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我狠狠捏了把拳头,将尧儿抱在膝盖上:「尧儿乖,那是个犯了错的下人,正受罚呢,不能放出来。」

「为什么呢?他犯了什么错?」

皇嫂显然察觉了什么,忙道:「尧儿,不得无礼,要听姑母的话。」

40.

因着这哨声,尧儿闹着要留在我这里玩几日。

我趁机劝说皇嫂,终于如愿留了尧儿小住。

送走了皇嫂,临睡前尧儿仍旧吵着要听吹哨。

我搂着他哄了许久,直到喉咙冒烟,手臂酸胀,他才困得睡着了。

走出房间,我马不停蹄地去了库房。

夜色已深,我走得极快,掌灯的宫人小跑着追在旁边。

黑暗的库房一瞬亮了起来,三七蜷缩着,躺在库房的角落里。

我怒不可遏地踢了他一脚:「起来!」

三七缓缓地爬起来,跪着行礼。

「哨子呢?」

他默不作声地掏出哨子,双手呈上。

还是他初遇时吹的那枚哨子,渗进木料的陈年血迹愈发黑浓了。

我拿起来,对他道:「蠢货,你以为引尧儿过去,他能为你求情不成?」

三七道:「奴才没这么想,殿下喜欢世子,奴才想帮殿下留住世子爷。」

「狡辩。」我冷笑道,「尧儿要在凤阳阁小住,你就关到他回府为止吧。」

41.

华凌侍寝时问我,为何要将三七关起来。

我勾了勾他的下巴,望着他神似周稔的深色眼睛:「你同情他?」

「总归是共侍一主,奴才想为他求个情。」

我脸色冷凝下来,微微笑道:「你配吗?」

他打了个寒战,战栗清晰地传到我身上。

我嗤笑一声:「该放出来时自然就出来了,尧儿过两日就回去了,到时再放出来也不迟。」

殿内的火炉燃着炭,目下才刚入冬,只有凤阳阁早早地烧起炭来。

因为我怕冷,每年的冬天,我几乎足不出户,都是在炉火旁度过。

鼻端异香浓郁,我轻轻打了个喷嚏,抬目望去,那盆比周花不知何时被搬到了近处的窗台。

我略作思量,竟没有印象,脑内昏昏沉沉不愿多想:「华凌,你说这花是怎么长的,只说见不得阳光,可竟冬日了也不见凋零。」

「想必是因为凤阳阁水土养人吧,再则日日受着公主殿下的恩泽,花期自然长久。」

我听着他无聊地恭维:「华凌为何喜欢这花?我倒瞧着除了色泽怪异,花香浓郁,并无特别。」

华凌道:「我以前有个主顾,曾经同我讲过,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他说世人不齿小人,不齿结党,可唯小人能成大事,故而比周花委实奇花,且算是小人之花。」

我听罢脑内更加混沌,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小人成大事,什么小人之花,你这主顾怕是酒喝多了混说!」

我仰面躺下,华凌却很有谈兴,继续道:「奴才当时和殿下一样,想着他是胡诌,世上哪儿来此奇花,可如今托了殿下的福气,真见着了,自然好不稀奇……」

我眨了眨眼,眼看着华凌的小嘴吧嗒吧嗒地开合,却没了声音。

怎么回事,谁开窗了么?为何这么冷?

我伸手去摸华凌的脸,却摸了个空。

42.

冷啊,冷得仿佛有冰锥破开了皮肉,沿着脊梁骨一寸寸钉进去。

闭眼,再睁眼时,背后的湿冷仿佛攀附在血液里,绵密的雨声大得仿佛雨下在我耳朵里。

眼前那双熟悉的眼睛关切地看着我。

我无助地搂着他的脖子,涩声道:「阿稔,我好冷啊。」

只肖一眼,我就知道,这是周稔,不是华凌。

他眼睛里那头未被驯服,但温良仁善的野兽是我迷恋他的根源。

阿稔回抱着我的腰,将我压在了瓢泼大雨里:

「殿下乖,殿下别哭,马上就不冷了。」

雨和泪混到了一起,我抱着他滚烫的身体,一面冻得失了知觉,一面烫得瑟瑟发抖。

「我冷,阿稔,我冷,我们回去好吗?」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会死的……公主殿下不喜欢臣了吗?」

「喜……喜欢,我喜欢阿稔。」

「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无法想象他死去我会变成什么样,只能抱着他哭:「你不能死,你不许死,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那么,」阿稔吻了我瑟瑟发抖的唇,「请殿下把自己完全地交给臣吧。」

打在青瓦上的雨声将暧昧声尽数压了下去,闪电划过的白练清晰地映在空荡庭院内。

怎么会这样呢?

可到底是欢喜大过于羞耻的。

我终于彻彻底底地拥有了阿稔,他是我的了,那些垂涎他的女人,她们自然是不配的。

43.

