞更加狭小,要腾挪才蹭得进去。
突然,有个声音从很近的位置响起:「别动!」
我转过头,正看到老师抓着手电筒,跪在地上。
我身下是一具裹着华丽棺罩的巨大棺材,一看就知道是贵族的棺椁。
直接跳下去,可能会砸坏棺罩。老师拉我一把,我贴着洞壁落了地。
我问:「怎么回事?又是个墓室?」
「你仔细看看。」老师说。
我打起矿灯朝四周望去,倒吸了口冷气。
墓室不大,但四壁竟有十三个壁龛。壁龛很高,里面摆着一些陶器、瓷器。
怪不得老师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之前我们进的如果是汉墓,那这里的年代就更久远。陪葬中甚至有石器。
我感觉极为诡异,这地方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越往里走,越不像个墓,反倒像个时空隧道似的。再往前走,是不是就通往人类早期了?能回溯多远的人类历史?
或者说,再走进去,还有……人类的历史吗?
我不寒而栗。
上面已经传来声音。
「筒子,你下去看看。」
「我哪知道有没危险。」
「他妈的……」孙叔用一连串方言骂人。
一会儿,筒子就下来了,孙叔也跟在后面,唯独小胖留守,他胖得实在塞不进洞。
孙叔下来一看,皱眉说:「像个主墓室啊。怎么这战国的墓,还修在汉墓下头?」
他摸到东北角,黑暗的石室正中立着一件大铜方鼎。他拍了拍鼎,老师赶忙拦住他,两人差点吵起来。
我劝架的工夫,筒子已经开始撬棺了。我为了防止他把一整面棺罩破坏了,只好动手帮忙。
在取棺罩的中途,棺材上的诡异的彩绘显露出来,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叫了老师过来。
「这纹路不对。看着不像普通的棺材。」
老师凑近了仔细看,说:「是阴线兽面纹吧?一般只用在铜器上,从没见它用在棺上过——」
「管他妈那么多。」
喀啦一声,筒子把撬插进棺材缝隙里。
筒子撬棍脱手,眼珠子几乎瞪出来那样,死死盯着棺材。
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眼看着棺木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筒子看看我,我也看看他。
筒子:「好像有、有东西在里头——」
话还没说完,那棺材跟爆米花机似的,又晃起来,内部发出「咚咚」声。
我察觉不妙,朝老师的方向退去:「快走,有东西要出——」
棺盖突然炸开,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把我扑了出去。
马上,我意识到是水流,猛得跟主水管断裂似的。我给冲到墓壁上,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好在老师最后拉住了我,把我拉到了鼎后头。
不一会儿,甬道已经淹了三分之一。
「是暗河。」孙叔说。
我脑子也明白了一点,心里知道这是暗河的支流,正流经棺材底下。那棺材恐怕是个改造了的疑棺,让盗墓人以为目标近在眼前,喜出望外之际,突然掉进死亡陷阱。
我捞了块板子,使劲把连接豁口上方的绳子勾了回来。
孙叔一下顶开我,抢走绳子,先一步蹚进了水里。
我心想不能等了,再等水都漫到头顶了,把剩下的一截绳子绑在老师身上。
这一会儿,水就已经没到腰了。
我抱起老师的脚,使劲把他托了上去。
孙叔已经爬上去大半,小胖对着我们大吼什么,水声压着听不见。我晃一晃绳索,示意小胖把老师拉上去。
等我开始爬时,水都淹到我脖子了。还好平时锻炼得多,我憋一口气,脚底使劲,猛地蹿到洞里,脚踩着洞壁往上面爬。
爬到中途,绳子就放了下来,是小胖来接应我了。我刚抓住绳子,就感觉绷紧了一下,往下一看,筒子也跟了上来。我以为他给冲走了。
筒子晃悠着绳子,高声冲我喊:「……上来了!」
但他说的,不像是水。
