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来人。」我想叫人替我穿鞋,起来瞧瞧窗外无端的簌簌声。

可我忘了,因为殿内对常人来说属实炎热,我早遣了他们外头守着,此刻想必都已贪睡去了。

我草草趿着鞋子,半披了衣裳,蹲在炭炉前取暖。

可总是越烤越冷,想着大概病发了,便起身四处寻装药的瓷瓶。

左右遍寻了找不见,我揉了揉冻僵的手脚,丧气地坐在火炉旁,一想到日后的路会有多艰险,便更头疼。

忽然,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了我脚边。

我捡起来看,正是我日常装安神丸的瓷瓶。瞧着来向,似乎是从床下滚过来的。

我不动声色的,猛然俯下身去,望向床底。

可惜,空无一人。

我握着手中瓷瓶,缓缓摩挲,摸到瓶口一块缺口,心头微震。

那是三七常挂在腰间的那只瓷瓶。

我试探着道:「谢谢你。以前听人说,凤阳阁也死过不少妃嫔和宫人,想必你便是其中之一,不然我如何从未见过你真容?」

人鬼殊途,我的「鬼魂朋友」自然一如既往地不说话。

「你倒是会给人甜头,阿稔那时待我可算是好上天了。可后来我向你许了那么多愿,你竟一个也不肯成全,如今怎么肯有求必应了?难道是因为我将代掌凤印,荣光更甚从前,做鬼的也懂巴结权贵?」

我自顾自笑了,「你如今既然肯雪中送炭,那我姑且再许一个愿。希望你保佑我和尧儿姑侄平安渡过此次风波。

「你若答应,便灭我宫内两盏灯火,想必这点神通你还是有的吧?」

64.

长夜漫漫,炭火无声地燃烧,华丽空荡的寝殿里灯火通明,无一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我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终究是连鬼魂也不肯成全我,这一步走下去何其艰难,我怎会不知,可是为了尧儿我不得不走。」

吱呀一声异响从身后传来,一个公公服侍的人提着夜灯匆匆走进来。

我低喝一声:「大胆!本宫未召,你怎敢擅闯本宫寝殿。」

那人抬起头来,却是老康。

那日一别,他只道是三七曾和他有过机缘,托他办这些事,事既了他便去了,怎么如今会出现在宫里?

他没管我的喝斥,一边拍掉肩头的雪,一边打着哆嗦凑到炭火旁取暖:

「原来这宫里没人,殿下深夜自说自话,旁人瞧了怕还以为殿下疯魔了。」

我怔怔地盯着他:「你从哪里来,为何来?」

「我早两日就混进宫了,外头下了好大的雪,值夜的宫人侍卫都躲懒避雪去了。」

他烤热了手,又去捂冻得通红的耳朵。

「本宫问你,方才在寝殿装神弄鬼的就是你吧?这瓷瓶,便是你丢给本宫的吧?」我揪住他,质问道。

老康给我拉个趔趄,鞋底子翻过来,果然厚厚的雪泥和着冰碴子,若非行了些路,必不至于此。

我软坐在地上,不知怎的竟有些希望那鬼魂就是老康。

至少……是个活生生的人,并非虚无缥缈、捕风捉影的一道孤魂。

「罢了。」我收拾了心情,服下了安神丸,问道,「你进宫所为何事,是……三七又托你送什么东西吗?他人呢?」

老康失神了一瞬:「我入宫来,只是要还你一样东西。这个,你落在了客栈。」

那是我贴身戴的翡翠镯子,当初阿稔娶我时亲手替我戴上的,我不记得我有戴着它出宫,也不记得是否遗失在客栈。

近来突发这样多的事,我的记性真是愈发混乱了。

我接过来痴痴地看,这镯子被我摔碎过一回,还是三七手巧心细,将碎片一一地收集起来,熬了好几个大夜方才修补如初,只是细细看时还有裂痕。

我道:「谢谢你,本宫如今回宫了,你要什么赏赐,本宫都赏你。」

老康默然地望着我,那目光如此令人熟悉: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走了。」

「先别走……你和三七是旧相识吧?那你一定知道他入宫之前的过往,你能不能给本宫讲讲?他在时总不肯说……」

老康顿住脚步,转身道:「之前是受了人家嘱托,如今倒可以说道说道。」

我又惊又喜,忙请他坐下,浑然不觉殿内何时光线昏暗了些。

床前的两盏灯,不知何时,无风自灭了。

那只「鬼」,终究还是回应了我的愿望。

65.

老康问我是否记得先皇在位时有一年大雪灾。

我说记得,那一年的雪景格外地盛大美丽,经久弥坚。

老康很嘲讽地咧嘴,亲身叹笑:「明嘉十七年,煦城大雪,平地厚五尺。苦寒,人畜冻死万计。」

老康说就是在这么一个遍野冻死骨的年头,他当场抓住了行窃未遂的三七。

瘦骨嶙峋的孩子污脏的脸透着将死之人的酸腐气息,老康意外地惊奇,因为他那身形容比起逃荒的难民并不好到哪里去,哪怕是行窃,从他那衣不蔽体的身上能偷到什么东西呢?

