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不弃

算了,还是先带回宫安抚一下。

轿辇继续往前,在我柔声细语的安慰下,她终于能正常言语。我把她的发丝拂到一边,又擦了擦她脸上的灰尘和泪水,这妆应该是救不回来了,她边抽噎边随意一抹,抹了个七零八落,一副模样比玄冥宫的妖魔还可怕。

到了未央宫,我本想让她先去梳洗一下,平缓一下心情再和我细说。她点头答应了,结果没走两步又跑回来了。

「娘娘,妾怕来不及了……」

此话一出,她又开始抽抽搭搭起来。

怎么回事,这一天大家都这么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忙忙碌碌的吗?

我吩咐彩莲端两碗冰糖燕窝来,又让宫人将她扶到了床上,她估计也早就累了,没半点反抗的力气。

「要不你还是睡一会儿。」我好心建议道。

她摇摇头,眼圈泛红,「娘娘,你听妾说……」

她是第一次选秀进来的文怀玉,当时只封了个御女,如今已经升到昭仪了。

初入宫时,她爹只是个微末小官,因此她的位分也不高。她从小生活在皇城脚下,日子平淡但是过得清净愉快。直到她哥哥执意要从军作战,立了战功再回来,或者,几年后去考武举,争取有个功名光宗耀祖。长子如此,父母自然是开心的,虽然不舍但是也送去了。

哥哥走后,爹找了门径将女儿送入宫中,期盼家里能出一位宠妃,好让他的官职升一升。但是文怀玉多年没有得宠,爹很快放弃了她,不知用什么方法一路升官,升到了四品官员,虽然官职不大但好歹在重臣面前说得上话了。

这几年皇上登基不久,边疆受外邦人侵扰严重。怀玉的哥哥骁勇善战,屡破敌军,捷报频传,也升到了从三品归德将军。文怀玉因此受到了皇上的关注,升到了昭仪。

一路顺风顺水的文家也就此迎来了当头棒喝。

兵部尚书被查出来与兰亲王勾结,意图谋反,皇上决意严惩不贷,甚至牵连到了许多大臣。大臣们急需一个人出来背锅,便把眼光放到了品级较低的文父身上,众口一词直指文家,兵部尚书甚至拿出了文父早年贿赂的证据,还有文家哥哥的一份。

文怀玉接到信件,知道这件事后,想着去求皇上,却得知皇上在华清池,不便见客。她在门口跪着哭诉了很久,皇上终于肯出来,却让太监将她拖到一旁,自己则是背对她离开了。

她知道我还在华清池里,便守在不远处,等我出来,想让我为她求情。

说完,她似乎是哭累了,昏了过去。

我试着唤了几声,她却没有丝毫反应。

这就让我为难了。刚刚吩咐了两碗冰糖燕窝,是我自己一次性全部喝掉好呢,还是隔一会儿再喝第二碗比较好?

25

第二日文怀玉悠悠转醒,刚睁开眼,估计又是想到了家里的不幸,哭了一早上。

我本来免了她的请安,结果刚回屋里,便听见她凄惨的哭嚎一声比一声大,赶紧加快了脚步,免得被人听去以为皇后动用私刑。而且我看她精神不错,完全可以下地走走,走回她自己的宫里。

我拿了八块手帕给她擦眼泪,才终于让她开口:「皇后娘娘为何不帮妾?」

「本宫并非无心帮你,只是有点难办。」

白若思每日给你们上课,讲得还不够多不够明白吗?后宫干政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嗯……虽然白若思的原话不太好理解——「后宫嫔妃工作的地方在后宫,不在前朝,我们不能和皇上在一个工作室,不然会被两个工作群一起踢出去的!」

闻言,她立马抬起头,眼睛瞪得浑圆,「娘娘,您尽管开口,只要妾能帮上的,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其实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头绪,而且我也没有要帮她的理由。后宫多一个嫔妃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新人送旧人,旧人送新人,不都是很常见的吗?

「本宫不需要你赴汤蹈火,」我叹了口气,「你先回宫,兹事重大,本宫再想想。」

她凝视着我,眼里的泪光闪现,良久,将脖颈上的玉解下来放在我手里。

「娘娘,这是妾及笄那年,哥哥命工匠给妾打的,当做妾给娘娘的谢礼,如果挽救不了,那希望娘娘能准许它陪着妾一起下葬。」

玉上正反面分别刻着一「玉」一「瑾」。

「哥哥单名一个瑾字。」她如是解释道。

文瑾。

我愣住了。

真是个好名字,好到与我童年一位挚交同名同姓呢。

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将她送出未央宫。

文昭仪走后不久,我走到了窗台前,仿佛透过这外圆内方之物看到了从前。那时我还不太懂事,每日听着所谓的礼义书辞,写着各种各样的诗。爹几乎每日都要接待很多宾客,他们大不相同,有的人会手提重礼,有的只是背一把剑,衣衫破落着就来了。

娘被送到了道观养身子,家里都是长姐在照顾我。有一日,我不愿吃饭,长姐哄了我许久,我不耐烦了便往外跑去,跑了一会儿,迎头撞上一个人,两个人都摔倒在地。

他的脾气很好,面对我这个突然撞倒他的不知从哪来的小丫头,不但没生气,还把我扶起来,拿出帕子擦了擦我嘴角的饭粒。我和他聊了多久,长姐终于找到我,拿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呵斥了我一句,又向那个男孩道歉。

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那几日我茶不思饭不想,长姐问我怎么了,我说他答应会给我带礼物的,这么久没来,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呢。长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笑嗔道,若是那个人敢来,非要让下人把他皮扒了丢出去不可!