他大半身已经浸在水里了。我心想,凭那水压也不至于爆上来啊,就催促他赶紧借着绳子往上爬。可话音没落,就感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从下面推了我一把,显然那玩意儿不是筒子。
水没过了大半洞穴,水压越来越大。我一时没注意,手里的绳子冲走了。
但那股力量很快就散了,我撑在洞壁上,顺着往上爬,吃了好几口水,膝盖和两手都给岩壁蹭秃噜皮了。
洞口的小胖伸手给我捞了出去。
这趟实在九死一生,我俩眼都花了,刚出来就一头摔在地上,把气喘匀了。等我缓过来,往洞底下一看,筒子竟然不见了。
我心叫不对,抹抹眼睛,再仔细看,才发现筒子倒吊在一串锁链上,头下脚上。
我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这是个不可能的身体位置。
我喊了一声,他也没回应。
倒吊着爬上来是不可能的,我试着去抓他的脚。但他身体比我大太多,加上岩壁挤压,我根本使不上力气。
孙叔也抓住了筒子另一只脚,但没一会儿他就松手了。
我催促:「拉他上来啊!」
「没用了。他脖子都折了。」孙叔说完,瘫坐在地,手到裤兜里去摸烟,但烟湿了。
我朝洞里看了一眼,筒子是溺死了,缠在锁链上,就像那具干尸一样……
我俩坐在地上,消化了一会儿这个噩耗。只剩下四个活人,在这个洞里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
死了两个盗墓贼了,现在就孙叔一个。我们找到路了,也方便反过来控制他。但我们还能找到路吗?
我心里和眼前都是黑的,下意识问孙叔想怎么办。
孙叔:「现在是凌晨两点。」
我也不知怎么回应,他又说:「有没有通路,都得恢复体力。得睡一会儿。」
说完,他侧身躺下了。刚死过两个兄弟,他居然倒头就睡……这人实在有点可怕。
我原地不动,关上灯节省电,脑子里胡思乱想。
不知过多久,黑暗里,有个人拉了拉我的衣袖。
是小胖。他蹭到我旁边,悄声说:「我找着路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小胖就拉起我,朝石室的另一头悄悄走。他拿走我腰上绑着的矿灯,照亮眼前的场景。
「这什么啊?」
小胖用袖子擦了擦石壁,让我再看,我这才看清,一扇巨大的玉门藏在石墙里。矿灯的光微微透进去,映出很浅的一抹红色。
「刚才发大水的时候,掉了一大片石笋,我才发现这儿有个缝。」
他指指墙上某处。门两头连着岩壁,要不是中间有一条直直的缝隙,压根看不出这是道门。
小胖:「开门吧,肯定有上去的路。」
他说完,却不动手,只看着我。我有点奇怪,推了推这门,一动不动的。
「不要打开!」
我和小胖回过头,说话的是老师。老师脸色极为不好,眼睛直勾勾的,不像身在此地似的。
我拉住他,小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老师摇摇头说:「别开这道门了。刚才我们都看见了,机关太多了。更何况,以前挖掘黑城的时候也出过类似情况。关闭千年的房间,一打开门,空气一进去,立刻就化成了灰烬。」
我一边点头称是:「别不小心又中了陷阱。」
一边心想:说谎。妥妥的说谎。
刚发现了石笋和地下水,又哪儿来的真空封闭环境?真当以为在额济纳吗?
这托词骗不到我,当然也骗不了孙叔。
我们跟孙叔说了发现,他看过玉门后,回头看看老师,又看看我,忽然,举起土枪,抵在老师眉心上。
「老子死了两个兄弟了,你说说看,你知道多少,那些个石头人是个什么东西?」
我们都安静下来,齐齐望向老师。
老师一定清楚什么,却不肯说。眼下我也希望他据实交代。
半晌,老师汗如雨下,我正想劝解时,他忽然小声说:「是纵目人。」
孙叔:「啊?」
「是手。」老师又说。
我拨开枪口,摸摸老师的额头,果然很烫。
「他烧糊涂了,是感染。」
我拨开老师领口一看,果然脖子上的红疹已经蔓延到胸口。从后背盘到前胸,跟带子一样,系在腰上,差一点就在左胸合围了。
这不是蛇盘疮吗?我心想,乡间有个说法,蛇盘疮合围必死。
这到底是什么疹子,哪儿来的?