耳朵里终于出现了大雨和喘息之外的声音,

有人在唤我。

他说,殿下,回来。

像是溺了水,我奋力挣扎着,想从这滂沱大雨中逃脱,想从那个被压在周稔身下的女人身体里解脱。

可手脚都像是挖空了血肉,灌满了铅,动不得分毫。

我哀哀地哭,甚至没有力气张开嘴呼救。

我在心里默念:「三七,三七!狗奴才,死哪里去了?你要是现在救本宫出来,我便原谅你。」

「殿下!」有一双手伸进困住我的海,拉住了我的手。

呼——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闭塞的胸腔瞬间打开了。

我濒死一般大口喘气,却发现唤醒我的人,并不是三七。

不知为何,心脏好似在那一瞬间被挖空了。

「滚!」我甩了他一巴掌,将那张周稔的脸打得通红肿胀。

华凌疼得嘶声,慌忙跪下:「殿下怎么了?可别吓奴才。」

我虚弱地讲不出话来,浑身冷硬如铁。

那疯病,消停几日,看来是又犯了。

我翻出了药丸,猛倒出一把,叫华凌服侍我服下。

等我终于有力气思考时,我对华凌说:「你出去吧,叫徐公公把三七放出来,叫他过来见我,马上!」

我迫切地想见到他,我都忘记了我已经快要半旬不曾见到他了。

是我错了,是我任性妄为,不知好歹,关了他这么久。

如果是他在我身边该有多好,他会及时叫醒我,喂我吃药,他会把我裹成一个蚕蛹,听我讲乱七八糟的胡话,陪着我整夜……

不一会儿,徐公公来了,抱着几床褥子,身后空空如也。

他说:「库房找遍了,人不见了,老奴服侍殿下歇息。」

我足足默了半炷香的工夫,才重复道:「你说,关在库房里的三七不见了?」

44.

我亲自带着人翻遍了整间藏污纳垢的库房,连三七的影子也未找见。

可窗栓门锁皆是完好无损,我无法理解,这样的密室,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一夜难眠。

经过这一夜溺水窒息一般的噩梦,我才真切地觉出,我比我想象的更加需要他。

如果我清晨回库房,能看到他完好无缺地出现,我就原谅他,就当昨夜的消失是一场错觉。

我想,三七有些小秘密,但只要他乖乖在我身边听话,我是可以容许的。

可惜现实并未如我所想,三七失踪了,人间蒸发了。

我留神听了几日宫内的动向,没有不速之客,没有异常现象。各种缘由死掉的宫人里,没有一个是他。

夜里华凌安慰我说也许他是寻了什么法子逃出宫了。

我摇头:「三七不可能离开本宫。」

华凌幽幽地问:「殿下如何确信呢?」

我……是如何确信的呢?我不知道。

于是我道:「这奴才没用得很,离了本宫,没了锦衣玉食,活得了吗?」

华凌就吃吃地笑了:「奇怪得很,殿下明明很关心他,如何从来不肯给句好话好脸色。」

我心底莫名沉重,极力按捺住某种不详的预感,随即娇笑出声,牵起他的手放在心口上,嗔道:「那没办法,谁让他没你讨人喜欢呢。华凌,本宫冷呢,你给本宫暖暖心。」

少年郎的掌心温暖干燥,触感分明。

我惬意地合上眼,西面冷不丁袭了一团肃杀的冷风,激起了半身寒毛。

「谁把窗打开了?」我狐疑地望向西边的雕窗,不知何时斜斜地开了一掌宽的缝隙。

华凌疾步走过去,探出头四下张望了下,将窗栓紧紧拉上,回来道:「想是本就忘了栓,风吹开的吧。殿下,时候不早了,奴才服侍您歇息吧……」

「不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成不变的窗柩,「你来前,我亲眼看到徐公公栓上的,不可能被风吹开。」

华凌吃了一惊:「殿下恐是多虑了,偌大的寝殿,夜里只有我一人,怎会有其他人呢?」

我推开了他,起身赤着脚漫步奔跑,穿过寝殿每一道门廊,每一根柱子,查看每一处屏风和纱幔的背后。

华凌一边唤,一边追着我。

我道:「嘘!别说话。」

有人,也许是那个人回来了。

呜呜的风声拍打在门窗上,发出微微的震颤,烛火无声地摇曳。

影影绰绰间,我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匿在花鸟屏风之后。

少女的声音娇蛮跋扈,凭空喝起:「你给我出来!」

45.

「你给我出来!」十七岁的君惜玉对着屏风后一闪而过的黑影喝斥。

无人应答。

这宫里没有人敢不搭理她。

她愠怒地敛起弯眉,三两步扑向屏风之后,然而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有,那个类人的黑色影子消失了。

她于是对着空气道:「本公主看见你了!好个毛贼,胆大包天,敢夜闯凤阳阁,看我捉住你,砍你的头,诛你的九族!」

良久寂静,外间等候的宫人们已开始窃窃私语,暗自偷笑。

她开始怀疑自己话本子看太多,眼花了。

她问徐公公,问她的阿稔什么时候来看她。

徐公公请她稍安勿躁,说周大公子陪着太子城外射猎去了,后天才回宫。

她百无聊赖地盯着方才眼花的那处屏风:「喂,你说,他会不会猎一只鹿或是兔子给我?那我正好能把上次绣的香囊当作回礼,应该怎么说来着……本公主念在你伴读有功,赦你无罪……」

纱幔微微动了一下,可殿内宁静无风。

小公主小鹿一般蹦起来,朝着门外大叫:「徐公公!真的有鬼,我不骗你。你来看啊,你帮我去把阿稔叫回来吧,就说我宫里有鬼怪作祟,我害怕,叫他回来看看我。」

徐公公四下检查过一遍,无奈道:「公主殿下饶了奴才吧,皇后娘娘会责怪奴才的。」

她提起裙子,一溜小跑,穿过了一层层柔软金碧的纱幔:「真的,我总觉得这宫里有鬼,你去告诉母后,我不高兴,我不住凤阳阁了,我要过去跟她同住!」

46.

「殿下!」

华凌轻轻搡我的肩膀,将我的目光从纱幔前拉了回来。

我想笑又想哭,觉得难过又觉得惊喜。

我对华凌说:「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侍寝了。」

华凌走后,我走到宫殿正中,席地而坐。

我对着空气说:「你走了五年多了吧,你也知道,这里就是座活死人墓,回来干嘛呢?」

火烛静静地燃烧,默默地流泪。

「人生能有几个五年?我的病一直不好不坏,记性倒是坏得厉害。你呢,一切都好吗?」

47.

