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诺

「诺诺,你先过来好不好?」妈妈捂着胸口,哀求道,「你不想和叶驰结婚,妈妈再也不逼你了……」

我恍然间记起来,明天就是我和叶驰结婚的日子。

为什么呢。

为所有人都觉得我可以淡忘他给我的伤害。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会原谅。

所有人都觉得叶驰对我很好,可我的人生本不该如此的。

我本不该承受这些,不该抑郁,不该是个瞎子。

曾经。

我也想骗自己爱上了叶驰。

我与他的恋爱,可以像年少时看过的言情小说那样,有过伤害,有过误会,有过挫折,可我们最后还是会在一起。

那些曾经受过的折磨仿佛都有了价值,所有的欺弄都可以被一句他爱你抵消,当苦难和罪恶蒙上了一层叫做爱情的滤镜,就连痛恨也成了浪漫的附属。

可我到底是没办法把自己当做言情剧里的女主。

他的爱情填补不了我失去的东西。

我仍然浑身是伤,仍然苦厄难渡。

妈妈似乎想要冲向我,被叶驰拉住了。

天台的风好大。

吹得我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妈,过去你总说,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和爸爸离婚了。」

「如果不是怀了我,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于是我也常常想着,要是我没有出现就好了,妈妈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想到什么,我安心地笑了笑。

「你和叶叔叔已经有了新的孩子。」

「他一定不会惹你生气,也不会惹得你那么难过。」

「妈妈,要是有下辈子,不要再当我妈妈了。」

妈妈的眼泪流了出来,「诺诺,妈妈错了……求求你过来吧,妈妈谁都不要,妈妈只要你……」

叶驰的脸色透着灰败。

他一步步走向我。

「你要跳的话,我陪你一起。」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只是不想整天混混沌沌,不想整日昏睡。

只是想出来透透气,看看今晚的夜,摸摸城市的风。

我只是想颜语了。

真的,真的。

好想你。

你不在的日子,我过得好辛苦。

像是大海中独自漂泊的一叶小舟,失去了它想要保护和承载的对象。

坠落之前。

我看见叶驰奔向我,不顾一切地探身试图抓住我,眼里满是绝望。

抱歉。

我的头太昏了,所以没有站稳。

我不是故意想要掉下来的。

所以颜语,不要生气。

不要怪我。

我努力过了。

(完)

叶驰番外

十五岁那年,我爸妈离婚了。

不久之后,我妈自杀,而我爸带回了一个女人。

她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儿,名字叫程诺。

她小心翼翼的讨好我,迎合我。

同她妈一样。

让我厌烦,嫌恶。

我想了很多种办法欺负她,她开始会生气,会反抗,哪怕反抗带不来好的结果。渐渐的,她似乎变得软弱了,任由我们把她的作业本撕碎踩烂,她一声不吭的看着,也不再大声向老师控诉我们的罪行。

这只会让我变本加厉。

小三的女儿。

活该罢了。

我一直认为是她妈妈的出现,让我的家庭分崩离析,让我妈抑郁崩溃,自杀。

我恨她。

连带她的女儿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后来才知道。

是我妈先背叛的我爸。

青梅竹马多年之后旧情复燃,唆使她抛夫弃子,拿到她离婚分到的钱,那个男人再次丢弃了她,我妈绝望之下,选择了自杀。

和她的妈妈,和她,都没有任何关系,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毁了这个女孩。

「这东西好恐怖啊,亏你还敢摆在床头。我记得你以前好像说过,你的理想是当外科医生对不对?因为你外婆是手术失败走的,她最疼你了。」

那时我就在门外。

程诺很沉默。

好像无动于衷。

却在她同学走后,蜷缩在沙发上痛哭。

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哭声压抑,低闷,我像被扼住心脏,浑身震颤,生涩的疼。

那段混沌不堪的日子,任性霸道,肆意宣泄恨意,不曾设想过后果。

我突然清楚的认识到,我摧毁了一个女孩的前途和梦想,也摧毁了她的健康。

身上像是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压的我喘不过气。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关注她。