眼看一时间也出不去了,我没有跟老师说他疹子的情况,只告诉他好些了,需要睡一觉补充精力。
孙叔靠在墙壁上闭了眼,他是抱着枪睡的。
我睡着片刻,起来,摸了摸旁边的人,只摸到冰凉凉的地面。
老师不见了。
11
我赶紧摇醒了小胖,告诉他老师不见了。
小胖赶紧跳起来,我俩四处摸遍了,没找到人。
我心想,不会又掉到哪儿去了吧?我真是孙悟空附身,天天找师父。
小胖看看我,像有些犹豫似的,我感觉他有事瞒着我,就催他说话。
「老师一直挡着我告诉别人。他现在吧。」小胖指指脑袋,「认知障碍……已经开始了。」
认知障碍……俗称老年痴呆。
小胖继续说:「老人脑袋不好使了,搞不好起个夜的工夫就走丢了。幸好你们下去探洞时,我已经把这里摸了个遍,除了玉门,没见到别的出路。」
我确实为老师的病感到震惊,但冷静一想,眼下以找到老师为重。
「那就是在门里了。」我说。
小胖点点头。
我在墙壁上摸了半天,不确定有什么机关。试着瞎猫碰死耗子,用力一推,门居然咔嚓一声开了。
奇怪,之前为什么推不开?
我些忐忑,先把矿灯塞进去,四处照照。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浓浓的黑暗。这门后的空间里,除了黑暗就什么也没有了。
小胖忽然推了我一把,把我掼进了门缝里,我还来不及骂他,他就小声说:「有声音。」
我俩屏住呼吸,听到黑暗中有个古怪的声音,像磨牙似的,又像是木工在干活。
我和小胖顺着声音找,两手摸黑,差点撞在一个巨大的柱子上。
这种三人合围的柱子之前我也见到过,只是模样和之前不一样了。
乍看,柱子上绘制的是盘龙。可仔细看,才发现那是蛇一样的东西,又或者是触手,触手上还长出了人脸和人手。
我看得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而这时,那奇怪的磨牙声也越加近了。
我感觉声音似乎是从头顶上传来的,试着把矿灯往头上照去,正看到一个脑袋从石柱后面探出来。
我吓得差点往后摔倒,那脑袋立刻缩了回去。
黑暗里再次空无一物。
我心里发寒,心想哪有人类的行动那么快的,而且还在我脑袋顶上,那就是柱子的上部……难道脑袋还能单独行动不成?
「师姐!」小胖忽然叫了一声,我赶忙转过身,只见小胖摔在地上。
我扶他起来,他一手指着旁边。我一看,一瞬间以为是做噩梦。
老师趴在那柱子上,用一种匪夷所思的非人类姿势啃咬着石柱。
刚听到的声音,恐怕就是他牙齿摩擦石头发出的怪响。人类的牙齿怎么咬得开石头?他满嘴是血。
血迹斑斑的石柱上描画了一些人物,好像个女人的脸……
我摇摇头,把注意力放在老师身上:「老师……你、你在干什么?」
老师抬起头,我才发现,他两眼紧闭,反倒眉毛中间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缝隙,好像有个眼,就要从这里睁开了……
纵目人。
我悚然惊醒。老师闭着三只眼睛,不知为何却看到了我,突然朝我扑来。
我只来得及后退两步,啪一声,有什么掠过我头顶,砸在老师身上。
老师一下缩进黑暗里。
我顺着看了一眼,是个木头柄烂光了的铜钺。
「别动!他妈的我说的是你!」我身后一个声音叫道。
转头一看,孙叔不知何时已经偷偷潜进来,手里端着土枪,直直对着我。
我马上举起双手,说:「我没有武器。我爹出事了——」
「那不是你爹,我说的也不是你!」孙叔打断我,眼睛都没朝我转过来一下。
我这才发现,他的枪口对准的不是我,而是小胖。
小胖看着他,说:「枪进了水,哑了吧?」
孙叔不吭声。
我心想,刚才他扔过来铜钺,而不是直接开枪,多半是这个原因。
只是为什么小胖和孙叔之间有种紧绷气氛,他们俩能有什么矛盾?
