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砸了湘君的场子,湘君要砸回去。」
「问题是斗转星移,现在已经是大汉了,湘君报仇,又能找谁呢?」
张良摇了摇头:「没有那么简单的,有些事情,你只猜对了一半。」
一半就一半吧,反正算无遗策的是张良又不是我。
我干脆利落地往床上一躺,听张良用清澈缓和的声音给我讲起当年的恩怨情仇:
「虽然良深恨秦皇灭我韩国,但良也不得不承认,秦皇着实是当世第一人。」
「自上古至今,人与神的争斗就从未停歇过。」
「帝辛曾经代表人族反抗过神灵,但他失败了,甚至于身死国灭。」
「周朝之后,所有的君主只能自称为天子,而不是人王。」
「秦皇是继帝辛之后,第二个敢于和神灵开战的。」
「楚人不服气秦人已久,与其说秦皇是因为风雨大作而迁怒于湘君,因此破山伐庙。」
「不如说他是要主动挑起事端,逼迫楚系神灵们主动向人族开战。」
张良缓缓地说。
我听在耳朵里,一时间只觉得心驰神摇。
敢于向鬼神挑战,坚持自己和身后秦人才是这片土地主宰的千古一帝啊……
不愧是秦皇。
世无其二的秦皇。
「这一战秦皇和他身边的方士们胜了,虽然死伤惨重,但依旧斩落包括东皇太一和东君在内的二十二位楚系神灵,甚至于湘君本人都被镇压在了骊山之下。」
「此事本为秘辛,先帝当年第一个进入关中,萧相国从望夷宫藏书阁中,意外见到记载此事的竹简,他不敢擅专,找到了我,我才得知此事。」
「后来我们撤出关中时,霸王入咸阳,斩杀子婴,烧毁望夷宫,除了为信仰的楚系神灵们出气之外,还抱着一个想法。」
「他想要放出湘君,保佑楚地长盛不衰。」
我垂下眸来,骤然打断了张良的话:「你不会允许霸王那么做的。」
「是,」张良温和却坚定地笑了,「湘君虽生前为人族帝妻,可是一旦成为神灵,便与人族殊途了,更何况她在骊山下被镇压多年,心中早就含恨不已,被放出来,只怕会无差别地仇恨人族。」
「所以,良将所有有关于这一战记载的竹简,赶在霸王入咸阳之前,全部焚毁了。」
不愧是张良张子房。
做得真漂亮,做得真绝。
既断绝了湘君被放出来的可能,又成功激到找不到竹简的项羽在咸阳发狂。
如果我没记错,项羽那把火,除了将望夷宫焚烧殆尽之外。
火中还夹杂着八百多个秦朝贵族的哀嚎。
我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危险性,再次有了充分的认知。
说借刀杀你全家就借刀杀你全家,血都不带溅自己脸上的。
「霸王身死之后,良觉得此事未必会就此揭过,于是暗地里派人看着骊山那边。」
「可四个月之前,骊山那边出事了。」
「原本看守骊山的方士们莫名其妙全部被杀,封印大开,湘君跑了。」
「湘君虽被镇压多年,但时下方士实力早就不如秦朝。」
「良恐湘君无法对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求助于自己手中的天书。」
张良表情无奈地看着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四个月之前,骊山出事,方士被杀,湘君跑了,张良求助黄石公给他的天书。
四个月之前,本历史系学子下了晚自习,去图书馆借吕思勉老师的《秦汉史》写论文,被倒塌的书架砸中,一睁眼来了汉初,成了戚夫人。
谁搞的鬼,一目了然。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我默默地盯着眼前略带愧疚的张良,表情不善。
张良心理素质极高,在我面无表情的死亡凝视下,仍然挂着和气的微笑:
「不知道戚小娘能不能帮良一个忙?」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张良。
虽然依旧面目如少年,但是他的鬓边,出现了不易察觉的白发。
今年是公元前 195 年,张良去世那年是公元前 186 年。
他年纪比刘邦小上不少,年少时还曾得黄石公相赠天书三卷,晚年又一直钻研长生之术。
怎么可能只活那么点岁数。
想来是用手段把后世之人强拉到汉初,逆天而行,伤了身体才导致早早去世。
一般来说,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也狠。
拒绝的话在我嘴里打了四个转,被我强行咽下去了:「子房你说。」
「湘君逃离之后,曾经在云梦泽出现过几次。」
「良想拜托你跟娥姁一起,前去长沙郡封印湘君。」
我就知道。
找我来必定没有什么好事。
我沉默了半天,顾左右而言他地问:「我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湘君被镇压多年,元气大伤,在云梦泽中休整了许久。」
「她脱困之后,怨气丛生,深恨人族,但碍于实力不足,昨日才让云中君对汉宫中人动手……」
张良还没有说完,话头就被吕雉打断了:
「你受伤后,我逼退了附身张辟疆的云中君,救出了盈儿和汉宫众人。」
吕雉抱着赤霄剑站在门外,冷冷地盯着我,目光寒森森的:
「你胆子很肥,也相当狡诈。」
「不是戚桃,却敢顶着戚桃那张脸,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
首先,云中君是楚系神话里的雨神,一出手就能把未央宫的人都俘虏,实力不容小觑,竟然被吕雉逼退。
其次,我就知道,我拼尽全力救下吕雉,她不会在我伤重时丢下我,呜呜呜。
最后,刚刚我同张良的全部对话,吕雉全都听到了。
所以她知道我不是戚桃本人了!