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揣摩她的心情。

我想,我要好好对她,这样我就不会这么受折磨了。

日积月累,这份愧疚中,渐渐掺杂进了别的东西。

我变得对她的喜悲无比敏感。

甚至会被她的情绪牵引,进而影响到我自己的心情。

我开始注意她的唇色,浅淡的粉,五官乍一眼清淡,看久了却有种别样的细致。

我那天说的是假话,她一点也不难看。

我甚至能嗅到她身上独特的馨香,让我脸红心跳。

我想要知道别人是不是和我一样。

所以状似无意的问她同桌,她最近是不是喷了香水,身上香的呛鼻。

同桌迷茫的摇摇头,没有吧,我觉得还好,没闻到啥味道。

那股香味,只有我能闻到。

以愧疚之名的复杂情愫,化作一颗埋进我心口的种子,青春期最初的萌动,逐渐占据了我的整颗心扉。

程诺始终淡淡的。

我觉得她是恨我的,可她就连恨也是淡淡的。

我有时会想起那一天,她捡起剪刀冲向我,狠厉而绝望地要我赔她一只眼睛。

那一刻,我胸口涌现出了一股惊悸。

再也没有了。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展现过那种炙烈的痛憎。

她接受了所有人对她的规劝。

妈妈很不容易,妈妈很爱你。

所以要体谅她,不要毁了如今来之不易的生活。

要懂事,要感恩,要体恤大人。

仿佛只要她认命、听话,所有人都能得到圆满。

高考结束那一年,她妈妈查出了甲状腺癌。

她对程诺说出了我父母的事情。

「他恨的是我,真正欠你的是妈妈。」

「误会解开了就好,他真的有在努力弥补了。这两年他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

「妈妈的病要靠你叶叔叔,你读书也要靠你叶叔叔,他真的很辛苦。」

「只有你们好好的,妈妈心里才能舒服。」

「你要永远记住,我们是一家人。」

我冷眼旁观着他们所做的,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程诺的妥协和顺从。

所以在她死后,站在她的角度看待那一切时才发觉,那彻头彻尾是一场以爱之名的欺凌。

我亲手杀死了程诺。

在十年之间,一步步杀死了她。

只有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时,她的眼里才会有些神采。

我希望她能多交朋友,可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像女人。

她安的什么心。

我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姑娘,颜语却带着她飙车、蹦极、玩滑翔翼,参加各种极限运动。

