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诺

我第一次从叶驰脸上看到那么复杂的表情。

之后的一切。

很混乱。

叶驰把我抱到了妇产科,医生张合的嘴唇,沈夏浓略显惊慌的脸,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冰凉濡湿的腿间,隐约听见了「清宫手术」。

以及叶驰寸寸惨白的脸。

他低头看向我,眸子里浸满了名为悲哀和哀戚的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怀孕了?」

有什么可告诉的呢。

你早就不配了的。

被带到躺在手术床上,打开腿的那一刻。

我的心脏突兀地疼痛了一下。

那种我形容不出的疼楚蔓延到了我的全身。

颜语车祸的同一天,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如果她醒过来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吧?

11

我没有打麻醉。

整个过程的感知都异常清晰。

之所以不选无痛,是因为手术完立刻就可以下床,而使用麻醉则需要卧床休息两个小时。

我等不了这两个小时。

叶驰拉住我,他的手可真冷啊,比我这个刚淋过雨又流产的人还要冷,「诺诺,你需要休息。」

我说,「颜语的手术结束了吗?」

叶驰的呼吸滞了一瞬,点点头。

我绷紧了身体,满怀希望的看着他,「她怎么样?」

叶驰错开我的眼睛,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重新看向我,「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他撒了谎。

颜语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医生说她车祸时头部受到剧烈撞击,颅内出血,脑神经损伤,所以才陷入的昏迷。

再加上腿部骨折,肺部挫伤,病情危急。

连医生都不确定她什么时候能醒。

眼睛真痛啊,整个人都在痛。

可是流不出眼泪。

「你去躺一下,这里有我。」

「程诺,听话好不好?」

叶驰在我耳边重复了不知第几遍。

他终于耐不住性子,红着眼,「你在这里站到天亮她也不会醒的,如果你病倒了,还有人会管她吗?」

明明是在责问,语气却近乎哀求。

我的人生是从认识颜语起,才真正有了色彩。

我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家不成家,妈妈再婚后,成了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唯独不再是我的。

但是颜语出现后,我有了朋友,有了亲人,有了可以倾诉和依赖的人。

同样的,颜语也只有我了。

「叶驰,孩子没了。」

叶驰捏紧我的手,喉头微哽,「我们以后还会有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

「颜语说她很期待这个孩子。」

「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你说,这是不是说明,颜语也要离开我了?」

12

颜语的父亲姗姗来迟。

在她昏迷半个月后。

他来,不是因为担心女儿的安危。

而是想向医院表示,要放弃对颜语的救治。

「我早听医生说了,她车祸伤了脑子,现在全靠仪器吊着命,以后可能变成植物人,这辈子都醒不过来。」

「icu 里待一天那么多钱,我们普通老百姓怎么付的起。」

「再说了,我们活着的人还要活,总不能被她拖累一辈子吧。」

说来说去,就是惦记着颜语的遗产。

我和颜语有许多相似之处。

比如。

我们都有一个不负责的父亲。

更龌龊的是,她的亲父在她少女时期频频猥亵她,她不堪其扰逃离了那个家。成年后,这个男人又时常来骚扰她,以各种名义找她要钱。

「钱我来付,不用你管。何况她还不是植物人,医生都没有宣告她脑死亡,你没有资格替她做决定。」我气得发抖。

而现在,这个畜生恶狠狠地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我的脸上,「我们是颜语她亲爹,我没资格谁有资格?你个外人凭什么指手画脚?」

「她早就和你断绝关系了,你忘了吗?你自己拿的钱签的字。」

「你给老子闭嘴!」他恼怒地往我脸上扇了一巴掌,咬着牙道,「我问过了,那破协议在法律上根本就是无效的!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她的血亲,她是死是活我说了算!」

我被打的头脑发胀,耳边嗡嗡作响,周围的人赶忙上前拦住他。

冷静下来,我拨打了颜语律师的电话,对方匆匆赶来。

经过询问,那份断绝亲子关系的协议,的确不具备法律效益。

但是颜语曾草拟过一份遗嘱,如她意外身故财产全部归我所有,包括她买的一系列保险,受益人也全部是我。

彼时她送走了重病离世的外婆,感慨生命易逝,人生无常,所以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早早的立好了遗嘱。

