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他便索性借他们一场东风。
他说,不破,不立,浴火重生的王朝才是属于他的,新的盛世。
这就是我的弟弟君云,父皇的第九个儿子,那个长在民间,曾经毫不起眼的孩子。
75.
五更天,天色尚未破晓,墨色的阴云笼罩着整座大殷皇宫。
凤阳阁外的惨叫声和兵刃撞击声潮水般消退,四周寂静的只有一众宫人颤抖的呼吸声。
趁乱跑出去的人都死了,不想死的此刻都跪在我的寝殿外。
这些蝼蚁一样卑贱的奴才,只会下意识依附于人。
少顷,凤阳阁的宫门从外面被打开,一队军容整肃的士兵冲进来,自发地分开了一条路。
血腥味一下子冲破宫门,弥散开来,霎时惊得几个宫女哭叫出声。
剑出鞘的声音锐利地割耳朵,这些柔软年轻的身体被捅破时犹如被刺破的浆果。
领头的盔甲上还淌着新鲜的血,热气腾腾地高喊道:「请长公主殿下面圣!」
徐公公打开了寝殿的大门,我紧紧牵着尧儿,慢慢走出去,一步一步,越过人群,绕过地上的尸体,走到那人面前。
「本宫的轿辇呢?」
那将领稍作思索,侧身吩咐道:「去寻顶轿子来。」
我努力地撑到上轿的那一刻,整个人泄下气来,腿软得立时瘫倒在椅座上。
「姑母!」尧儿扑进我怀里,瑟瑟发抖,「你怎么了?」
我颤声说:「尧儿,不要怕,有姑母在,没有人能伤你。」
我要这顶轿子,既是掩饰我的恐惧,也是一种试探。
至少我知道刘相还肯由着我长公主的派头,大概还未发现印玺有假,事情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一路上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坏的不过皇帝和三七都死了,那我就必须得把印玺的事情全撇到皇帝身上,再设法取得刘相的信任,至少不能让他觉得我们姑侄是必须除掉的威胁。
我悄悄掀开轿窗,只见沿途的暗处人影攒动,雪地里随处可见滩涂似的喷溅的血迹,不见一具尸体。
血腥气越来越重了,浓得有如实质,仿佛吸进去的是寒冷的血雾。
我到时,殿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一路进了寝宫内殿,却看到皇帝和刘相神色如常,一派和睦地相对坐着,中间是一盘棋。
「长姐来了。」
皇帝一手抓着两枚白子,一手指了指自己身旁。
画玉连忙搬了椅子,请我坐下,又将尧儿哄劝着牵走了。
「长姐懂棋吗?」皇帝全神贯注盯着棋盘,状似不经心地问道。
「以前父皇在时倒是常常教我,可我愚钝,只是勉强会看罢了。」
「父皇手把手教了你许多东西,可惜了。」皇帝慨然,随手落下一枚白子,「也罢,会看便可,你瞧瞧这盘棋,如何?」
我同刘相对视了一眼,却没能从他眼里看出什么。
我不明白,他那样谨小慎微、精于算计的人,明明只需要身居幕后,坐享其成,如今手无寸铁地坐在这里,岂不是将自己置于险境?
