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驳了脸面,将那碗塞进三七手里,隐怒道:「既然是美味,那本宫赏你们了。」
三七一言不发地接过去。
马车内陷入沉默,我和华凌看着他一口一口吃下去,直到全塞进嘴里,连那白糊糊的汤水都喝进去。
三七咽下最后一口汤水,眼尾有点泛红,微笑道:「谢殿下赏赐。」
我觉得反胃,同时觉得厌恶,仿佛无理取闹的拳头全打进了无声忍耐的棉花里。
「看来她们今日骂得不错,你们还真是贱畜,这种东西也吃得下去?」
32.
「嘣!」
有一只箭穿透了马车,射向我。
那只冷铁制造的箭头在我的瞳孔里放大到极致的那一瞬,一只破陶碗凭空出现在我面前。
箭射穿了陶碗,拙劣的陶碗刹那间崩成无数的碎片,有一片碎片弹射着划伤了我的额头。
「有刺客!保护公主殿下!」
「殿下小心!」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全然不知是如何被三七扑倒压在身下的。
咻咻的声音回响在头顶很近的地方,马车外刀剑镪击的声音让我想起了那个血色的梦。
刚从颈腔里喷出的血,烫得人战栗不止,血流满整片殿宇,像艳红的湖泊,而我在那湖泊里不停地游,却永远上不了岸,最终沉溺至死。
我不住地颤抖,死死抓着三七的肩膀。
「殿下别怕,奴才护着你。」
我闭上眼,死死抱着他的后背。
33.
漫长的等待,其实也不过一刻钟。
声响渐歇,有人从外面打开了被箭射成筛子的马车,道:「长公主殿下您没事吧?贼人已尽数伏诛,我们找了一辆新的马车,请公主移驾。」
我手脚都没有力气了,三七抱着我上了新的马车。
我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那座千疮百孔的豪华车驾,忽然想起来问:「华凌呢?他怎么样了?」
侍从道:「殿下无须担心,他手臂中箭,属下叫人带他先行去医治了。」
我遂放下心来,又胡乱去摸三七的后背:「你呢,受伤没有?」
三七将我放在马车里,半跪着整理我纷乱的襦裙。
我抓住他的手:「你手受伤了。」
「是擦伤,刚才奴才慌了神,撞到了碎碗上。」
马车飞快地奔向内城,直到进了皇宫,我才定下心神来。
「不对……那只馄饨碗,怎么会忽然飞到我面前替我挡下那支箭?」
「许是奴才吓破了胆,慌忙丢了碗,歪打正着了。」
我油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将他捞过来,狠狠地在脸颊上嘬了一口:
「撒谎成性、胆小怯懦的狗奴才,今日倒也有傻福,你可是救了本宫的命,当赏,你想要什么?」
三七用手指刮了下我的脸颊:「奴才想要天天侍寝,殿下肯赏吗?」
「你倒想得美,不过本宫准了!」
34.
比周花还未送到,我便被皇帝召见了。
他即位数月,我只在登基大殿上见过他一面,怎么突然要见我?
我去了,孤身一人。
我难以想象这位同父异母的九弟忙完了朝堂上的烂摊子,如今打算如何处理我这个「余孽」。
傍晚的勤政殿里灯火通明,一走到底,没瞧见一个侍从宫婢。
我掀开琉璃色的纱幔,望向那处鎏金案台。
过去多少年,每当我掀开这道帘,都能看到父皇伏在案头批阅奏折。
此刻那里堆满了小山高的折子,却空无一人。
「长姐近来可好?」
冷不丁一声问候从侧后方传来,我惊得循声望去。
皇帝一身素色常服,没有戴冠,平静地看着我。
我连忙行礼道:「劳皇上挂心,禾华近来很好。」
「可我听说你昨日外出赴会遇刺了。」他朝我走近,明黄的灯火照亮了脸,美得有些雌雄莫辨。
我稍愣了下,答道:「刑部尚书亲自来问过了,想必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太像了,除了黑瞳,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父皇的影子,眉眼仿佛照着那个女人雕刻的。
他徐徐坐下:「长姐坐吧,这些日子太忙,一直不曾到凤阳阁问候,长姐见谅。」
我忐忑地坐下,随着他说了几句客套话。
「说起那刺客,李尚书今晨曾在殿上禀报于我。」
「如何?」我忙问道。
「沿着那几人尸首查了,似乎只是寻常的悍匪劫道。」皇帝垂眸淡淡道,「只是我这几个月花了大力气整治西郊,清理了许多窝藏的匪贼,按说清天白日不该如此。」
「皇上意思是这背后还有玄机?」
「倒也未必,只不过朕担忧长姐安危,多留意些总不会错。长姐想想,近日可曾与朝中谁人结怨?」
我和他没有姐弟情分可言,我不信他是真上心我的安危。
除非……除非我卷入了我都不曾察觉的什么事,他在试探我?