白纸黑字下,颜语的父亲暴怒,大声咒骂着我,甚至想要再次冲上来打我。

他被赶走后,我缓缓蹲在地上。

已经是满脸的泪。

颜语,你保护了我那么多次。

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

我在黑暗中,对着许多年不曾相信过的神佛祈愿。

像十四岁时那样,祈祷我的眼睛能够痊愈。

可我的眼睛到底没能好起来

是我的心不诚,还是付出的代价不够。

如果可以。

用我余生的光明,换她安然无恙。

13

一个月了,颜语依旧没有醒来。

病危通知接连下了两次。

医生也越来越不抱希望。

我像是陷入了厚重黏腻的泥沼当中,浑浑噩噩,难见天日。

周一是床旁探视日,我一天都没有离开医院。

没有想过,会再次在这里见到沈夏浓。

和她在一起的,自然是叶驰。

「这几天我一直在内疚,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我让你陪我过生日,陪我在 mini ktv 里唱歌,让你错过了程诺的电话,也许她的闺蜜就不会为了接她出车祸了。」二人站在楼梯拐角处,沈夏浓的尾音微颤。

是这样啊

原来那个雨夜,我在大雨中瑟瑟发抖地给叶驰打电话的时候。

他正开心地为沈夏浓庆生,看她笑,看她闹,宠溺地陪她玩着曾经不屑一顾的幼稚游戏。

叶驰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沉默了数秒,语调淡淡的,「谁也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好熟悉的对话。

又是无心之过吗?

我唇角禁不住勾起了讥讽的笑。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我低头看了一眼。

是我妈。

「妈知道你的朋友出了意外,也理解你伤心,但你和小驰的婚期也不剩多久了,自己的人生大事,还是要打起精神来。你朋友那边有医生和护士照顾,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她是特意来劝我的,「小驰这几天一面顾着公司,一面操办着婚礼的事情,还要往医院里奔波,人都瘦了一大圈。」

如果不是我妈提醒,我几乎都要忘了。

马上就是我和叶驰的婚礼了。

我妈的声音让楼梯旁的两人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叶驰脸色骤变,快步走向我。

他抓住我的手,也许是我眼里的冷漠刺痛了他,让他有瞬间的无措,张了张口,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叶驰,你也不想和我结婚吧?」我平静的问。

「诺诺,你说什么?」电话那头,我妈显得有些疑惑,「你在和小驰说话吗?别胡说,他怎么可能不想和你结婚呢?你们都在一起那么多年了……」

叶驰不自觉攥紧了我的手,嗓音艰涩,「不是的……」

就在这时,医院的电话插了进来,我心口一颤,连忙接起。

「是颜语的家属吗?她现在情况很不乐观,请尽快……」

那头的话印证了我的预感。

颜语被下过两次病危通知书。

这次,是第三次。

14

视野发黑。

天旋地转。

胸口闷得不行,喘不上气。

我转身,迈开步子,却摇摇晃晃的摔倒了。

我似乎不如我想象中的坚强。

我昏了过去。

我那么努力地想撑到颜语醒来,想要成为她的依靠。

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倒下了。

再醒过来,入目是熟悉的场景。

我不在医院,这是家里。

我被带回了家里。

我下了床,脚沾到地面的那一刻才发觉双腿没有力气,差一点跌到地上。

我打开房门想要离开。

叶驰抱住了我,他的怀抱很紧,近乎禁锢,「你虚脱了。程诺,你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再这样下去你会猝死。」

我只是问他,「颜语怎么样?她没事了吧?」

他没有回答。

我又问了一遍,「她没事了对不对?」

叶驰嗯一声,「她没事了,已经抢救回来了。等你身体恢复了,再去看她。」

我摇头,叶驰充耳不闻,强制性地将我关在了家里。

又一次,我被拿走了手机和电脑,拿走了所有能与外界联络的东西。

像是变相的幽禁。

叶驰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他连公司也不去了,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他为我做饭,我没有食欲,不肯吃,他哄了许久都无果,最后望着我说,「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带你去见颜语。」