长姐一向贤淑,我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看来,以后见到那个男孩不能和长姐说了。

过了几个月,我才在家里再次见到那个男孩。他一见到我便认出了我,不但继续上次的话题和我说了好久,还送了我一捧花种,让我种出来告诉他这些都是什么花。

我问他为什么要送我这个,他说因为我上次说过自己喜欢身边花团锦簇的模样。我本来还想和他说一些什么,可是我觉得长姐快来找我了,便急急地与他约定下一次见面。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可能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了。」

他没告诉我原因。

确切地说,是还没来得及告诉我。那时彩莲从我身后慌张失措地跑来,告诉我长姐马上就会忙完,要来找我了。

他也不留恋,丢下一句「有缘相见」便往门外跑去,速度之快,我根本不可能追上。

及笄那日,长姐曾问我,是否考虑过婚嫁。我低着头说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

她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半晌,又摸了摸我的头——「他,也不是不可以,算是后生可畏,但是如今还远远不及。」

我的脑海里,却只有那一捧花种,颗颗粒粒落在我手上,我仿佛嗅到了花的清香……

是春日的气息。

回忆抽离,我看向手中的玉。

或许,我真的应该做些什么,去还他那一捧花种的交情。

26

「娘娘,粥都凉了。」

「皇上今日还是去建章宫吗?」

「今日去了兴庆宫。」

我怔住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也是,毕竟是他心尖上的美人,就算新人入宫,就算曾经她犯了错,在他眼里,依旧是完美若九天仙女吧?哪怕是我主动去请他,他也不会来。

可惜了这一桌子好菜,我特意命人煮的。

我唤下人把饭菜撤下去,自己则是去了内室,想着更衣就寝。门窗都已经关好了,屋内暖得很,虽然比不上那晚在华清池,但已经不用再盖着这么厚的被褥了。

改天要找个时间吩咐女官把各宫的被褥和床垫换一下,然后尚食局也应该准备一些适合初夏的食物了,皇上近日工作疲乏,需要一些解乏提神的物什,花匠明日又进宫了,月底的俸禄应该快算好了,要找个时间检查一下……

脑海中游荡着各种各样的杂事,不知何时,我慢慢合上了眼。

本以为这一觉会睡到天亮,没想到,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我想睁开眼,可是思绪沉得仿佛上了枷锁,只听见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一只大手抚上了我的额头,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又拿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微的叹息。双眼紧闭让我的嗅觉和听觉格外敏感,弥漫在空气中的是熟悉的香气,让人安心。好一会儿,安静得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你们娘娘几时睡下的?」

「回皇上,亥时三刻左右。」

「你先下去吧。」

两人对话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出来了。

原来是皇上。

果然是皇上。

我的眼角一酸涩,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几乎就想要睁开。下一秒,我感觉身旁的被子动了一下,但不是被掀开,而是被折叠,似乎离我的身体更近了。

「照顾好你们娘娘。」

只听见这么一句话,身旁又陷入了安静。

而我又陷入了梦乡。

梦里,我又回到了家里。是大哥凯旋归来的那日,爹娘还有姐姐都兴高采烈的,准备了许多美味佳肴。

妹妹还未出生,娘的身子还算双利。她在饭桌上询问大哥的生活,大哥征战边疆,皮肤黝黑,与姐姐没有一丝相似之处。我们见面的时间很短,因此他专门到我房里来,问我最近过得好吗,还给了我一些礼物。

「谦谦真乖,在家要听爹娘的话。」

末了,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家。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长大后,我也曾在风言风语中听到什么,可惜最终都只能在时光的消逝中化为乌有。

过了几年,妹妹出生了,娘却因为身体元气大伤去了道观。家中长姐担起了管家的重责,爹公务繁忙,我最常看见长姐在做账本,训斥下人,挑选郎中和奶娘……直到我年岁渐长,长姐身体欠佳,才把一些事务交到我手里。

她向来没什么主见,就连个下人都敢随意去动我爹的东西,就算被发现了,哭诉几句,我长姐就心软了。我与她很不一样,下人混进了我妹妹的房里碰了什么,丢了什么,我直接一巴掌就扇过去了,月俸和赏赐都扣下,多几次就逐出家门。

宫宴上我被太子看中,临行前,长姐替我绣好嫁衣,对我说:「以后到了宫里万事当心,长姐知道你聪明,不会被人欺凌,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后若是被欺负了,一定要来信告诉长姐,当年大哥一事……罢了,也不必再提,但是你记得,太子殿下不敢负你的。」

她说得朦朦胧胧的,我没有细问,所以她一直以为我不懂。

其实大婚第二日见皇后时,我就听到了。皇后将太子拉到内室,絮絮叨叨对太子说,太子妃必定出在阮家,本来人选应该是我的长姐,奈何是我,只希望我不要揪着当年大哥代君受过的事同皇家计较。