那我刚刚说的那些骚话……
一念及此,我立刻做出了选择,飞快地往后一倒,正要瘫在床上装死。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吕雉上前一步,拽下张良腰间的香囊,从里面倒出来一枚赤色丹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掰开了我的下颌扔了进去。
哦,天哪,耶稣三清如来佛以及我的真主!
这药比起黄连还他妈的苦!
我下意识地想要吐出来,被吕雉手疾眼快地一把捏住了上下嘴唇。
跟捏鸭子一样。
兴许是我被苦到泪流满面的样子取悦到了张良。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戚小娘不必担忧,这药治疗外伤有奇效。」
「就是苦了点。」
我嘴都给这药苦麻了,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两个,表情生无可恋。
从前还觉得高祖眼瞎,喜欢作精戚夫人不喜欢硬气的吕雉。
现在想想,高祖跟吕雉过不下去……那是有原因的!
是我想得过于浅薄了。
我化完了药力,吕雉才松开了捏住我嘴唇的手。
她对张良郑重其事地说:「既如此,盈儿和鲁元,还有整个长安城,就交给子房和萧相国了。」
张良冲着吕雉行了大礼:「必不辱使命。」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女方士作为助手,协助你和戚小娘,一起封印湘君。」
我躺在榻上问:「为什么去的都是女人?」
「云梦泽为湘君重掌之后,只允许女子入内,男子一旦进入,便会迷失其中。」
张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冲着我解释道。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问了张良最后一个问题:
「跟着我们一起去云梦泽的女方士是谁?」
「许负,她叫许负。」张良说。
许负?
那个十九岁就因为方术出名,预言过薄姬生下天子,周亚夫之死,邓通穷困潦倒的许负?
好家伙,一个汉高皇后,一个汉鸣雌亭侯。
以及……一个破我。
该说不该说的,这趟云梦泽之行,牌面还真挺大的。
9.
许负是个看上去格外文静秀丽的姑娘,安静少言地驾着马车。
可去长沙郡的路途并不算是平静。
毕竟,吕雉从张良的嘴里得知了我是后世之人。
于是她难得地提起兴趣,追问我高祖驾崩之后的事情。
「刘如意被你从赵地召回毒死后,戚姬在永巷被你做成了人彘,你令刘盈去看,把刘盈吓得一病不起。」
我身上还带着伤,勉强倚在马车油壁上给吕雉剧透。
穿越者对古人进行剧透,有更改历史的嫌疑。
我并不想多说,是出于一个历史系学子的操守。
我最后还是说了,是出于对吕雉腰间赤霄剑的尊重。
出人意料的是,吕雉听了我这话,撇了撇嘴,冷笑一声:
「我就知道,盈儿这个人,说得好听点,就是仁懦。」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没出息的东西。」
「他想用保住刘如意的方式,来拉拢自己的兄弟们对抗我这个母亲,拿到真正属于天子的权力。」
「可是他心里还是顾念着我与他的亲情,所以输得一败涂地。」
「换了我是盈儿,大概会第一时间选择联合陛下留下的旧臣弑母。」
「再一个不留地清算吕氏。」
好家伙。
吕雉本身可能只是黑化后的大家闺秀。
但当她坐上汉高后的位置,则进化成了彻头彻尾的权力动物。
我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在马车里挪动,换了个姿势。
「然后呢?」吕雉追问。
「然后你把鲁元长公主的女儿张嫣嫁给了刘盈,刘盈并不想娶自己的外甥女,为此郁郁而病,你趁机掌控了大汉的权力,把刘盈彻底架空。」我对吕雉说。
还想劝她不要这样做,结果吕雉眼睛一亮:
「原来这样就能顺利掌控大汉权力吗?」
「好,就按你说的办。」
「等我回去,就把嫣儿嫁给盈儿。」
我陷入了沉思。
乔治奥威尔写《1984》,是让后世的统治者们当使用说明书来看的吗?