「我看不出。」
皇帝温和平静地看向刘相,并不言语。
刘相报以谦恭的垂手微笑,丝毫没有犯上作乱者该有的态度。
他道:「公主殿下,容臣为您讲解。老臣执黑棋,皇上执白棋。您且看这黑棋虽有包围之势,但绝非固若金汤。而这白棋虽零星间布,看似毫无章法,但暗藏大破之势。」
我轻声笑笑:「本宫听不懂,刘相何不直言。」
刘相颇有深味地望向我:「下棋,再好的局,错了一步,便有满盘皆输的风险。」
皇帝忽然笑了:「正是如此,朕和刘相所见略同。长姐于相爷是一步错棋,于我却是一步兵行险招的诡棋。」
在他们打谜似的言语中,我终于明白了眼下的情势。
刘相验证过印玺的真假,但却误以为真,担心皇帝发现玉玺失踪,提前暴露,所以才会如此紧急地发动宫变。
可宫变发生之时,便再没有不变的定数了。
皇帝登基之后,散了许多老兵,分了他们田地,许了他们回乡务农,故而皇城的兵力本就是薄弱的。
再加上他登基不久,根基未稳,安抚民生便费了许多力气,尚没有建立起足够强大的直属军队。
按理说刘相朝中有人脉,晏亲王在外有军权,他们占尽了天时地利。
可惜,失在了人和。
晏亲王遇刺伤重,军中暴乱,能够调用的兵力少了近半。
我送去的印玺是假,那他们伪造的「遗诏」便失去效力,这场谋反便失去了合法的外衣,连指鹿为马的伪装都再不可能了。
当然这些还不够,促使刘相从背后走出来,走进皇帝的寝宫,陪他下一盘棋的根本缘由,是他的妻女。
他早在数月前送出城的妻女老小,已被皇帝接回了京中。
而詹亲王君烨从关外调回的勤王军已经入城。
变数的天平开始倾斜,皇帝从绝对的逆境之中,一手掘出了胜局的可能。
棋盘上无风无浪,却映照着另一场血肉相搏的绝地拼杀。
他们在等。
晏亲王家的反叛军和詹亲王的勤王军,大约已经遇上了。
胜负,在棋盘上,更在刀尖上。
两人默默地,各自又走了几步棋,便再也下不下去了。
寝殿的窗纱透出灰蒙蒙的白色,天似乎要亮了。
刘相倏尔叹道:「公主殿下,老臣这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薄阴算一个,您,也算一个。」
我冷笑道:「相爷过奖,你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好谋算?一个徒有高名没有实权的长公主,可太适合做冠冕堂皇的傀儡了。你说扶持尧儿做皇帝,让本宫做皇太后,说得多好听啊。若是东窗事发,你便可全推到本宫身上,说皇帝害了本宫的母后皇兄,甚至间接害死了驸马,本宫怀恨在心,领头谋反。如此一来即便不能全身而退,你也自有后路可寻吧?」
宫外的马蹄声雷鸣般逼近了,我收回目光,凝视着他努力维持仪态,但是铁青的脸。
刘相喃喃道:「你既然都清楚,怎会不恨?怎能不恨?」
「我自然恨,我恨我母后毁了我前半生,我恨驸马毁了我后半生,我恨这身血统使我从来都是可利用的工具,而不是值得爱护的活生生的人!」
寝殿的大门陡然被推开,一个仿佛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士兵模样的人,箭似的冲了过来。
76.
这人血糊了满身满脸,全都结了薄薄的冰,跑起来咔嚓作响。
我站起来,退到皇帝身旁,反手扶住桌畔。
那人步履更急,一边跑一边丢了重剑,飞身朝我扑了过来。
砰的一声巨响,窗被人砸开。
第一支箭射在了棋盘上,将满盘的棋子撞得七零八落,棋盘碎成了两半。
飞起的棋子们还抛在空中,锐利的尖啸声便呼啸而来,破空的箭矢流星般射入了殿内。
仅一刹那的变故,在场的人里,除了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和皇帝那个叫画玉的贴身侍婢,没有人能反应过来,连皇帝也不能。
一双寒冷僵硬的手死死地钳住了我的后腰,抱着我顺势扑倒,滚到了书桌下。
「三七?」我攀住他的肩膀。
铎铎的闷响还在继续,每响上一阵,我就浑身战栗一阵。激飞的木屑打在他的背上,落了满地。
可惜了父皇最爱的黑檀木桌,算上当今圣上,三代帝王伏案批折的书桌,已被箭雨摧残得不成样子。
咻咻的箭声戛然而止,外头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便是镪击不断的惨叫声。
「勤王军入宫了,殿下再稍等片刻。」
是他的声音,一贯地这样没有波澜,好像外面要死要活的人间地狱与他毫不相干。
我抱紧了他的脖颈,低声问:「你去哪儿了?」
「勤王军在城外便和叛军遇上了,战况焦灼,城门军反水,我接了皇上的秘旨,去替他们开城门。」
「你一个人?」
「嗯。」
「夜间守城的士兵,里外三层少说也有一二百,你一个人……」我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殿外刀光剑影,尚且打得火热,皇帝寝殿里却死一样的寂静,所有的烛火都被方才密布的箭雨打灭,只余一扇被射得七零八落的窗外透出点点火光,照着满地箭矢,仿佛密密麻麻细长的墓碑。
