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

出自专栏《故人往:怎堪红颜悲白发》

山贼来时,母亲为了保全长姐,将我推下了马车。九死一生地回到府里,等待我的,是三尺白绫。

我发誓,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1

我回到卫府门口时,里头正张灯结彩,庆贺长姐与太子殿下定亲。

长姐见了我,目露惊惧:「你怎么还活着?」

母亲似见了瘟神,当即命人将我关进了内院,驱散了府外围观的一众百姓。

我记得,那日承恩寺上香回来,外头厮杀连连,母亲对我说:「我们人多,马车行得太慢了,你和丫头们先下去,等母亲到家,就派人来接你。」

于是,我和两个丫鬟被推下了马车。

她们都死了,死得屈辱而痛苦。

可我回来了,我带着满身伤痕,衣衫不整,在所有人都希望我已经死了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侍郎府千金流落贼窝彻夜未归的消息,瞒不住。

而此时距离长姐大婚,不足半年。

2

我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一日。

晚膳时分,母亲来了,带着两个仆妇,三尺白绫。

「二小姐如今名节尽毁,若还有几分廉耻之心,早该自行了断的。」

说话的是母亲身边的嬷嬷。

我怔怔地看向了母亲:「这是母亲的意思?」

她走近我,语重心长道:「初泠,你莫怪母亲心狠,卫府的清誉,不能毁在你手里。」

「你长姐大婚在即,难道你忍心她因你名声受累,遭人耻笑吗?」

「所以,我就该死吗?」我终于忍不住,眼泪似珠子一般地掉落下来,「那日是谁把我推给山贼的?」

她敛了神色,闭眼不愿看我:「卫家养你这么大,你该懂事些,当知顾全大局。」

我痴痴地默了片刻,发现眼泪已经干了。

我同意了去死。

只是死之前,我提出了想见见长姐。

3

半炷香后,长姐来了。

「妹妹放心去吧,爹娘有我照顾。」

「往后姐姐荣登后位,定会记得妹妹今日的牺牲。」

她满身珠翠,光彩若神妃仙子,看向我的眼中满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从小到大啊,她都是这般的。

我忽然想起了从前,因我自幼养在乡间,刚来京都时,一身袄子穿了三年,袖子短了一大截,被一众世家女取笑。

母亲嫌我丢人,是长姐大度地将她的一件旧袄赠与我。

母亲夸她懂事,府中下人赞她仁善。

她在闺中素有美名。

算命的说,她生来命格贵重,来日前程不可限量。

传闻东宫采选之时,太子殿下也是对她一见钟情。

她的闺誉,自然远远地重于我的一条性命。

只是,我不甘心啊。

我悄然地踩住了长姐的流云裙摆,她身子一个踉跄往后一跌摔在了地上。

我顺势压住她,拔下发簪抵在她颈上。

她一声惊呼!

母亲带着人冲了进来,满目震惊:「初泠,你做什么?」

我死死地扣住怀中人的脖子,目光一一扫过仆妇家丁:「不想让她死,就都退后!」

......

我离开了卫府。

凭着挟持长姐,换了一辆马车和些许盘缠。

天下之大,我却再没有家。

4

再回到京都时,已是一年后,皇帝驾崩,京中动荡,驻守北境的燕王裴渊率军南下,入京勤王。

右相叛乱,倒向叛党的朝臣悉数地被清理。

而卫府,是那个几头下注的墙头草。

燕王府里,我的父亲握着拜帖,坐立难安。

而隔着一道纱帘,我坐在裴渊身上,双手勾着他的脖颈,檀口靠近,呵气如兰:「我若想要他的命,王爷也会给吗?」

丹寇所指的,正是父亲的项上人头。

年轻的燕王有一双漆黑的眼,如暗夜曜石,深邃不可见底,斧凿镌刻般的五官棱角分明,刚及弱冠的年岁,却因浸染塞北风霜,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危险而夺目。

他一手扣住我的腰,另一手指尖抚上我的脸颊,唇角含笑:「若能博得阿泠一笑,有何不可?」

这厢调情火热,全然不顾外头那人一个激灵,额上冒出了一头冷汗。

此时的裴渊,迷离荒唐,俨然一副沉溺温柔乡的模样,可我却看得分明,他的眼底是冷的。

......