扶着太子殿下的手一齐走出未央宫,门口的风铃声阵阵,不一会儿就把风吹来了东宫。

彼时我刚刚发现饭菜有毒,放了两种相克的食物,上吐下泻,多日未见好转。

「太子殿下,卢良娣会恨妾吗?倘若妾不姓阮,太子妃就该是她的了。」

「她不像你,懂得保护自己。」

「殿下如果知道是她做的,为何不罚她?」

「没有证据证明是她做的,伺候你的厨子和下人已经受了罚,你还想怎么样?」

「妾以为太子殿下不是偏私之人!」

「如果你有办法找到她害你的证据,我不会姑息!否则就别想这些!你以为东宫是阮府?你可以凭臆测随意赏罚?」

「殿下!!!」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一场噩梦。

我猛地惊醒,睁开眼已经有微弱的日光,只射进了未央宫的一角。

27

许是近日都没召我侍寝,皇上心中有愧,居然来我宫中用膳,问我今年生辰想要些什么。

我忙着描眉画眼,随意答道:「妾听闻宫外附近修建了一座新的寺庙,想去祈福。」

这话当然不是真心的,除了太后整日闲得没事做,谁愿意礼佛。去寺庙还不如去宫外的避暑山庄或者其他可以游山玩水的地方。

我这么说,无非是咬死了他那座寺庙是修给惠贵妃的,断然不会带我去。

既然不是真心想帮我庆生,那就与往常一般便是,何必来问我,多此一举。

皇上也颇有些吃惊:「谦谦什么时候爱去寺庙的?」

「皇上不愿,妾也不会勉强。」

「朕既然说了自然就不会食言。」皇上坐到我身边,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我一番,「谦谦想要带谁同行?」

「彩莲,不要白若思,其他皇上决定就好。」

我停下动作,对他笑了一下。如果他敢带兴庆宫那位,我一定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家宅不宁。

过了几日便是我的生辰。我特意免了大家的请安,太后那边也允许我今日给各宫放假,不必到她那边去了。

直到到了福宁宫,我才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

皇上背对我,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

「妾参见……」

待那人转过身来,我止住了话头,发现他并不是皇上,看着还面生。

而我的肩膀立刻被人按住了,吓得我往前窜了一下转过身,看见一身布衣装扮的皇上,笑得还……带着玩味儿。我气得差点没把手中的东西扔过去砸在他身上,「皇上这是作甚?」

话一出口,我才记起,过去他不是没有这样不正经过,只是那些时光从来不属于我而已。

「皇后呆在宫里不闷么?朕带你出去走走。」

乏闷也不代表愿意你陪我一起去啊!你是皇帝,在我身边我压力能不大吗?还要怎么愉快地玩耍?

亏他想得出来。

我气得差点翻白眼,但是难得人家一片好心愿意带我出去,也不好拒绝,只好让彩莲把皇上给我准备的衣裳拿上来。

「别沉着脸了,穿着很好看,真的,朕从不说谎。」见我半天没搭话,他又问旁边的彩莲,「皇后娘娘多好看,你说是不是?」

彩莲看我一眼,怯生生地点点头,「是,娘娘真好看。」

上了轿辇,颠簸了一路终于到了寺庙门口,他怕我不肯下去,竟然让我先下!我毫不客气地挣脱开他的手,背过身不想理他。

这什么眼神,粗制滥造都不会在裙摆下面剪个锯齿形状!

「谦谦,是你说的想去寺庙……」

这什么语气?他还敢给我委屈起来了!

我瞪他一眼,还是下了轿子,没有等他就直接往前走去,任彩莲在身后叫唤。

谁知,刚开门,眼前的一幕镇住了我往前走的心思——

成百上千个蜡烛摆成一个心形,中间还有三个大字,阮谦谦。蜡烛上方还有「生辰吉乐」四个毛笔字。

怎么会这样?我还没死呢,连祭祀都摆上了?

正想着,彩莲跑上来了,附在我耳边轻声说:「娘娘,皇上说让你先去东厢一趟。」

本来我应该是没觉得有什么,可是这个法阵实在是吓到我了,我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听皇上的。不管怎么说,在宫外谋杀皇后好像比宫内容易……

我还是去了东厢,抱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

东厢只有皇上一人,这让我放心不少。刚到他身边,他便拍了拍手,身后突然多出来一队人马,一人手上拿着一把古琴。

看来今日的第一个节目是听琴了。

我乖巧地坐下,努力摆出一副端庄典雅的模样,微笑着示意众人可以开始了。

三刻钟后。

「皇上,这些人可以,拔……弹得不错。」

说着,我快速用手帕擦了擦嘴边的口水。一朝皇后居然当众睡着还流口水,真是丢人现眼啊丢人。

不能怪我,本来今日起得早,而且这琴曲真的催眠。

皇上面色不变:「请歌女上来。」

歌女扭着细腰聘聘婷婷地走上来,妆容精致,丹凤眼细长而魅惑,兰花指一指,便开始唱起歌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

不错,《长恨歌》可以,不就是表达了帝王贵妃间的情爱纠葛吗……虽然最后的结局凄惨,但不管怎么说也是表达了真挚的爱情,凄美也是一种佳偶天成,对不对?

我本着不能让皇上心意白费,与他打趣道:「不知皇上可以为哪个美人从此不早朝呢?」

「朕不是昏君,做不得这种事,」他认真地说,「不过,或许哪天朕老眼昏花了,可能会为了谦谦不早朝,只做个太上皇也说不定。」

老……老眼昏花?