我收起了拘谨戒备的模样,用莽撞愚笨的口吻迟疑道:「皇上想必有耳闻,我近来就和我两个……侍从常待一处,没接触过旁人。」
听到「侍从」二字,他勾了勾唇角,但显然并不在意。
「此事涉及皇室子弟,必会查清查透。长姐今日回去,记得留意到访之人,若是李尚书来问,如实告知便可。」
35.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开始觉得他有了一点父皇的影子,抑或是帝王的影子。
他们总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喜怒不形于色,大多时候不多讲话,只不动声色地观察。
可他比我还小,早年在民间想必过得也很苦。
话到尾声,一个红衣宫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耳畔,同他附耳低语。
皇帝点点头,没什么表情:「红玉你下去吧,别惊动太多人。」
我略有些忐忑:「皇上……怎么了?」
「宫里也出了刺客,没捉到。长姐不必担心,夜深了,回吧。」
我转身默默地走到了内殿门口的牌匾下,忽被叫住。
皇帝已站起身来:「长姐多留意身边人。」
我应是,踟蹰片刻,还是犹疑着问道:「皇上,禾华有个问题想问您。」
「长姐但问无妨。」
「父皇母后走时痛苦吗?」
我听到他低声哂笑,笑声苍凉讽刺,仿佛刺着我的后背。
他对我说:「长姐,死人你没见过吗?濒死怎会不痛?我若说他们走得安详,你会信吗?」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疾步走出了勤政殿,爬上了来接我的轿子。
我简直是大错特错,竟然想从皇帝那里得到一点宽慰。
怎么可能宽慰?
我母后杀了他在民间的亲人,他杀了我母后。
他如今是皇帝,没杀我便已是仁慈。
「走快点,没吃饭吗?本宫饿了,让人准备晚膳!」我恶声朝着轿夫们叫喊。
轿子晃得更厉害了,晃得我满手冷汗。
现下回想,我才明白方才问了多么愚蠢的问题。
天知道他冷笑的那一刻,我离死亡多么近。
到了凤阳阁,我疯了一样地奔向内殿,奔向我蜷缩苟活的壳。
三七在殿门口候着,一声「殿下」没叫出口,就追着我的脚步到了床边。
我将自己埋进被褥里。
他的声音很细弱:「殿下怎么了?」
我不想搭理他。
「殿下,晚膳备好了。」
有一双手伸进来试图拉我出去。
我逮住他狠狠咬了一口,没听到痛呼声,就知道这是谁的手。
这狗奴才忍疼向来一流,就是打昏死过去也不吭声。
徐公公不止一次同我说,民间的古话,咬人的狗不叫,说三七这奴才留不得,指不定哪天反咬一口。
可留不得我也留了三年了。
除了鲜活年轻的身体,我还留得住什么?
对,我还有他们,我还可以和他们厮混。
我抓着他拉进被窝,狭窄的黑暗里,我寻到了他的唇。
他迟钝了好一会儿才回应我的吻:「殿下还没用晚膳。」
我啃了一口他的下巴:「本宫现在不想吃饭……」
「今晚不行。」
我整个愣住:「什么?你说什么?」
他是我的面首,从来只有我拒绝他们的份儿,他怎么敢如此回绝我?
三七松开我,讨好似的吻了吻我的额头:「今晚奴才身体不适,恐侍候不好殿下。」
我又好气又好笑,以为他又在玩最初的欲拒还迎那一套把戏。
「你又不是女人,怎么个身体不适法儿?」
「怎么?三七,你倒比后宫那些女人还能造作了。」
趁他僵住的空当,我扯开他的里衣,看见一层纱布。
淡淡的血腥味萦绕鼻端。
我猛地掀开被褥,怒视着他:「你又受伤了?!」
36.