人走后,我挣脱他的臂弯,从他身上起来。

「人都走了,王爷还演得这样入戏。」我收拢了被他拨乱的衣襟,堪堪地站定。

他在身后哂笑:「到底是你的生身父母,当真狠得下心?」

我轻嗤出声:「王爷是皇室中人,还会相信骨肉亲情吗?」

「小女会助王爷得偿所愿,但,既是交易,也请王爷信守承诺。」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睨着眼,不屑一顾:「本王麾下不留无用之人。」

那时,老皇帝赏了美人给他,他放在府中当佛陀供着。

这等名为恩赏实则安插眼线的手段,是皇家最擅长的。

我告诉他,我可以作那把最锋利的刀。

此后,塞北边城便时有传言,燕王得了一个美人,宠爱非常,而那女子来历不明,嚣张跋扈,不到一年便将府中姬妾悉数地害死。

色令智昏的藩王、,蛇蝎心肠的宠姬,也算得上一段佳话。

州官入京的奏折上,尽是言他年少气盛、沉迷女色、不堪大用。

如此这般,足以令老皇帝安心。

而裴渊与他的北境军,得以韬光养晦,等来如今的时机。

我与他之间,是一场交易。

他夺他的势,我报我的仇,人前作戏,各取所需。

5

那日与裴渊的一出戏,将我的父亲吓得不轻。

第二日,燕王府便等来了卫家的投名状,京畿守备营的调令虎符,以及卫府家宴的邀约。

再回到从前的府邸,恍如隔世。

宴席上,我见到了父亲和母亲,还有,仍待字闺中的长姐。

在我离开京都的第三个月,宫中便出了意外,太子被废了。

长姐终究是没做成太子妃,只是父亲的国丈梦,却一直没断过。

我紧挨着裴渊而坐,母亲眼神在我与他之间逡巡,打量了许久。

父亲举杯朝裴渊,话间有些踟蹰道:「小女顽劣,这一年来,多亏了王爷照拂。」

我笑意盈盈地启唇:「卫侍郎说笑了,卫家的二小姐,早在一年前就死于自缢,又何来燕王的照拂?」

父亲的脸色一顿,愈发难堪了几分。

这时,长姐站起了身,朝裴渊盈盈地拜下,施了一礼。

她今日一身素衣,纤纤弱质,举手投足间,尽是女儿情态。

随后,她看向了我:「妹妹,你走后,爹娘与姐姐都很担心你。」

「当初母亲待你严厉,也不过是为着府上清誉着想,迫不得已,无论如何,我们终归是一家人啊。」

她当真是京中贵女典范,一番话大度得体,有意无意间,还透露出我曾流落匪窝的事。

话是对着我说的,眼神瞧的却是裴渊。

但见他只顾着饮酒,瞧不出神色,她手中的帕子绞了绞,又坐了下去。

酒过三巡,她再次开口:「王爷,妹妹许久不曾归家,初暖想与妹妹说些体己话。」

裴渊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眸光扫过我,又落到她上,轻笑:「自然可以。」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只一眼,便叫长姐羞红了脸。

6

片刻后,东厢房里,传出母亲怒斥的声音:「当真是不知廉耻,我卫家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我倚在贵妃榻上,笑得云淡风轻:「何为廉耻?是将亲生女儿推给山匪吗?」

长姐上前一步,走近我:「妹妹,你怎能这样说?当初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爹娘想接你回来,也是为你好。」

「纵使妹妹不重名节,可你如今这般无名无分地跟在燕王身边,便是他一时宠着你,焉知往后如何呢?」

她言辞恳切,好似是真的忧心于我。

我起身,仔细地端详了她片刻:「所以你是打算有名有分地跟着他?」

她眸光闪烁了几下,面色薄红:「妹妹胡说什么呢!」

我翻开案上的礼单,「啧啧」地叹道:「我记得这东海夜明珠是当初姐姐嫁妆里的物件儿,原是送不成东宫,改送燕王府了?」

瞧着眼前这对母女的嘴脸,我忍不下唇角的讥诮:「先帝驾崩,满京皆知如今燕王与那尊位不过一步之遥,姐姐在废太子那儿没能实现的皇后梦,这是寄托在了燕王身上呢。」

「你莫要胡言乱语,污初暖的清白!」母亲开口斥道。

「你当真以为攀上高枝了?燕王如今没有娶妻,可将来他要称帝,必然少不得收拢京中门阀,届时,他若娶了旁的世家女子,能有你的好日子过?」

「既要丢人现眼不肯回来,往后吃了亏,别怪卫家不认你。」

我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悠悠地走出屋子:「我因脸皮不够厚而同你们格格不入,你们不认我,才是我的荣幸!」