虽然我没改变历史是件好事……
但你为了权力操纵自己的儿女乃至于孙辈,真的不缺德吗?
许是我控诉的目光太过于明显,吕雉平静地回望我,一字一句地问:
「你们后世的女子,都认为感情是应该高于权力的吗?」
我想了想,诚恳地对吕雉说:「大部分人都是那么认为的。」
「那是她们没有享受过权力的甜头。」
吕雉冷笑着反驳。
我面对吕雉锐利得仿佛能把人心肝都剜出来一样的视线,终究还是低下头去。
「父母,兄弟,儿女,夫君,都不是一个女人能够抓住的自保能力。」
「没有自保能力的道德,不觉得凄凉吗?不觉得可笑吗?」
我下意识地反驳:「可刘盈他毕竟是您的……」
吕雉一口打断了我的话:
「刘盈他并不是我的儿子,只不过是借着我肚子生出来的天子。」
「他既然没有能力坐稳这个皇帝位置。」
「那这天下,就合该是我的。」
在昏暗的马车里,她瘦削的侧脸,除了艳色惊人之外,更增加了肃杀之意。
这就是吕雉。
这才是吕雉。
过得好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她们自爱,自重,自律,简单,明确,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
过得不好的女人也都是一样的。
她们圣母,天真,敏感,贪男色,沉不住气,界限不明,习得性无助,受虐倾向重,争没必要争的气,接不该接的招。
见我只低着头不说话,吕雉误以为我依旧想要劝说她。
于是她伸过手来,托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去看她:
「有情有义,怎么比得上有权有利。」
我咽了咽口水。
第一次感觉到全身颤抖。
透过史料窥视着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和真正地站在一个人面前,和她真切地相处,是两码事。
无论是司马迁还是班固,都无法用短短的篇幅描绘出这个女人。
有些绝代的风华,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体会到那一瞬的美。
正在我发愣的时候,马车外传来了许负的声音:
「云梦泽就在前面,二位可以下车了。」
不是,西安距离武汉起码一千多里路,为什么会那么快?
我下了马车,看着眼前广阔浩渺的大泽,震惊不已。
10.
在我开口之前,吕雉提前替我向许负发问:「怎么做到的?」
「缩地成寸。」许负对待吕雉相当客气,躬身说道。
虽然早就知道秦汉之际练气士的手段不是现代人能够理解的,但这也太挑战我遗忘给高中老师的物理学了。
我瞳孔地震。
但惊诧也只持续了一瞬。
因为刚下马车,我们三个人就闻到了风里的血腥味道。
时值冬日,未曾被后世工业化掩埋的云梦泽没有结冰,大片大片折断的芦苇垂在水面上,夕阳西下,把水面染成一大片璀璨夺目的金色。
很美好很梦幻的一个场景。
如果不是水面上,不断有带着血迹的鱼鳞飘过来的话,就更好了。
许负皱了皱眉头,上前鞠了一捧血水,语气沉重:
「湘君正在吞噬云梦泽水族的血肉,以恢复自己的实力。」
「找到她。」吕雉言简意赅地摸着自己的赤霄剑。
于是许负掏出了一张雪白雪白的丝绢,轻轻巧巧地折叠了几下。
她把绢船再度放在了云梦泽的水面上。
楼船平地而起。
许负又随意剪了十几个绢人,丢到了楼船之上。
绢人甫一落在楼船上,就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力士,站在橹桨之前。
吕雉一马当先地跳上船去,我犹犹豫豫地跟在她们两个人身后,试探性地朝着楼船迈出了左脚。
踩实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新奇又犹疑地站上了楼船。
许负拍了拍手,绢人扎成的力士就摇着船桨,向着云梦泽更深处行驶而去。
越往前行船,水色越是像染了血一般红艳。
我皱眉看着云梦泽的水。
即使是水族,湘君也杀戮太过了吧?