孙叔:「赶紧把老子带出去,否则一枪崩了你。我按约定,已经把这个小丫头带进来了。」
我脑子一瞬间卡壳。
什么?
12
我看向小胖:「怎么回事,他在说什么?」
小胖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我:
「师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老师他三十年前就来过这里。」
「三十年前?」我一头雾水,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三十年前,西王母筹的研究团队就来过这里。老师的主课题,哦,也是我的。那时候,我们为了课题没少吵架。可怎么吵,我也没想到某天会被他给杀了。就在这里,他把我抛弃在这里,当成了牺牲品。」
「杀……你?」我嘴里发干,这段话信息量过于巨大,我脑子都搅成了糨糊,「你说三十年前?三十年前你还没出生吧?!」
小胖却只是笑了笑,他揉了揉眼,戴上一副眼镜。
我都不知道他需要戴眼镜,但忽然间,他的面部表情和气质就变了。根本不像我那个贪吃滑头的师弟。
虽然脸还像个青年人,但眼神里一点青年人的味儿也没了。
我还没反应,孙叔先变了脸色。
「你、你是当年那个……」孙叔一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小胖还在笑,他说:「继续,我是谁?」
「姓齐的。」孙叔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十年前逼着我挖盗洞的疯子!怎么是你?你不是已经……」
小胖:「那时我是死了。因为主人需要我,我拒绝不了她。但现在已经有人替我了。这次也该是他了,他才是对不起主人的那个。」
「齐?你……你姓齐……」
我脑子都快炸了,只来得及听他们说话,根本什么也没想明白。
但孙叔说姓齐的时,我脑子里忽然动了个念头,我拿出兜里沉甸甸放着的那块刻着「齐」字的手表,递向了小胖。
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只希望他能做出解释。
小胖却只是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这表留给你吧。在这个地方活过来死过去的,没有这块表,连时间都不知道。」
孙叔面无人色,好半天才说:「所以壁画上的都是真的,你不是他儿子,你就是他……人真的能长生不老……不对,那洞里那具尸体又是谁的?」
「当然是我的。」小胖冷冷地说,「你们很难想象死在那个地方是什么感受。到现在我都记得,这双腿、这只手被切断下来的疼痛。」
他两手摊开,像个殉道者似的。
他额头上的头发掀开,一只竖着的眼悄然睁开,整个人身上最后一点人味也消失了。
我现在脑子里才有了点想法。比如,那只枯手是他的,那些字也是他刻下的。
他是长生不死的,小胖根本不是小胖。
但是——
我说:「我不相信。这种事太没道理了。」
小胖冷哼了一声,忽然大步冲过去,在黑暗里抓住什么。
他抓着老师的脚踝,将老师从角落里拖了出来:
「你的好学生说不相信,你说呢?」
老师紧紧抱着头,像在做梦,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已经睁开了。他没有那第三只眼,但两只正常的眼睛也不再正常了。
老师看着我,忽然呜咽了几下,说:「他已经绑架了我半年了,吃穿住行都被监视,我不能对任何人求助。
「我一直暗示你,让你尽快逃跑,可你就是不听。」
小胖笑了两声,跟拍狗一样,拍了拍老师的头,继续说:「说得好听。他也想骗你来这里。以后,你就是替代我们,在这里侍奉西王母的人。
「你该高兴,她选择了你。」
他这话,竟是对我说的。
小胖低头又对老师说了什么。老师看看我,也闭上了眼。