黑暗里,有个苍老的声音笑了:
「皇上,老臣输了。」
皇帝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依旧是四平八稳的温吞语调:
「其实未必,你若是肯再狠心一点,舍小谋大,弃了你妻女的性命,早些动手杀了朕便是了。何必非要等到如此千钧一发之时来冒这个险。」
刘相叹声道:「其实早就输了,杀不杀你今日都无法全身而退了,你若死得名不正言不顺,谁来背这弑君的罪名?」
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响声,皇帝似乎是站了起来,大约也不曾在方才的箭雨中受伤。
「除了长姐,相爷不是早就想好了,由晏亲王来担这罪名吗?」
「可你要杀他,几乎得手了不是吗?皇上知道,没了他,老臣什么都不是。」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相爷寻的垫脚石替罪羊未免太多了。」
被三七撞开的大门外,远远的一团萤火靠近了来,走近时原来是一把火炬,裹挟着浓厚的铁锈味。
有人扶起了灯架,点燃了蜡烛。
光涌了进来,照亮了寝殿的每一处角落。
烨皇叔带着几个亲信,一起跪下,齐声道:「臣救驾来迟。」
皇帝负手立在满屋子残垣短箭之中,黑沉的眼瞳里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炬。
他沉声道:「不算迟,刚好。」
三七扶着我起身,这才看清屋内的情况。
画玉背上被射中了三箭,其中一支完全穿过了肩胛骨,抬她的人稍微一动,便带出一股鲜血。
皇帝蹙紧了眉头,动了动唇,似乎想嘱咐他们小心些,但开口时已是对着桌旁那个油尽灯枯的老者:
「相爷放心,朕不会赶尽杀绝,相府的妇孺老弱,朕会让她们活着。」
皇帝看向刘相,看向他胸腔里的箭矢,面无表情,平静地道:「朕会让她们活着,流放边塞,永世不得归。至于晏亲王,他最后关头倒戈,你想必是不知道的吧?他的重伤想必也不会再好了,幸得先时薄王爷替朕解决了他的两个儿子,替朕少了杀业。到底是朕的亲叔叔,朕会卸了他的兵权,许他荣华依旧,颐养天年。」
刘相吃力地望向他,唇边滑下一行血沫,讽刺地颤声笑道:「皇上……圣明。」
说罢一歪头,血流如注,濡湿了金黄色的软垫。
我靠在三七怀里,喃喃道:「这样……就死了?」
三七没有回答我,只有一滴血落在我额上。
我后知后觉地触手摸了一下,热的。
「三七?」
身后的人应声向后倒了下去。
我惊声尖叫起来,蹲下去抱着他,才发觉他那一身轻甲,哪儿哪儿都是破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淌着血,染红了一身的雪屑。
「殿下,殿下……」烨皇叔带着人走过来。
「长公主殿下!他需要马上送到太医署。」
眼泪涌上来,迷住了我的眼睛,我语无伦次地道:「不对……不行,他流了这么多血,这么多伤口啊……烨皇叔,那些庸医救得了他吗?」
那些人抬走了三七,烨皇叔拦住我:「惜玉,你要相信他,他是个刺客,天生知道如何保命,伤口虽多,没有一处在要害,最多恢复起来慢一些罢了。」
我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他是个刺客?」
皇帝点点头:「确实是个刺客,大殷最好的刺客。」
「如何……你们都知道,我和他这样亲……偏就我不知道?」
烨皇叔疲倦地笑笑:「当局者迷罢了,往后的日子还长呢,殿下振作些吧。」
77.
我回宫后便一直琢磨,不觉更加佩服皇帝。
尧儿初去便被画玉带走藏了起来,不曾被伤及,而她自己,也因穿了软甲,而在护驾时捡回来一条命。
这每一处的变数,每一处的细节,他都计算得如此精妙。
原来那夜殿内的势均力敌,侃侃而谈只是我的错觉。
即便是勤王军兵力强盛,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宫破之后,皇帝已然是在万分危险的境地。
若是错了一步,不是被乱箭射死,也是被刘相杀死。
可细想想,千钧时刻,能和刘相周旋赢取时机的人,也唯有他最合适了。
我以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却不想他连自己也算了进去。
下棋之人,若是连将自己都放在棋盘上豪赌,那谁也赢不了他。
后来我曾问过皇帝,是否连我和三七的私情都算计在其中。
他却说没有,因为他完全想不通三七对我无比忠心的由来。
其实我也想不清楚,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我们的初遇。
那只能用「从天而降,天马行空」八个大字概括。
好了,现今我知道他是个刺客了,可我依旧对他「一无所知」。
78.