我砸吧砸吧嘴,想破脑袋也不觉得这是在夸我是个美人。

终于熬过了听曲。他似乎兴致更高了,拉着我去了祠堂正中,让我在此祈福许愿。

28

可惜那天我们还是没能许成愿。

皇上身边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我至今没看清长相的侍卫赶来,在皇上耳边说了什么,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我的脸色也变了。不管怎么说,今日也是我的生辰,如果又是为了哪个妃子的争风吃醋而赶回去,我真的会很恼火。

毕竟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没有看我,只是侧着身吩咐了几句:「皇后,你先呆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朕离开一会儿。」

说完,他匆匆忙忙就走了。那个报信的侍卫对我一拱手,站在了门外。

「你是想关着我么?」我蹙着眉,语含不悦。

「这是皇上的命令。」

这样简洁的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安分守己么?想得美!

我长袖一扬,祭台上的贡品掉了一地,还有一些求签的竹筒。我捡起一块糕点,拿到那侍卫面前,强笑道:「来,本宫赏你一块。」

「小的不敢。」他低下头。

「本宫赏你的,岂是你说不要就不要?」我大怒,「皇帝不在,你就看不起本宫了?眼里还认不认本宫这个皇后?」

那侍卫迅速跪下,嘴上丝毫不松口,「娘娘不要为难小的,这是祭品!」

「彩莲!把那些东西都给本宫搬过来!」我命令道,「没吃完,回宫就等着领罚吧!」

气死我了,我还动不了你一个侍卫了?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这才看清他的相貌,从眼角处到嘴左侧有一道狰狞的伤疤,生生毁了这一张本该清秀的脸庞。见状,我有些后悔,握紧了手又松开,还是没有开口让步。

我在这边观察他的容貌,那边忽然传来彩莲的惊呼声:「娘娘,这些好像是皇上的字迹!」

她跑过来,手上平整地摆着一些竹签,每根竹签上都缠绕着一张纸。我随手拿起一根,打开——

琴瑟之好,白头相守。

下一根——

凤凰于飞,恩山义海。

接下去的每一根都是类似的话语。

相敬如宾,宜室宜家。

比翼双飞,花好月圆。

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故剑情深,鸾凤和鸣。

……

原来我们等等要抽的竹签,都被他做了手脚吗?

我的心情终于明朗起来,没有纠缠这个侍卫,而是往里面走去。

重新跪在软垫上,我继续刚刚没有结束的祈福许愿。许什么愿望呢?一愿家人平安康健,顺风顺水,二愿家中姊妹嫁得如意郎君,携手白头,三愿……三愿皇上长命百岁,功标青史。

听说要跪得久,上天才会知晓你的诚心,因此我跪了好久也不敢起来。

等我终于睁开眼想起来时,只感觉眼前一黑。

「彩莲……彩莲……」

我喊了几声,还是失去了意识……

「娘娘!娘娘!」

声音这么急切做什么?赶着去投胎吗?我刚开口就想训斥,又在睁眼时立马闭上了嘴。

眼前已经不是原先的寺庙,赫然是一个军营!周围还守着许多兵将,长枪短矛在手,甚至脖颈边还有丝丝血迹!

我的手四处乱摸,终于抓到了彩莲的衣袖,扶着她起身,缓了缓神,终于能看见她脸上挂着泪珠。

我们是被绑架了吗?

我用眼神问彩莲,她心有灵犀地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指着我的身后。

看来是个不好惹的人。我深吸一口气,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缓缓转过头——

不是凶神恶煞的牛鬼蛇神,反而是笑得满面春风的一个少年,看上去和善且可亲。

「不知娘娘可还记得我?」他一开口便是叙旧,「待得来年春如旧,三月玉兰满枝丫,便是你我重逢之日。」

29

脑海中灵光乍现,又把我拉到了那年春季——

「我们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怎么可能呢?我家就在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不行,你的家人可能不会太欢迎我。」

「那可以等我长大吗?以后我能当家了,或者我能离开家了,我们能再见面吗?」

「也许……待得来年春如旧,三月玉兰满枝丫,便是你我重逢之日。」

文瑾哥哥。

熟悉的称呼浮上心头,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他连忙捂住我的嘴,对我「嘘」了一声。

面对我疑惑不解的眼神,他耐心地解释道:「娘娘莫要心急,宫中叛贼作乱,太过危险,娘娘若是信得过我,就先留在军营,待末将平反以后再将娘娘送回去。」

我大力点点头。

不管怎么样,我信得过他。虽然……

想到文昭仪那张脸那些话,我又有些迟疑。其实,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可能会挟持我,可是,如果他真的想要伤害我,什么时候不能动手?

我和彩莲各被分到了一包干粮。凝视良久,我打开它,轻轻咬了一口,好硬,根本咬不下来。身旁的彩莲也是咬了一口,却咬了半天,才掉下来一小块。

稍稍咬下一块,细细碎碎的掉了一地。

原来这就是军中的干粮吗?我不知怎么想到了大哥回家时大口吃饭的光景,还问过姐姐,为什么哥哥就可以这样不顾风度?我就必须要食不言呢?