因为这句话,我开始吃饭。

他替我洗澡,手指寸寸抚摸过我由于过瘦凸起的脊椎骨,眸光晦涩。

「为了一个女人,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诺诺,今天本应该是我们办婚礼的日子。」

「但你的身体状态太差了,我怕你撑不住。」

「等你恢复了,再补给你。」

我一语不发。

他将我用浴巾裹住,抱到床上。

而后俯下身,亲吻我的眼皮、鼻尖、肩膀和锁骨,「你怪我对不对?对不起,那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我任由他动作。

除了颜语,任何的人和事都激不起我的兴趣。

叶驰沉默,片刻后将一条项链戴在了我的颈间,「转运珠的绳子磨旧了,我找人改成了项链。」

「程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也许是我萎靡到了连叶驰都看不下的地步。

他叫来了我妈。

并将我流产的事情告诉了她。

一见到我,她就红了半边眼眶。

「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样子……你这样妈妈看了心里有多难过?你还年轻,养好身体,孩子还会再有的。」

「我知道你介意那个女孩,我和她聊过了,她答应以后不会再来找叶驰,叶驰也表明以后不会再和她来往。」

「诺诺,你那么乖,听妈妈的话好不好?」

她用哀求的语气道。

小的时候,我妈告诉我,只要我乖,爸爸就不会打我们了。

可即使我门门功课考第一,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洗衣做饭,爸爸依然会打妈妈,依然会打我。

后来我妈告诉我,要感恩,多亏叶叔叔照顾我们母子,供我念大学,读研究生,替她治病。

没有叶叔叔的庇护,我们可能还要继续被我的亲爸纠缠,我妈这么多年没有工作过,连养活自己都是问题,何况还带着我。

叶叔叔是我们母子的恩人,我要尊敬他。

所以连带着,叶驰也是我的恩人。

所以无论叶驰对我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情,她都可以容忍,也要求我容忍。

这天。

我得知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我妈在她四十五岁的时候,又怀孕了。

她和叶驰的父亲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16

叶驰又开始忙碌起来。

每天早早的出门,深夜才回来。

深夜他躺在我的身侧,我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甜香。

他说过不会再见沈夏浓。

他撒谎了。

我找到机会偷跑出来,径直打车去了医院。

却被告知,颜语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离世了。

我呆立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

直到叶驰找到我。

他脸色霎时苍白,明白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被带了回去。

高烧一整夜,大汗淋漓。

原来那天晚上,她就已经不在了啊。

原来我的预感,都是真的。

抱歉……

过去这么久,我才知道。

我大病了一场。

那几天的记忆很模糊,只知道不断有人围着我,我的手被抓了又握。恍惚间,我听见了我妈的声音,和叶驰的声音,担忧的,责怪的。

病好后。

也差不多到了办婚礼的日子。

叶驰象征性问了我的意见。

我没有说话。

他就当我同意了。

17

手机里收到很多祝福。

纷纷来自过去的同学,亲戚,我与叶驰的共友,祝贺我们新婚愉快。

我的偏头痛又犯了。

床头柜上不知何时放上了一束百合,那股香味让我的神经愈发酸胀,我将它们丢进垃圾桶,扔出房间。

我闻不得太浓烈的气味,会触发我的头痛。

所以颜语从不在我面前喷香水,更不会抽烟。

哦,已经不会有人在意这些了。

颜语已经死了。

18

我最近好像越来越嗜睡了。

经常才爬起来,又不知不觉的睡过去。

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连记忆也不甚清楚。

这天晚上,我不知怎么突然醒转过来。

和之前的浑噩沉滞不同,身体轻飘飘的,意识也轻飘飘的。

好像一阵风就能把我带走。

「诺诺,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危险……快过来。」

是我妈的声音。

她似乎很紧张,也很急切。

我转过头,想看看她在害怕什么。

脚下却晃了晃,好像站不稳似的。

我妈短促的惊叫一声,捂住嘴,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景。

她身边站着的,还有叶驰。

他神色慌乱,紧紧盯着我,拼命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诺诺,不要乱动……」

我歪头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屋子太闷了,闷的我头疼,想上来吹吹风。」

他喉头颤了颤,「好,那现在舒服一点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叶驰的眼睛真亮啊。

好像无数繁星落进了他眼里。

我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叶驰和他的几个同学把我堵在巷子里,拿着激光笔在我身上戳来戳去。