这一场血洗,洗去了腌臜污浊,新雪覆盖下,是新的大殷。
三七的伤不宜挪动,便留在了太医署治伤。
我一日少说也要去瞧上三四遍,一副势要踏破太医署门槛的架势,却也只敢在外张望询问。
什么流言蜚语,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以往我不在乎,如今更是抛之脑后。
我想,等皇帝忙过这一阵子,我要求他赐婚,我要将他光明正大地「娶」进凤阳阁。
可皇帝依旧抢先一步召见了我。
我以为他是要说尧儿的安置问题,这我早已想好了说辞。
最好的结果是皇帝赐尧儿一块封地,打发出京去,如此才能永保平安。
到时我便能以尧儿养母的身份随他去封地,永远地离开皇城。
可是皇帝却问我:「三七的伤势如何了?」
我笑答:「天寒,好得慢,不过也快了,开春我便把他给挪回凤阳阁。」
皇帝点点头,摩挲着那张表面坑坑洼洼的黑檀木桌:「既如此,长姐是打算给他个名分了。」
我微怔:「皇上此话何意?」
「他是个刺客。」
「我知道,无碍,是什么都没关系。」
皇帝望着我,少见地微笑,眼底透着一层稀薄的悲悯之色:
「长姐可曾听说过暗枭?」
「不曾。」
「暗枭是近三十年民间最隐秘最好的刺客组织,如今的首领是他。」
皇帝淡淡地笑着:「他能孤军深入,刺杀晏亲王。他还能一人连破三道城门……把这样的人留在宫里,很不可控。
「长姐可还记得你秋日遇刺那一回,那时他冒险出宫,大约是想替你查幕后之人。朕便是那时才注意到此人,查了许久方知他身份。他留在你身边几年了,竟从无人察觉有何异常。若是没有意外,也许还能无声无息地继续潜藏下去,朕至今也无法保证皇宫里是否还有暗枭的人渗透其间……」
我打断他道:「皇上,他若是图谋不轨,早就下手了。」
「正是如此。」皇帝叹道,「按他的意思,他肯暂且为我所用,不过是为了保全你,想来是爱你极了,可是为何?你我生在皇家,自然知晓爱恨一说,有多荒诞。烨皇叔曾查到他三年前接任暗枭首领,接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借你之手,潜入皇宫。」
我心内震荡,唇齿胶着半晌才苍白地辩解道:「我相信他……」
「长姐,我需要你向我保证,他和暗枭能永远为我所用,如果不能,便是隐患,于政于民,社稷不安。」
我沉默良久:「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皇帝缓慢地敲着桌角,那里有一个很深的箭坑,坑底的木屑毛刺刺的,乱作一团。
我不知道皇帝留着这张惨不忍睹的书案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会对我的三七做什么。
但我终于是明白,能做帝王的人,便永无可能完全地信任任何人,包括他的胞姐。
79.
这番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告诉三七,他还在病中,我常想起以往待他如何凉薄恶劣,愧怍得无地自容,哪里有脸说什么质疑他的话。
接三七回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宫人们在扫雪,地上湿漉漉的,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
春日近,仿佛心里的雪亦开始融化,这场洋洋洒洒肆虐多年的风雪终于是要过去了。
抬桥子的人绕进了偏殿,我亲自跟在后头,呵斥道:「往哪儿送呢,蠢奴才!」
轿夫们面面相觑,四处的宫婢们呆若木鸡,大气不敢出。
我大手一挥:「连人带轿,送进本宫寝殿。」
轿子里咳嗽了两声,一只瘦长的手掀开了帘子:「奴才自己走吧。」
我两步上前,抓住他的手,攥在手心:「小心见风着凉。」
三七顺着我的拉扯,下了轿,面若白雪,唇似新荷,更衬得眉眼深邃。
当真是有点弱柳扶风的意味,但牵着他清瘦的手,完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伤美人,如何能孤军深入,取人首级?