「娘娘……」彩莲面带担忧地看着我,「是不是因为太难吃了,所以你才哭了?」

我瞪她一眼,训斥她别瞎说,食不言寝不语,乖乖吃饭。

好不容易嚼完了一整包干粮,天色渐晚,文瑾才从外赶回来。他风尘仆仆的身影刚出现在不远处,我便眼前一亮,从地上站起来,问他皇宫怎么样了。

「回娘娘,末将护送您回宫。」他向后一摇手,唤来两匹马。

你猜我会不会骑马?

我立在原地不肯动,歪着头微笑着看向他。

见我如此,他又喊来一辆马车,我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不是个榆木脑袋。可是下一秒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也坐了进来。

「本宫乃深宫妇人,和朝廷重臣坐一辆马车,就不怕皇上怀疑我们密谋什么?」

「难道不是吗?」他回答得理所应当,「末将此举,娘娘敢说没有参与一分?」

我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反驳他。

马车一路向前,偶尔有道路不平之地,再加上穿过一片又一片的浓雾森林,我差点睡过去。但是一想到有人坐在眼前,我只能死掐着自己的手臂,逼迫自己清醒。眼看着他头一撇眼一闭,呼噜声就传来了,我恨不得打爆他的头。

皇后有没有权力下令杀一个兵将?

我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终于悠悠转醒,朦胧着睡眼看见我,忽然就笑了:「皇后娘娘可是在为末将守夜?眼底两片青色都快赶上水中青苔了。」

我气得扯下了窗边的帘子,捏成一个球,默念着文瑾的名字,用力揍了几下,又扔出窗外。

窗外有寒风灌进来,让我清醒了不少。

他看着这一切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又停下了,眼底浮现出一丝悲伤。他伸出手,也只是举到半空中,便往一边的窗子伸去:「不管怎么说,末将都要感谢皇后娘娘。」

我定定地盯着他:「你知道,这样做,令尊可能保不住了。」

「管他呢,」他看似洒脱地开口,眼泪便落下来一滴,「他自作孽,不可活,但是不能牵扯到家人,对不对?」

「对。」我深以为然,「太多人是无辜的。」

30

他没有搭话,空气也沉默了下来。我以为会这样平静如水地到皇宫,便向后靠去。

「是不是你教你妹妹找我的?」突然想到了文怀玉,我情不自禁地问出口,「我和她又不熟,她怎么料定我肯帮她?」

文怀玉那日来找我,将玉交给我以后,不过三日,我便想出了方法。

文家父亲犯了错,还是谋逆这样诛九族的罪名,除非有人顶替他的罪名,或者让真凶自己出来承担责任,才有可能平安无事,但这都是不太可能的。而且这件事牵扯到的人非常多,一旦将那些大臣全都处置,说不定还会动摇国本。

如果要抓,就要抓一批放一批,让他们松懈,不能操之过急。

可惜文家只有文瑾一人能够上朝,其他人不可能帮文家。如果要帮文家平反,文父肯定是保不下来的,只能尽量让文瑾和文怀玉活下来,之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当我把这些告诉文怀玉的时候,她的反应已经趋于平静,只是问我那该怎么做。

大义灭亲。

也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件事只有文父一人参与,而且为文家所不齿。那么,文瑾一定要能戴罪立功,虽然多年来立了这么多军功,但是,要让皇上相信他没有谋逆之心还需要大义灭亲。

文怀玉脑子还算聪明,我说到这里,她已经想到一些步骤了——

文父谋反,带兵攻入宫中,被文瑾发现并且阻止了文父。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为了防止文怀玉又哭起来,我立马补充道:「如果你不听本宫的,也可以自己与你哥哥商量。」

说完,我嘱咐她身边的下人好好照顾她,便离开了。

过了几天,我便收到她的桂花米酒酥酪和一封信。

离宫十里外,山寺有桂花。

就算皇上不问我生日想去哪里,我也会找借口去那座寺庙的。太后娘娘日日礼佛,带她一起去寺庙正合她意,如果她不去,就撺掇白若思带她去。

相处下来,我发现白若思这人只是嘴上说说要争宠,其实对皇帝的兴致不大,她说的争宠更像是喜欢嫔妃以她为中心的「争宠」。除此之外,她似乎对凌才人的画特别感兴趣,只要送她一张画,她能乐上好几天。

虽然和我记忆中的白若思大相径庭,但是还是长大懂事以后的她更讨喜点。就连我和她说,让她在今日午时左右闹出点动静来请皇上回宫,她都没有拒绝。

不过她是用了什么借口呢?皇上居然立刻就赶回去了,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她。

「其实……」

他的面色不豫,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立刻拨开帘子,跃了出去。倏忽只感觉到一阵清风,车内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只有帘子在微微晃动。

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兵刃相交的声音,伴随着时不时发出的嘶吼的声音。

我大喊着彩莲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窗外已经倒下一片,血染红了半边天,我看不清楚地上究竟躺着谁,只见到一摊摊血迹。

正在我手足无措着急忙慌之时,一只手伸了进来:「娘娘,快走!」

我来不及多想,抓住了那只手,跳下了马车,跟随那个黑衣人往一个方向跑去。期间不知道踏过了多少尸体和血水,甚至有些将士倒下去的手蹭到了我的裙摆,但是他们连抓紧的力气都没有,便失去了生机。

「娘娘,害怕就闭上眼。」

我没有应答,而是反问道:「你是谁?」

他不说,只是脚步没停下。

余光掠到文瑾厮杀的模样,表情狰狞凶狠,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我极少见他这样,也害怕他会不会出事。