7

马车离开卫府,已是亥时。

更深露重,除了车辇辘辘,周遭一片寂寥。

我与裴渊同坐在车里,酒劲儿上来,我觉得有些晕眩,斜倚着软枕假寐。

半晌后,我听到耳畔那熟悉而低沉的嗓音:「朝野皆知卫侍郎清廉,今日你父亲这份厚礼,倒真是出乎本王的意料。」

方才在席间,他像是醉得不轻,此时却眼神明澈,异常清醒。

我就着些微薄醉嗤笑:「富贵迷人眼,到了那个位置,两袖清风便是个笑话罢了。」

「人心不足从来是世间常态,怕只怕,贪婪过了头,最终落得一场空。」

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他自然听得分明。

他颔首来瞧我,眸中含了些意味不明的神色:「你这是在提醒本王?」

我阖眸继续休憩:「不敢。王爷是要问鼎天下的人,自然不会为这区区蝇头小利所驱策。」

8

回京后的日子极为忙碌,我随裴渊赴的宴,自然不会止于卫家。

不过三日后,燕王府中,便又收到了左相府的帖子。

裴渊如今虽手握重兵,然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以当今太后为首的外戚一派,一直主张立宗室幼子为帝。

而朝臣多是两头下注,作壁上观。

若他想名正言顺地登位,那么便绕不开门阀士族的拥立。

而左相一派的分量,更是举足轻重。

相府中,觥筹交错,美人起舞,群芳争艳。

时有美貌婢女前来为裴渊斟酒,而我这个恃宠而骄的妖姬,自然是粘酸惹醋,不肯容旁人近他的身。

而他则宠溺地搂着我,眼中再无旁人。

这般场面应付得多了,彼此间早已心照不宣。

可今时不同的是,上座有一双油腻而苍老的眼睛一直在我身上流连:「老夫也算得上阅美无数,府中姬妾燕瘦环肥,竟无一人能与王爷身边这位美人相比。」

说话间,垂涎的目光毫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我。

此人,正是左相李呈。

宾客之中随即有人附和:「这美人既得了相爷青眼,王爷何不割爱?」

「不过是个女人,王爷不会不舍吧?既要得相府助力,总该有些诚意的。」

既是试探,亦是挑衅。

裴渊容色岿然,瞧不清心绪。

而坐在他身侧的我,指尖已是深深地嵌入掌心。

裴渊的城府和手腕,我从来不敢小觑。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更不敢全盘信任他。

真正的利益当前时,我这点儿微末的用处实在无足轻重,该如何取舍,根本无需考虑。

9、

「可小女不想离开王爷呢......」我身子一倾,娇娇绕绕地落入了裴渊的怀里,丹唇凑近,用仅二人可闻的声音道,「这南疆火铳的威力还未曾得见过,不知道,够不够炸了相府。」

身姿妖娆,声嗓低柔婉转,引来席间一众宾客的侧目。

而无人得见的是,两人纠缠的衣袂底下,火铳的盏口正死死地抵着他。

就这么点儿火药,炸相府当然是不够,能炸得他断子绝孙倒是真的。

扣在我腰间的力道紧了几分,他幽深的眼底染上一层薄霜:「你威胁我?」

此刻他亦是紧贴着我的耳畔,灼烫的气息近在咫尺。

这般亲昵的姿态,在旁人瞧来,是情人之间难舍难分。

我就着这般模样,笑得愈发妖冶:「岂敢,小女只是待王爷一片痴心罢了。」

他面色阴晴不定,默了须臾,忽然将我打横抱起,对着上首之人道:「京都娇花万千,本王却独爱这一支,请恕难以割舍。」

随后,他抱着我大步地朝内院走去:「本王不胜酒力,借贵府厢房一用。」

燕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这等酒意上头的荒唐事,在座的文臣武将皆心知肚明。

10

「你的胆子当真是越来越大了!」他将我抵在门扉上,欺身迫近,脸色沉得吓人。

下颚被捏得生疼,我依旧笑得从容淡定:「乱世之中求活,须得狠辣,这不是王爷教我的吗?」

我记得,刚进燕王府时,他的内宅之中,已然养了不少姬妾。

其中那位最为得宠的秀夫人,在我入府的第一日,污我偷盗羊脂玉镯,寒冬腊月将我推进湖里。

我烧了整整三日。

第三日,我意识模糊时,门扉被打开,我看到了玄色蟒袍的衣角。

他俊朗夺目,恍若神祇,却不是来拯救我的。

「本王说过,不留无用之人,连区区内宅女子的手段都应付不了,还大言不惭地要做本王的刀?」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的眸光。