我揽住他的腰,扶着他进了寝殿。
他咳嗽完了,我也假意咳嗽两声,拿腔拿调地道:「听说,你是个刺客?」
三七轻声笑了,脸上漾出浅淡的红晕,晚霞一般晕染开来。
我顺手捏了他的脸颊:「那层皮呢?你不是擅长易容,怎么不易了?」
他柔声道:「如今没有那个必要。」
「在王府那时就有必要?你知不知道我暗中找了你多久,你倒好,跑到我面前欺瞒我?」
「那时时机尚未成熟,奴才若以真面目示以殿下,殿下难免不会将我强带回宫,打乱皇上的计划。」
「强?皇帝可说了,你是暗枭之首,这般厉害的人物谁能强迫你?」
这厮笑得倒真是风流倜傥,风光霁月:「不能强迫,殿下不也强迫多回了?」
「那不是不知道嘛……」我老脸一红,讪讪地从他腰间撤了手,回过味儿来又觉不对,这厮又装风流耍无赖呢。
如此惯用的伎俩,久不见识竟有些生疏了。
我捏了下他的脸颊,急于寻回主动权:「身子恢复如何了?」
三七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奴才觉得已经大好。」
红罗暖帐,我用指尖按住他胸膛:「仔细你的骨头。」
三七轻声笑:「谢殿下关心,骨头倒没什么问题……」
我扯开他的领襟,张口咬了上去:「三七,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成为暗枭的首领?我想知道你的一切,我要你的一切都属于我。」
三七闷声呢喃:「玉儿……」
我刹那怔住,几乎是下意识一个人抬起手想要扇他耳光。
如果是过去,这一巴掌早该让他的脸颊肿胀起来了。
可这回他不动声色地接住了我的手掌,不知如何动作,轻柔而牢固地束住了我的双手,在我手腕上落下了一个烫热的吻。
我质问道:「谁准你叫我玉儿?!」
三七用冰凉的鼻尖贴着我的耳垂,轻轻摩挲,细密温柔地吻遍了整片脖颈:「玉儿,玉儿。」
「放肆!不准这样称呼本宫!」我挣脱不开,一时的欲念早就消散殆尽。
「三七!」
他并没有放开我,整个人埋进我颈间:
「玉儿,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每一次都易容成他的样子,我可以做你永远的奴才。」
我惊惧地问道:「你是三七吗?你疯了吗?」
「殿下,长公主殿下……」他吻我的耳垂,耳语道,「我是三七,疯的人不是我,是你。」
80.
从来只有我强迫凌辱别人的份儿,没人敢这样对我。
我狠了心一脚踹向他,虽踹了个空,三七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顺势松了手,竭力维持着平静:
「殿下爱驸马,所以爱屋及乌,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华凌,你就不好奇宫变之后他突然失踪去了哪里?」
我愣了一瞬,脱口而出道:「本宫早就派人搜寻了,哪怕是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将他千刀万剐。」
三七抚摸着我汗湿的鬓角,将一件披风系到我身上:「不必天涯海角,此时此刻就可以。」
我摒住了呼吸:「此话何意?」
话音未落的刹那,床榻靠墙一侧的布帛轰然撕裂,碎成无数片。
冷光一闪间,一把短刀已掠至眼前,直取我的咽喉。
这刀快出了残影,带起一股冷风。但是三七比刀更快,刹那将我向后推了两步距离,单手撑着床柱,借力横向飞身而去,轻描淡写又干净利落地一脚踢在持刀的手腕上。
骨折的脆响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好似带血的惨叫声。
刀还未落地,便辗转到了三七手上,复又横在了那歹徒的脖颈上。
那是华凌,凤阳阁里里外外找了三遍,足足半月有余都不见他的踪迹,谁能想到他竟然就藏在我日夜枕眠的旁侧?