桌上的膳食冷却殆尽,这个点,殿内伺候的人都早识趣地退下了。
「说吧,怎么受的伤?」
三七赤裸着上半身,一半肩膀腰腹都被纱布裹着,包扎很潦草,隐隐渗透着血色。
「奴才自己不小心伤到的。」
我脸色更沉,哂笑道:「你糊弄鬼呢?怎样的不小心能伤这么重?」
他跪在我脚边,不肯再说话。
我忽然想起皇帝向那宫婢说的话:「今日西华门的刺客,是你?」
他不说话我便权当他是默认了。
我烦躁地轻轻踢了他一脚:「你可真是有本事得很!趁着皇帝召见我,你去西华门作甚么?」
「奴才想出宫。」
「胡闹!入宫三年了,你不知道本宫现如今的处境吗?你若被抓住,你当会倒霉的只有你么?」
三七伏下去磕了个响头,语气很是自责:「奴才知道,殿下狠狠责罚奴才吧。」
我眼瞧着因为弯腰的动作,他腹上的纱布又沁出血来,冷哼一声:「你出宫想作甚么,想逃跑?」
「前日我随您出宫,在西郊遇到了位故人,当时没来得及同他叙叙,所以才想着……」
「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他又不说话了,装作哑巴。
我愈发烦躁,压着躁气问道:「什么故人?哪位故人?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在西郊还有故人?」
「卖馄饨的老人。」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奴才少时曾在西郊生活过一段时日,那时卖馄饨的几位都曾救济过我,后来想必都过世了,如今只剩这一个。我那日未带银两,所以今日想着带点银钱出去接济。」
我头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过往,不禁微怔,回过神来才忙道:「私窃宫中财物出宫,是死罪。」
「奴才知道。」
我又踢了下他肩头:「贱骨头,知道知道,什么都知道还去送死,你若是死在羽林军箭下本宫可不会为你收尸。」
37.
我以惩处为由,将三七关进了库房,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是为了给他时间养伤,省得再被旁人察觉。
此后多日,我提着耳朵打听刺客一事,因为迟迟没有进展,竟不了了之。
比周花是在七日之后送来的,刘小姐亲自来,解释说这花娇贵得很,为了短途运送不伤根茎花了些功夫,请我原谅。
我收了花,好好赏玩了一番,大方地原谅了她。
华凌很喜欢这花,总表现出过分的热忱。
我便将照料此花的差事交给了他。
华凌建议我将花放在寝宫,方便玩赏。
我允了,将他忙进忙出的,正百无聊赖,徐公公来报,说毅世子进宫了。
我连忙站起身来,招呼身旁的宫人:「世子要来了,快些叫后厨预备些孩子爱吃的小食,上次我叫人定做的那副小马鞍呢?去内务府拿了没有,徐公公快去问问……」
沉寂的凤阳阁热闹了起来,宫人们进进出出忙碌着。
我在屋内踱步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别的了,于是问华凌:「你说,尧儿还会喜欢什么?他入学不久,课业紧得很,多久都不到我这儿来了。」
华凌道:「殿下,毅世子年岁还小,想必有您陪着他玩耍就很欢喜了。」
我懒得听他说些废话,又跑去找徐公公出主意。
38.
我一母同胞的太子长兄死得很惨,但是新皇到底仁慈,看在孤儿寡母的分儿上追封了他「毅王」。
尧儿这孩子也不知是可怜还是幸运,娘胎里没了爹,却也幼年便袭了王爵。
故此我和皇嫂对他都格外疼惜。
折腾到午膳时,尧儿小小的影子才出现在凤阳阁的门口。
他提着袍子,小碎步奔跑在他母妃前头,沿着台阶一蹦一蹦的,
一边跑一边脆生生地喊:「姑母!姑母!」
我连忙迎上去,将他抱起来,笑道:「小东西,跑那么快小心摔了。」
尧儿软胖的手臂搂紧了我的脖子,软软的发髻蹭着我的脸颊:「姑母近来可好,尧儿给姑母请安。」
我亲了下他的脸蛋,笑逐颜开:「尧儿真乖,姑母近来可好了。现下你来了,姑母可更好了。」
我和皇嫂见了礼,带他们入席。
尧儿坐我旁边,特意为他准备的高脚木凳。
这孩子很乖,给他夹什么吃什么,几乎不挑食。
我问他:「夫子教了什么?」
尧儿吃着菜,听见我问话,一口囫囵进去:「教了研墨,教了写字,还有两首诗。」
我和皇嫂相视一笑,继续问道:「什么诗,会背了吗?背给姑母听听。」
孩子胃浅,满桌子菜都是为他准备的。
他却吃了一点,嚷着饱了要出去玩。
我叫了两个宫婢带着他出门去后殿看花。
皇嫂看着他蹦跳着出了门,叹道:「尧儿如今是愈发地不听话了,在你这儿还算好点,他肯听你的。」
我喝了口参汤,笑道:「我就这一个亲亲的侄儿,早说将他带在我身旁教养,奈何皇嫂舍不得。」
皇嫂叹气更重:「我嫁给你皇兄时候晚,不过先皇时的种种也有耳闻。皇帝年轻尚无子嗣,尧儿的身份本来就敏感……」
我放下了银箸:「皇嫂怎地突然说这个,王府里出什么事了吗?谁欺负你和尧儿了?」
「不不不,没有的事儿,不过是有感而发。毕竟尧儿已是上学的年纪了。」
我略作斟酌,而后小心翼翼道:「还是之前提过的,如若你肯,尧儿可以留在我身旁教养。」
她低头绞着手帕沉默。
我自嘲地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可还是独一份的长公主,护个孩子周全想必不是难事。」
39.