老康问他为什么不去偷看起来有钱的人,而来偷他的东西。

「刚从你面前飞过那只乌鸦,为什么不抓?」孩子硕大凹陷的眼睛仿佛随时会从眼眶里迸裂出来,「那是我好几天的粮食。」

老康揪着孩子的后颈,猛然放声大笑,放开了他。

三七是个没有名字的孤儿,有记忆以来就在西郊了,卖粥的阿婆收养了他。

三七并非是止血化瘀的药材,而是三十七,阿婆捡到的第三十七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

阿婆捡孩子并非是仁义行善,捡到品貌好的,机灵的,她会送到黑市上卖掉换钱。

三七木讷古怪,像个哑巴,是卖不掉的那一个。

阿婆总是用柳藤条打他,喂他刷粥锅的水糊,骂他是赔钱货丧门星。

换不成钱的孩子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他必须将自己提前变成一件劳动的工具。

天不亮架着凳子熬粥,头手并用推车叫卖,笨拙地挥动锄头在郊外贫瘠的土地上种粮食……

雪灾来临时,阿婆自感命不久矣,对他说:「我给了你第二条命,我给你吃给你穿,你要懂得感恩,你要给我养老送终。」

阿婆给他的东西很少,向他要的却太多。

三七不曾逃跑,不曾怨言,没吃的他就去偷,没有穿的他就去死人堆里扒。

老康抓到他时,他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所有偷来捡来的东西都给了阿婆。

老康问了和阿婆一样的问题,他有手有脚,为什么不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

三七仿佛很难理解,问他什么叫做自己的生活?

孩子说:「她给我粥喝,她给我衣服穿,她会摸我的头叫我『好孩子』。从没有人对我这样,我不知道怎么过自己的生活,我想和她一起过下去。」

66.

老康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跟随他去了大槐树窝棚,找到了阿婆的窝棚。

堆积成山的杂物盖满了灰尘,只有中间狭窄的一条脚印踩成的路。老康循着那「路」,找到了被簇拥在茅草和死人衣物之间的老妇。

「她死了。」老康面无表情地看着尸体上铅灰色的斑痕。

孩子走过去蹲在老妇面前,无措地到处抚摸:「你能救她吗?」

「人病了伤了也许可以救。死了,可救不回来。」

窝棚外面寒风夹杂着冰雪肆虐成灾,夜晚降临了,哀号呻吟随之突破风声,此起彼伏,像是某种神秘古老的吟唱。

三七愣了很久,起身平静地对老康说:「我想跟你走。」

老康哈哈大笑:「小伙子,我看你眼光好着呢,知道跟着本大爷吃喝不愁对吧?」

他拍了拍孩子羸弱的肩膀:「行啊,但是你得帮我一个忙。比如说,在日后某一天,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这样。」老康比了个手刀,「把我的头割下来,带给一个人。」

67.

老康说他是个刺客,隶属于暗枭,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刺客组织。杀了半辈子的人,着实腻了,忽然想把别在裤腰的脑袋搁回脖子上。

他背叛了同伴,离开了组织,开始隐于市野,亡命天涯,

在遇到三七之前,他只是任酒肉穿肠,看世间冷暖,等着哪一天有接了刺杀令的后辈,干脆利落地取他首级,送回给首领。

在遇到三七之后,他突发奇想,万一来取他首级的后辈下手不够狠厉怎么办?若是砍断了脖子连着筋岂不是灾难?

而今好不容易遇上可造之才,他想对他倾囊相授,教他成为一个完美的刺客,好到将来那一天完美地割下他的头颅,完美地送回暗枭。

老康和三七的师徒缘分持续了三年。

这三年他们潜藏行踪,居无定所,几乎走遍了大殷的疆土河山。

三七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展现出超高的天赋,不论是刺杀还是易容潜伏都青出于蓝。

老康很欣慰,但觉得唯有一点不好,这孩子长大了长开了,愈发地俊秀,失去了作为一个刺客最该有的最平庸乏味的面目。

三七知道师父的忧虑,于是很勤奋地学习易容,常以一张丑脸示人。

三年后的冬天,他们长途跋涉回到了煦城。

老康带着他,罕见地进了招摇热闹的酒馆,要了壶酒,同他对酌:

「三年前的今天,你遇上我,答应帮我办一件事,我收你做了徒弟。现在,是你孝敬师父,践行承诺的时候了。」

三七垂着眼喝干了酒,很沉重地吞咽:「东面靠窗一个,用箭。楼下两个,用刀。三个加起来也远不及你,为什么不像之前一样小心解决掉?」

酒馆里歌舞升平,热闹欢愉,除了身负刺客令的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老康竖起三根手指,完全没在意那几个缓慢靠近的刺客。

「我当初叛出暗枭,被他下了毒,我设法压制了三年,已经到极限了。接下里的半年,我会内脏腐烂,遍体生疮,直到最后七窍流血而死。三七,我的好徒儿,你愿意看着师父如此赴死吗?」

三七缄默不语,老康沉静地道:「动作轻一些,解决掉他们,安安静静地送为师上路吧。记得把我的头颅送回去,眼下寒冬腊月,你脚程够快,也许不会腐坏。」

三七郑重地跪拜,抽出了袖刀,刀光在手心里挽出一朵雪亮的花。

很快,这朵花就会被鲜血浇灌,开出热烈的死亡之花。

三七跟师父学的驭马术派上了用场,跑死了三匹马,才到了暗枭的老巢,赶在春雪消融之前将老康的头呈给了首领。

首领道:「你杀了我三个人,还敢提头来邀功?」

三七跪着,没抬头:

「师父说,他命本不久矣,不想被无关人等了结性命,还请师祖见谅。」

首领看了眼那头颅,猛地摔到地上,立时有豢养的恶犬争相扑上来撕扯吞咽,将头骨啃咬得咯咯作响。

他冷笑看着面不改色的少年:「你做得很好,既是徒弟的徒弟,那就留下来吧。」

68.