我感觉不对,下一秒,我眼前一晃,已经被老师一头撞了出去。我的矿灯脱手,一时失去了全部视野,只听到孙叔慌张地大叫。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恢复知觉,找到了一点亮光。顺着亮光爬去时,孙叔怔怔地坐在原地。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玉门已经紧紧关闭。
小胖关上了门,我们身上仅有的装备和干粮在门另一边,再也没出口了。
13
我缓过神时,只听见孙叔对着玉门破口大骂,吵得我头脑嗡嗡的。
我打断他:「怎么没亮光?手电呢?」
孙叔:「别浪费电,要仔细找找出路。」
「……还有出路吗?」
孙叔忽然打了我后脑勺一下,给我打得都蒙了。他骂道:「你小小年纪怎么那么消极,老子还没放弃呢!」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在黑暗里,我来回地思考,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我有点懵懂地搞懂了事情的真相,可越是想,就越觉得荒诞、可怕,没法继续想下去。
我对孙叔说:「你十年前挖洞的时候,自己单独跑了,是不是说谎?其实你十年前下了墓,还把同伴杀了,抛尸在墓里了吧。」
黑暗里,孙叔的声音很清楚地传过来:
「那是意外。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突然扑上来要弄我。我反抗了一下,这些个知识分子的小脑袋瓜就那么脆,撞一下墙,就不喘气了。我只能赶紧跑了……墓里的事,不带到地上去。」
他说完,又喃喃自语地继续:「刚下墓的时候,在那个耳室里,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的尸体。
「我十年前和那疯子挖洞的时候,他年纪比我大。他再找上门来,说要买我的手艺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说他是那疯子的儿子。
「我看他也不疯,说话挺有条理的。合计着,他也不知道他亲爹是怎么死的,又给足了钱,答应就答应吧。谁能想这孙子返老还童……」
孙叔说到这里,又一次说不下去了,干脆转向我,近乎恶狠狠地说:「你读的书多,你解释解释,这他妈是个什么原理。」
我很无奈,只能说:「我把学校图书馆读个底朝天,也解释不来。现在的情况,已经超越人类认知了。不管有多离奇,也非接受不可。你说你按约定把我带下墓,是什么意思?」
孙叔:「就这层意思。我哪知道为什么。拿钱办事而已,你跟他有什么私仇呗。」
我说:「屁,要说私仇你跟他才是有私仇,你杀过他。」
孙叔噎了一下,说:「那为什么死人会复活?」
这回换我沉默了。我掏出了手机。
孙叔:「这地方能有信号,我家当全捐电信。」
我说:「趁着还有一格电,写遗书。」
我不是说笑。我想了想,得把目前得到的结论写下来,万一我死在这里,至少还留一部分真相。
我之所以被骗下来,可能和那个与我长相极为相似的壁画女子有关。
可有什么关系呢?难道真像孙叔说的,我祖上是修墓的?我可没听说过。
「……我他妈可不在手机上写遗书,那玩意儿没电了谁还看得了?」孙叔说。
我心一动,放下了手机,利用手机的光线四处照那些柱子。
他说得对。如果我想留下遗嘱,那之前困死在墓里的人呢?
我跟孙叔一说,他打着手电转了一圈,没一会儿就叫起来,让我去看。
离我们不远的一处石柱上,密密麻麻刻了小字。而且让我心里发毛的是,不知是不是巧合,正好是老师啃咬的那根柱子,血痕还残留在上面。
石柱上的字迹刻得很深,刚开始还颇为整齐。
「今天我要死了。我是被人害死的。
……将我抛在这里。没有粮食和水,我撑不过三天了。
我相信,解开西王母谜团,只能趁现在。他对发掘工作一直抵抗,我以为适当劝解,就能抵消他的疑虑。