我自然很愿意尧儿入宫,由我来教养。
可总不能强取豪夺,必须得人母妃点头。
「姑母!母妃!」
稚嫩的童声打断了沉寂,我们双双回头。
尧儿跑着进来,拉我的袖子,问我:「寝殿后面有个人被关住了,我们去救他好不好?」
我一瞬间明白他说的是谁。
「不是去看比周花么,怎么绕到殿后去了?」
「我听见有人在吹哨子,可有意思了,他的哨子会唱歌!」
我回头看了眼皇嫂,略感尴尬。
虽然我养面首是人尽皆知的丑事,可到底都没有摆到明面上大讲特讲,
尤其是面对孩子,每次尧儿来,我都是不许面首们出来走动,连见也不许见,唯恐带坏了小孩子。
这下好,三七这狗奴才,还吹哨?
「姑母!你想什么呢?我们去放他出来,我看看他的哨子好不好?」
我狠狠捏了把拳头,将尧儿抱在膝盖上:「尧儿乖,那是个犯了错的下人,正受罚呢,不能放出来。」
「为什么呢?他犯了什么错?」
皇嫂显然察觉了什么,忙道:「尧儿,不得无礼,要听姑母的话。」
40.
因着这哨声,尧儿闹着要留在我这里玩几日。
我趁机劝说皇嫂,终于如愿留了尧儿小住。
送走了皇嫂,临睡前尧儿仍旧吵着要听吹哨。
我搂着他哄了许久,直到喉咙冒烟,手臂酸胀,他才困得睡着了。
走出房间,我马不停蹄地去了库房。
夜色已深,我走得极快,掌灯的宫人小跑着追在旁边。
黑暗的库房一瞬亮了起来,三七蜷缩着,躺在库房的角落里。
我怒不可遏地踢了他一脚:「起来!」
三七缓缓地爬起来,跪着行礼。
「哨子呢?」
他默不作声地掏出哨子,双手呈上。
还是他初遇时吹的那枚哨子,渗进木料的陈年血迹愈发黑浓了。
我拿起来,对他道:「蠢货,你以为引尧儿过去,他能为你求情不成?」
三七道:「奴才没这么想,殿下喜欢世子,奴才想帮殿下留住世子爷。」
「狡辩。」我冷笑道,「尧儿要在凤阳阁小住,你就关到他回府为止吧。」
41.