但是我不敢开口,也不敢问那人可不可以帮忙。如果来的人不是文瑾派来的,那么能找到我的人,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数得出来——

皇上。

31

心里估摸着已经跑了将近五里路,疲倦困乏加上饥肠辘辘让我体力不支,即使被扶着,也忍不住脚一软,倒了下去。

「你……是谁?」

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我气若游丝地问出口,还没等他答话,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这次,是被一阵争吵声吵醒的。

真的太吵了。

我的意识终于渐渐苏醒,感觉到自己在一个绵软的地方,这样柔软,缓解了我愿本的疲惫不堪。

眼前应该是黑的,许是没有点油灯。

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憋屈的一个生辰了。皇后的生辰就是如此,真是丢人又可笑啊。

不知不觉间,我的脑海里已经开始浮现出今后的悲惨生活了。近来惠贵妃,哦不,卢妃解除禁足,爱不爱另说,皇上一如既往地天天去她宫里,我和卢妃关系经过假孕一事估计是尴尬不已,根本没法正常相处,即使对她再好也感动不了皇上。看来得尽快让妹妹进宫,替我多争点宠爱来,不然只会受人欺凌。

就连生辰,都不过是潦潦草草地结束了。

真想为自己抹一把泪。

「砰——」

外面的动静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我的手顿在了眼角,往外看去。

金黄的帘子外,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那儿,前面几个影子如同长在地上一般。

「你们当朕是傻子?皇后穿成这样还有人认得出来是她?」

「皇……皇上,本来……本来小的也不敢信,但但是……那些人一口咬死是上头人给的指令,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几欲起身,意识到不对。

皇上无情无义没心肝,但不是傻。一国皇后居然也能被劫持?贼人能不能认得出来就是一个问题。

此时,一个身影又出现了,那人一拱手,道:「皇上,文昭仪求见。」

听到她的声音,我终于松了口气——

太好了,文怀玉一定是准备充分来圆谎的。

「皇上!」文怀玉刚开口便是哭喊,「都是妾的错!求您不要怪娘娘!」

「你说什么?」皇上问出了我的心声。

「皇上,皇后娘娘心地善良,知道妾家里出了事,不忍心看妾整日以泪洗面,才出此下策,出宫到寺庙里祈福,这样就遇上了妾的父亲谋反,为了帮妾才会如此!」文怀玉一口一个惊雷,「妾也是后来才知道,皇后娘娘曾与妾家人缘分不浅,有愧也好,好心也罢,总而言之妾很感激皇后娘娘……妾的哥哥也不知道那是皇后娘娘,只是想从贼人手里救下,求皇上明察!」

「唰——」

帘子倏地拉开,我单手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不是演戏,是真的心痛。

她这样一番话,除了把她自己与文瑾从这件事摘除之外,还把阮家拉进了浑水里——对一个死罪的乱臣贼子有愧?莫非谋逆之事,阮家也曾参与其中?

真是狼心狗肺!令人不齿!文家能培养出一个文瑾哥哥,怎么还能培养出这样一个妹妹?

我不再看她,转头看向皇上。

皇上也静静地看着我,透过他近乎空洞的眼神,我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气愤和委屈。

按照以往的做法,我一定会据理力争,直言文怀玉胡言乱语,信口雌黄,然后让她拿出我也参与此事的证据。她能如此不卑不亢,理直气壮,莫非真的有证据?

证据会是什么呢?

玉!

只要她证明我宫中有玉,又扯出一堆莫须有的事,再加上文瑾作证我与他确实是旧识,我就算有十张嘴都不一定能说得清楚。

皇上不会无条件帮我的。谁都不会。

我握紧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皇后,你都听见了,还有什么话要说?」皇上居然放缓了语气。

不,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栽赃。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不是我,但是也没有绝对有力的证据证明是我。

我紧紧盯着皇上:「皇上,她说的都是假的,我绝对没有参与此事。」

「娘娘……妾知道自己不该说出来,可是都到这份上了,妾实在无能为力,瞒不住了啊!」

「住口!」我忍无可忍,这女人怎么能那么烦呢?卢妃与她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皇上不再看我,而是严厉道,「文昭仪,你口口声声说皇后与此事有关,可有证据?」

文昭仪抬起头看向我,坚定地说:「有。」

皇上的眼神如同阴冷的刀剑一般向我逼过来,我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才让他收回眼神里的冷漠。他垂了垂眼睑,让身边的侍卫把文怀玉所说的证据呈上来。

我适时地感觉双腿发软,扶着旁边的柜子脸色苍白,冷汗从脸的一旁滑落。我不怕她,也不怕她手里的证据,因为我能想好说辞,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全身而退。

哥哥用命换来的皇后之位,就这样没了吗?

「皇后,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证据还没上来,皇上就开口了,只是声音充满了疲惫。

他想让我说什么?我现在只能见招拆招,看看她怎么说我,我好为自己辩解。

「皇上,证据还未上,我可以说话吗?」

他点了点头。

可是我此刻只能回答:「我是无辜的,只是在祈福的时候晕过去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之后看见一个人说要带我回宫里,还拿出了令牌,我就跟着走了。」

皇上闻言,没说信不信,只是转身坐到了位置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文昭仪,文昭仪低着头没有再反驳我。

「是朕的错,不该丢下你一个人。」他叹了口气,但是话语内容还是让我与文昭仪都大吃一惊。

皇上也会承认自己错了吗?