但现在看来,他一直怀有隐情。为了不让我继续探寻下去,他甚至对我痛下杀手。齐。1993 年,七月初七。」
我俩看到这里,又顺着找寻,在别处找到了又一处字迹。
「这里没有出路。我现在察觉,物理上的出路已经不存在,我要找的,是另一个层次的出路。齐。七月十三。」
孙叔看到这里,语气里透着不可思议,说:「他断水断粮,活了六天?」
我摇摇头:「不。你看这里写的时间。」
我指着最后模糊的一笔:
「是 1996 年。也就是说,在写这句话为止,他在洞内活了整整三年零六天。」
孙叔一下缩回了手,像烫了手似的。我眼前的光也没了。
「他是真的不会死?」
我说:「如果这里不死人的话,之前发现的尸体就都是假的。可你觉得呢?」
孙叔:「我打一百个包票,那都是人的尸体。」
我俩沉默半天,最后还是吞下了这个事实。
我做了总结:「所以说,人在这里会死,但也会死而复生。原理虽然不明白,但用这个办法,『它』活过来了。你十年前见到『它』,『它』比你年纪还大。我计算老师今年五十五岁,也就是说,当年他只有二十五岁。他利用了什么办法,在墓……长大了。」
我最后吐出「长大了」三个字,感觉胃里像有毛虫钻进去了似的。
孙叔反应更大,我甚至感觉他在发抖,半天,他才说:「你他妈不要吓我。老子从小跟着下墓,下过几十上百个墓,从没像今天一样,他妈的给吓得胆都要裂了。」
但吓到我的想法,却另有原因,我说:「问题还不在这里。」
「那在什么?」
「能在墓里长大,意味着他要在墓里吃东西。他能找到吃的,我们也能。」
听了这句话,孙叔眼前一鼓掌,好像前面的事都不记得了似的,透出喜悦:「好,很好。看你不是个读死书的,老子就听你使唤了。」
还好得出这个结论,否则就剩我和他两人,搞不好会进展到吃人这一步。
想到这里,我心头又是一震。
该不会……「它」是靠吃自己的尸体活过来的?
不。我摇摇头,这个设想太令人胆寒了。
我俩继续摸着石柱找线索,但接下来的石柱文字都刻得乱七八糟的,孙叔说「可能后来手电没电了,摸黑写字。」
我回到最开始的石柱附近。
这时,我感觉脚底下嘎吱嘎吱的。刚开始我以为是年代久远,掉落了些碎石,可我蹲下,往地上一摸,才觉着不对。
搁眼皮底下看清楚的那一刻,我头皮一紧,满地都是极为纤细的小骨头。
孙叔看了一眼,说:「这不是人的骨头,像鸡的。」
我悚然说:「不会是鹅吧。」
孙叔又低头看看,也说:「可能是。这死了多少只鹅啊。」
我往细里一想,感觉心里更冷了,我说:「这些骨头……可能都是那只大鹅的。」
14
「屁,老子那鹅就一只,这他妈得有几千上万只。」
我说:「可能他在这里活下来的原因,就是吃了这些大鹅……这鹅……能繁殖。」
「……你真他妈张嘴就来。」
「我没瞎说。你再想想。」
我的话给孙叔的震撼特别大,他半天没说话,一会儿又开始四处绕圈找。
我问他找什么,他说:「那家伙的尸体总该在这儿。我们只找到鹅的骨头,可没见到人骨。」
他说得对。
如果十年前的人是「齐」,那三十年前的还是他吗?三十年前难道也有大鹅吗?这就让我很难理解了。
我脑子里瞬间出现了那句话「另一个层次的出路」。
我说:「或许他不是物理上的逃脱……」
我盘腿坐好,使劲地想。
孙叔也不说话。一会儿,我打开手电,又看看四周,发现孙叔蹲在地上不动。
我问怎么了,他抬起头来,脸上都是红疹。
我悚然说:「你长疹子了。」和老师一样的疹子。
孙叔一听,竟然没有害怕,反倒骂骂咧咧起来。骂了几句,他说:「接下来是啥?长对眼儿,还是吊梢眼儿?」
我还真去照了照他的眼睛,只发现他双眼血丝很多,除此以外,没什么变化。
问他什么感觉,他只说:「痒啊,你不痒吗?」
「不痒。」我顺便拉开衣袖看看,刚刚爬洞穴时擦出来的血痕已经全部凝固了,这时我才发现,竟完全不疼。
不仅是不疼,不知为何,我有点麻木。我到现在也不怎么累,好像身上在发生奇怪的变化。
孙叔抱怨:「怎么不见水了呢。」
我也感觉费解。仅仅是一门之隔,不知为何就再也没有见到钟乳石了,按理说水源应该只有一墙之隔。
「你听见水声没有。」他又忽然说。