华凌侍寝时问我,为何要将三七关起来。
我勾了勾他的下巴,望着他神似周稔的深色眼睛:「你同情他?」
「总归是共侍一主,奴才想为他求个情。」
我脸色冷凝下来,微微笑道:「你配吗?」
他打了个寒战,战栗清晰地传到我身上。
我嗤笑一声:「该放出来时自然就出来了,尧儿过两日就回去了,到时再放出来也不迟。」
殿内的火炉燃着炭,目下才刚入冬,只有凤阳阁早早地烧起炭来。
因为我怕冷,每年的冬天,我几乎足不出户,都是在炉火旁度过。
鼻端异香浓郁,我轻轻打了个喷嚏,抬目望去,那盆比周花不知何时被搬到了近处的窗台。
我略作思量,竟没有印象,脑内昏昏沉沉不愿多想:「华凌,你说这花是怎么长的,只说见不得阳光,可竟冬日了也不见凋零。」
「想必是因为凤阳阁水土养人吧,再则日日受着公主殿下的恩泽,花期自然长久。」
我听着他无聊地恭维:「华凌为何喜欢这花?我倒瞧着除了色泽怪异,花香浓郁,并无特别。」
华凌道:「我以前有个主顾,曾经同我讲过,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他说世人不齿小人,不齿结党,可唯小人能成大事,故而比周花委实奇花,且算是小人之花。」
我听罢脑内更加混沌,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小人成大事,什么小人之花,你这主顾怕是酒喝多了混说!」
我仰面躺下,华凌却很有谈兴,继续道:「奴才当时和殿下一样,想着他是胡诌,世上哪儿来此奇花,可如今托了殿下的福气,真见着了,自然好不稀奇……」
我眨了眨眼,眼看着华凌的小嘴吧嗒吧嗒地开合,却没了声音。
怎么回事,谁开窗了么?为何这么冷?
我伸手去摸华凌的脸,却摸了个空。
42.
冷啊,冷得仿佛有冰锥破开了皮肉,沿着脊梁骨一寸寸钉进去。
闭眼,再睁眼时,背后的湿冷仿佛攀附在血液里,绵密的雨声大得仿佛雨下在我耳朵里。
眼前那双熟悉的眼睛关切地看着我。
我无助地搂着他的脖子,涩声道:「阿稔,我好冷啊。」
只肖一眼,我就知道,这是周稔,不是华凌。
他眼睛里那头未被驯服,但温良仁善的野兽是我迷恋他的根源。
阿稔回抱着我的腰,将我压在了瓢泼大雨里:
「殿下乖,殿下别哭,马上就不冷了。」
雨和泪混到了一起,我抱着他滚烫的身体,一面冻得失了知觉,一面烫得瑟瑟发抖。
「我冷,阿稔,我冷,我们回去好吗?」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会死的……公主殿下不喜欢臣了吗?」
「喜……喜欢,我喜欢阿稔。」
「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无法想象他死去我会变成什么样,只能抱着他哭:「你不能死,你不许死,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那么,」阿稔吻了我瑟瑟发抖的唇,「请殿下把自己完全地交给臣吧。」
打在青瓦上的雨声将暧昧声尽数压了下去,闪电划过的白练清晰地映在空荡庭院内。
怎么会这样呢?
可到底是欢喜大过于羞耻的。
我终于彻彻底底地拥有了阿稔,他是我的了,那些垂涎他的女人,她们自然是不配的。
43.
耳朵里终于出现了大雨和喘息之外的声音,
有人在唤我。
他说,殿下,回来。
像是溺了水,我奋力挣扎着,想从这滂沱大雨中逃脱,想从那个被压在周稔身下的女人身体里解脱。
可手脚都像是挖空了血肉,灌满了铅,动不得分毫。
我哀哀地哭,甚至没有力气张开嘴呼救。
我在心里默念:「三七,三七!狗奴才,死哪里去了?你要是现在救本宫出来,我便原谅你。」
「殿下!」有一双手伸进困住我的海,拉住了我的手。
呼——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闭塞的胸腔瞬间打开了。
我濒死一般大口喘气,却发现唤醒我的人,并不是三七。
不知为何,心脏好似在那一瞬间被挖空了。
「滚!」我甩了他一巴掌,将那张周稔的脸打得通红肿胀。
华凌疼得嘶声,慌忙跪下:「殿下怎么了?可别吓奴才。」
我虚弱地讲不出话来,浑身冷硬如铁。
那疯病,消停几日,看来是又犯了。
我翻出了药丸,猛倒出一把,叫华凌服侍我服下。
等我终于有力气思考时,我对华凌说:「你出去吧,叫徐公公把三七放出来,叫他过来见我,马上!」
我迫切地想见到他,我都忘记了我已经快要半旬不曾见到他了。
是我错了,是我任性妄为,不知好歹,关了他这么久。
如果是他在我身边该有多好,他会及时叫醒我,喂我吃药,他会把我裹成一个蚕蛹,听我讲乱七八糟的胡话,陪着我整夜……
不一会儿,徐公公来了,抱着几床褥子,身后空空如也。
他说:「库房找遍了,人不见了,老奴服侍殿下歇息。」
我足足默了半炷香的工夫,才重复道:「你说,关在库房里的三七不见了?」
44.
