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新年快乐》
1
宋老说，等宋鸿手术完康复一个多月后，兴许正好赶上吃年夜饭。
「赶不上也没关系，等他好了啊，吃几顿年夜饭都行，咱们陪着他。」
搞不懂为什么宋家十二月就开始筹备过年了。
我给宋鸿整理了下衣领，他习惯性低头让我揉头发。
「进入移植仓后我不能再陪着你了，但姐姐一直会在外面守着你。」
「要好好听医生的话，积极配合治疗，不许耍脾气。」
「一个多月，小鸿自己一个人能撑住，是不是？」
宋鸿认真点了点头。
「最后，宋鸿，好好活下去。」
夏洲骨髓移植这关是过了的，想必他也没什么问题。
前期的高分化验和体检早都已经完成，先采集我的骨髓，为了确保安全，我和宋鸿一道住进医院成了「病友」。
采集前每天打一针动员剂，采集前最后一天还上了留置针，第一次采集步骤繁琐麻烦又痛苦，但尚在我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夏洲和宋鸿只会比我更难受。
采集完我躺在床上四个小时一动不能动的时候，宋鸿早已经进入移植仓，视频通话的时候这没良心的崽还不小心笑出了声。
「一二三，木头人，姐姐你玩这个游戏一定稳赢。」
我想踹他，但是医生不让动。
虽然但是，宋鸿还是陪我唠完了四个小时，让我不至于无聊。
第二天采集完，我刚下床就去找门外等着的宋老。
我看着他，言简意赅，「夏洲的遗言。」
2
宋老看着我苍白的脸，无声地叹气，「孩子，我明天再告诉你吧。」
「你刚采集完骨髓，还没缓过来。」
「我不能这个时候告诉你。」
我轻轻地笑了，「您知道您孙子有多轴，我比他还轴。」
宋老闭了闭眼，「你跟我来吧。」
老爷子找了间有投影仪多媒体的演示间。
他给了我一个银色的 U 盘。
「你所有的疑问都在这里，小洲走之前最挂念的就是你，这是他提前录好的。」
其他人抱了个箱子给我。
「这是小洲在疗养院治病的时候穿过的衣服，他们要丢我没让，我知道你惦记他。」
「留点念想也好。」
箱子里还有一个玩偶，一个枯枝缠绕编成的戒指，一本画册，一个泛黄的日记本，最底下是一份密封的合同。
玩偶是一只穿着浅蓝色衣服的白兔子，是夏洲 11 岁生日的时候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那时候我刚收了他给我的让我回去上初中的钱，心中过意不去，想买个生日礼物给他。
打完工回去的路上看见橱窗里的这只玩偶。
看见的那一刻我觉得这温软无害的小兔子的气质和夏洲莫名地像，就斥巨资买了回去。
夏洲拿着兔子的时候惊讶坏了，很高兴地抱着它，一遍又一遍地谢我。
我都忘记的兔子玩偶，他带去了国外，陪伴他最后的岁月，最后又回到我面前。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草戒指」，枝叶蔓蔓，缠绕而成，他手一向这样灵巧。
可惜枯木不能逢春，我不敢戴，现在它早已枯败，轻易就能折断。
画册和日记本是他最后留下的痕迹，那份合同果然是「遗嘱」。
是一份自愿赠与协议和股权转让证明。
夏洲把他拥有的一切全留给我了。
「姐姐，我活不久了，以后你替我享福吧。」
小崽子你，你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天。
你什么都想好了。
宋老赶走了其他人，温声提醒我，「先看 U 盘吧，他录了视频。」
我猛地抬头，迅速调出来 U 盘里的视频。
2015/06/01
我以为我能忍得住的。
但是当我看见小崽子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一刻，我眼眶红了。
我得憋着眼泪，我还要好好听他说了什么，我就这样使劲地憋。
夏洲穿着病号服，露出来的皮肤苍白，身形更消瘦了，仿佛大力就能把他折断。
他背后是冷系色调的疗养院，面容清瘦，笑容却一如记忆里的模样。
和煦，柔软又温和。
他仿佛在跟我对视，微微笑着，「姐姐，我现在这边是 2015 年 6 月 1 日，今天阳光很好，你那边怎么样？」
他语气这样轻松平常，一点都不像交代遗言，还问我天气如何。
「你现在应该已经考上清华，和言哥在一起吧？」
「现在是多少年了啊，姐姐应该结婚了吧。是不是都有小孩了，我有几个外甥啊？」
他笑着看着我，「我的外甥是像姐姐多一点呢，还是像言哥多一点啊。」
「其实像你们谁都好，但我还是想他多像姐姐一点。」
他说着说着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等我回答他。