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朋友,它不会现身,不会说话,没有性别,甚至也许不是人类。

最早时,我偶然发现它的影子,以为是鬼魂。

可它应当是只好鬼,从不出来作祟。

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寻找它存在的蛛丝马迹,摇动的烛光,晃动的纱幔,不可名状的影子,都可能是它存在的痕迹。

记忆里,它仿佛是和阿稔同一时间出现的。

我向它倾诉所有的少女心事,告诉它我内心一切最真实的感受。

我知道那些宫女背后说我是个疯子,总爱关起门来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我将那些说闲话的宫女全都抓了起来,叫徐公公挨个掌掴,直到她们脸颊肿成猪头,口角流血。

我拍手笑道:「本公主的闲话可不是人人都能说的,你们再若想说,可得练就一副铁齿铜牙才行!」

对于我的残忍行径,我的鬼魂朋友一贯地不言不语。

母后以为我是病了,为我请了太医瞧。

太医说我这大概是太孤独,自己个儿幻想出来的朋友。

我自是不肯信的,那感觉,分明是一个人。

母后要将我送进王公贵女的学堂,我不肯去,只吵着要周稔。

我对母后说:「太子哥哥那么多伴读,何差这一个?我要阿稔天天陪我!」

母后的脸色很难看,斥责我胡闹,后来我很多天看不到阿稔,只好对我那鬼魂朋友说:「你若是鬼,想必能有法子让阿稔来看看我吧?」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大雨,雷声轰鸣,我的少年郎雨夜潜行,大胆地溜进了凤阳阁,热烈而赤诚,教人沉沦。

自此,我更加喜欢它,有时我把它当作人倾诉衷肠,有时把它当作猫儿狗儿逗哄解闷。

即便它从未露面,从未出声。

48.

我的鬼魂朋友消失五年了。

它消失时,正是阿稔死的第二天。

不论怎么想,它都和阿稔有莫大的关系。

它和阿稔一样,短暂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又以截然相反的方式憾然离场。

五年太长了,长到我已忘记了它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长到我时常怀疑当年太医所言是对的,那不过是某个特定时段,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产物。

如今我再一次捕捉到像它的影子,恨不能将我这几年的心绪都告诉它。

我对它说:「我以前觉得你像只猫,现在我觉得你更像人。如果你还记得我,还能听懂我讲话,你能让我见见你吗?」

49.

我的鬼魂朋友自然没有现身,此后甚至连痕迹也捕捉不到了,仿佛那夜只是我昙花一现的幻觉。

三七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正好是初冬时节。

华凌很快成了我跟前的红人,事事上心,无限周到。

寒冷缓慢地侵蚀我的四肢,渐渐地连同我恶劣的脾性也冻住了。

我常常偎在暖炕上看着华凌添炭,心里却想着三七。

过去三年,每年的冬天,我身旁的位置本该是他的。

怎么可能对一个奴才动心呢?

丢了就丢了吧,死了……那就死了吧。

他能做的那些,华凌也能做得很好,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能做。

总有新人换旧人,他并不特别,也不重要。

我这样宽慰自己,以求填补内心巨大的荒芜,掩盖死气。

好在还有尧儿陪着我。

听说皇嫂染了病,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尧儿,故此留他在我这里过冬。

他早晚会过来请安,有时课业不忙也陪我吃吃饭或是坐一会儿。

「姑母,你能教我吹哨子吗?」他将一只劣质的哨子放在我手心。

我怜爱地道:「姑母不会,你这哨子哪儿来的?」

他宝贝地拿回去:「拿诗经典注跟书童换的。」

我哑然失笑,也没点破他,可他总是对着库房里的哨声念念不忘,时不时过去看看。

他说他没听过有人能把哨子吹出曲调来,没有人可以,但是那天库房里有个人用哨子为他吹了一首很好听的歌谣。

我无可避免地想起三七,心道傻孩子,你这哨子如何能跟他那个比呢?想当年这狗奴才可是靠着一只哨子走出了沙尘,震住了马群,顺带还抱上了本宫的大腿。

想到这里我忽然就笑了,笑完很快吃惊地掩住唇。

尧儿仰头问:「姑母好久都不笑了,什么事情好笑,说给尧儿听听吧?」

我心不在焉地打发他去用晚膳,华凌幽幽地从耳室出来。

我忙随口问道:「去把门关上,今日初几了?怎得这样冷。」

华凌关上门回来:「亥月二十一,立冬过了呢。」

我怔道:「亥月二十一?」

这可真是个熟悉地刻进骨子里的日子。

50.

五年前的亥月二十一,长公主驸马周稔暴毙凤阳阁。

彼时大殷的皇后,我的母亲,将我带离,全权亲手料理了驸马的身后事。

我那时行尸走肉一般,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以参汤吊命,脑内浑浑噩噩,记不得许多事情。

