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工地的人没来几个,但上头为了快速建好样板间,让已经返工的这些工人干活。
于是当时已经来到工地的几个工人被迫出去建楼。
孙华是初十凌晨回到工地的,他当时回宿舍,看见同宿舍已经有两个工友回来了。
那两个工友一身泥泞,坐在凳子上,脚边满地都是新烟头。
于是孙华问他们。
「怎么了?」
其中一个工人深吸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凝重地说了一句。
「雪还没化,地太滑了……」
第二天,那些工人就全都被调去了别的工地,而孙华则因为是凌晨来的,所以没被调走。
被调走的工人临走前还要带走张平的行李,说是张平也要被调走,要把行李也带上。
但那些人带走行李的时候,把张平挂在阳台的衣服忘了。
孙华见那些衣服无人要,就自己拿来穿了。
……
这些就是孙华告诉我的事情。
结合种种,我和孙华都觉得不对。
孙华抽了一根烟,跟我说:
「弄不好你哥当时就死工地上了。」
我反驳:
「他死在工地也得有消息啊。」
孙华则说:
「工地的圈子里乱得很,这里一大片都是连合同都没有的黑工,很多时候人死了就地埋也很常见,再说了,如果这事闹到上头去,工地就要停工整改,不光耽误工期,还要赔给工人家属一大笔赔偿,工地肯定不愿意,还不如给那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一人一笔钱,这事就这么算了。」
我被孙华说动了。
我想联系到那些工人,孙华却说那些工人也是黑工,互相之间没有联系方式。
我想去问工地要一个说法,但这里是工地,如果他们都能杀了张平而不泄露一点消息,那我去问,是不是也会被杀掉?
三思之后,我去了警局。
14
我带着孙华去警局,将我们的猜想告诉了警察。
但当时接待我们的警察说。
没有劳动合同,就不能证明张平在这里上班;即便能证明,也只能证明他曾经在这里上班。
按孙华的描述,张平也许和那些工友去新的工地了。
我们的描述全都是猜想,现在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张平死了,他们最多会去工地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张平死在工地,那警察也不能勒令工地停工并搜查工地。
经过多次沟通,最终警方给我的结论还是原样。
最多给张平报失联,无法确定他遇害。
我一连去了好几个警局,最后都只得到这个答案。
没有证据,仅凭猜想,就只能被视作失联。
……
但是这次去警局不是毫无收获。
警局有身份证追踪的系统。
身份证的登记和使用,都会录入警局的系统中。
可以显示这半年来,张平的身份证一直都没被使用过。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证明张平就是死了。
……
我无奈,又去找了报社和广播电视台,希望报社可以替我报道这件事情,我同时联系了好几个记者,但最后也只得到这个结论。
他们对我说,我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他们也不能用公信力来担这个风险。
……
我想着,干脆用新媒体发声吧。
于是我打开微博,编辑了一长串文字发布出去。
结果内容在发布十五秒后,就因不符合社区规范被删除了。
我修改内容再发了一次,这次还不超过十五秒就被删除了。
此后不论发几次,不超过十五秒都会被删除。
到最后号被封了。
……
在此前的二十一年间,我从没觉得一个大活人想要发声是那么难的事情。
……
如果张平只是去了别的工地,怎么会手机欠费半年都不续费?
如果张平只是去了别的工地,怎么会行李都要别的工友来拿?
如果张平只是去了别的工地,怎么会半年来连身份证一次都没用过?
……
我哥哥很有可能就埋在这个工地的下面,可是我没证据。
所以没人能帮我调查。
我的诉求仅仅只是想找回我哥哥,哪怕他死了,能找回他的尸骨和父母合葬也好啊……
这样的事情也不行吗?