楼船行着行着,前面漂浮过来一个东西。
坐在船头擦着赤霄剑的吕雉向许负下令:「停下来,查探一下那是什么。」
力士们停止了摇桨,把楼船停到了漂浮物的旁边。
我这才看清楚是一艘已经破破烂烂的小渔船。
船上仰躺着一老一小两具尸体,尸身干瘪。
显然是被吸干了血肉而死的。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他们黑洞洞的眼眶,直直地盯着云梦泽畔即将落下的夕阳。
「谁动的手…」
讲真,我穿越过来也有四个多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尸体,吓了一大跳。
「你猜武乙为什么要对天射箭?」
「帝辛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和神灵开战?」
「秦皇身边的方士为什么会毫不手软地斩杀楚系神灵?」
「陛下为什么会在大泽用这把剑把白帝子一斩两段?」
吕雉抱着赤霄剑站在我身边。
她的目光,像是被铸剑炉淬过一样锐利。
我看着她,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确认。
吕雉冷笑道:
「他们吃人呐。」
11.
再往深处行驶,前方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楚系神灵。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屈原的《楚辞》《九歌》系列多次描写过楚地神灵的风流曼妙,潇洒神秘。
可第一个阻拦在楼船面前的楚系神灵却让我大失所望。
满脸横肉的粗豪大汉形象也就算了。
光头上还顶着一朵颤巍巍的小黄花是几个意思?
对敌人发动精神伤害吗?
光头大汉一句话都没说,在水上如履平地地一个冲刺,手中执长戟就朝着吕雉扑来。
吕雉回身推开我:「滚远点,别碍事。」
赤霄剑如一条赤龙一样出鞘。
剑锋与长戟交叉在一起,剑刃硬生生地崩断了长戟的木柄。
眼见光头大汉依旧想要借助长兵器继续与自己缠斗。
吕雉干脆利落地后退一步,让光头大汉稳稳地落在了楼船上。
然后弯下身子,执剑滚地,砍断了光头大汉的双腿。
赤金色的血液迸了一甲板。
光头大汉的腿身分离,被吕雉抬脚踹入水面时径自抽搐,血将水面染得和黄色云霞一样。
云梦泽上吹来的风愈发冰冷。
吕雉抖了抖赤霄剑上沾着的金色血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毫不客气地出言讥讽:
「上一个敢在我面前用戟的,坟头草都四丈高了。」
韩信不过是年轻的时候做了项羽几年的执戟郎。
您还记到现在啊。
吕雉这人也够小心眼的。
我正腹诽着呢,就听到吕雉又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还有谁?」
话音刚落,「咚」的一声。
又一个楚系神灵从水中跃出,跳到了甲板上。
这一位长得倒是比上一个光头顺眼太多。
约摸二十出头的青年男人,肌肤黝黑光洁,高鼻深目,表情凶悍。
头上发辫盘起,上面同样装饰着弯弯绕绕的绿色藤蔓。
青年神灵手里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弯刀。
他把刀在空中抛了一圈,反手握住,冲向吕雉。
吕雉毫不犹豫,握紧赤霄剑的剑柄,踏前一步,直直劈下。
「锵」的一声,刀剑相击。
吕雉腰上被弯刀划出约莫十厘米的口子。
血顺着她的曲裾腰封流下,慢慢濡湿了下摆。
那青年神灵则继光头大汉的后尘,「噗通」一声落水。
头颅都被吕雉劈烂了。
第三个青年女子跳上了楼船。
青年女子落地时,震得白皙赤脚上的花环一抖。
不过她没有管那么多,手中长剑抬起,急刺吕雉中线。
吕雉用赤霄上撩,转瞬打落了女子手里的长剑。
随后她整个人力气不减,直直地撞进女子怀里。
赤霄从女子腿心往上撩,一直切到女子的左下肋骨处。
金色的鲜血淅淅沥沥地洒在甲板上,吕雉左手插进她的腹腔,五指用力一搅。
青年女子五脏都被吕雉抓烂,金色鲜血从她七窍中流出。
吕雉冷眼看着她的残尸一头栽下船。
一个又一个的楚系神灵跳上船来,前赴后继。
他们一个一个上,吕雉一个一个杀。
金色的血液淌到我和许负的脚边。
楼船周围漂满了楚系神灵的残肢断臂。
我在一旁看得手脚发软,心惊胆战。
现身,上船,站稳,拔出武器,对战。
从头到尾,没有搭讪,没有挑衅,没有斥责,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技精者生,由命者死。
我又看了一眼站在楼船最顶上的女子。
倒吸一口冷气。
她的曲裾已经被鲜血染得不成样子。
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
这就是西汉时代充沛的武德。
这就是,汉高后吕雉。
12.