原来啊,秀夫人污蔑我,他是看得明白的。

他只是放任了而已。

我挣扎着起身,就着苍白无力的面容,开口:「王爷怎知小女没有反击之力?」

他俯下身来:「本王,拭目以待。」

后来,我深居简出了小半个月,养好了身子后,送了他一份大礼。

秀夫人同府中侍卫私奔了。

被捉回来时,两人都成了筛子。

燕王头上多了好大一顶帽子。

那夜月华如水,我站在回廊下,迎着清风朗月,见他咬牙切齿又目露激赏:「睚眦必报,是把好刀!」

而此刻,我依旧如那夜一般,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冷酷,一旦沦为弃子,我的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你就这么不信任本王?」没有想象中的汹涌怒意,他的话音缓了下来。

我悠悠地垂着眼睛,神色平静:「王爷想让我信什么?是一边答应了会将卫家交于我,一边与卫初暖谈婚论嫁?」

他眼神一凝:「你都知道了?」

我冷嗤:「天生凤命,卫家可是铺了好大一盘棋呢,只是没想到,堂堂燕王竟也会信这等无稽之谈。」

卫家的投靠是真,但我那位久经官场的父亲留了后手也是真。

譬如,京畿城防营的虎符是献上了,可那营中主将都是父亲的门生,所认的从来是人,而非虎符。

想要获得卫家全数的效力,联姻是最快的法子。

何况,还有京中传了那么久的凤命之言。

他双手揽住我的肩膀:「只是一场婚礼而已,你我之间,什么都不会变。」

我翻了个白眼:「你我本就是交易,可现下,王爷违背承诺在先,那么之后会发生什么意外,小女可不敢保证了。」

他没有愠恼,反将我揽得更紧,凑近,眼底带了几分笑意:「本王要娶的是卫家女,不娶她,难道娶你?」

我神色滞住,屈辱的过往涌上心头。

满京皆知卫家二小姐曾流落匪窝,稍有些头脸的人家都嗤之以鼻。

而我那一母同胞的长姐,从前是钦定的太子妃,现下仍是未来的皇后。

他这般嘲弄,当真是直揭我的旧疤。

眼泪将落未落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咽了下去。

他伸出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不知是否是错觉,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歉疚。

11

半月后的燕王府里,我见到了卫初暖。

「初暖是来拜谢王爷赠礼的。」

她今日穿得一身金丝绣蜀锦裙衫,发间金镶玉步摇,迎着晨间的光晕,熠熠生辉。

书房里,裴渊正对着书案临摹,长姐便立在书案前,施施然地行礼,端得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少年英雄,世家贵女,当真是一对璧人。

「大婚在即,不知王爷,将如何处置妹妹?」她期期然道。

裴渊执笔的手一顿,抬眼看她:「依你之见呢?」

俊朗的眉眼清明迥然,此刻眸光灼灼直直地看着她,令眼前女子面颊绯红,低垂下了头。

「无论如何,她都是我卫家的女儿,做姐姐的,自然想为她寻个好归宿的。」她绞着帕子,斟酌道,「妹妹她先前......名声不好,在京中不好说亲,所以,父亲与母亲商议过了,为她在远些的地界寻一户殷实人家......」

裴渊挑眉:「你这是要将她嫁出去?」

她容色有些迫切,又欠身行了一礼,道:「王爷容禀,非是初暖善妒容不下妹妹,而是......幼时曾有高僧为我姊妹二人占卦,算出妹妹命中带煞,在闺中克双亲姊妹,出嫁则会消弭夫家气运......」

「何况,此前朝中已多有传言,说王爷......耽于女色,眼下王爷大业将成,万不可毁于这等小事。」

一番言辞真诚恳切,说得温良大度,句句在理。

裴渊眸光微动,似笑非笑:「你倒是为本王考虑得周全。」

她羞赧地脸又红了几分。

「既然你说阿泠克夫,那么她嫁与旁人,岂非祸害了好人家的儿郎?」他继续挥笔,眼瞧着纸上泼墨已满,却隔得太远,我瞧不清那上头的字。

她微怔,一时语塞,尚不知如何开口,却见裴渊勾勒完最后一笔,展眉而笑:「也罢,既是王妃所求,本王,自当如你所愿。」

这句王妃更是令她怦然心动,飘忽了半晌,压不住面上的欢喜。

而那一瞬,裴渊分明不是在瞧他,而是,直直地穿过了雕花木门,落在了我的身侧。

可我分明是被门扉遮挡着的!