正想着,那个侍卫就把文怀玉口中的玉和厨子都带了上来。玉是证明我愿意帮忙的关键,厨子是前几天做桂花米酒酥酪的。除此之外,还有文瑾写给我的一封信,信头写着「阮谦谦」三个字,皇后闺名,以此证明他与我的确是旧识。

「皇上,玉是文昭仪前几日说,若是她死了,便将玉与她一起下葬,才给我的。白贵妃也经常往凌才人宫里送小食,算得上证据吗?」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件事应该不是文瑾的主意,「阮谦谦三字,文昭仪也晓得,谁知道是不是她传信给她哥哥。」

「娘娘,就算哥哥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不曾见过你,怎么知道是你?你又为何刚好出现在寺庙,与家父相遇?家父如何知道皇上今日要出宫,从而起兵谋反,如果不是事先预谋,你可有解释?」

她苦苦相逼,咬紧了牙关非要将我拉下水的模样。

我哪里得罪她了?

正疑惑不解之时,余光瞥见了皇上似乎在把玩着手里的一个小玩意儿,似乎是一个小小的雕塑,上面的人像看上去有点眼熟。我正想开口,又看见了他的眼神,漠不关心混杂着冷淡。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文昭仪说了什么?

莫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我心一横,眼一闭,咳了几声,奋力挤出几滴泪,腿刚刚软了一下,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皇上将我按在他的肩头,凑近我低声道:「晕吧,朕会护你无事。」

然后,他以皇后刚刚历经奔波身体支撑不住为由,让人将文昭仪带了下去,禁足宫阁之中,来日再审。侍卫全部退出了房内,他又说:「他们出去了。」

我睁开眼,点点头:「那妾也回宫了。」

「刚刚的事,你不想和朕解释什么?」

「皇上答应了会让我无事。」我腆着一张笑脸在他的肩膀蹭了两下,「不能骗妾的。」

他愣了一下,一只手抚摸着我散落在背后的长发,刚刚醒来还未来得及打理,被他这样一碰,又乱了几分。我不满地抬起头,他却没有放开抱着我的手,让我连起身都做不到。

「话是这么说,可是人证物证俱在,你要朕怎么相信你……」他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叹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

32

十五岁那年,我刚好及笄,入了东宫,身边只有一个彩莲与我相熟,其他人最多只是见个面能寒暄几句的交情。

因此,在我食物中毒时,身边只有宫女相伴,除了太医时不时来给我开药,一直没见到外人。我感觉病情缓和了一点,便到尚食局查了当日东宫的膳食,一眼看去也没看出什么不妥,而且经手的程序也是行云流水,没有下毒的可能性。

我将记录带回宫中慢慢研究,终于被一个见识多的宫女看出来,其中两道菜是她的家乡菜,但是家中从来不放在同一餐,因为常人可能受不住。

这位宫女,和卢良娣的母亲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当机立断,拿着菜肴记录,带上那名宫人就冲到了卢良娣那儿,让她给我解释清楚这件事。太子就在她身边,盯着我的眼神冷冷的,比三九天还要寒几分。

卢良娣躲在太子身后,咬紧了牙关不肯承认。

仅仅是一个宫女的证词和卢良娣的身世,实在不是有力的证据。太子见我没有铁证,只是罚了厨子和伺候我的宫女,便扬言不愿再管此事。

我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种委屈,但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回宫里生闷气。

没想到,太子晚上竟然来了我这里用晚膳。我心里自然是知道他是怕我和皇后娘娘告状,便直言告诉他这件事我不会让任何人管,但是我受的委屈一定会讨回来。

「殿下,如果你是为了白日之事来的,那就请回吧。」

说实话,太子虽然平日里只宠着卢良娣不太理我,但是他脾气温和,很少生气罚人,再加上长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害怕入宫,因此我从来没有怕过他。哪怕是不客气的话,我也照说不误。

「谁说我是为了白天的事,」他笑了出来,「我是在想,近日又有一批宫女要入宫了,刚刚你经历了这种事,要不要和母后说说,多给尚食局分些人,或者拔高女官考试难度,免得又出事。」

「殿下大可放心,妾觉得如果不是有心为之,不会出这种事的。」卢良娣得宠六宫皆知,甚至皇后娘娘都对太子颇有微词,太子顶着这么大压力也要宠着她,谁敢去惹她?