「姐姐，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但我不知道你会什么时候看到。」
「一定已经和言哥结婚了，我还知道姐姐一定会翻来覆去地看，那每次看的时候，都和我说一说姐姐最近发生的事吧。」
我连憋眼泪都很费劲，更不敢说话。
「姐姐，我要告诉你个秘密。」
「那份合同，是我让爷爷写的。」
「对不起，这么些年，第一次在这件事上欺骗了姐姐。」
「我是不是很过分，拿自己的治疗作为要挟，逼着姐姐回去好好上学，去把言哥追回来。」
「我知道，只要是关于我，姐姐一定会签的。」
「对不起啊，姐姐。」
他眼里泛起泪花，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绪那么悲伤，但是表情还是笑着的。
「姐姐，其实我心里一直很愧疚。」
「我是你的累赘。没有我的话，姐姐不会活得这么累。」
「我痛恨自己有这个病，可我不能去恨自己的妈妈，她给了我生命。」
「可我经常觉得，自己要是没有生下来就好了。」
「可是有时候又很高兴我活着，不然就不会遇到姐姐了，那么好的姐姐。」
「可是姐姐太累了。」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我总会想，要是我死了就好了。」
「姐姐就再也不必因为我担心，也不会这么累，也不用为了我低声下气。是我连累了姐姐。」
不，不是的，你得活着，小崽子你得活着。
我就剩你一个家人了。
我就只有你了。
他低下头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继续朝我扬起笑脸，「姐姐别怪我瞒着。」
「当时如果不是我的病拖累了你，言哥的爸妈就不会拿我来威胁你，逼你放弃言哥。」
「我知道你很难受，言哥那么好，我也喜欢他当我姐夫。」
「都怪我，姐姐被迫要了他们的钱和医生，言哥误会了姐姐，是我让你们分开的。」
「后来我亲生父亲死了，爷爷和宋鸿回来接我了，我就想到办法了。」
「我用我的病威胁着唯一还爱我的爷爷，逼着他也接你回来，和我一样。」
「爷爷，如果你也在旁边，你也在看这段录像，孙子在这里跟您道歉。」
「对不起，爷爷，让您当这个恶人。」「对不起，我没在您身边尽过一天孝，反而还要您那么大年纪了替我操心。」
我听见宋老在哭，他抹着眼泪，「爷爷怎么会生你的气啊，小洲......」
「爷爷，下辈子我当个健健康康的孩子，我爸就不会丢掉我了。」
「这样我就能和弟弟一样在您身边陪着您了。」
宋老彻底失声痛哭。
「都是爷爷不好，都是爷爷不好...... 」
「是爷爷的错，爷爷当年应该坚持接你走，是爷爷不好啊...... 」
「你爸他该死，爷爷下辈子不让他当我的儿子！」
「爷爷当年做错了，爷爷不该逼着他跟不喜欢的人结婚。」
「爷爷下辈子把他赶出去，好孩子，你这么好的孩子，投错胎了......爷爷对不起你啊......」
夏洲永远不会生他爷爷的气，也不会憎恨抛下他的爸爸。
他曾经跟我说，要不是被丢掉，就遇不到我了。
小崽子的性子就是这样，软乎乎，温吞吞，像一杯白开水，能冲淡一切仇恨和怨怼。
同样受那么多苦，他不会像我一样尖锐地攻击这个世界，他不会那么有浓烈的仇恨。
他是个特别纯善温良的孩子。
那么温柔，像水一样海纳百川包容万物，抚和我的不安痛苦和焦躁。
他会像视频里一直温和地笑着看着我们。
夏洲还在继续说，「有了宋家的身份，言哥的妈妈就不会看不上姐姐了。」
「姐姐那么好那么优秀，她一定和我一样会喜欢上姐姐的。」
「只是身份有了，我还在担心一个问题。」
「我知道姐姐性子傲，言哥也是一样，两个都那么骄傲不肯低头的人怎么复合，怎么在一起呀？」
「所以我就想到了这个馊主意，拟定了秘密合同，帮姐姐一把。」
「我知道姐姐其实一直喜欢言楚，姐姐放不下他，我看见姐姐偷偷哭过很多次了。」
「我不想姐姐不开心。」
「言哥是个好人，时间久了，他一定会放下疙瘩，重新和姐姐在一起的。」
「他也很喜欢姐姐。」
「幸好现在，看样子我的计划成功了，只要姐姐幸福，我做什么都值得。」
说着他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一个用枝条绿叶编织成的戒指，放在手心里递到镜头前。
「姐姐，这是我亲手编的，我还剪了囍字和窗花，夹在画册里了。是给你的新婚礼物。」
我快速地翻找出画册，一页页地翻过，我看见了装好放在塑料袋里的红色剪纸。
他什么都预备好了。
「哈哈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只送这么寒酸的礼物给姐姐，还有小外甥呢，他们舅舅可准备了个很棒的礼物给他们。」
「姐姐，我找律师立了遗嘱，做了财产整理。」