我惊觉他的反应,即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12

裴渊大婚的前一日,我被送去了别苑。

不过无妨,许多事不在王府里做,反而更方便些。

日暮的时候,外头好一阵骚乱,门被砸开,有人闯了进来。

是卫初暖,她带了许多人。

「妹妹啊,姐姐早与你说过的,你便是攀上了燕王又如何?他不过当你是个玩意儿,他若想称帝,要娶的人只会是我。」

我坐在窗边布棋,白子错落,黑子已成难挡之势,尚不知是否有转机。

她步入屋子:「姐姐说了,会替你寻个好归宿的。」

我轻笑:「这么迫不及待,是要把我送哪儿去?」

她一字一句:「自然是——左相府了!」

「左相大人对你惦念已久。听闻这位相爷还有些特别的癖好,不过姐姐相信妹妹伺候男人久了,定然能应付的。」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落子:「裴渊知道吗?」

她依旧是那般温婉的笑意:「王爷都同意了把你嫁出去,至于嫁往何处,自然是由我这个主母做主了,把你送给左相,换来一方助力,便是他事后知道了又如何?左右是我卫家牺牲了自己的女儿,成就他的大业。」

我布完了棋,起身,走向她:「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除掉我?」

我因算命的一句话被扔在乡间,十四岁才被接回卫家,与父母长姐的关系并不亲厚,但回府之后的日子,也算融洽。

若非一年前那一遭,我大抵到死也不会知晓,天底下,有那样狠心的母亲。

可是为什么呢?我的亲人都像豺狼虎豹一样,一个个地都要叫我去死。

她一如一年前的那夜,高高在上地劝我:「你别怪姐姐心狠,如今我将成燕王妃,日后便是皇后,自该为王爷考虑的,你的存在,只会是他的污点。」

「我知你怨我,也怨母亲,可当初马车上那么多人,母亲若不早做决断,我们所有人都得死,放弃你也是不得已。与你一起的那两个丫头死了,母亲给了她们家人重赏,还给她们立了衣冠冢。」

我静默了须臾,深深地吸气。

大约是从小到大占尽了好处的人,才会觉着旁人的性命都不过是为自己前程铺路的石子。

她下令身后的家丁上来绑我。

我幽幽地取出了火折子,点燃,焰火升空。

围墙四面跳下数十个黑衣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珍珑阁。

我花重金请来的人。

「杀光吧。」我扫了卫初暖一眼,平静道。

离开那院子的时候,我听得她在身后歇斯底里的声音:「你杀了我,王爷不会放过你的。」

我望着阴翳诡谲的夜空,低低道:「珍珑棋局难破,杀手阵法亦是如此,我倒是也想知道,燕王能不能破这局?」

13

第二日,卫初暖的死讯尚未放出来,大婚便已搁置了。

因为,京郊铜矿出事了,那是皇家铸币的矿藏。

矿洞坍塌,劳役接连出逃,戍守的士兵连夜失踪。

裴渊一早便带着人赶了过去。

而等待他的,将是第二次坍塌。

不止如此,还有一批武艺高强的杀手等着他。

他们杀完人后,留下的所有证据,都会指向卫家。

届时,燕王府的部将必然不可能放过我那位好父亲。

而这背后布局之人,自然是我。

早说过了,我是个疯子。

我命人将卫初暖的尸体送回了卫府,此刻,那头怕是已经乱作一团了。

我坐在茶楼里,俯瞰京中最繁华的盛景,回想起过往种种,从未有一刻如现下痛快。

......