视生命如儿戏,她竟然乐在其中。

我决定求婚那天,精心准备好了一切,忐忑地约她过来,她却爽约了。

原因是颜语野外攀登时不慎出了意外。

腿和胳膊骨折而已,那女人那么喜欢玩,迟早的事情。

程诺却心疼的眼眶发红,鞍前马后,事无巨细地在医院照顾了她整整两个月。

那之后,她们很少再去做一些危险的挑战,感情却更亲密了。

颜语早年工作太拼落下了胃病,是她坚持帮她调养好的。

每天起大早给她做各种养胃的菜式送到她公司,监督她饮酒,规律饮食。

她对我,从未这么上心过。

颜语父亲跟踪骚扰她,讨要赡养费。

颜语不堪其扰,顺势就住到了我们家。

这一住,就是半个月。

常常故意在我面前搂着程诺的腰耀武扬威,气得我齿痒,却无可奈何。

订婚那天,颜语说她和我打个赌。

程诺压根不想和我在一起,很快就会去找她。

我在楼底坐了一晚,天亮时,看见程诺驱车离开。

她果然去找颜语了。

可早知道那个女人对她那么重要,我宁愿那晚出意外的是我。

程诺或许就不会这么恨我。

或许她还能在我死后惦念着我。

或许她还能好好活着。

和肚子里的宝宝一起好好活着。

那一晚。

我为她连日来对我的抗拒恼怒,不欢而散。

冷静下来,我订好最佳观赏位置,邀她来看灯光秀。

想借着气氛把话说开。

缓和关系。

这个办法还是沈夏浓教我的。

我正发愁不知道怎么面对程诺,听罢当即就照做了。

沈夏浓的脸却白了。

她说她喜欢我。

很早之前就喜欢了。

我下意识蹙了蹙眉。

我不是个傻子。

要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思,是不可能的。

可在我眼里,那也不过是小女孩新鲜感作祟的冲动和孺慕,过不了多久不知又会换成谁。

「我要结婚了,以后不要说这种话。」我说。

「……你分得清那是愧疚还是爱吗?」她愣愣的问我。

我笑了一下,「有区别吗?」

「当然有……」她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

我摇摇头,「我想看她过得幸福,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爱。」

沈夏浓呆坐着,我准备起身离开,手机已经不剩多少电了。

她红着眼说,今天是她生日,希望我可以陪她过,以后不会再来打搅我。

就在街头的 mini ktv。

一首歌的时间,要不了多久。

我看了她一会儿,同意了。

沈夏浓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明亮,清澈。

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像她。

可我的程诺很少笑。

如果没有遇到我,她大概就是现在的沈夏浓这样。

平和温软,在自己的专业上却自信飞扬。

如果她的左眼没有瞎。

她本可以拿起手术刀做医生的。

我承认我的纵容。

和沈夏浓待在一起时常常会让我想到。

如果一开始没有伤害她。

没有做出那些不可挽回的事情。

她是不是也会同沈夏浓一样毫无芥蒂地信赖我,对我笑。

她就是像是未被折去羽翼的程诺。

我答应了。

沈夏浓在街边买了两听啤酒和鲜花。

唱着唱着就哭了起来。

我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回到车上给手机充上电,才发觉程诺的电话。

那么多通未接来电。

是她一遍又一遍的打过来,却一遍一遍的失望。

那成了我最后悔的事情。

颜语病重离世。

我不敢告诉她。

我以为可以瞒得久一点,等她的身体养好一点,再慢慢让她接受。

临近婚期,竞对公司给我找了不少麻烦,资金链也出了问题。

那段时间我忙于处理,疏忽了对程诺的照顾。

有天下午我喝的烂醉,坐在江边的长椅上小憩。

醒来才发觉沈夏浓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身侧。

她替我整了整衣领,「你开口,我就帮你。」

我没说话,拿起外套起身离开了。

程诺到底是知道了。

她趁我不在,偷跑去了医院。

找到她的那一刻,我指尖发凉,心里已经有所预感。

她眼里最后的光,也熄灭了。

程诺死了。

从顶楼跌落,死状凄惨。

她妈妈冲到天台边缘,哑声唤着她的名字,昏了过去。

我搀住她,耳边仅剩风声呼啸。

「我真的有这么讨厌吗?」

「真的有这么可恶吗?」

「让你不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欺辱我,不惜毁了我。」

她一直到死时,都是恨着我的。

她从未原谅过我。

程诺走后的第八天,她妈妈流产了。

我爸早在一年前就出轨了,她原本还抱有希望可以用孩子留住他,可现在孩子没了,颜语也不在了。

医生早就警告过她,她本身就是高龄产妇,又患有甲状腺癌,虽然这几年控制得不错,身体却依然是不适合受孕的。

同一时段,小三宣告自己怀孕了,我爸搬出去和她住到了一起。

程诺的妈妈变得精神恍惚,常常看着程诺过去住过的房间发呆。

程诺出殡之后,我把警方拍摄的,程诺死亡现场的照片拿给她看。

她只看了一眼,连声尖叫着推开我,从床上滚了下来。

我将她搀起,扶回床上,「您以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猛然看向我,颤抖的翕动着嘴唇,「你什么意思……你也不想管我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照片放到床头柜上。

程诺的妈妈将照片拿起,贴在胸口,喃喃道,「她一直都是个很乖的孩子,她爸爸打我,她就挡在我面前,被打的满脸鼻血也不让。我那时候整天哭,她就像个小大人一样给我做饭,擦眼泪,照顾我。她说心疼妈妈,等她长大了,一定要好好保护妈妈。」

「可是那天,她死之前说……不想再当我女儿了。」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哽咽的说,「她一定很恨我吧……她的眼睛瞎了,我没有帮她做主,她的孩子没有了,我却怀上了她后爸的孩子。她是不是觉得我不要她了……所以她也不想要我了……」

她突然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向我,「你不是说要陪她一起跳吗?你为什么没有死?你去死啊——你弄瞎了她的眼睛!你应该陪她死的。」

她拿起枕头和玻璃台灯丢向我。

啪嗒。

一地粉碎。

她说得没错。

我们都是罪人。

走之前,我听见程诺的母亲低泣,「我本来以为……你可以再投胎到妈妈肚子里的,我想把这个孩子当成是你,可是她……妈妈也没有留住。」

回到家,我吞下了一粒药。

乙胺丁醇。

还有氯霉素。

我马上就可以把欠你的还给你了。

还有多久呢。

快了。

这一次,我不会违诺。

……

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沈夏浓。

那边传来簌簌风声,以至于她的声音有些飘忽,「驰哥,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比不上一个死人。」

「她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

「如果我也跳一次,你是不是就会爱我了?」

我沉默了片刻,「从来没有这个选项。」

「那晚程诺跳下去,我想的是陪她一起跳。」

「但是你的话,我不会。」

「沈夏浓,别太任性,尤其是在不在意你的人面前。」

是我错了。

她和程诺从来都不一样。

她不会掠夺,更不会这么愚蠢。

可我却为了心底那点可笑的痴念,一次次伤害了她。

她那个时候怀着我的孩子,一定是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看着我放纵另一个女生的靠近。

看着我在另一个女生身上寻找她所失去的东西。

看着我迷恋另一个女生的眼睛。

她不知道,她透露出的那一点小小的在意,让我欣喜若狂。

也让我在之后每一个夜晚回想起那些细节时,追悔莫及。

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

那头响起一阵杂音,再之后是低低的抽噎声,「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不信是不是?我等你十分钟,如果你不来,我就跳……」

我挂断了电话。

最后一次将氯霉素滴进眼睛里。

我的眼球剧烈疼痛,看不清楚东西,看不清楚颜色,视野只剩细碎的白色亮条不断闪逝。

原来她那个时候这么痛,这么恐惧。

这是用药的第五个月。

我患上了严重的视神经炎。

凭着记忆和触觉,我将绳圈套在颈间。

失去知觉的前一秒,我将转运珠紧紧攥在了手里。

这是她留下来的东西里,唯一属于我的。

迟了这么久,我终于明白。

我一直在等她说爱我,而她一直在等我的道歉。备案号:YXX1DpBOjP0sO6QePjDcPd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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