后来听说,老太傅家里怀疑,认为驸马年轻力壮,不可能无故暴毙,曾要求开棺验尸。

这请求说无理也无理,说有理也有理。

可母后一口回绝,很快就将驸马下葬,并清换了当夜轮值的所有宫人,只有徐公公幸免遇难。

如此行径自然更加可疑,便连我父皇自来不多过问后宫事,也格外留意。

这些母后都应付过去了。

我在她宫里养了数月,落了奇诡的寒症,浑浑噩噩,吵着要阿稔,又回了凤阳阁。

吃了一年多的药,方才修养回从前的心智。

51,。

我盯着华凌的脸,慢慢道:「你这么聪明,总该知道自己生得像谁吧?」

华凌抖了一下,僵硬地跪下去磕头:「奴才不敢肖想多的,能被殿下挑进宫,便是天赐的福分。」

我啧道:「我看你进宫来可没少打听,你既知道沾了驸马的光,怎么不知今日是驸马的忌日?」

华凌额头贴着地:「奴才有罪。」

「你有什么罪?」

他又磕了个头:「奴才惹殿下不快了,奴才自掌嘴吧。」

说着他抬起巴掌就要扇自己耳光。

我玩味地笑笑,并未阻止他。

华凌很聪明,学得很快,刚来时,挨了我和徐公公许多折磨,如今是愈发地机警会看人脸色了。

碰上我这样阴晴不定、捉摸不透,又恶劣的主子,不论怎么说都是错,倒不如一味地卖惨卖乖。

我等他狠狠扇了两个嘴巴方才笑道:「好了好了,本宫逗你玩的。你起来,脸打坏了本宫可心疼。」

我喜欢这种捉弄得逞,随意拿捏,肆意妄为的扭曲快感。

我拂袖笑道:「驸马忌日可是一年难得的好日子,你去将上次皇嫂送的那壶酒拿上来,咱们庆祝庆祝。」

华凌愣在原地,眼神小心翼翼地同我确认了三次,才去拿了酒来斟上。

52.

酒是民间的酒,烈得像刀子酿的,一入喉全亮开了招子,刺进喉咙每一处。

我灌醉了华凌,也灌醉了自己。

他还要来搀扶我进寝殿,我软绵绵一脚将他踢开了去,嚷道:「滚吧,狗男人!」

华凌满脸酡红,倒地挣扎了一下,一醉不起。

我抱着空空如也的酒壶,跌跌撞撞往寝殿走去。

走着走着被裙边绊倒,往右边歪过去,倒进一个怀抱,撞上一片柔软。

脚下一空,头晕目眩,我感觉头挨到了熟悉的枕头,眼皮沉重,眼前模糊一个人影。

我迷迷瞪瞪地辨认了半晌也看不清样貌,急火攻心,伸手抓住了衣领,将他扯到了床上。

我将双手穿过他腋下,抱了他满怀:「我捉住你了,原来你不是猫儿狗儿,你是个人啊……」

他并不挣扎,任由我喷着酒气胡说胡摸一通。

「你不是鬼吗?为什么能被我抓住……那……那我都抓住你了,你能不能再实现一个愿望?啊?就一个。」

我带了哭腔,哽咽道:「是你把阿稔带到我身边的,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我要太子伴读的周稔,我不要公主驸马的周稔……我要——我的阿稔……」

他还是静默着,仿佛施展了什么术法一般,叫我看不出他的样貌。

我幽幽地哀叹了一声,忽然觉得醉得还不够狠,即便已经醉得睁不开眼,也无法忘记周稔已死的事实。

滚烫的泪淌落下来,我依旧死死地抱着他,抽抽噎噎地问:「我想换一个愿望,行么?我要三七,我要他回到我身边来。我想他,我好想他……这狗奴才,要是回来了,我定狠狠地折磨他,他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不见了……」

一双温热的手捧住我的脸,有人吻我的眼角,吻我落下的泪,最后落在唇边。

唇齿相贴,满口苦咸,尽是眼泪的味道。

53.

我时常想起这个缱绻迷离的梦,想起这个带着眼泪味道的吻。

每一次想起那些模糊而真实的触觉和细节,代入的脸却总是三七的。

我心乱如麻,不过想着有一整个冬天的时间慢慢想,倒也不急。

可惜很快我便不得不被迫终止惬意的冬眠时光。

皇嫂病得愈发厉害了,王府管家差人来接世子回府侍疾。

即便是万般舍不得尧儿,我也不得不亲自送他回去,顺便看看皇嫂。

华凌自告奋勇想要同去,我准了他以近侍身份跟随。

54.

次日天蒙蒙亮时,我带尧儿乘着马车前去毅王府。

尧儿显然还未睡醒,但也知晓府上出了大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规整,努力地睁开疲累的双眼:

「姑母,母妃是不是要死了?」

我吃了一惊,将他抱在身旁:「谁同你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母妃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愿意跟姑母同住,可母妃她都不来看我……」

「母妃只是生病了,先前怕过了病气给你,故而没来看你。咱们这不是回家呢嘛,马上就能见到母妃了。」

我安慰着尧儿,却连自己也不信这说辞。

皇嫂病得突然,我只顾念着尧儿能多陪我些日子,竟忘了细问她的病情,怎么忽然就病重了呢?