「除了百分之十的股份外，我父亲的财产里，我挑了一座建在海边的城堡别墅，在沿海的 M 市，我看过照片，很漂亮。」
「本来预备和姐姐一起住的，可惜，我是没有福气啦。」
「姐姐替我看海吧。」
「还有一片粤省的居民楼，地段黄金，有个负责收租的在管，我和宋鸿换的，因为姐姐说过想过上只需要收钱的包租婆的日子。」
「其他的东西我都没要，我全部换成了一座迪士尼游乐园，在 H 省。」
「姐姐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那个有名的游乐园原来是宋家的产业之一。」
「姐姐小时候一直想去，可是后来我偷了钱咱们也没去成，后来有了迪士尼游乐园，票价那么贵，姐姐肯定舍不得。」
「这下是自己家的，姐姐随便去，也当是我给我未来外甥的。」
「我们小时候去不了，可不能让孩子们受一遍我们受过的苦啊。」
「我这个当舅舅的，什么也送不了，只能送这个了。」
「收租和游乐园的分红都分别有人管理，每年打到固定的卡上，还有城堡的房产证钥匙，都寄存在爷爷那里了......」
小崽子记得，小崽子什么都记得。
他记得想去游乐园的是我，他记得我们没有地方住睡桥洞时候想要个房子，他记得我们挤在又破又潮湿，记得我被包租婆压榨苛待时的随口抱怨......
他被疾病折磨得那么难受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个，还在想着他死后我怎么办。
就像我之前从楼梯上摔下来失去七年记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数钱，发现自己有那么多钱第一时间想着找他一样。
就像我得知宋鸿扮演的他旧病复发，能愿意把这七年攒的钱全部拿出来给他治病一样。
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继承的遗产，全部给我。
他这样平静地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和遗产归属，坦然地面对死亡和离别。
「姐姐，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小鸿是我的同胞弟弟，我和他在爸妈离婚之后，十多年没再见过面。」
「他也被爸爸抛弃，从小跟爷爷生活在国外。」
「我爸带着宋蔷薇母女，这么多年，彻底代替了我们的位置。」
「他和我一样，我爸和后妈把持大权，他甚至不能和他们一起回京城过年，只能孤零零地和爷爷在异国他乡生活。」
「爸爸和爷爷的恩怨也牵连了他，宋鸿过得肯定也不好。」
「我知道姐姐不喜欢他，可是小鸿只是脾气差，嘴毒一点，心并不坏。」
提到宋鸿的时候，夏洲慢慢表现出「哥哥」的样子，突然在我眼前变得成熟起来。
他是一直扮演着弟弟的角色的，这让我忽略了他其实也是一个哥哥。
「如果小鸿以后出了什么事，姐姐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帮帮他。」
「他嘴上不说，但是我感觉得出来，他也渴望亲人，也想有兄弟姐妹在身边。」
「我想我比他幸运，我占了妈妈，也有了姐姐，可他只有爷爷。」
「他有时候，也会偷偷在旁边看我们。」
「姐姐，即使我和他十多年没有生活在一起，可是血缘是割舍不掉的东西。」
「他也很高兴我回来，治疗的这些日子，他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这个哥哥，当得也一点不靠谱，临走了还要弟弟照顾我。」
「姐姐，我活不了那么久了，我把小鸿交给你，你帮我看着他点。」
「不要针对为难他，他就是个小孩，不懂事，如果，如果......」
夏洲的神情一下子哀伤起来。
「如果小鸿以后也诊断出了白血病，姐姐，我陪不了他，你替我陪着他吧。」
「姐姐，我知道的，姐姐一直想要亲人陪伴，我以后陪不了姐姐了。」
「但是爷爷和小鸿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很孤单。如果他们对你好，姐姐就放心接受他们的好意，我也希望看到你们能够像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
「这样姐姐以后就会有家人撑腰，不用担心受欺负了。」
「这样的事，该有弟弟干的。要是言哥或者其他人欺负姐姐，姐姐得有弟弟撑腰的。」
可是我的日子不多了，以后不能保护姐姐了。」
「小鸿，如果你也看到了这个视频，算是哥哥求你最后一件事，以后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帮我护着姐姐。」
最后夏洲眼圈微红。