我不记得我何时睡过去的,醒来对于老康讲的故事竟想不起一句,仔细想想老康闯入宫给我讲他和三七的故事,本身就格外地荒诞离奇。

若按他的故事所说,他早该身首异处了,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这大约是个古怪的梦,可我起身梳洗时,却看到了手上的翠镯,这至少证明昨晚老康确实来过。

我想我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了,总是忘掉很多东西,记忆也十分模糊朦胧。

在我还在为昨夜的真假虚幻头疼不已时,徐公公带来了一个消息:昨夜毅王府侧福晋暴毙了。

「暴毙了。」我喃喃道,「玉柔啊玉柔……可真是干脆利落。」

用过早膳后,华凌回来给我捎来了刘相的歉意,一柄玉如意,两根千年人参。

他说不听话的人已经处理掉了,圣旨应该很快就要到了,很快世子就算是我名正言顺的孩子了。

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可我现在见不到尧儿,本宫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无恙。」

华凌道:「殿下稍安勿躁,很快,相爷和王爷还需要一点时间,咱们的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我撑着额角,懒懒地问:「华凌,过来给本宫揉一揉肩。本宫给你这么多荣华富贵都瞧不上,你说说,刘相许诺给你什么,让你肯这样死心塌地?」

他柔顺地笑:「现下两位都是华凌的主子,我跟着相爷,也跟着殿下,自然是都很死心塌地的。」

我一笑置之,自从撕破了那层皮之后,我对他反不似之前苛刻无常了。

69.

接尧儿入宫的圣旨下了没两日,王府就将尧儿送进了宫。

护送他来的自然也都换成了刘相的人,来人私下同我说:「殿下,小世子忧母过甚,患了急症,须得外城的一家医馆,每隔半月鲜制药食送进宫里,方可缓解。」

这话就差把下毒挟制直接吆喝出来。

我笑意盈盈地应了他,依旧装作大张旗鼓地给世子收拾屋院,欢天喜地。

夜里我带尧儿同睡,抱着他软糯的手脚脑袋挨着检查,抱着他问:「对不起,姑母没本事,害你一个人那么久。」

刚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尧儿搂着我的脖子,将我的泪抹了满手:「姑母不要哭,我不怕。他们说母妃是被人害死的,等我长大了我一定给母妃报仇,保护好姑母。」

我哽咽着,一遍一遍抚摸他细软的发髻:「这些日子他们待你如何?有没有饿着冻着?他们是不是给你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你有没有哪里痛?」

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隐约有泪光,却倔强得不肯落下。

他才多大点就要经历这样的变故和争斗。

在这场旋涡里,我和我怀里的孩子都是无足轻重的棋子,镶玉镀金,一身荣华,却身不由己。

在这深宫里,我只有尧儿,尧儿也只有我。

我们要活,我们要努力地活。

70.

过了几日,皇帝再次召见我和尧儿,并不正式,不过话话家常,问问尧儿住得可还惯,问我缺些什么,只管问内务府要。

如此聊了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个公公奉上茶水。

我稍感诧异,毕竟皇帝近身侍奉的向来只有一个画玉,少有脸生的公公。

接过茶,待到那人抬头,我只看了一眼,惊得手上不稳,茶水晃荡出来。

那太监立马惶恐地跪下告罪,皇帝没什么反应,挥手让他退下。

我稳住心神,喝了口茶压惊。

那人……是老康。

我脑子里如今已净是一团雾水,这老康到底是何方神圣,能随意出入我宫里尚且罢了,可是皇帝近前哪儿是那么容易混进来的,瞧着皇帝似乎毫无察觉的样子,难道他身后还有别的势力,他接近我施以援手的目的是行刺皇帝?

我几次想要将这事情告诉皇帝,皇帝却没给我开口的机会,自顾自练着书法:

「今日手顺,这幅字还算尚可,就——送给长姐吧。」

他搁下御笔,宣纸上笔走龙蛇赫然四个大字。

「不破不立。」我盯着念了一遍。

「对,不破,不立。若不废旧,何以立新?朕看咱们大殷是该好好大破大立一番了。」

皇帝说这话时,黑瞳里有熠熠的光,沉稳不灭。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道:「谢皇上赏赐墨宝。」

皇帝又道:「朕尚无子嗣,一直视尧儿如己出,尧儿聪敏,长姐还得辛苦些,劳心教养,好不负皇兄在天之灵。」

他几次三番如此说,我自然领会他的意思,连声答应,好不容易带着尧儿出了勤政殿,再想寻刚刚奉茶的老康,却无论如何找不见了。

心神不宁地回宫之后,一连几日我都叫徐公公替我暗中去打听。

过了好几日,徐公公才从他同乡老人口中得知,说御前确实有个康公公,是从皇帝亲自从行宫带回来的,说是做事很得力,很讨皇帝欢心。

这样的说辞显然无法说服我,只能让我更想见见老康,当面问清楚。

若他真是个城府极深的,竟连我和一个失踪的面首有不同寻常的关系都查得一清二楚,第一次出现便借此骗取我的信任,那着实太可怕了。

71.