抱着满腹疑惑,我牵着尧儿下了马车。

马车里温暖如春,倒也不觉得冷,乍一出轿,凉气仿佛一瞬间侵进了骨子里。

我浑身打冷战的工夫,华凌已系了紫貂大氅在我身上,揣了只小手炉在我怀里。

未等我开口,又照搬给尧儿安置了一套。

我满意地点头,无暇夸奖,匆匆进了王府。

迎接的我的是大哥在世时纳的侧妃,名唤玉柔,犹记得那时还只是个服侍梳洗的妾室,如今倒是一副女主人的派头。

「长公主殿下大驾光临,事出突然,未曾远迎,王府鄙陋……」

「突然?管家昨夜来报的,这都一夜过去了,你同我说突然?皇嫂在留芳园吧,本宫认得路,自己去。」

我牵着尧儿,步履不停地往里走,未曾分半个眼神给她。

玉柔小碎步追上来,急忙插话道:「殿下,姐姐在月容斋病呢,妾身为您领路。」

我横了她一眼:「若我记得不错,自来正妃住主院,如何在偏院养病?」

玉柔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

我再次打断她:「本宫只想知道,留芳园如今住的谁?」

玉柔脸色微变,讪讪一笑,踟蹰道:「……妾身住着……」

「搬出来,马上。本宫去接皇嫂回留芳园。」

王府上下煞时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大气。

玉柔拧着眉,咬牙道:「殿下,这里是毅王府,妾身好歹是毅王妃。」

这女人当真不识好歹,如此不依不饶一路尾随,惹得我愈发烦躁。

「本宫不吃你那一套,死后封的王,你当是个什么宝贝?再说玉柔,皇嫂为正,你算个劳什子王妃?当初东宫为婢时,可不敢如此跟本宫说话。」

说话间月容斋便到了,婆子婢女们簇拥着我们入内。

「皇嫂!」

我和尧儿一齐扑向床榻。

我握住了她的手腕,惊觉已细瘦得皮包骨头。

什么病来得这样快?听闻病讯左不过一月有余,就瘦成这副模样。

尧儿啜泣道:「母妃,你怎么病了,你什么时候好啊?」

皇嫂用枯瘦的手摸了摸孩子的脸颊,一边掉眼泪,一边道:「快好了,开春就好了。尧儿给姑母养得胖了些呢,想是宫里膳食丰厚。」

我收拾了心情,叫了奶妈将尧儿带出去,屏退众人,自己坐上床榻:

「皇嫂,到底怎么了?你同我说,我替你主持公道。」

皇嫂黯然淌泪,几度张口,欲言又止:

「妹子,我叫你一声妹子。你大哥死得惨便也不提了,如今尧儿,年纪尚小,单薄伶仃,等我没了,你答应我,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庇佑教养,便可告慰你大哥和我在天之灵。」

我鼻酸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可是玉柔欺压你们母子,还是你这病就是她害的?你放心,我今日便处置了她。」

皇嫂急急地咳嗽,忙拉住我的手:「不妥,不妥。你是要养尧儿的姑母,往日如何不说,今后万万少做招摇之事。

「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早晚的事,不怨任何人。你也别为了我再做招人非议记恨的事。」

55.

大哥的死是一夜之间的事,我从始自终不曾见过他死后模样。

可是皇嫂是在病痛折磨数日之后离开的,死时形容枯槁,最后一口气还念着尧儿,到死眼里还蓄着泪不肯闭目。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日之内,快得我反应不及。

王妃一死,本孤苦无依的王府里就剩下尧儿一人,还有一堆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下人。

我不得不留下来照顾孩子,主持丧事。

玉柔觍着脸提过一回想要将尧儿带在膝下养着,被我毫不留情面地斥责过便也不再提了。

深夜时分刚亲自过目了丧仪上所需用品,我才终于得空下来喝碗热羹汤。

一想到玉柔,想到这满府不中用的下人,我就心疼尧儿。

无论如何是不能将他一个人留在王府。

可我一个名声恶臭的寡妇公主,收养尧儿,这如何能行得通?

「殿下,别想了,稍事休息吧。」华凌点燃了香炉,馥郁绵柔的香气萦绕鼻端。

「这不是以往用的香,怎么突然换了?」我闭目按着额头。

「宫里带来的用完了,这是之前的比周花研磨的花粉,听说安神助眠有奇效。」

「那花谢了?什么时候的事?」我随口问道,似乎闻了这花香,着实感到心神宁静。

华凌温声道:「立冬前就谢了,我瞧着可惜,便干脆叫人磨了粉,这不,派上用场了。」

我活动了下冰冷僵硬的手腕:「华凌,添些炭,炉火烧旺些,本宫总觉得冷。等这边处理完了,我们就回宫,近来你跟着我奔波也辛苦了。」

华凌没有说话,柴木细细的哔剥声之后,温暖的感觉并未出现,只有寒冷一寸寸攀上了四肢,盘旋而入。

我蓦地睁开眼,对上华凌的眼睛。

他一动不动站在我面前,温柔和煦的眼睛渐渐地燃烧殆尽,只剩下冷透了的黑色。

「华……凌?」我涩声道,猛然察觉舌头仿佛冻住了般,想要再出声已是极为困难。

我惊慌地想要站起来,才发现四肢仿佛结冰冻住,沉重坚硬,周身都已动弹不得。

华凌朝我走来,将我扛了起来,朝门外走去。

56.

我口不能言,只能惊恐地看着他,任他将我搬上了一辆显然早就准备好的四轮车。

华凌脸色苍白,一丝不苟地将大氅披在我身上,戴上了兜帽,包裹得严丝合缝。

不过他帮我系腰带的手却暴露了他的心境,那手抖得厉害,像是寒冬腊月浸过水。

不一会儿,四轮车骨碌碌转动起来,被人推了出去。

「你……带我……去哪儿!」我隔着厚厚的氅,艰难缓慢地嚅动僵硬的唇舌。

平常那个温顺柔弱,话多嘴碎的华凌依旧一声不吭。

我开始无比地后悔,三七伺候我三年,我都不曾交心与他。

这半路杀出来的奴才,怎么寥寥数月就让他近了身,早警醒些带徐公公来必不会出这样的岔子。

可我宁愿承认是他城府太深,计谋太甚,也不肯承认是我日日对着那张周稔的皮囊,沉溺松懈,温柔乡里蠢昏了头,草草信了他。

他要带我去哪儿?

眼下我口不能言,动弹不得,还有谁能救我?

57.

车轮的轱辘声缓慢沉稳,穿行在一簇簇草木鸟虫之间。

我侧耳仔细听着,渐渐听到潺潺的水声由远及近。

我暂住在留芳园,最近的一处水流是临街小门旁的池塘。

深更半夜,他要带我离开王府?

高度紧张的神经和冰冻僵硬的四肢让我想不出任何办法脱身。

我对他并不算好,若他真怀恨在心,趁我出宫在外,方才大可杀掉我逃走,何苦冒着风险往外转移?