两日后,京郊来信,燕王遭人暗算,落入坍塌的矿洞中,不知所踪。

而现场的刺客遗落的令牌,源自卫家所辖的兵部。

我心中长舒一口气,到底是成了。

我收拾好了金银细软,乔装作男子,准备出城。

而经过城门口时,一柄长剑挡在了我身前。

「你准备去哪儿?」

我抬头,日头刺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但还是看得清眼前的这张镌刻隽秀的面容,正是裴渊。

14

我是被绑回燕王府的。

裴渊的脸上挂了些彩,想来身上也是伤得不轻。

没有预想中的狂风骤雨,他平静地上完药,眼中的危险却一直未隐去:「你想杀我?」

大仇已报,我干脆摊牌:「小女早说过的,王爷违背承诺在先,那么之后会发生什么可不敢保证。」

「卫初暖也是你杀的?」

「是!」

他浑然不在意,扯过衣衫草草地覆住包扎好的肩膀:「本想在大婚那日一网打尽的,但是你既提前动了手也好,省了本王的力气。」

我蹙眉:「你什么意思?」

他将我鬓边的发丝撩至耳后,指腹轻轻地触过我的脸颊:「阿泠这样聪明,不妨猜猜。」

我细想了片刻,他这段时日的种种所为,确实反常,只是我一心报仇,尽都忽略了。

以裴渊的自负,根本不可能信卫家放出的凤命之言,也不可能因为区区京畿兵马调令而掣肘于卫家。

那么,他从一开始就没想与卫家结盟。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局。

而我这段时日的谋划,是否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京郊一事......

「本来还犯愁,如何拔麾下内鬼,好在阿泠的妙计,本王这一失踪,那些个不安分的都冒出来了!」

我在一瞬间怔住,直直地看向他。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就连我安排的刺杀,都是他将计就计的一环。

枉我以为自己算无遗漏。

我垂着眼睫,有些沮丧:「技不如人,无话可说,王爷要如何处置我?」

我曾亲眼见他处置叛徒的场景,在塞北的荒原上喂狼的居多,再不济便是被乱箭穿心,射成个筛子。

我手染鲜血,罪孽深重,有没有全尸不重要。

到了地底下,都未必过得了奈何桥。

可他却在下一刻,解开了我的绳索。

「阿泠的计谋确实高明,唯一的错漏,便是那批杀手。本王是尸山血海里淌过来的人,区区江湖毛贼,还入不得眼。」

烛火微曳,他俯身靠近我,颀长的身躯落下一地阴影,将我笼住。

「阿泠今后若是想要培植自己的人手,何须那般麻烦,燕王府有的是暗卫。」

我抬眸与他对视,不明他话里的意思,却听他又道:

「大婚将至,好生待嫁吧,我的——燕王妃!」

我在错愕中瞪大了眼,什么?

但见他眉眼含笑:「本王说过的,要娶的是卫家女,不娶她,自然是娶你。」

卫家都没了还娶什么卫家女?他这样精于谋算的人,不会下无用之棋。

我自然也不会蠢到以为他对我情根深种,执意求娶。

那么,是我这把刀还有未尽之用了。

15

事实证明,我所料未错。

大婚当日,我见到了一个女子。

裴渊的故交之女,虞灵儿。

她一身劲装未卸,下了马,直往内院而来。

「我不过是回了西境两年,回来时,却不想裴渊哥哥竟要娶妻了?」

她的眼神瞥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未问过,这位新嫂嫂,是哪家千金?」

在场的宾客本就对我这个来历不明的王妃多有猜测,从前见过我的官吏部将,对于燕王此举也是颇有微词。

而眼前赶来的这位,更是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

「灵儿,莫要胡闹。」裴渊开口斥她,语气却半点都不重,甚而,有那么几分无奈的宠溺。

她瞧了瞧我,愤愤地坐了下去。

晚间,裴渊没有出现。

意料之中的事,也好。

待一屋子的喜娘和婢女都退下后,我自行却了扇,拆了一身繁复的行头,用过晚膳之后,一夜好眠。

翌日辰时,我起身后出门,便见到昨日的那位虞姑娘站在院中。

「别看了,裴渊哥哥是不会来了。」她眉眼略有得意,似又带了几分挑衅地望着我。

我从前在塞北未听人说起过她,但昨夜倒有位嬷嬷与我提及了这位虞姑娘的往事。

据说,她是裴渊的红颜知己,他们青梅竹马,年少情深,还曾并肩沙场。

我不知裴渊对一个女子会有多深情,但见他昨日的态度,确是可以窥见几分真意的。

这才是他要保护的人。

我眸光落到她脚下,又回到那张相貌平平的脸上:「所以,他是去了哪里?」

「自然是,」她似是想起来了什么,下意识地住了嘴,而后,抬高了下巴,「我与你一介无甚见识的内宅女人说这些做什么?」

「他虽娶了你,可你终究只是个累赘,而我于他而言,是战友、是知己,在这种时候,只有我能站在他身边,而你,是没有那个资格的。」

她说完,便提着剑,离开了。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脚下的泥上。

那是红土,京城方圆三十里,唯有通往松山营的路,才有这种土。

他是去调兵了!