「谦谦,你还在生气吗?」他叹了口气,「那看来这种事要提上日程了,新宫女入宫,应该也能听到不少这类事的风言风语,不好好管管是不行了。」

闻言我仿佛醍醐灌顶,一丝灵光迅速划过我的心间。

我去打听这种事首先不符合身份,第二这些人既然摆明了针对我,肯定不会说实话。但是宫女就不一样了,她们说不定还真能问出什么来。

于是我让彩莲找一个和她同乡的新宫女,小女孩容易玩在一起,没几下两人就混熟了。彩莲故意在那个小宫女面前抱怨了几句,小宫女便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仔细打听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

小宫女心思活络,能办事儿,三下五除二就打听出了那天卢良娣的确干涉过菜肴,但是那时候身边跟着太子殿下,因此也没人敢说什么,都顺着她的意去做。只是在太子离开后不久,她又来了一次,找到一个厨子单独说了些话。

我立刻让彩莲随便找了个由头把那个厨子拉过来,细细问了他一些近日宫里的状况,以及养身子大概需要吃什么。聊着聊着,我就开始带话题,比如他家人如何,比如他需不需要帮助,又比如,他家那位出生不久的小儿子,最近身体如何。

然后,我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雕塑——他儿子的贴身玩物——让彩莲递给他,他一眼就看出来是什么了,脸色大变,哆哆嗦嗦地接过去,终于肯把那些事说出来。

我兴冲冲地带他又去了卢良娣那里,让他把所有事说出来。万万没想到的是,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卢良娣还是死不承认,说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两个菜品不能放在一起,甚至还来了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惊动了太子殿下。

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亲手把雕塑递给我的太子殿下,说出了「也许岚儿真的不知道,当时本宫陪她一起用膳,她也吃了些,并无大碍」这样一句话。

我对他真的已经心灰意冷,反问道,「太子殿下当真要包庇卢良娣,当真不肯信妾?」

「信,但本宫也不想污蔑任何无辜之人。」他松开了卢良娣的手,「本宫知道,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岚儿都是害了你,那就罚她禁足三月,罚俸半年,那个厨子逐出宫外,爱妃意下如何?」

我不满意!我很不满意!

你不是喜欢卢良娣吗?那我就来揭穿你!

「那日殿下给妾一个雕塑,告诉妾该如何做,多亏了殿下相助妾才能找到厨子,妾一直以为殿下是真心想帮妾!」我拿出雕塑,摔到了卢良娣和太子脚下,拂袖而去。

卢良娣到底还是受了罚,但是我没想到,雕塑竟然被太子捡起来了,还一直留到了现在。

「皇上,你那时是真的不信吗?」

「不是不信,也不是信,只是朕不想被说成偏私之人,本来朕以为你不会再追究,想不到你一股脑地要往下查。」皇上的声音沉沉的,「你太倔了,但是宫里的事情凭你一己之力就一定能调查个水落石出吗?多少冤假错案,查也查不过来。你心志坚定,但是容易受主观影响,很多事,不是你看上去那样。」

「朕愿意让你所处的环境再无冤假错事,可是朕又怕你容易被人利用,固执己见害人害己,毕竟你经历的事太少了。」

我本来只是安静,此刻却忍不住反驳道:「可是我是皇后,不能坐视不管。」

「对,你是朕的皇后,朕在登基那天就说过了,只要你能保证朕心爱的女子安然无恙,这皇后之位,谁都动不了你的。」他摸了摸我的鬓角,「别再操心了,只要你能做好分内之事,其实你会一直完好无虞。比如这次,如果你不去瞎掺和,没人会伤得了你。」

「皇上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抓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三日之内,我必定竭尽所能让这件事结束。」

闻言他又笑了,这个笑容是如此熟悉,让我想到了当年东宫里那个与我一同用膳的少年郎。

「朕,一直都信你。」

33

白若思此刻正在滔滔不绝地发表对这件事的看法,看上去经验丰富。

说起来,这件事的起因与她有关。

我被禁足那会儿,白若思受太后所托协领六宫,竟然背着我惩处了一个宝林,选秀之后后宫人多了起来,我也就彻底将这人忘了。那个宝林本是文昭仪一同进宫的姐妹,如今被废掉名分,赶进了浣衣局,还是拿凤印下的懿旨,文昭仪还以为是我同意的,因此故意牵扯我进来,是想为她的姐妹报仇。

「你说,这在贵妃之位的女子,怎么就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呢?」我让彩莲给白若思倒了一杯茶。

她心领神会:「娘娘,妾对您绝对是忠心不二,从不惹事!」

「那你为何拿本宫的凤印?」遇到白若思,我就克制不住自己,「你就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去惩罚她?」

「娘娘,这——兹事体大,妾只是一介嫔妃,怎么可能废掉宝林……」见我面色不对,她连忙解释道,「这是因为娘娘你的避子药总得有个说法,刚好她那日宫里被搜出来一些药,妾就……让她顶了。」

千错万错还是我的错吗!

我突然发现,不仅仅是她们,就算是我奋力想还后宫一个风平浪静,也不是单凭一句万事都要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能换来的。

「关于文昭仪,本宫需要你的帮助。」

闻言,她的眼睛仿佛被一束光点亮了:「太好了,妾最喜欢宫斗了!娘娘要妾做什么?下药还是严刑拷打?」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成天想这些!

无视我审视的目光,她开始大谈特谈她的想法,我多次想打断都没有让她停下。

「娘娘,交给我吧!保证让你后顾无忧!」说完,她兴致勃勃地提起裙摆行了个我从未见过的礼,大致是双手放在两边,头颈微微向左低下,配上一个典雅的抿唇笑。

这是什么礼仪?白家特有的吗?

但不得不说,还是挺好看的。

我一定是傻了。

七日后,我听闻了皇上审文家一案的全部。

与文怀玉所说的完全不一致,文父立刻承认了自己谋反的全部事实。

而且不用皇上多问,他就承认了所有,自己派了暗卫安插在未央宫,趁皇上出宫之日发兵谋反。至于为什么知道皇后在寺庙里,理由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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