我没寻到老康,老康却来寻我了。

他一身朴旧的太监服饰,端着皇帝赏赐的东西来给我。

他看了一眼华凌,神色冷冷的,字正腔圆地念道:「江南府上供的夜明珠,皇上差奴才给您送些来。还有前几日赏赐的墨宝,皇上叫奴才也一并裱好了送来。」

徐公公接了过去,我笑道:「有劳公公,这数九寒天的,留下喝杯热茶可好?」

老康笑道:「谢殿下美意,奴才还急着回去复命呢,对了,奴才听说啊,这真龙天子的墨宝真迹,一字难求,听闻殿下近来抱恙,要是能挂在寝殿里,有天子之气护佑,想必大有裨益。」

说罢他又迅速悄悄瞥了眼华凌,我察觉他是想告诉我什么,忙道:「那是自然,公公的建议极好。」

待他走后,我让华凌亲自将那幅字挂在了寝殿正中,送的那枚夜明珠却一时没地方放。

华凌并未疑心,只是问道:「世上当真有如此硕大的夜明珠,竟有婴孩头颅大小,想必价值连城,我瞧着皇上还是很念及手足之情的,就算是为了世子,殿下还是多同皇上亲近的好。」

我听他这样说,头一次打心底里发笑。

蠢货就是蠢货,卑贱就是卑贱。

也就只有华凌这样男妓出身的货色,认不出那压根儿不是夜明珠。

那只是一种色泽类似夜明珠的玉料,因其质地特殊,极易雕刻,常有达官贵人寻工匠磨成核桃大小的玉球,置于手心把玩。

可这颗玉球未免也太大了些,明明是并不十分名贵的玉球,何以方才要说是夜明珠?

这玉球自然蹊跷,可华凌盯我太紧,我更不能表露出过分的好奇,一直没找到机会仔细查验。

72.

本以为很快就会有大变故了,可后宫长久的一潭死水,连带着后宫里那群独守空房的女人们,都消停了许多。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也许底下暗潮正汹涌,但那不是我所能触及的。

我越来越少梦到周稔,越来越常梦到三七,一天里有七八个时辰都昏昏沉沉,似梦似幻。

只有尧儿,能将我从这短暂的混沌里拽出来,享受危巢之下片刻的天伦之乐。

华凌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也不甚在乎了。

我常常看着他那张脸感到无比地恍惚,有时会觉得那仿佛是阿稔仍旧在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护着我、爱着我。

老康再也没有来过,几次去御前说话,也不曾见他的身影。

倒是我那个鬼魂朋友,时不时地冒出来闹一点响动。

尧儿总问我,我宫里的纱幔如何会无风自动,房梁屋檐上偶有细小的窸窸窣窣,是不是有老鼠。

我告诉他,我有一个鬼魂老朋友,行踪不定,全然没有规律,有时会在暗中陪着我。

尧儿拍手叫好,说他也有这样的一个朋友,还会咬坏他房间的柜角,偷吃他的糕点,总也见不到真面目。只可惜后来王府来了一只猫,这朋友就不见了。

我猜他的朋友是一只贪吃的鼠,可我确信我这朋友并非老鼠。

尧儿到宫中的第一个月,开始高烧不退,吃什么吐什么,没有太医能诊断出什么。

华凌自称去宫外拿尧儿的解毒药食,却带回来一个口信。

我并不想听。

叫人将他浑身上下搜了个遍,并没有尧儿的解药。

「殿下,刘相托我给您带个信儿。」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死死地盯住他:「没有解药会如何?你告诉本宫。」

「殿下,刘相说,只给您三天时间。您还是先听听信儿吧。」华凌顿了顿,蹲在我身旁附耳低声道,「刘相请您在三日之内取到皇上的印玺,三日后自然有人来取,届时会附上解药。」

「尧儿能撑到那时候吗?」我狠狠揪住了他的衣领。

华凌微微笑道:「相爷说能,那自然是能。还请公主殿下早做打算,不要逾期了才好。」

我从胸腔里发出笑声,浑身剧烈地抖动,半是哭腔半是笑意地道:「好……好奴才,华凌,要不你教教本宫,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重重深宫里取得帝印?」

华凌微笑着将我陷进他衣领的手指挨个掰开来:「奴才蠢笨,自然不知,殿下皇亲贵胄,聪颖高贵,自然有妙计。」

他变了,抑或是原本还装着,如今也不屑于装了。他这一趟外出,见了谁,听了什么话,能致使这样陡然大变?

我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虚脱地斥骂:「滚!滚出凤阳阁,宫门旁的青石板你知道吧,去跪着,用膝盖擦沥青,擦不干净不许回宫!」

他似乎给我震住了,杵在原地。

我尖声刻薄地笑:「怎么?攀了高枝儿就不听旧主的话了?下贱东西,当初就不该把你从那腌臜地里带出来,低贱的畜生!」

华凌哂笑了声,那张温润的脸竟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怨毒神情。

仿佛有一根钢针扎进我颅内,刺痛万分。

我见过……我曾见过……多年前,也是这样一张脸,露出这样的神色……我记得的,我应该记得……

华凌缓慢地跪在我面前,歪头看着我的脸:「殿下,你如此看重世子,把他当成亲生的孩子,并不只是因为他是您的侄儿吧?

「是因为你不能生育,对吧?要不您好好回想一下,您是何故无法生育的?」

对啊,我曾经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他会平安顺遂地长大,会得到同我儿时一样的万千宠爱,会和尧儿成为很好的兄弟……我本该是有个孩子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双眼猩红地盯视着他,头疼得仿佛有千万条虫子在啃噬我的骨肉。

他欣赏着我的丑态,展露出舒心的笑意,十分恭敬地拜了礼,弯着腰退了出去。

蚀骨的寒意攀附着脊骨一寸一寸蔓延上来,我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需要吃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从三七失踪后的第一个月,或是第三个月,我又开始嗜药了。