……
站在阳光下,我却感觉自己活在真空里。
分明在呐喊,却无处传声。
……
15
后来,我继续在这个工地工作,打算在工作的时候找出其他证据。
一直干到八月份都没能找到丝毫线索。
这个时候,孙华忽然找到我。
他问我。
「如果我帮你找到你哥哥,你给我多少钱?」
他这话一问出来,我就沉默了。
父母遇难,父母的抚恤金尚且都没拿到手,如今张平失联,我身上是真的没多少钱。
「我没什么钱……」
孙华摆手,说:
「我现在相信张平就埋在这工地的什么地方,如果我帮你找到他,警局一介入,是不是能赔好多钱?」
「能赔多少我也不知道……」
「我帮你算过了,一次性抚恤金能赔八十万,后续的还能赔四十万,一共一百二十万,像你哥哥这种搞不好是被谋杀的,还能多赔。」
我不解。
「什么意思?」
孙华拿了一份检查报告给我,在诊断那一栏,赫然写着:肺癌中晚期。
孙华接着说。
「我抽烟抽太多了,这个病真是搞死人,医生说治这个病要没个一百万下不来的,我当时听到一百万,立马就不治了,现在我就想在死前弄一笔钱给我老婆娃儿。」
我皱眉。
「你想……」
「我帮你把你哥哥找出来,到时候你哥哥的抚恤金,拿一半给我老婆孩子。」
「我都还不确定我哥哥是不是真的埋在工地里。」
孙华晃晃手,刚想拿一根烟出来点,想到自己得了肺癌,又把烟甩开了。
「你确不确定不要紧,我本来都打算过几天自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但是想到你哥哥这个情况,我就觉得我死了这个工地也不一定给我老婆娃儿赔钱,没准还把我也埋了,到时候我老婆娃儿连我的尸体都拿不到。」
「那你……」
「现在不就是这个事情没闹大,所以没人管你哥哥吗?」
「嗯。」
「我帮你啊。」
「你怎么帮我?」
「要不得就我撞死在这个工地里,然后你把我埋了,就说我在这个工地里死了,这总有证据咯,警察一查,不就把你哥哥找到了?」
「要真这么干,我怕我走不出这个工地的大门。」
「也是,这鬼工地,黑得要死,我跟你说,这事情一定要闹大,这工地背后关系好硬,有时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要弄就要弄那个项目经理,工地上他就是老大,他不可能不晓得你哥哥去哪里的。」
孙华说得有道理。
项目经理不可能不知道我哥在哪。
但眼下他绝不会说。
我深吸一口气。
「我再想想吧。」
……
其实最终目的只有一条,那就是让警方来调查这个工地。
我只是需要给警方制造一个理由。
我当时左思右想。
既要让这件事情闹大,而且还不会引起工地背后的人的注意;要让工地方面来不及做出反应,还得想办法把项目经理卷进来。
左思右想,唯有一条。
「人命。」
16
于是我和孙华计划了近十天。
从死法到流程上,我们彩排了不下十次。
通过孙华的死,引起警方的注意。
通过第一次庭审的翻供,将项目经理周钱拉进来。
通过第二次庭审的翻供,让警方开始调查周钱。
通过第三次庭审的翻供,让警方去调查工地。
如今法庭正在审理的这个案件,就是我和孙华的计划。
为什么我犯案前自首,为什么我屡次翻供,为什么我总会提出新的证据,为什么我要把周钱卷进来。
法官大人,这就是真相,
……
张和的故事说完,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若说现场最受震撼的是谁,莫过于我。
我作为张和的辩护律师,居然直到此刻才知道张和身后所背负的东西,居然这么险,这么深。
我之前所有的疑惑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毫无疑问,张和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他通过一步步的指引,成功地让警方进入工地调查,并成功找到自己哥哥的遗体。
如今周钱站在被告席上,就是张和成功的证明。
……
难怪周钱看张和的眼神会充满了恐惧。
张和算得太尽了,他作为这个计划的实施者,可以说毫无偏差。
就连我,都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但我不害怕他,我只觉得抱歉。
抱歉我之前不理解你。
……
法官和陪审团面面相觑,他们也看了眼公诉人。
此时的公诉人默默地坐在位子上,摘掉眼镜,揉眼睛。
哪怕是平时最聒噪的媒体记者,也都放下了手里的笔,陷入了沉思。
所有人都在看张和,他们忽然意识到张和的情况是多么的特殊。
我也终于明白他那时的那句话。
「证据,又是证据。」
……
将张和逼上这条路的,不正是所谓的证据吗?