16、

大婚后的第三日,我见到了裴渊。

依着礼制,这日晨间,应入宫去向太后请安。

我与他同坐着车辇入了朱雀门,心在不停地跳。

若我所料未错,他是准备在今日动手,一举拿下皇宫。

不久之后,这宫中,便会是厮杀的战场。

而他将我带在身边,无疑是拿我作了活靶子。

从一开始,他娶我这个燕王妃,就是为了这一步棋。

我心绪纷杂,脑中飞快地思忖着该如何是好,车辇停下,已然是到了。

太后已年逾花甲,但保养得宜,脸上不过浅浅的几道褶子,举止间颇有风韵。

传闻这位陈太后好美男,养了许多面首,但谁也不曾得见过,真假未知。

她的眸光落到裴渊脸上时,似有一瞬的惊艳,眼都亮了几分。

那模样,像是枯木逢春。

我想起了左相府里那双苍老的眼睛盯着自己垂涎欲滴的模样,那油腻的样子至今令我阵阵恶寒。

如今裴渊也被一个年岁大得足以做他祖母的人觊觎,我心中忽然有些畅快。

「难得燕王携新妇入宫,哀家欢喜,还不将人请进来。」

有宫婢引着我与他入了内殿坐下,沏了上好的龙井,熏炉里换上了新的燃香。

太后殷切地与裴渊叙话,一双眼睛未从他脸上离开片刻。

香氛氤氲,我觉得有一瞬间的头晕。

心下警觉,这味道,不对。

我端起茶杯作势要饮茶,乘机将茶水洒在了裙摆上,以此离开了太后的寝殿。

走到外头时,入冬的风迎面而来,神思瞬间清明了许多。

方才那种香料,有迷情软筋之效,从前在塞北时,我曾见来往西域的商队兜售过。

我将裴渊一人留在里头,应是正中了太后的下怀。

可他既要拿我做活靶,便也怪不得我心狠。

眼下自然是逃命要紧。

我随着宫婢前去换衣衫时,一记闷棍拍晕了她。

而后,瞧准了朱雀门的方向而去。

17

跑出没多远,便见来时的车辇自身后追了上来。

「阿泠这是要去哪儿啊?」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裴渊跳下车,上前来,正好整以暇地瞧着我。

我转身欲开口,却觉得身子一软,快要跌下去。

他健臂一舒,扶了个满怀。

意识开始模糊,我瞧见上头那张俊脸笑意叵测:「阿泠方才若是乖乖地跟在本王身边,就不会中毒这样深了。」

原来他一开始便知道那薰炉有问题,早服下了解毒的药丸。

而我以为离开了那寝殿便无虞,可现下,方才吸入的迷香显然已在发作。

恍惚中,我被他抱上了马车。

额上汗迹涔涔,我觉得浑身都在发热,不自觉地往他怀中靠。

他将我抱得更紧,纠缠中,我听得他吩咐车夫:「回府。」

我不知在路上多久,马车至燕王府时,日头已落了下去,天地一片漆黑。

他抱着我下来,直往内院而去。

感受到自己被放在软褥上,我抓着他的衣襟,不安地挣扎:「帮我请大夫。」

暗夜里,我听见他在耳畔低哑的蛊惑:「阿泠乖,这里没有大夫,只有夫君。」

帷幔垂了下来,漫长的夜,就此拉开序幕。

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了枕间。

我想起从前在塞北时,虽然他的后宅里养着各方送来的姬妾,但我知道,他从不近女色。

而这一年来,纵使我与他在人前做戏免不了亲昵接触,到底是未真正地逾距过。

今夜过后,我与他之间的纠缠,只怕是再难理清了。

18、

醒来时,天已微微见明。

身旁已经没了人影,疼痛与疲惫漫及全身。

一排的婢女走了进来:「王妃醒了,奴婢来服侍王妃沐浴。」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痕迹,面上无悲无喜:「裴渊呢?」

婢女道:「王爷吩咐了,命王妃今日务必要好生地待在这府里,待宫中安置好了,便派人来接王妃。」

原来他竟是带人进宫去了。

昨日我一直奇怪为何他迟迟没有动手,原来,他计划的时辰,本就不在那时。

他是在子时集结的兵力,现而在那之前,他还在这暖阁中与我撕扯了半宿。

......