正胡思乱想之间,车轱辘声戛然而止。

浓重的铁锈味扑鼻而来,刺激着我迟钝的嗅觉。

华凌极压抑地惊呼了一声,脚步匆匆,也许是在往后退。

随后便听到他跌倒在地的声响。

「站起来,别出声。」

蓦地一道陌生的粗粝男声传入耳中,我想这并不是对我说的。

衣料摩挲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大概是华凌站起来了。

他的声音在抖:「你把他们都杀了!」

并非疑问的语气,只有恐惧的惊叹。

我实在太想挣脱掉束缚我耳目的大氅兜帽,瞧一瞧这半路杀出来的人到底是谁。

「滚。」

这人并未回应他的惊叹,言简意赅地吐出这一个字。

仓皇的脚步声远去了,我感到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熟练地解开打结的大氅和兜帽,捏着我下巴,塞了两枚药丸在我嘴里。

我吞咽不下,这人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水袋,灌了两口水给我。

可惜他蒙面,遮得严严实实,我并不能从黑夜里他模糊的轮廓里看出什么。

药丸下肚,一股暖流开始从丹田涌向四肢,渐渐地恢复了知觉。

他反过身,将我的手搭上肩膀,想要背我起身。

我挣扎道:「谢谢你救我,我自己能走。」

他默了一下:「地上脏,我背你,王府不安全,你先跟我走。」

我凝神去看,他脚下一摊湿润黏稠,附近倒着几个黑衣人,身下尽是浓黑的血泊。

58.

不知为何,吃了那人给的药丸,我格外地犯困,

再加上他的后背格外地舒服温暖,颠来倒去地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等我醒来,已到了一处不知名的房间。

我从床上爬起来,匆匆披上大氅打开门,风风火火地下楼,遇上小二一打听方知昨夜的工夫,我已经在西郊了。

小二还在问我晨起吃些什么,我却一心想要回去。

正巧有人从外面走来,戴着遮面的帷帽,一身黑色劲装,利落简素。

他用粗粝的嗓音问道:「你想去哪儿?」

我听出这是昨晚的那个人,心里千般疑问,径直冲了过去,一把扯住他头上的帷帽,劈头抢了过来。

面纱落下,露出一张上了年纪,满是风霜的中年男子的脸,庸常寡淡,落在人堆里绝不会多打量一样的程度。

我毫不掩饰地失落,丢了面纱,便不再理会他,朝外走道:「尧儿还在王府,我得回去将他带进宫里去。」

男人并未拦我,闲闲地坐下:「毅王府今日王妃大丧,长公主亲自主持。」

我立时止步,退了回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清冷无人的客栈,低声道:「荒唐,本宫在这里,谁在亲自主持丧仪?」

男人笑了一下,脸上的褶皱生动起来:「此刻世子不在王府,你回去只是自投罗网。」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什么意思?你是谁?昨晚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你救我是何目的?」

男人慢条斯理地朝小二喊道:「两屉素包,一碟干菜,再来两碗面汤。」

小二快活地应声,不多时端上热腾腾的早点。

男人熟稔地将粗陋的木筷整齐地摆在碟子中间,反向推到我面前:「外面在下雪,冷得很,不急在这一时。」

我惦念着尧儿,急不可耐,偏偏他却一副欠揍地慢条斯理。

我咬牙低声道:「你既然知道本宫的身份,就回答我的问题,不要以为你昨晚救我有功,我就不能……」

「没了长公主的名头和派头,你如今人在西郊,能将我如何?」男人打断了我,继续道,「吃饭吧,吃完才有力气操心你侄儿。」

竟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按我往日的脾气,大约早就拳脚耳光招呼上了。

体罚下人这回事,我向来是喜欢亲自来做。

可看了看眼前凭空冒出来的不知深浅的陌生男人,我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本宫……我吃不下这种蠢物,你自己吃吧。」

我噔噔噔上了楼,锁上了门,爬上床蒙住头。

眼下不光要摸清这黑衣人的来历和目的,还得搞清楚王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尧儿如今怎么样了。

越想越急,干脆坐起来,一眼瞥见那人正坐在窗台上,手里端着一屉包子。

我吓了一大跳,猛地缩回床头:「放肆!我锁了门,你怎么进来的?!」

他蹲在窗台上,膝盖岔开,比猫还灵巧:「殿下,你得吃点东西,养好身体,不然病发的频率会变得更快。」

我惊愕地质问道:「我的病……你是从何处知道的?」

男人跳进来,大剌剌坐下:「三七告诉我的。」

我惊喜地问:「三七?他在哪里?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59.

我很想再从这人嘴里再套出点什么,可他看着邋遢随性,口风倒紧得很,一句多的也不肯透露。

他说他叫老康,若有人问起,我便是他妹妹。

他嘱咐我耐心等候,一旦我问,便拿三七搪塞过去。

时间愈久,我愈发焦躁,已经两日了。

王府里有人故意隐瞒,想必宫中还以为我尚在王府料理丧事,可是尧儿……他被谁带到了何处?