有人提议想用它照照看我的眼珠子。

我逃不掉,只能蹲在地上,竭力把脸埋在膝盖间。

他们很快扒拉起我的胳膊,强迫我抬起头,用手撑开我的眼皮。

恶劣的嬉笑声中,我看见叶驰微微挑起的嘴角。

我甚至来不及张口说话,他已经把激光笔对准了我的眼睛。

我惨叫一声偏头躲开,就那么十秒钟的时间,我的眼球充血发胀,伴随着一阵阵尖锐的涩疼,眼泪流个不停。

也许是我的反应过于激烈,周围一时间都安静了。

叶驰迟疑的开口,「程诺?」

我蜷缩在地上,捂着脸不断发出哀鸣。

周围传出议论。

「她有病吧?」

「瞎了?」

瞎这个字触动了我的神经,让我前所未有的恐惧起来。

「别管她了,我们走吧?」

叶驰顿了一下,「嗯」了声。

事后所有人都替叶驰解释,他不是故意的。

可那之前,我分明听到过他和他朋友的聊天。

「大人说这玩意照瞎好几个人的眼睛了,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找个人试试?」男生道,「那就你家那个便宜妹妹吧,正好你讨厌她。」

叶驰笑了笑,「好啊。」

他分明是知道后果的。

他还是这样做了。

我一直很想问他。

「我真的有这么讨厌吗?」

「真的有这么可恶吗?」

「让你不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欺辱我,不惜毁了我。」

我也真的问出口了。

叶驰面上的表情凝结了,愣愣的,失魂落魄的望着我,说不出话。

「诺诺,你先过来好不好?」妈妈捂着胸口,哀求道,「你不想和叶驰结婚,妈妈再也不逼你了……」

我恍然间记起来,明天就是我和叶驰结婚的日子。

为什么呢。

为所有人都觉得我可以淡忘他给我的伤害。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会原谅。

所有人都觉得叶驰对我很好,可我的人生本不该如此的。

我本不该承受这些,不该抑郁,不该是个瞎子。

曾经。

我也想骗自己爱上了叶驰。

我与他的恋爱,可以像年少时看过的言情小说那样,有过伤害,有过误会,有过挫折,可我们最后还是会在一起。

那些曾经受过的折磨仿佛都有了价值,所有的欺弄都可以被一句他爱你抵消,当苦难和罪恶蒙上了一层叫做爱情的滤镜,就连痛恨也成了浪漫的附属。

可我到底是没办法把自己当做言情剧里的女主。

他的爱情填补不了我失去的东西。

我仍然浑身是伤,仍然苦厄难渡。

妈妈似乎想要冲向我,被叶驰拉住了。

天台的风好大。

吹得我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妈,过去你总说,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和爸爸离婚了。」

「如果不是怀了我,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于是我也常常想着,要是我没有出现就好了,妈妈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想到什么,我安心地笑了笑。

「你和叶叔叔已经有了新的孩子。」

「他一定不会惹你生气,也不会惹得你那么难过。」

「妈妈,要是有下辈子,不要再当我妈妈了。」

妈妈的眼泪流了出来,「诺诺,妈妈错了……求求你过来吧,妈妈谁都不要,妈妈只要你……」

叶驰的脸色透着灰败。

他一步步走向我。

「你要跳的话,我陪你一起。」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只是不想整天混混沌沌,不想整日昏睡。

只是想出来透透气,看看今晚的夜,摸摸城市的风。

我只是想颜语了。

真的,真的。

好想你。

你不在的日子,我过得好辛苦。

像是大海中独自漂泊的一叶小舟,失去了它想要保护和承载的对象。

坠落之前。

我看见叶驰奔向我,不顾一切地探身试图抓住我,眼里满是绝望。

抱歉。

我的头太昏了,所以没有站稳。

我不是故意想要掉下来的。

所以颜语,不要生气。

不要怪我。

我努力过了。

(完)