我亲自带着人翻遍了整间藏污纳垢的库房,连三七的影子也未找见。
可窗栓门锁皆是完好无损,我无法理解,这样的密室,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一夜难眠。
经过这一夜溺水窒息一般的噩梦,我才真切地觉出,我比我想象的更加需要他。
如果我清晨回库房,能看到他完好无缺地出现,我就原谅他,就当昨夜的消失是一场错觉。
我想,三七有些小秘密,但只要他乖乖在我身边听话,我是可以容许的。
可惜现实并未如我所想,三七失踪了,人间蒸发了。
我留神听了几日宫内的动向,没有不速之客,没有异常现象。各种缘由死掉的宫人里,没有一个是他。
夜里华凌安慰我说也许他是寻了什么法子逃出宫了。
我摇头:「三七不可能离开本宫。」
华凌幽幽地问:「殿下如何确信呢?」
我……是如何确信的呢?我不知道。
于是我道:「这奴才没用得很,离了本宫,没了锦衣玉食,活得了吗?」
华凌就吃吃地笑了:「奇怪得很,殿下明明很关心他,如何从来不肯给句好话好脸色。」
我心底莫名沉重,极力按捺住某种不详的预感,随即娇笑出声,牵起他的手放在心口上,嗔道:「那没办法,谁让他没你讨人喜欢呢。华凌,本宫冷呢,你给本宫暖暖心。」
少年郎的掌心温暖干燥,触感分明。
我惬意地合上眼,西面冷不丁袭了一团肃杀的冷风,激起了半身寒毛。
「谁把窗打开了?」我狐疑地望向西边的雕窗,不知何时斜斜地开了一掌宽的缝隙。
华凌疾步走过去,探出头四下张望了下,将窗栓紧紧拉上,回来道:「想是本就忘了栓,风吹开的吧。殿下,时候不早了,奴才服侍您歇息吧……」
「不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成不变的窗柩,「你来前,我亲眼看到徐公公栓上的,不可能被风吹开。」
华凌吃了一惊:「殿下恐是多虑了,偌大的寝殿,夜里只有我一人,怎会有其他人呢?」
我推开了他,起身赤着脚漫步奔跑,穿过寝殿每一道门廊,每一根柱子,查看每一处屏风和纱幔的背后。
华凌一边唤,一边追着我。
我道:「嘘!别说话。」
有人,也许是那个人回来了。
呜呜的风声拍打在门窗上,发出微微的震颤,烛火无声地摇曳。
影影绰绰间,我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匿在花鸟屏风之后。
少女的声音娇蛮跋扈,凭空喝起:「你给我出来!」
45.
「你给我出来!」十七岁的君惜玉对着屏风后一闪而过的黑影喝斥。
无人应答。
这宫里没有人敢不搭理她。
她愠怒地敛起弯眉,三两步扑向屏风之后,然而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有,那个类人的黑色影子消失了。
她于是对着空气道:「本公主看见你了!好个毛贼,胆大包天,敢夜闯凤阳阁,看我捉住你,砍你的头,诛你的九族!」
良久寂静,外间等候的宫人们已开始窃窃私语,暗自偷笑。
她开始怀疑自己话本子看太多,眼花了。
她问徐公公,问她的阿稔什么时候来看她。
徐公公请她稍安勿躁,说周大公子陪着太子城外射猎去了,后天才回宫。
她百无聊赖地盯着方才眼花的那处屏风:「喂,你说,他会不会猎一只鹿或是兔子给我?那我正好能把上次绣的香囊当作回礼,应该怎么说来着……本公主念在你伴读有功,赦你无罪……」
纱幔微微动了一下,可殿内宁静无风。
小公主小鹿一般蹦起来,朝着门外大叫:「徐公公!真的有鬼,我不骗你。你来看啊,你帮我去把阿稔叫回来吧,就说我宫里有鬼怪作祟,我害怕,叫他回来看看我。」
徐公公四下检查过一遍,无奈道:「公主殿下饶了奴才吧,皇后娘娘会责怪奴才的。」
她提起裙子,一溜小跑,穿过了一层层柔软金碧的纱幔:「真的,我总觉得这宫里有鬼,你去告诉母后,我不高兴,我不住凤阳阁了,我要过去跟她同住!」
46.