「姐姐，别生气，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是我叫他们瞒着我的死讯。」
「姐姐眼下不止有高考，姐姐那么厉害，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
「只有钱不够，我给姐姐那么多东西我还是不放心，有言哥我也不放心。」
「姐姐只有自己强大起来，能只靠自己也能安身立命的时候，我才能够彻底放心。」
「姐姐从这么苦的底层熬出来，成败只在这刻，彻底改变人生的机会，也就只有这一次。」
「怎么能因为一个没用的弟弟拖累，我已经拖累你那么多年了，我不能拖累你一辈子。」
「这些事情，一定、必须，在你已经强大起来的时候告诉你，才不会耽误你影响你。」
「爷爷说会在合适的机会告诉你。所以姐姐，」小崽子仰起脸，眼睛里蓄着眼泪，可又是那么骄傲地看着我，「现在姐姐怎么样了，一定特别特别厉害吧，一定优秀得我都想象不到。」
是啊，你姐姐我啊，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名科研工作者，费了很大的劲，不眠不休地跟着导师们实验研究，一刻也不曾停下，就为了早点见到你。
正因为年轻又这么拼命，也是运气，进入中科院拜入王院士门下，由他引荐和选拔，进入了我从前想都不敢想、听都没听过的国家秘密科研基地。
宋老在旁边，低声地叙述了一遍我到目前为止获得过的成就。
在屏幕里夏洲沉默、充满期待的空档，他说，「科技兴国，你姐姐她现在为国家研究所工作，是你，也是我们宋家的骄傲。」
夏洲好像听到了，笑弯了眼，「我就知道姐姐一定很厉害！」
「姐姐永远是我的骄傲。」
我突然出声，「你也是我的骄傲，永远都是。」
可惜他听不到了。
最后的最后，他对我说，「姐姐，你要带着我那份好好活下去。」
「姐姐以后的墓地给我留个位，不管在哪，我要和姐姐以后葬在一起。」
「姐姐啊，黄泉路上我不投胎，我等等你，几十年后我们一起投胎，投到一户人家，我们下次不做姐弟，做兄妹。」
「这辈子姐姐保护我，下辈子我当哥哥保护姐姐。」
「所以姐姐一定要好好活着啊，我会变成空气，变成姐姐看到的一草一木，我会在天上看着，在姐姐身边永远陪着姐姐。」
「......姐姐，最后再留点时间和姐姐说说话吧，我听着呢，姐姐。」
我走上前，隔着投影仪，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他的眉眼、脸蛋、头发。
「夏洲，小崽子......你怎么就是不、就是不让姐姐看你最后一面呢，姐姐想你了......」
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一个屏幕，他在里面，我在外面，我再也不能摸一摸他，再也不能抱一抱他了。
夏洲死了。
小崽子真的死了。
我慢慢蹲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听见我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遍又一遍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
哭泣的间隙里，我忽然听见夏洲的声音。
他在喊姐姐。
「......姐姐，我好想你啊。」
3
宋老把小崽子留给我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年少时万般渴望的东西，如今得到也恶果。」
「就像我当年还不如同意他们。她也没什么眼光，我们家枝枝嫁言楚那算是下嫁，她有本事生出一个科学家来啊。」
不对啊。「不是您让宋蔷薇回来代替我的吗？」
宋老诧异，「她这么和你说的？？明明是......」
他有点讳莫如深。
「宋蔷薇在外面闯了大祸，国外的婚事也告吹了才狼狈回来的，我也管不了她。」
「不过，我会派人递消息到她耳边，告诉她关于宋蔷薇的身世。她倘若还非要坚持要蔷薇不要你，那他们自求多福，咱们也不稀罕他家。」
我想了想，微笑拒绝了。
因为一个人的本性实在难改，别人的话是听不进去的，这么多年和言家的纠缠，我也实在累了。
宋鸿病愈后，在京城过完年，我就会去夏洲当年的疗养院呆些日子。
处理完一切后就会回去搞科研，为国家建设出份力。
我早就做好将一生奉献给物理科研工作的准备了。
一个多月后，宋鸿从移植仓转入普通病房。
他的手术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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