叶驰番外

十五岁那年,我爸妈离婚了。

不久之后,我妈自杀,而我爸带回了一个女人。

她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儿,名字叫程诺。

她小心翼翼的讨好我,迎合我。

同她妈一样。

让我厌烦,嫌恶。

我想了很多种办法欺负她,她开始会生气,会反抗,哪怕反抗带不来好的结果。渐渐的,她似乎变得软弱了,任由我们把她的作业本撕碎踩烂,她一声不吭的看着,也不再大声向老师控诉我们的罪行。

这只会让我变本加厉。

小三的女儿。

活该罢了。

我一直认为是她妈妈的出现,让我的家庭分崩离析,让我妈抑郁崩溃,自杀。

我恨她。

连带她的女儿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后来才知道。

是我妈先背叛的我爸。

青梅竹马多年之后旧情复燃,唆使她抛夫弃子,拿到她离婚分到的钱,那个男人再次丢弃了她,我妈绝望之下,选择了自杀。

和她的妈妈,和她,都没有任何关系,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毁了这个女孩。

「这东西好恐怖啊,亏你还敢摆在床头。我记得你以前好像说过,你的理想是当外科医生对不对?因为你外婆是手术失败走的,她最疼你了。」

那时我就在门外。

程诺很沉默。

好像无动于衷。

却在她同学走后,蜷缩在沙发上痛哭。

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哭声压抑,低闷,我像被扼住心脏,浑身震颤,生涩的疼。

那段混沌不堪的日子,任性霸道,肆意宣泄恨意,不曾设想过后果。

我突然清楚的认识到,我摧毁了一个女孩的前途和梦想,也摧毁了她的健康。

身上像是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压的我喘不过气。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关注她。

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揣摩她的心情。

我想,我要好好对她,这样我就不会这么受折磨了。

日积月累,这份愧疚中,渐渐掺杂进了别的东西。

我变得对她的喜悲无比敏感。

甚至会被她的情绪牵引,进而影响到我自己的心情。

我开始注意她的唇色,浅淡的粉,五官乍一眼清淡,看久了却有种别样的细致。

我那天说的是假话,她一点也不难看。

我甚至能嗅到她身上独特的馨香,让我脸红心跳。

我想要知道别人是不是和我一样。

所以状似无意的问她同桌,她最近是不是喷了香水,身上香的呛鼻。

同桌迷茫的摇摇头,没有吧,我觉得还好,没闻到啥味道。

那股香味,只有我能闻到。

以愧疚之名的复杂情愫,化作一颗埋进我心口的种子,青春期最初的萌动,逐渐占据了我的整颗心扉。

程诺始终淡淡的。

我觉得她是恨我的,可她就连恨也是淡淡的。

我有时会想起那一天,她捡起剪刀冲向我,狠厉而绝望地要我赔她一只眼睛。

那一刻,我胸口涌现出了一股惊悸。

再也没有了。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展现过那种炙烈的痛憎。

她接受了所有人对她的规劝。

妈妈很不容易,妈妈很爱你。

所以要体谅她,不要毁了如今来之不易的生活。

要懂事,要感恩,要体恤大人。

仿佛只要她认命、听话,所有人都能得到圆满。

高考结束那一年,她妈妈查出了甲状腺癌。

她对程诺说出了我父母的事情。

「他恨的是我,真正欠你的是妈妈。」

「误会解开了就好,他真的有在努力弥补了。这两年他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

「妈妈的病要靠你叶叔叔,你读书也要靠你叶叔叔,他真的很辛苦。」

「只有你们好好的,妈妈心里才能舒服。」

「你要永远记住,我们是一家人。」

我冷眼旁观着他们所做的,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程诺的妥协和顺从。

所以在她死后,站在她的角度看待那一切时才发觉,那彻头彻尾是一场以爱之名的欺凌。

我亲手杀死了程诺。

在十年之间,一步步杀死了她。

只有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时,她的眼里才会有些神采。

我希望她能多交朋友,可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像女人。

她安的什么心。

我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姑娘,颜语却带着她飙车、蹦极、玩滑翔翼,参加各种极限运动。