第三日入夜,一顶素色小轿歇在客栈门口。

有人高声说客栈里住了位尊贵的不得了的贵人,请求一见。

老康不在,我便静观其变。

不多时便有人来敲门,我骤然警醒,这些人是冲我来的。

尧儿的贴身玉佩被搁在了门口,附着一封字条:主子请公主殿下去府上品茶,楼下小轿相候。

我喝了一盏茶压惊,老康从外头回来,侧身入内关上门:「我不建议你去。」

我唰地站起来,竭力平稳声线:「本宫是他姑母,便是龙潭虎穴,也必得走这一趟。

老康叹了口气,递了一封信给我:「三七托我送信给殿下。」

一封信看下来,我已是遍体生寒,可还是不得不勉力支撑着强装镇定。

小轿载着我,自无名别院偏门入内。

老康扮成老仆,跟在轿旁。

我低声道:「我此来未必能两全,本宫求你,到时趁乱救出尧儿,带他走吧。」

老康哑声道:「公主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我怅然若失地笑笑:「你说话真像三七,他若有不肯做的事,也总是这般敷衍本宫。他为我做了这许多事,怎么连面也不露。」

说话间到了一处翠竹掩映的凉亭,亭内有人背对着我,正拿初茶清洗茶具。

我走上前去,客气地施礼:「国宴一别,可是快一年了,刘相别来无恙。」

富态安详,慈眉善目的男人转过身来,并未起身:「殿下折煞老臣了,请坐吧。」

我落了座,刘相奉上茶,道:「君山银针,请殿下品尝。」

「刘相如此聪慧,本宫便直说了,要如何你们才肯放了尧儿。」

茶香袅绕中,华凌走了出来,走到我身旁,姿态卑微至极,再次将茶奉到了我手边。

刘相噙了口茶,悠悠道:「殿下喝茶,去去火气先。」

我浑身的血都涌了上来,猛地打翻了华凌手上的茶,冷笑道:「好啊,费尽心机安插了一个貌似驸马的贱人,这么早就暴露,难道只为了羞辱耻笑本宫?」

华凌战战兢兢地跪下,头磕在地上。

刘相道:「殿下,微臣可盼着和殿下共谋大业,何来羞辱耻笑一说。华凌是微臣设法送给您的,可我瞧着他伺候还算尽心,殿下不知他来历前也很是喜欢,如今您何不尽释前嫌……不看臣的面子,好歹也看……驸马的面子不是?」

「住口!」我握着木椅边缘,手指发白。

刘相道:「殿下不喜欢,微臣便说正事。来人,带毅世子上来。」

我没忍住站起来,却看尧儿给人抱着,不知是昏着还是睡着,脸色极差。

「殿下放心,世子很好,可将来未必好。先皇后是您的生母,她和皇上的恩怨想必您比臣更清楚。算起来,您和世子可算是皇上杀父母仇人的遗亲。皇上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当年陷害齐将军,逼死先皇后,做得那般狠决。现下不过是将将登基,为了彰显仁义,不便对皇家子嗣下手。可世子身份尊贵,将来年纪大了羽翼渐丰,又有前朝势力拥护,到时皇上还容得你们吗?」

刘相微微沉吟,「微臣可比皇上更怜惜皇家血脉。况且,如此宽厚仁义,血统尊贵的孩子,才配当大殷的皇。」

即便我看过信,即便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我也未曾设想过他会大胆到如此地步。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谋反,大逆不道,株连九族。」

刘相咄咄相逼:「良禽择木而栖,我们臣子有责任为国为民,选择更合适的君主不是吗?殿下,皇上杀了您的母亲,又间接杀了您的哥哥,难道您还畏缩苟活,等着他将来杀你唯一的侄儿吗?!」

「我……」一闭眼,往事浮上心头。

「殿下,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晏亲王手下兵众和半数的朝臣都可供殿下差遣。臣等愿奉世子为君,尊殿下为太后。到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耀风光……」

「本宫这半辈子,荣耀风光已经享够了。」

「那也请殿下为世子考虑。」

「你把尧儿还给本宫,本宫再考虑。」

「这个自然,只要您答应微臣的请求。」

我默默思忖了良久,终于问道:「相爷需要我做什么?」

60.

三七在信中向我解释了原委。

原来这一切早在我踏入毅王府前开始便是一个局。

新皇登基未满一年,传闻刘相早在新皇还是皇子时便结下了难解之仇怨,自觉无法得到新皇谅解,故早早便开始为日后做打算。

刘相虽是权势通天,朝中近半的文臣都是他一手提拔,可他膝下无子,仅有两个女儿,大女婿早年因行事招摇惹怒了薄阴,曾被打折了腿,落下了瘸腿的病根儿,无法上阵杀敌立军功,于他仕途再无助益。

皇帝有许多兄弟,可大多在先帝弥留之际便被封去了偏远之地,故此刘相相中了尧儿,毕竟他是前太子之子,先皇嫡孙,扶他,名正言顺。尧儿早年丧父,背后无势,年纪幼弱,扶他,最无后顾之忧。

没有主的王府,孤儿寡母,要想玩弄于股掌,可比玩弄权柄更加容易。

于是自年初起,侧妃玉柔便不知得了什么势,府中独大,府内伺候的老人多数被她替换,还凭空多出一些面生不善的侍卫日夜把守。

皇嫂素来沉默寡言,但想必也有所察觉所以才在入秋前留尧儿在宫里陪我,大约是以为自己没了孩子需要牵挂照料,便能好好料理王府之事。

可是情势不利之极,已不是她能掌控。

她或许以为自己能料理了玉柔,稳定好王府,再接尧儿回府。

奈何玉柔下手极快,皇嫂身边的得力之人很快便被赶了出去,饮食由玉柔接管。

如此一来,自然是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下毒残害了。

可怜皇嫂,两月之间,竟只在最后弥留之际才求了管家入宫报我。

可惜我愚钝蠢笨,囿于自身,竟丝毫没有发现端倪。

偏偏这管家,也是玉柔得了相府的授意,故意放进宫的。

为的是将我引出宫去……

61.