「没有啊。」
我仔细听也没听出水声来,人要是渴到极致了,难保不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似的,来个回光返照。
「不是幻觉,不是……」孙叔说完,忽然掉头往某个方向跑去。我早没了方向感,一个人留在黑暗里,登时那种比黑暗更具压迫感的恐怖涌了上来。
我用手机的一点光线照亮身前,但什么也看不清。为了不突然碰到脑袋,我只好弯下腰,近乎四肢着地地慢慢走,边走边呼唤孙叔。
还没呼唤到第三声,脑袋嗡的一声响,我感觉身体被什么包裹起来,一下离了地,手机飞了出去,我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卷走了。
事情发生太快,我只感觉这东西极其巨大,感觉好像最开始把我卷进棺材洞里的那玩意儿,味道也带着一股很淡的腐臭。
等我脑袋彻底清醒过来,只看到眼前居然是亮的,但我手里没有手电。
眯起眼,我看到一个自己在熠熠发光的巨大生物。它像一面墙壁似的,把我的视野充满了。只一两秒,我就发现它不是个活物。
我爬起来,脑袋和身体都空了似的,只能直直地盯着它看。
它是个有十三只手的巨大生物。我看不全它的模样,它的身体好像棵大树似的,深埋在地下,十三只触手般的东西四处伸展。那些触手像千年老树一般粗厚,长满了鳞片。
鳞片上到处画满了字符和条纹。
我的身高只到这东西的小腿部位,如果它有小腿的话。
那些鳞片上仿佛有许多人一样的东西,一个个攒动的人头像石雕似的,簇拥在它身上。看起来太鲜活,太恐怖了……
这些人不断地涌向这东西的头部。无一不是面露陶醉神色,好像深深爱上这个生物似的。
我看得一动不能动,我还从没看到过这么神奇的创造物。
但突然,我脑袋疼得厉害,转过头来,孙叔正拎着我的领子骂道:「你疯了?醒醒!」
我有点迷糊:「你刚刚去哪儿了?」
「老子哪儿也没去。你他妈一直瞎跑,老子都要跟不上了。」
我回头看看那巨大的雕塑,它泛着奇怪的黄绿光,孙叔手里的手电光打到它身上,它就发光。没有光的时候只是一片漆黑,也没有图案。
我问孙叔看没看到上面的画。
他说:「我他妈有病才去看,你刚刚嗑了药似的,差点抱上去。」
他没说谎,我看到他脸上的红疹消失了。
我让他不要继续照着那雕像,这东西绝对有问题。
我问清楚前因后果,原来从小胖关上那道门以后,我在孙叔的眼里,就是个不停做出诡异行动的疯子。
显然那道门也不是什么机关陷阱,我到处瞎走,孙叔死死跟着我,就来到这么个古怪地方。
我还是有些怀疑,说不清到底是我产生了幻觉,还是他有幻觉。
我俩决定先不要胡思乱想,趁人还清醒,找找整个空间里可能的逃生通路。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洞窟,十层楼那么高,整体是巨斗形。怪物雕塑立在正中央,颇有顶天立地的骇人感。
我往后退了退,忽然摸到墙面上有一些修饰痕迹,是刻画和浮雕。墙壁开凿的痕迹,线条粗细一致。
虽然一路各种意外情况,但我还是被震撼住了。
古代确实有精确到毫米的工艺,但运用到这种尺度就难以理解了。
怕是有上万人的团队,同一时间开工。
如果一代代人陆续补充,这洞穴的颜色和土质不可能这么统一。
设计师挖地一铲子时,就已经构建出了全貌。这已经不是天才了,怕是神鬼上身,都难以计算出这样的巨型建筑。
绘画也是,能感觉到内容实在诡异,不像是千年来人类文化圈能总结出来的图形和故事,和殷商时代的诡谲风格也有所不同。
孙叔忽然用手电指向一侧。我顺着看去,只有这侧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孔洞,孔洞下竟然有一段蜿蜒的阶梯。
台阶之间有将近一米的落差。每一阶石台几乎到人的腰间,洞穴相当干燥,台阶上却像被什么腐蚀得坑坑洼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