视生命如儿戏,她竟然乐在其中。

我决定求婚那天,精心准备好了一切,忐忑地约她过来,她却爽约了。

原因是颜语野外攀登时不慎出了意外。

腿和胳膊骨折而已,那女人那么喜欢玩,迟早的事情。

程诺却心疼的眼眶发红,鞍前马后,事无巨细地在医院照顾了她整整两个月。

那之后,她们很少再去做一些危险的挑战,感情却更亲密了。

颜语早年工作太拼落下了胃病,是她坚持帮她调养好的。

每天起大早给她做各种养胃的菜式送到她公司,监督她饮酒,规律饮食。

她对我,从未这么上心过。

颜语父亲跟踪骚扰她,讨要赡养费。

颜语不堪其扰,顺势就住到了我们家。

这一住,就是半个月。

常常故意在我面前搂着程诺的腰耀武扬威,气得我齿痒,却无可奈何。

订婚那天,颜语说她和我打个赌。

程诺压根不想和我在一起,很快就会去找她。

我在楼底坐了一晚,天亮时,看见程诺驱车离开。

她果然去找颜语了。

可早知道那个女人对她那么重要,我宁愿那晚出意外的是我。

程诺或许就不会这么恨我。

或许她还能在我死后惦念着我。

或许她还能好好活着。

和肚子里的宝宝一起好好活着。

那一晚。

我为她连日来对我的抗拒恼怒,不欢而散。

冷静下来,我订好最佳观赏位置,邀她来看灯光秀。

想借着气氛把话说开。

缓和关系。

这个办法还是沈夏浓教我的。

我正发愁不知道怎么面对程诺,听罢当即就照做了。

沈夏浓的脸却白了。

她说她喜欢我。

很早之前就喜欢了。

我下意识蹙了蹙眉。

我不是个傻子。

要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思,是不可能的。

可在我眼里,那也不过是小女孩新鲜感作祟的冲动和孺慕,过不了多久不知又会换成谁。

「我要结婚了,以后不要说这种话。」我说。

「……你分得清那是愧疚还是爱吗?」她愣愣的问我。

我笑了一下,「有区别吗?」

「当然有……」她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

我摇摇头,「我想看她过得幸福,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爱。」

沈夏浓呆坐着,我准备起身离开,手机已经不剩多少电了。

她红着眼说,今天是她生日,希望我可以陪她过,以后不会再来打搅我。

就在街头的 mini ktv。

一首歌的时间,要不了多久。

我看了她一会儿,同意了。

沈夏浓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明亮,清澈。

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像她。

可我的程诺很少笑。

如果没有遇到我,她大概就是现在的沈夏浓这样。

平和温软,在自己的专业上却自信飞扬。

如果她的左眼没有瞎。

她本可以拿起手术刀做医生的。

我承认我的纵容。

和沈夏浓待在一起时常常会让我想到。

如果一开始没有伤害她。

没有做出那些不可挽回的事情。

她是不是也会同沈夏浓一样毫无芥蒂地信赖我,对我笑。

她就是像是未被折去羽翼的程诺。

我答应了。

沈夏浓在街边买了两听啤酒和鲜花。

唱着唱着就哭了起来。

我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回到车上给手机充上电,才发觉程诺的电话。

那么多通未接来电。

是她一遍又一遍的打过来,却一遍一遍的失望。

那成了我最后悔的事情。

颜语病重离世。

我不敢告诉她。

我以为可以瞒得久一点,等她的身体养好一点,再慢慢让她接受。

临近婚期,竞对公司给我找了不少麻烦,资金链也出了问题。

那段时间我忙于处理,疏忽了对程诺的照顾。

有天下午我喝的烂醉,坐在江边的长椅上小憩。

醒来才发觉沈夏浓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身侧。

她替我整了整衣领,「你开口,我就帮你。」

我没说话,拿起外套起身离开了。

程诺到底是知道了。

她趁我不在,偷跑去了医院。

找到她的那一刻,我指尖发凉,心里已经有所预感。

她眼里最后的光,也熄灭了。

程诺死了。

从顶楼跌落,死状凄惨。

她妈妈冲到天台边缘,哑声唤着她的名字,昏了过去。

我搀住她,耳边仅剩风声呼啸。

「我真的有这么讨厌吗?」

「真的有这么可恶吗?」

「让你不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欺辱我,不惜毁了我。」