「殿下!」
华凌轻轻搡我的肩膀,将我的目光从纱幔前拉了回来。
我想笑又想哭,觉得难过又觉得惊喜。
我对华凌说:「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侍寝了。」
华凌走后,我走到宫殿正中,席地而坐。
我对着空气说:「你走了五年多了吧,你也知道,这里就是座活死人墓,回来干嘛呢?」
火烛静静地燃烧,默默地流泪。
「人生能有几个五年?我的病一直不好不坏,记性倒是坏得厉害。你呢,一切都好吗?」
47.
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朋友,它不会现身,不会说话,没有性别,甚至也许不是人类。
最早时,我偶然发现它的影子,以为是鬼魂。
可它应当是只好鬼,从不出来作祟。
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寻找它存在的蛛丝马迹,摇动的烛光,晃动的纱幔,不可名状的影子,都可能是它存在的痕迹。
记忆里,它仿佛是和阿稔同一时间出现的。
我向它倾诉所有的少女心事,告诉它我内心一切最真实的感受。
我知道那些宫女背后说我是个疯子,总爱关起门来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我将那些说闲话的宫女全都抓了起来,叫徐公公挨个掌掴,直到她们脸颊肿成猪头,口角流血。
我拍手笑道:「本公主的闲话可不是人人都能说的,你们再若想说,可得练就一副铁齿铜牙才行!」
对于我的残忍行径,我的鬼魂朋友一贯地不言不语。
母后以为我是病了,为我请了太医瞧。
太医说我这大概是太孤独,自己个儿幻想出来的朋友。
我自是不肯信的,那感觉,分明是一个人。
母后要将我送进王公贵女的学堂,我不肯去,只吵着要周稔。
我对母后说:「太子哥哥那么多伴读,何差这一个?我要阿稔天天陪我!」
母后的脸色很难看,斥责我胡闹,后来我很多天看不到阿稔,只好对我那鬼魂朋友说:「你若是鬼,想必能有法子让阿稔来看看我吧?」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大雨,雷声轰鸣,我的少年郎雨夜潜行,大胆地溜进了凤阳阁,热烈而赤诚,教人沉沦。
自此,我更加喜欢它,有时我把它当作人倾诉衷肠,有时把它当作猫儿狗儿逗哄解闷。
即便它从未露面,从未出声。
48.
我的鬼魂朋友消失五年了。
它消失时,正是阿稔死的第二天。
不论怎么想,它都和阿稔有莫大的关系。
它和阿稔一样,短暂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又以截然相反的方式憾然离场。
五年太长了,长到我已忘记了它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长到我时常怀疑当年太医所言是对的,那不过是某个特定时段,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产物。
如今我再一次捕捉到像它的影子,恨不能将我这几年的心绪都告诉它。
我对它说:「我以前觉得你像只猫,现在我觉得你更像人。如果你还记得我,还能听懂我讲话,你能让我见见你吗?」
49.
我的鬼魂朋友自然没有现身,此后甚至连痕迹也捕捉不到了,仿佛那夜只是我昙花一现的幻觉。
三七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正好是初冬时节。
华凌很快成了我跟前的红人,事事上心,无限周到。
寒冷缓慢地侵蚀我的四肢,渐渐地连同我恶劣的脾性也冻住了。
我常常偎在暖炕上看着华凌添炭,心里却想着三七。
过去三年,每年的冬天,我身旁的位置本该是他的。
怎么可能对一个奴才动心呢?
丢了就丢了吧,死了……那就死了吧。
他能做的那些,华凌也能做得很好,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能做。
总有新人换旧人,他并不特别,也不重要。
我这样宽慰自己,以求填补内心巨大的荒芜,掩盖死气。
好在还有尧儿陪着我。
听说皇嫂染了病,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尧儿,故此留他在我这里过冬。
他早晚会过来请安,有时课业不忙也陪我吃吃饭或是坐一会儿。
「姑母,你能教我吹哨子吗?」他将一只劣质的哨子放在我手心。
我怜爱地道:「姑母不会,你这哨子哪儿来的?」
他宝贝地拿回去:「拿诗经典注跟书童换的。」
我哑然失笑,也没点破他,可他总是对着库房里的哨声念念不忘,时不时过去看看。
他说他没听过有人能把哨子吹出曲调来,没有人可以,但是那天库房里有个人用哨子为他吹了一首很好听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