我吃惊得直打哆嗦,一阵恶寒,冷得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三七架着他,迫使他跪倒在我跟前。
华凌似乎想说话,却被他死死按住,脖颈渗血,无法出声。
「奴才答应殿下的事情,只有这一件还未做到,现在就可以。」
他近乎虔诚地跪在我脚边,和方才近乎邪魅诡谲的粗暴全然不似。
「什么?」我问出来便想起来了,上次病发梦呓,我叫他帮我把阿稔的脸拿回来。
「你先好好给本宫解释解释,那个东西是怎么回事?」我指着凭空冒出来的那扇暗门,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发抖。
三七默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那是奴才做的暗道,走之前留下了秘术,有人闯入便能感知。昨夜感知到他入内,所以才骗过了太医,提前回来。」
我将他这话咀嚼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讽笑道:「真不愧是暗枭之首,好本事。不知是能随意左右自身伤势,还是能左右太医的感知?不过这不是重点……本宫早该知道……早该知道你这样的人处心积虑入宫怎么可能毫无目的?」
我更早该知道,禾华长公主是个自私愚蠢的蛇蝎妇人,一旦动了心便丢了脑子,还幻想着什么名正言顺,婚嫁喜事。
不过是白活了这么些年,从来不长记性,从来都在同一件事情上失去理智和分寸。
我努力遏制住哭腔,长叹道:「说吧,你造暗道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你来到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华凌啐出一口血沫,原本风神俊朗的脸狰狞快意地扭曲着:
「当然……当然是为了杀你,殿下,您不是看到了,我方才……若是平日,要杀你该是多么易如反掌?」
三七将他一脚踩在地上,连同那张脸,磋磨在地上。
华凌一边挣扎一边狂笑,带血的涎水弄脏了我最爱的宫毯。
「三七,这种做奴才的游戏你是不是特别享受?明明随手就能捏死的人,偏要跪下去舔她的足,受她的凌辱。对你来说,这是一场扮演游戏,可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人生。爹娘,恩客,刘相,长公主殿下!你们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吧?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就那么难吗?」
他拼命仰起青筋迸起的脸,双眼牢牢地锁住我:
「你呢?公主殿下,我在您眼里怕是连畜生都不如吧?要是没有这张脸,您肯多看我一眼吗?」
我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回答:「不会。畜生至少无害,你自然不如牲畜。」
他的四肢更加扭曲:「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们这些王公贵族,全都该死!该入炼狱受业火炙烤万古!」
三七按着他,素白的手背上凸显出筋络,低头道:「奴才出去一会儿,必定把驸马的脸毫发无损地取回来。」
我木讷地坐着,神魂像是给抽离了,任由他提着华凌出去了。
寝殿外,是华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的哀号声。
那简直已经不是人所能发出的低号了,像是猎物濒死前因为力竭而无法发出的无声惨叫。
我触电一般地战栗不止,被血腥味刺激到止不住地干呕。
「够了!」我歪歪扭扭地起身望殿外去。
「够了,三七,真的够了,你……」
无声的惨叫变成了尖锐的嘶叫,华凌用不成人声的含糊语调竭力叫道:「取回这张脸,你配吗?你手上沾了谁的血你不知道吗?你亲手杀了谁你不知道吗?君惜玉,你有资格取回这张脸……」
声嘶力竭的叫喊戛然而止,同那个短暂低微的生命一起,永远地停止了。
三七提着一张薄而白净的东西走了进来,带进来一股混合着血腥味的皮脂气味。
那东西软软的,薄如蝉翼,有轻微的起伏和凹陷,边缘新鲜的切口泛着殷红的血色。
他用拇指抹掉了刀尖上的血,转移话题似的,开口道:「取下来了,很完整。你放心,不会见血,这血是他心口上的。殿下无须为一个疯狗的言论自扰。」
我几乎忘记了生取活剥一张脸皮是多么骇人听闻的残忍手段,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他说我亲手杀了谁?」
三七跪坐在我面前,无比怜爱地捧着我的脸颊:「没有,你谁也没有杀。你看,有了这张人皮,我就能更好地易容成他的样子,我可以戴着这张脸皮一生一世也不摘下来,我会模仿他的笔记,我能模仿他的声音……我能……变成他,陪你度过余生,好不好,玉儿?」
「他……」我无比困惑地望着他,一瞬间彻悟,「你果然……见过周稔,不止一次。」