她一直到死时,都是恨着我的。

她从未原谅过我。

程诺走后的第八天,她妈妈流产了。

我爸早在一年前就出轨了,她原本还抱有希望可以用孩子留住他,可现在孩子没了,颜语也不在了。

医生早就警告过她,她本身就是高龄产妇,又患有甲状腺癌,虽然这几年控制得不错,身体却依然是不适合受孕的。

同一时段,小三宣告自己怀孕了,我爸搬出去和她住到了一起。

程诺的妈妈变得精神恍惚,常常看着程诺过去住过的房间发呆。

程诺出殡之后,我把警方拍摄的,程诺死亡现场的照片拿给她看。

她只看了一眼,连声尖叫着推开我,从床上滚了下来。

我将她搀起,扶回床上,「您以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猛然看向我,颤抖的翕动着嘴唇,「你什么意思……你也不想管我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照片放到床头柜上。

程诺的妈妈将照片拿起,贴在胸口,喃喃道,「她一直都是个很乖的孩子,她爸爸打我,她就挡在我面前,被打的满脸鼻血也不让。我那时候整天哭,她就像个小大人一样给我做饭,擦眼泪,照顾我。她说心疼妈妈,等她长大了,一定要好好保护妈妈。」

「可是那天,她死之前说……不想再当我女儿了。」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哽咽的说,「她一定很恨我吧……她的眼睛瞎了,我没有帮她做主,她的孩子没有了,我却怀上了她后爸的孩子。她是不是觉得我不要她了……所以她也不想要我了……」

她突然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向我,「你不是说要陪她一起跳吗?你为什么没有死?你去死啊——你弄瞎了她的眼睛!你应该陪她死的。」

她拿起枕头和玻璃台灯丢向我。

啪嗒。

一地粉碎。

她说得没错。

我们都是罪人。

走之前,我听见程诺的母亲低泣,「我本来以为……你可以再投胎到妈妈肚子里的,我想把这个孩子当成是你,可是她……妈妈也没有留住。」

回到家,我吞下了一粒药。

乙胺丁醇。

还有氯霉素。

我马上就可以把欠你的还给你了。

还有多久呢。

快了。

这一次,我不会违诺。

……

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沈夏浓。

那边传来簌簌风声,以至于她的声音有些飘忽,「驰哥,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比不上一个死人。」

「她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

「如果我也跳一次,你是不是就会爱我了?」

我沉默了片刻,「从来没有这个选项。」

「那晚程诺跳下去,我想的是陪她一起跳。」

「但是你的话,我不会。」

「沈夏浓,别太任性,尤其是在不在意你的人面前。」

是我错了。

她和程诺从来都不一样。

她不会掠夺,更不会这么愚蠢。

可我却为了心底那点可笑的痴念,一次次伤害了她。

她那个时候怀着我的孩子,一定是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看着我放纵另一个女生的靠近。

看着我在另一个女生身上寻找她所失去的东西。

看着我迷恋另一个女生的眼睛。

她不知道,她透露出的那一点小小的在意,让我欣喜若狂。

也让我在之后每一个夜晚回想起那些细节时,追悔莫及。

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

那头响起一阵杂音,再之后是低低的抽噎声,「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不信是不是?我等你十分钟,如果你不来,我就跳……」

我挂断了电话。

最后一次将氯霉素滴进眼睛里。

我的眼球剧烈疼痛,看不清楚东西,看不清楚颜色,视野只剩细碎的白色亮条不断闪逝。

原来她那个时候这么痛,这么恐惧。

这是用药的第五个月。

我患上了严重的视神经炎。

凭着记忆和触觉,我将绳圈套在颈间。

失去知觉的前一秒,我将转运珠紧紧攥在了手里。

这是她留下来的东西里,唯一属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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