那些治病的安神丸,像石子一般透进我深潭般的病灶里,连回声都没有。

我需要吃药,我不能疯掉,我不能失去保护尧儿的力气。

可是我翻遍了身上的药瓶,全是空的。

我冷得哆嗦,似乎有无形的冰自下而上冻住我的手脚。

「昨日太医才送来的一瓶新的,怎么吃得这样快……」

一双白色的靴立在了我眼前,稍微动一动,抖下一指厚的雪块,原来这靴是青色的。

有人将我抱了起来,放到榻上,喂了我两颗药丸。

我努力地睁开眼去看他,人影和着灯影来来回回地晃荡重叠,觉得很像三七,又有几分像老康。

我对他说:「三七,你回来了。」

他没有说话。

我一会儿眯眼,一会儿瞪眼,又看了老大半天:「阿稔,你也回来了,你们都回来了,本宫……本宫好冷。」

他不知从何处寻来厚厚几床绒被,听见我叫阿稔,静止了一瞬,然后将绒被一层一层铺在我身上。

我感到有些闷,伸手打掉:「太重了,我多吃点药就好了。」

他终于闷声说:「不行。」

「可是我冷,我身体里是不是在下雪啊,三七?」

他的语气柔和了些:「没有,殿下,外面在下雪,很大的雪。」

我开始细密地发抖,牙齿都在打架:「是啊,好大的雪……你鞋上好多雪。」我这样念着念着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尧儿怎么能死在这样的大雪天?我还没带他去御花园看桃花……他怎么能……三七,三七,你听我说,我要是死了,你帮我把尧儿带出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好不好?」

他没吭声,默默帮我掖被角。

我抱住他的手臂:「你回答我,到底好不好?」

「不好。」

「那你要怎样才好。」

「……」

「那你救救尧儿好不好?你帮他解毒好不好?」

「好。」

得了这一个好字,我终于得偿所愿般地放开了他的手臂,合上眼道:「还有华凌啊,我这辈子从未想过还会在这张脸上栽第二次,三七,他不配顶着那张脸,你帮我把阿稔的脸拿回来吧。」

「好。」

73.

这一夜大雪压折了御花园里许许多多的树木,也许桃林里的桃树也遭了殃,可我没力气去看了。

尧儿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太医来了一茬又一茬,无济于事。

我浑浑噩噩躺了一夜,午间诊脉后终于能勉力坐起来。

枯坐半晌,我抬头望见中厅那幅字,皇帝赏赐的那幅墨宝。

良久,我起身下床,走向那一同赏赐的玉球。

寒冬腊月里,那玉毫无温软色泽,反倒透着寒凉之气。

我颤抖着手将它举了起来,砸向地面。

清脆的碎裂之声后竟有钝物落地的闷响。

碎玉之中,乃是一方温润古朴的墨色印玺。

「不破……不立……」我跪下去,将玉玺捧在怀中,「原来还有这层意思。」

74.

华凌病了。

我睡了一夜,他跪在宫外青石板上擦沥青擦了一夜,险些没冻死过去。

两日之后,刘相另寻了人前来取走印玺,可尧儿的病却先于那人送药之前便已好转。

我私下请了信得过的太医瞧,说是世子已经恢复了健康,只是大病初愈,虚弱得很。

我开始确信,那个夜晚并不是一个梦,甚至于之前所有似梦似幻的夜晚,梦见他的夜晚也并非是梦。

第三日,我终于按捺不住,去了御前请求通传。

皇帝忙,并不见我。

其实我也并非前来见他,只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见到老康。

可是勤政殿莫名有种肃杀冷寂的氛围,我并没能打听到什么。

惴惴不安地乘轿返回,不觉已是天黑。

我忽然想起还未去照顾尧儿的药食,于是去小厨房看看煎药,将将走到半途,便听到宫里的俩小宫女嚼舌。

一个说:「皇上还是不进后宫呢。」

另一个道:「守丧都守了多久了,皇上一个后嗣都没有,这要万一……」

两人自觉失言,惊恐得不敢再说下去。

我蹙眉,却没闲心去处置嚼舌根的丫头。

入夜,我就着参汤送服了半瓶药丸,自觉身体轻盈了不少,匆匆入眠。

本该一夜好梦,却不想被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吵醒。

我高声呼唤守夜的宫女太监,却无人应声。

披衣起身,刚推开门,眼前阵阵人影来来去去,好似整个凤阳阁的宫人都蜂拥了出来,一如惴惴不安的蜂群。

我逮住一个问道:「何事如此慌张,瞎跑什么?仔细我砍你的头。」

那小宫女慌忙跪下磕头:「公主殿下,宫门破了,内宫很快也要受不住了,我们不想死。」

我愣神的工夫,那宫女便跑远了。

印玺送出去才几日,怎么会这样快?

「我……我得出去看看。」我自言自语着掩饰心慌。

忽然乱哄哄的宫人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我,拉回了寝殿,关上了门。

「你不能出去,留在这里。」

是老康,还是一身公公的装束。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猛地撞向他,用身体的重量将他压在了门上。

哐啷的一声响淹没在了潮水般的人声里。

我用手肘抵着他的胸膛,眼睛红了一圈,扯开他的衣领。

他静静地看着我,既不反抗也不逃开。

我一边啜泣,一边看向他赤裸的肩膀。

左肩锁骨尽头有一枚芝麻大小棕红色的痣,痣的外缘还有一圈清晰可见的牙印疤痕。

那是我咬的。

我熟练地咬上他的左肩,将那颗艳色的痣染上我的气息。

「脸很逼真,手也很逼真。我想起来了,自打宫外初见,你伺候我就格外地顺手熟练……」

我抬起戴着玉镯的手环住他的脖子:「你真当我病入膏肓了?我问过徐公公,这只镯子早在你失踪后就不见了,我后来出宫自然也没戴着它,你哪儿是回宫还镯子,你是回宫折磨我的吧?