我本就孤身一人,自然没能将尧儿带回宫里。

不过刘相答应会替我好好照料王府一应事宜,只等我的好消息。

次日我回宫,身边依旧跟着华凌。

徐公公问我带去的其余随侍都如何了,我随口答留在了王府照顾世子。

不过几日光景,我环顾熟悉的寝殿,竟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念。

「华凌,替本宫更衣。」

华凌谦恭如常地拿了篦子上前来,替我梳洗。

「是从何时开始的?」

「什么何时?奴才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我按捺住厌恶和不耐:「你同刘相,是何时开始的。」

「奴才的身世确实句句属实,只是一年前迎客时偶遇刘相,相爷见奴才略有几分姿貌,便常来看顾,公主外出前月余,刘相才密授奴才此事。他要奴才博公主一笑,赢得回宫伺候的机会,为他盯着公主殿下,不然便要将我买去送给尚书大人。」

我哂笑道:「你岂止略有几分姿貌,想必刘相可是费了些功夫才寻访到你这么个人物。也难怪,我终日疑神疑鬼,也唯有这张脸能如此轻易迷惑我。」

华凌道:「其实也并非如此,那朵花……也有蛊惑心神,侵蚀身体的功效。」

我霎时想起来:「所以早在刘二小姐递赏花请帖时,本宫便已经入套了?那花是故意给我预备的,我说怎么那段时日昏昏沉沉,常常不大清醒,你们……好计谋,极好。」

华凌默不作声地梳着发。

我自嘲地笑笑:「你主子要你监视我,怎么你倒同我说了这些辛秘?难道还想着两头讨好不成?」

华凌咚地跪下去磕头道:「奴才身不由己,还望殿下恕罪。」

我闭上眼,眼前浮现王府那夜华凌凶相毕露的肃杀神色,竟与记忆深处那人重叠在一处,不禁打了个冷战。

「那是自然,本宫的好华凌,起来说话。你且替本宫盯着刘相的动静,将来我若为太后,自有你的好处。」

我笑意盈盈地打发了他出去,睨着他的背影,笑意寸寸收敛。

华凌啊华凌,你服侍本宫好歹也快半年,竟不知道本宫最恨背叛暗算之人。

你且好好抱着你主子的腿,本宫现在顾着尧儿耐你不何,若有时机,你必不得好死!

62.

我急匆匆地去求见皇上,意外地顺利。

皇帝案前的折子堆成小山似的,几乎将他的身形淹没。

见我来,他搁下朱笔:「长姐坐,何事如此着急。」

「本宫来是有一件大事,望求得皇上成全。」

皇帝面无波澜,站起了身:「长姐请讲。」

「毅王妃殁了,毅世子年幼,本宫膝下无子,想求皇上将尧儿过继到本宫膝下,也好叫本宫略享天伦之乐。」

「朕母后早逝,长姐如母,按说长姐此愿本该成全,只是……」皇帝略作沉吟,「只是前日毅王府的侧福晋代请晏亲王问了朕,说论理世子该认她做母亲,留在王府养。」

我有点慌了神,怎么回事?玉柔那贱人不是刘相的走狗?刘相不是说只要我求,皇帝必定答允吗?如何这玉柔又半道横插一杠,难不成他们自己狗咬狗的窝里还斗着?

皇帝又道:「不过长姐也别太着急,王妃初丧,按规矩世子还得守孝数月,此事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其实……朕自然是属意于长姐,世子若能由长姐教养,将来必定出类拔萃。」

皇帝慢慢地踱步过来,亲自端了茶递给我。

我惶恐地接了谢恩,忙道:「皇上肯如此信任,本宫感激不尽。」

「朕同长姐同为父皇血脉,我若连长姐都信不得那还能信谁呢?」皇帝和善温煦地笑着,对上我的目光,刺得我心底一咯噔。

他在我对面坐下,喝了口茶,蹙眉道:「画玉,怎么茶凉了也不知道换,为长姐换一杯雨前龙井。」

御前宫女忙换了茶,皇帝徐徐道:「朕自登基以来,内外除了烨皇叔,尚且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帮手。六宫无后,长姐虽为女子,若能替朕帮衬着料理后宫诸事,也算帮了弟弟大忙了。」

我连忙辞道:「本宫无能,何以能担此大任,再则大殷开国以来就没有公主代掌六宫的先例,恐怕坏了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皇帝接了新茶,

「如今还在守丧期内,朕多次明言不急着封后纳妃,可做臣子的,总是热心,后宫里乌泱泱送了一批又一批。朕还未踏后宫半步,便已是乌烟瘴气。若是入了后宫,少不得为了争宠作弄出更多事来。长姐既然得空,便替朕好好打理一番。」

皇帝这一通说,险些叫我忘了来意。

「可是我挂念着尧儿,本宫是他姑母,这孩子刚死了娘亲……」

皇帝淡淡看我一眼:「朕自有分寸,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还望长姐和朕皇室一体,戮力同心,以期内外安定。」

63.

华凌在殿外等候多时,一见我出来,便迎上来问:「殿下,可是成了?」

我敛了笑意,垂下眼角:「没成,你且回去问问你主子,既然要我来求做尧儿养母,又何必让玉柔横插一杠,难不成是为了恶心我?若他并非真心帮我和尧儿,此事便也作罢!」

果然不到傍晚,华凌便拿了我的腰牌出宫。

他走不到一刻钟,御前伺候的公公便送了东西来,乃是皇后凤印同一枚不大起眼的白玉坠子。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方才所说竟真的作数,连凤印都送了来。

可我更稀罕那枚玉坠,那是父皇遗物,常挂在腰间,握在手里把玩,皇帝竟舍得将它赐给我。

我谢了赏,托公公给皇帝带了句话,只说我必不负所托。

夜里横竖睡不着,我捧着那枚玉坠子左右把玩,愈发地觉得身上冷。

可是起身一看,寝殿内窗门紧闭,为着我怕冷,徐公公每年早早地就烧起了炭炉子,还用虎皮封了门窗缝隙,怎么会冷呢?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