因为没有证据,所以警方不能帮助张和。
因为没有证据,媒体不能帮助张和。
因为没有证据,张和便如同活在真空里。
……
我从前一直都认为证据是运行法律最重要的东西。
如今看来依然是。
但张和的故事无疑在告诉我。
证据,不是唯一。
张和的怀疑是合理的,如果当时有人愿意帮张和证实他的怀疑,他怎么也走不到这一步来。
……
法官起初只是慢慢地摇头,后来越摇越快
「悲哀!这是社会的悲哀!」
「警方没错,媒体没错,那些运营商也没错,他们做的都是对的,可你就是在他们都没做错的情况下,无处申冤。」
这时,公诉人站起身,对张和说。
「第三次庭审的时候,你说那个人被埋在售楼部的地基里,我知道你是想用这句话引导警方去立案调查,你成功了,警方在工地范围内找到了你哥哥,他没被埋在售楼部的水泥地基里,他被埋在了第一期楼房的地基里,周钱已经招供了。」
张和听完,哭了。
他释怀一般跪在地上,仿佛这长达四十多天的煎熬终于要结束了。
但庭审没有结束,还有更重要的环节。
那就是对张和的宣判。
即便张和的目的是找哥哥,即便孙华与张和是提前协商的嘱托杀人行为,但那依然是违法的。
现在每个人最关心的,无疑就是法官对张和的最后判决。
17
只见老法官慢慢戴上眼镜,站起身,说道。
「被告人方才提供的最新证据,经鉴定为真。」
「该证据是一段全长五分钟的视频,其拍摄时间是 15 时 06 分,也就是第一个视频证据结束后一分钟内的事情。」
「视频里,孙华打开了视频录制,然后自己踩上凳子,自行上吊,在上吊过程中,张和并未上前阻止或劝导,但该行为并不违法。」
「由此视频可以判断,孙华的死,是自杀行为。」
「但考虑到张和与孙华之间的计划对孙华的死有一定影响。」
「同时通过方才被告人的供词可以得知,周钱在本案中并不存在买凶杀人行为,一切都是被告人的诬陷,现判决周钱无罪,但由于周钱牵扯其他案件,暂不予以释放,需等待另一起案件开庭审理。」
「现对被告人张和做出判决。」
「判处被告人张和,有期徒刑,两年。」
……
两年!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旁听席的所有人都高呼,这一次,法官也没有落锤肃静,而是默许了大家欢呼的行为。
法官叹气,从高台走到张和面前,对张和说。
「尽管我理解你真的是无处发声,但这种方法不被提倡。」
张和点头。
「我知道我的行为和抢劫犯抢银行给女儿治病一样,虽然值得同情,但还是违法的,我衷心地希望这个社会没有人还会走这条被逼无奈的路。」
……
事后,张和主动申请见我。
我去到看守所里,和第一次见他一样。
隔着玻璃,他穿着竖白条纹的衣服,对我说。
「学长,对不起,把你卷进来。」
「我才感到抱歉,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说完,我又问。
「但是我有问题很想问你。」
「嗯?」
「法律援助的时候明明请到了徐敏律师,为什么你拒绝了呢?」
这个问题刚问出口,张和就露出抱歉的眼神。
他抠抠脸颊,说:
「徐敏律师来找我的那一次,给出了非常好的辩护方案,按他的方案,我可能就不会被判死刑了,但是我的计划却必须保证第一次和第二次庭审都是死刑,所以……」
他话没说完,但我已经懂了。
这个真相让我欲哭无泪。
他的言下之意不就是我的水平不够。
如果是我来辩护,他就能保证自己一定被判死刑。
得到这个答案,我心中的困惑也就全部解除了。
对张和,我不知怎么,心里只剩下愧疚。
……
18
再说下后续吧。
起初周钱死不招供,后来他的律师和亲友去看了他,他才最终招供。
根据他的供词来看,半年前张平前往工地,当时他负责给地基插钢筋,但因为雪融化在地里,导致土地泥泞,最后张平摔进钢筋里,当场贯穿腹腔和左肺,这种情况必死无疑。
那时正要灌水泥,周钱担心张平的情况一旦暴露出去,工地不光会面临赔款,还会面临施工整改,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个房产在施工时死了人,未来在正式售楼的时候,房价会下跌一两成,那样的损失岂止千万?
再三犹豫之下,于是动手将水泥灌入地基。
事后,周钱给了当天在场的工人一人一万,并将他们送去别的工地。
这样一来,毁尸灭迹,无人作证,这个案子本该永远封存下去。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张和居然把这个案件一点点地挖出来。
最后周钱被判了死刑,并处罚金十五万。
工地方面赔偿给张和一百四十五万元,加上周钱方面的赔款,合计一百六十万元。
张和兑现了他的承诺,拿出一半,也就是八十万元交给了孙华的妻子。
……
这个案件教会了我很多。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但细想起来还是大受震撼。
如今的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律师,但也算得上是准一线律师了。
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回顾了一下整个案件。
偶然想到了一个疑点。
项目经理是负责项目进度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管盖房子的。
他们只管房子盖得好不好,房子卖不卖得出去和他们又没什么关系。
可周钱活埋张平的理由,不正是担心房价会跌吗?
就算是真的担心房价会跌,他也只是个打工人,领着一个月六千五百块的死工资。
这个工地赔多少钱,真的和他有关系吗?
如果我是这个项目经理,楼盘赔多少钱丝毫不影响我的工资。
回想当年,周钱原先是死不认罪的。
但后来他的律师带了亲友来见他,他就松口认罪了。
……
想到这,不知为何,只觉得毛骨悚然。备案号:YX012D970eb6k9k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