「既然有意隐瞒,怎么不再藏得干净一点?」

这张已近垂暮的脸上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可你忘了我同你讲过的故事,我若真不想你知道,你绝无可能知晓。」

我贴紧了他:「三七,不要再离开我。」

兵戈声,喊叫声越来越近了,宫外兵荒马乱,到处都有宫人在尖叫哭泣。

只有我充耳不闻,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将他反压在门上,从心底里恐惧,好似只要一放手,他就会跑掉。

他没有揭下伪装的面目,只是无声的合上衣领,捧起我的脸:

「我从未离开过你,但是今晚不行,你知道的。就今晚,今晚过后……」

我踮起脚,轻轻含住他的唇,灼热的呼吸缠绕盘旋。

没有缠绵悱恻的吻,只有寸寸见血的啃咬。

我抹掉了唇边的血,他的血,发狠道:「我信你最后一次,你若不回来,即便是死了,我也必寻你尸骨鞭尸百遍!」

他最后抱了抱我,叮嘱道:「叛军很快就会封锁凤阳阁,但肯定不会伤害你们。你只需要等,你相信我,自然也要相信皇上。」

说罢他转身开了门,冲进了蝗虫似的人群之中,消失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从时隐时现到完全消失,忽然发觉,所有我曾在乎过的人,都是如此,渐行渐远,面目全非,最终消失在时光的洪流里。

皇兄,母后,父皇……周稔,还有孩子……

这世界最难揣测的是人,我敢说我时至今日都从未揣测清楚过三七这个人。

他的一切都像一个谜,但却罕见地经久不变。

尧儿哭着跑来寻我,我抱着他躲在寝宫的深处,战战兢兢,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我甚至准备好了毒酒,预备好了最坏的结果。

因为我从来都不是刘相的帮凶,我和皇帝才是真正的同盟。

那块几经波折送出去的印玺,是假的,那不过是皇帝借我的手,送出去的一只催化剂。

谁在蠢蠢欲动,谁在暗通款曲,他一直默默看着。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他便索性借他们一场东风。

他说,不破,不立,浴火重生的王朝才是属于他的,新的盛世。

这就是我的弟弟君云,父皇的第九个儿子,那个长在民间,曾经毫不起眼的孩子。

75.

五更天,天色尚未破晓,墨色的阴云笼罩着整座大殷皇宫。

凤阳阁外的惨叫声和兵刃撞击声潮水般消退,四周寂静的只有一众宫人颤抖的呼吸声。

趁乱跑出去的人都死了,不想死的此刻都跪在我的寝殿外。

这些蝼蚁一样卑贱的奴才,只会下意识依附于人。

少顷,凤阳阁的宫门从外面被打开,一队军容整肃的士兵冲进来,自发地分开了一条路。

血腥味一下子冲破宫门,弥散开来,霎时惊得几个宫女哭叫出声。

剑出鞘的声音锐利地割耳朵,这些柔软年轻的身体被捅破时犹如被刺破的浆果。

领头的盔甲上还淌着新鲜的血,热气腾腾地高喊道:「请长公主殿下面圣!」

徐公公打开了寝殿的大门,我紧紧牵着尧儿,慢慢走出去,一步一步,越过人群,绕过地上的尸体,走到那人面前。

「本宫的轿辇呢?」

那将领稍作思索,侧身吩咐道:「去寻顶轿子来。」

我努力地撑到上轿的那一刻,整个人泄下气来,腿软得立时瘫倒在椅座上。

「姑母!」尧儿扑进我怀里,瑟瑟发抖,「你怎么了?」

我颤声说:「尧儿,不要怕,有姑母在,没有人能伤你。」

我要这顶轿子,既是掩饰我的恐惧,也是一种试探。

至少我知道刘相还肯由着我长公主的派头,大概还未发现印玺有假,事情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一路上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坏的不过皇帝和三七都死了,那我就必须得把印玺的事情全撇到皇帝身上,再设法取得刘相的信任,至少不能让他觉得我们姑侄是必须除掉的威胁。

我悄悄掀开轿窗,只见沿途的暗处人影攒动,雪地里随处可见滩涂似的喷溅的血迹,不见一具尸体。

血腥气越来越重了,浓得有如实质,仿佛吸进去的是寒冷的血雾。

我到时,殿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一路进了寝宫内殿,却看到皇帝和刘相神色如常,一派和睦地相对坐着,中间是一盘棋。

「长姐来了。」

皇帝一手抓着两枚白子,一手指了指自己身旁。

画玉连忙搬了椅子,请我坐下,又将尧儿哄劝着牵走了。

「长姐懂棋吗?」皇帝全神贯注盯着棋盘,状似不经心地问道。

「以前父皇在时倒是常常教我,可我愚钝,只是勉强会看罢了。」

「父皇手把手教了你许多东西,可惜了。」皇帝慨然,随手落下一枚白子,「也罢,会看便可,你瞧瞧这盘棋,如何?」

我同刘相对视了一眼,却没能从他眼里看出什么。

我不明白,他那样谨小慎微、精于算计的人,明明只需要身居幕后,坐享其成,如今手无寸铁地坐在这里,岂不是将自己置于险境?