沐浴更衣完后,我再次见到了虞灵儿。

她依旧是一脸不屑的模样:「到底是上不得台面,裴渊哥哥起事,你半点忙帮不上,还要他分派兵力来护你。」

哪里是护我?眼下这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关囚犯还差不多。

可现下我要离开,转机大概在于这位虞姑娘。

我的目光徘徊在她身上:「步履沉重,足下无力,这胳膊也不像是拉得开弓的,你这所谓驰骋沙场的能耐,也是有点儿虚啊。」

她面色恼怒:「你胡说什么!」

我悠悠地坐在窗前饮茶,她气愤地过来,伸手便要落下,我却在下一刻捏住了她的手腕,往身侧一带,她整个人都跌在了地上,我乘机扯过披帛,将她反绑。

「你做什么!」她惊怒地挣扎。

「放心,死不了的,」我打了个结,扯紧,洒了些水在她身上。

片刻后,屋子里燃起大火,里头传出虞灵儿的呼救声。

她的父亲是西境守将,必不能在燕王府出事。

整个王府的护卫都过去救火了。

我趁乱换了家丁的衣服,逃出生天。

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宫中晨钟敲响,是新帝登基了。

不过,那与我,已经再无干系。

番外

寒风猎猎,又是一年凛冬。

裴渊立在城楼上,身影寂寥茕茕,头顶,雪片片飘散下来,落在发间。

「陛下,天儿冷,还是回去吧。」侍候的总管太监劝他。

「无妨,比之从前在塞北,京城的雪不算什么。」他望着前头苍茫的一片,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初见她时,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

她是被沿途州官送进王府的。

那日塞北的荒原上,她立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双唇发紫。

意气风发的年轻藩王,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见她的样貌举止皆不俗,不是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姑娘,亦不像是教坊里调教出来的女子。

但比之寻常官宦人家的闺秀,她身上又多了几分叛逆与野性。

他府中已经供满了各方神圣,不想再多事,便命人将她送走,而她迎着蚀骨的寒意,仰着头问他:「可是王爷后院的花儿草儿太多,把院子挤满了?」

「若有一把称手的刀,清理一番便好了。」

那一刻她眼中的光,迎着塞北初升的日头,熠熠生辉。

他留下了她。

她的身世并不难查,不过数日,暗卫便已递上兵部侍郎卫家的秘辛。

他瞧着那书函,付之一笑。

京都那些个世家门阀的后宅里的,哪家没点儿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

可亲生父母凉薄至此的,也属少见。

之后的一年里,他看她步步谋算,见她长袖善舞,人前她热情似火,人后冷淡又疏离,她妖娆明丽、肆意张扬,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悄然地将戏当了真,他已然分不清了。

回京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兵去剿了黑风寨,杀光那些曾经欺辱她、要害她性命的人。

捉回来的喽啰哭天抢地地求饶:「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自从一年前,大当家的死在那个丫头手里后,我们就再也没下山去抢过了。」

他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对着妆台小心翼翼地涂着丹寇:「那些人饿狼一样地围着我,我将那头领哄到了屋子里,然后,乘着月黑风高,把簪子插进了他的喉咙。」

她说出这一切的时候,神色平静而淡漠,仿佛事不关己。

轻薄的鲛纱掩不住曼妙身姿,无限风华,他心中一阵刺痛,忽然很想将她拥进怀里。

后来,她因卫家之事与他有了分歧。

他与卫家周旋,不过是大计中的一环,为的是一举拿下兵部,他也从未想过娶卫初暖,往后总有时机与她解释。

可她却不愿信他了。

在左相府里,她便是那样笃定自己会被舍弃,拿出了同归于尽的架势来威胁他。

他生气她半分信任也不肯给他,于是,在她问及他与卫家婚事时,说出了那句:「不娶她,难道娶你?」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见她脸上的神伤,知她是想起了往事,想要宽慰,却又不知何从开口。

后来啊,她动手杀了卫初暖,设计将他引去京郊。

他惊叹于她的缜密和行动力,将计就计,搬倒了卫家,顺带成功地娶了她。

她误会了自己与虞灵儿的关系,总以为这场婚事背后又是谋算和利用,可唯有他知道,大婚那日,内心是多么欢喜。

自宫中回来的那晚,他抱着她,想着若是余生就这样纠缠不清下去,多好。

可是她走了,走得那样彻底,消失无踪。

到底是他,入戏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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