三七忽然愣住了,露出了手足无措的惊慌神色。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莫名觉得有种报复的快感:「那个暗道,我忘了问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建的?」
他没有回答,我在心底里替他回答了。
是六年前我遇见周稔时,而不是三年前他被我带回宫做面首时。
81.三七视角
明嘉十九年,我来到暗枭的第二年,接到了足以改变我命运的任务。
前往煦城刺杀一个名叫周稔的世家子弟。
首领说,如果我能完美地完成这个任务,会考虑让我接替他的位置。
「这话你对也老康说过?」我如此问他。
「当然,不过你比他更适合,机会更大。」
这两年,他几乎从不主动提到老康。
而恰恰相反的,老康总同我提到他,他说首领收养了他,是亦父亦师的存在。
他已经老到无法掩饰了,脸颊上的老人斑同死人身上的尸斑并无差别。
谁都看得出,他快要压不住手下蠢蠢欲动的人心。
这也许是他给我的一个机会,相对于组织内众多刺客,我太年轻,急需要一个机会站稳脚跟。
但我想不出这个任务有何特别之处。
一个前朝文臣之子,无兵无权,要求不过是悄悄处理掉,伪装成自然死亡。
等我抵达皇都才明白事情难在何处。
周稔是太子伴读,很得器重,日常吃住皆是在东宫同太子一起。
我入行两年,知道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刀口舔血可以,鬼门关打转也可以,富贾权贵皆无惧,但万勿动皇室之人。
这个姓周的,不是皇室,却独独受到两位皇室血脉的青睐。
东宫守备森严,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潜入了凤阳阁。
长公主喜欢太子伴读,是不需要着意打听的事情。
一个娇生惯养的蠢女人,如有必要,会更好控制。
潜伏在寝殿的日子,正是这二人来往密切之时,我曾有过很多机会能杀掉周稔,但都因为这个女人没能成功。
每一次,几乎是每一次,她都和他寸步不离。
为了顺利混入皇宫,我舍弃了许多称手的工具,很难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杀掉周稔。
我开始明白首领为什么会给我足足两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任务。
临行时他对我说:「刺客不是嗜杀的莽夫,刺杀不是暴虐的抹杀。两年,足够你把它做得很漂亮了。」
我开始观察这一对男女,耐心而漫长。
很快,因为所处之地的便利,我对于君惜玉的观察就超过了周稔。
这真是个奇怪的少女,浑身弥漫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残忍。
她会因为茶水的冷热、饭菜的咸淡而将宫人吊起来责打致残,会因为一两句闲话将宫人虐待致哑。
她会为了周稔的一两句情话高兴得彻夜欢欣,会为了周稔笨拙的学做针线,会将一切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周稔。
我见过不少女人,不过都是在刀剑暗器下濒死的女人。我没见过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会疯狂迷失到什么地步。
她对周稔的爱,满溢到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日夜注视着她,窥视着她所有的、全部的隐私。
少女怀春的呢喃,美好年轻的脸庞和胴体,天真烂漫的残忍和自私,复杂撕扯的交织。
细微的快感渐渐累积,薄弱的情绪缓慢苏醒。
直到有一天,我坐在横梁上,她独自一人坐在寝殿里,毫无征兆地开口道:「你给我出来!」
无人应答。
可这宫里没有人敢不搭理她。
她愠怒地敛起弯眉,三两步扑向屏风之后,然而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有。
我靠在梁柱上,隔着影影绰绰的纱幔看着她。
「本公主看见你了!好个毛贼,胆大包天,敢夜闯凤阳阁,看我捉住你,砍你的头,诛你的九族!」
徐公公进来了,她开始喋喋不休地同他说话,话音温软娇蛮,婉转动听。
我无声地笑,轻轻撩了下纱幔的一角。
她小鹿一般蹦起来:「徐公公你看!真的有鬼,我不骗你。你来看啊,你帮我去把阿稔叫回来吧,就说我宫里有鬼怪作祟,我害怕,叫他回来看看我。」
她提起裙子,一溜小跑,穿过了一层层柔软金碧的纱幔:「真的,我总觉得这宫里有鬼,你去告诉母后,我不高兴,我不住凤阳阁了,我要过去跟她同住!」
宫里的公主不少,但是和她年纪相仿又同样尊贵受宠的一个也没有。
她以为我是死在宫里的陈年冤魂,便把我当成了臆想的朋友,常常自顾自同我说话。
有时是孩子般的气话,有时是喃喃自语,但更多的是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