「我看不出。」

皇帝温和平静地看向刘相,并不言语。

刘相报以谦恭的垂手微笑,丝毫没有犯上作乱者该有的态度。

他道:「公主殿下,容臣为您讲解。老臣执黑棋,皇上执白棋。您且看这黑棋虽有包围之势,但绝非固若金汤。而这白棋虽零星间布,看似毫无章法,但暗藏大破之势。」

我轻声笑笑:「本宫听不懂,刘相何不直言。」

刘相颇有深味地望向我:「下棋,再好的局,错了一步,便有满盘皆输的风险。」

皇帝忽然笑了:「正是如此,朕和刘相所见略同。长姐于相爷是一步错棋,于我却是一步兵行险招的诡棋。」

在他们打谜似的言语中,我终于明白了眼下的情势。

刘相验证过印玺的真假,但却误以为真,担心皇帝发现玉玺失踪,提前暴露,所以才会如此紧急地发动宫变。

可宫变发生之时,便再没有不变的定数了。

皇帝登基之后,散了许多老兵,分了他们田地,许了他们回乡务农,故而皇城的兵力本就是薄弱的。

再加上他登基不久,根基未稳,安抚民生便费了许多力气,尚没有建立起足够强大的直属军队。

按理说刘相朝中有人脉,晏亲王在外有军权,他们占尽了天时地利。

可惜,失在了人和。

晏亲王遇刺伤重,军中暴乱,能够调用的兵力少了近半。

我送去的印玺是假,那他们伪造的「遗诏」便失去效力,这场谋反便失去了合法的外衣,连指鹿为马的伪装都再不可能了。

当然这些还不够,促使刘相从背后走出来,走进皇帝的寝宫,陪他下一盘棋的根本缘由,是他的妻女。

他早在数月前送出城的妻女老小,已被皇帝接回了京中。

而詹亲王君烨从关外调回的勤王军已经入城。

变数的天平开始倾斜,皇帝从绝对的逆境之中,一手掘出了胜局的可能。

棋盘上无风无浪,却映照着另一场血肉相搏的绝地拼杀。

他们在等。

晏亲王家的反叛军和詹亲王的勤王军,大约已经遇上了。

胜负,在棋盘上,更在刀尖上。

两人默默地,各自又走了几步棋,便再也下不下去了。

寝殿的窗纱透出灰蒙蒙的白色,天似乎要亮了。

刘相倏尔叹道:「公主殿下,老臣这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薄阴算一个,您,也算一个。」

我冷笑道:「相爷过奖,你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好谋算?一个徒有高名没有实权的长公主,可太适合做冠冕堂皇的傀儡了。你说扶持尧儿做皇帝,让本宫做皇太后,说得多好听啊。若是东窗事发,你便可全推到本宫身上,说皇帝害了本宫的母后皇兄,甚至间接害死了驸马,本宫怀恨在心,领头谋反。如此一来即便不能全身而退,你也自有后路可寻吧?」

宫外的马蹄声雷鸣般逼近了,我收回目光,凝视着他努力维持仪态,但是铁青的脸。

刘相喃喃道:「你既然都清楚,怎会不恨?怎能不恨?」

「我自然恨,我恨我母后毁了我前半生,我恨驸马毁了我后半生,我恨这身血统使我从来都是可利用的工具,而不是值得爱护的活生生的人!」

寝殿的大门陡然被推开,一个仿佛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士兵模样的人,箭似的冲了过来。

76.

这人血糊了满身满脸,全都结了薄薄的冰,跑起来咔嚓作响。

我站起来,退到皇帝身旁,反手扶住桌畔。

那人步履更急,一边跑一边丢了重剑,飞身朝我扑了过来。

砰的一声巨响,窗被人砸开。

第一支箭射在了棋盘上,将满盘的棋子撞得七零八落,棋盘碎成了两半。

飞起的棋子们还抛在空中,锐利的尖啸声便呼啸而来,破空的箭矢流星般射入了殿内。

仅一刹那的变故,在场的人里,除了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和皇帝那个叫画玉的贴身侍婢,没有人能反应过来,连皇帝也不能。

一双寒冷僵硬的手死死地钳住了我的后腰,抱着我顺势扑倒,滚到了书桌下。

「三七?」我攀住他的肩膀。

铎铎的闷响还在继续,每响上一阵,我就浑身战栗一阵。激飞的木屑打在他的背上,落了满地。

可惜了父皇最爱的黑檀木桌,算上当今圣上,三代帝王伏案批折的书桌,已被箭雨摧残得不成样子。

咻咻的箭声戛然而止,外头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便是镪击不断的惨叫声。

「勤王军入宫了,殿下再稍等片刻。」

是他的声音,一贯地这样没有波澜,好像外面要死要活的人间地狱与他毫不相干。

我抱紧了他的脖颈,低声问:「你去哪儿了?」

「勤王军在城外便和叛军遇上了,战况焦灼,城门军反水,我接了皇上的秘旨,去替他们开城门。」

「你一个人?」

「嗯。」

「夜间守城的士兵,里外三层少说也有一二百,你一个人……」我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殿外刀光剑影,尚且打得火热,皇帝寝殿里却死一样的寂静,所有的烛火都被方才密布的箭雨打灭,只余一扇被射得七零八落的窗外透出点点火光,照着满地箭矢,仿佛密密麻麻细长的墓碑。

黑暗里,有个苍老的声音笑了:

「皇上,老臣输了。」

皇帝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依旧是四平八稳的温吞语调:

「其实未必,你若是肯再狠心一点,舍小谋大,弃了你妻女的性命,早些动手杀了朕便是了。何必非要等到如此千钧一发之时来冒这个险。」

刘相叹声道:「其实早就输了,杀不杀你今日都无法全身而退了,你若死得名不正言不顺,谁来背这弑君的罪名?」

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响声,皇帝似乎是站了起来,大约也不曾在方才的箭雨中受伤。

「除了长姐,相爷不是早就想好了,由晏亲王来担这罪名吗?」

「可你要杀他,几乎得手了不是吗?皇上知道,没了他,老臣什么都不是。」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相爷寻的垫脚石替罪羊未免太多了。」

被三七撞开的大门外,远远的一团萤火靠近了来,走近时原来是一把火炬,裹挟着浓厚的铁锈味。

有人扶起了灯架,点燃了蜡烛。

光涌了进来,照亮了寝殿的每一处角落。

烨皇叔带着几个亲信,一起跪下,齐声道:「臣救驾来迟。」

皇帝负手立在满屋子残垣短箭之中,黑沉的眼瞳里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炬。

他沉声道:「不算迟,刚好。」

三七扶着我起身,这才看清屋内的情况。

画玉背上被射中了三箭,其中一支完全穿过了肩胛骨,抬她的人稍微一动,便带出一股鲜血。

皇帝蹙紧了眉头,动了动唇,似乎想嘱咐他们小心些,但开口时已是对着桌旁那个油尽灯枯的老者:

「相爷放心,朕不会赶尽杀绝,相府的妇孺老弱,朕会让她们活着。」

皇帝看向刘相,看向他胸腔里的箭矢,面无表情,平静地道:「朕会让她们活着,流放边塞,永世不得归。至于晏亲王,他最后关头倒戈,你想必是不知道的吧?他的重伤想必也不会再好了,幸得先时薄王爷替朕解决了他的两个儿子,替朕少了杀业。到底是朕的亲叔叔,朕会卸了他的兵权,许他荣华依旧,颐养天年。」

刘相吃力地望向他,唇边滑下一行血沫,讽刺地颤声笑道:「皇上……圣明。」

说罢一歪头,血流如注,濡湿了金黄色的软垫。

我靠在三七怀里,喃喃道:「这样……就死了?」

三七没有回答我,只有一滴血落在我额上。

我后知后觉地触手摸了一下,热的。

「三七?」

身后的人应声向后倒了下去。

我惊声尖叫起来,蹲下去抱着他,才发觉他那一身轻甲,哪儿哪儿都是破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淌着血,染红了一身的雪屑。

「殿下,殿下……」烨皇叔带着人走过来。

「长公主殿下!他需要马上送到太医署。」

眼泪涌上来,迷住了我的眼睛,我语无伦次地道:「不对……不行,他流了这么多血,这么多伤口啊……烨皇叔,那些庸医救得了他吗?」

那些人抬走了三七,烨皇叔拦住我:「惜玉,你要相信他,他是个刺客,天生知道如何保命,伤口虽多,没有一处在要害,最多恢复起来慢一些罢了。」

我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他是个刺客?」

皇帝点点头:「确实是个刺客,大殷最好的刺客。」

「如何……你们都知道,我和他这样亲……偏就我不知道?」

烨皇叔疲倦地笑笑:「当局者迷罢了,往后的日子还长呢,殿下振作些吧。」

77.

我回宫后便一直琢磨,不觉更加佩服皇帝。

尧儿初去便被画玉带走藏了起来,不曾被伤及,而她自己,也因穿了软甲,而在护驾时捡回来一条命。

这每一处的变数,每一处的细节,他都计算得如此精妙。

原来那夜殿内的势均力敌,侃侃而谈只是我的错觉。

即便是勤王军兵力强盛,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宫破之后,皇帝已然是在万分危险的境地。

若是错了一步,不是被乱箭射死,也是被刘相杀死。

可细想想,千钧时刻,能和刘相周旋赢取时机的人,也唯有他最合适了。

我以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却不想他连自己也算了进去。

下棋之人,若是连将自己都放在棋盘上豪赌,那谁也赢不了他。

后来我曾问过皇帝,是否连我和三七的私情都算计在其中。

他却说没有,因为他完全想不通三七对我无比忠心的由来。

其实我也想不清楚,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我们的初遇。

那只能用「从天而降,天马行空」八个大字概括。

好了,现今我知道他是个刺客了,可我依旧对他「一无所知」。

78.

这一场血洗,洗去了腌臜污浊,新雪覆盖下,是新的大殷。

三七的伤不宜挪动,便留在了太医署治伤。

我一日少说也要去瞧上三四遍,一副势要踏破太医署门槛的架势,却也只敢在外张望询问。

什么流言蜚语,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以往我不在乎,如今更是抛之脑后。

我想,等皇帝忙过这一阵子,我要求他赐婚,我要将他光明正大地「娶」进凤阳阁。

可皇帝依旧抢先一步召见了我。

我以为他是要说尧儿的安置问题,这我早已想好了说辞。

最好的结果是皇帝赐尧儿一块封地,打发出京去,如此才能永保平安。

到时我便能以尧儿养母的身份随他去封地,永远地离开皇城。

可是皇帝却问我:「三七的伤势如何了?」

我笑答:「天寒,好得慢,不过也快了,开春我便把他给挪回凤阳阁。」

皇帝点点头,摩挲着那张表面坑坑洼洼的黑檀木桌:「既如此,长姐是打算给他个名分了。」

我微怔:「皇上此话何意?」

「他是个刺客。」

「我知道,无碍,是什么都没关系。」

皇帝望着我,少见地微笑,眼底透着一层稀薄的悲悯之色:

「长姐可曾听说过暗枭?」

「不曾。」

「暗枭是近三十年民间最隐秘最好的刺客组织,如今的首领是他。」

皇帝淡淡地笑着:「他能孤军深入,刺杀晏亲王。他还能一人连破三道城门……把这样的人留在宫里,很不可控。

「长姐可还记得你秋日遇刺那一回,那时他冒险出宫,大约是想替你查幕后之人。朕便是那时才注意到此人,查了许久方知他身份。他留在你身边几年了,竟从无人察觉有何异常。若是没有意外,也许还能无声无息地继续潜藏下去,朕至今也无法保证皇宫里是否还有暗枭的人渗透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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