待楚系神灵不再出现的时候,吕雉终于从楼船最前方退了回来。
我连忙上前,给她喂了好几颗张良给我的丹药,才止住她身上的血。
「小君,省点力气,就快到湘君周围了。」
许负低声提醒吕雉。
吕雉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随后她把赤霄剑上沾染的金色血液抖掉,干净利落地回了鞘。
我听到长剑回鞘的声音才反应过来。
作为武力上的菜狗加精神上的舔狗,几乎是立刻,我就星星眼地望着吕雉:
「皇后好厉害的剑术,跟谁学的?」
吕雉沉吟了一下,缓缓开口:「陛下曾是汉王时,被楚军一度打得丢盔卸甲,我作为他的妻子,曾经被俘虏过,在俘虏营内有许多的游侠儿,不乏穷凶极恶之徒,有些甚至是六国的旧贵族,我被他们轮……」
吕雉还没有说完,我就凑了上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再怎么刚强,吕雉也是个女子。
女子遭遇过这种事情,无论嘴上怎么大度,心里一定都是在意的。
不能让她回忆起来。
有些事情,仅仅是想一下,就会遭受到第二次伤害。
我还没有开口安抚吕雉,她就把我的手强行扒拉开了,脸上愠怒不已:
「戚小娘,你发什么疯?」
我怔怔地松开了手,吕雉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我被他们轮流传授了剑术,好歹有了自保之力。」
……打扰了。
是我想歪了,对不起。
我为自己的莽撞自罚三杯。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什么别的东西?」
吕雉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我。
我刚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许负及时打断了我和吕雉的对话。
「小君,戚小娘,你们往前看。」
云梦泽的水面已经彻彻底底变为了金红两色。
而就在这明霞灿烂的水面上,站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肌肤胜雪,眉眼精致至极,鹅黄裙摆,梳着已婚妇人发髻。
她将脸缓缓转向我们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她脸上淌着血泪。
那血泪一滴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鹅黄裙摆之上。
是湘君。
13.
在用绢折叠出来的楼船之上,我仰望着彻底已经变成黑色的水天。
整片云梦泽像是被打碎的黑色琉璃樽一样。
脚下的细浪纠结成蜘蛛网的形状,波涛怒卷,拱出上百米高,黑沉沉地拍了过来。
面对着如此可怖的场景,吕雉没有多说什么。
赤霄剑再度出鞘,斜斜地上指湘君:「未央宫的事情,是你搞出来的?」
黑水之上,湘君的血泪流得更凶更急了。
她没有否认,幽幽地点了点头。
语调也幽幽的:「你就是这一代的人族之主?」
吕雉坦然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漫天的黑云在湘君头上汇聚成一双山岳般的巨手,那手线条优美,五根纤细手指根根分开,往楼船上拍落!
许负脸色一变,双手挥洒,被她提前剪好的绢制飞鸟从楼船上腾空而起。
无数的仙鹤排列组合成了另一只手,死死地抵抗住了湘君。
许负闭着眼睛,表情却相当平静。
「她受伤了,若是以前的湘君,我可抵挡不住。」
「那就让她死。」
吕雉面无表情地抬步一迈,稳稳地站在了一只仙鹤背上。
仙鹤转瞬腾空而起,朝着湘君飞去。
还不待仙鹤停稳,赤霄剑如同一道撕裂黑暗天空的匹练光华,奔着湘君娇美的面容径直斩落!
金色的血雨在空中挥洒。
赤霄剑锋落下之前,湘君便已经被剑锋所伤,她喷血之后,身上忽然蒸腾而起一片黑色的雾云,眨眼间就裹挟着她遁入云雨之间。
剑锋落了个空,但吕雉并没有惊慌,而是借力一弹一拍。
赤霄剑的剑脊,顿时重重地砸在了湘君的小腿上,砸得她当场一个踉跄。
吕雉是个相当会抓战机的人,赤霄剑重重挥落,趁着湘君在云间立足不稳,斩去了她足踝上的一层皮肉!
二十一世纪,各大视频网站上的古装打戏都很火,尤其是漂亮的女演员,无他,漂亮女子穿着宽袍长裙,打起架来衣衫身姿一起摇曳,哪怕是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的。
但吕雉和湘君则不同,她们俩打人都很不讲究。
裹缠在一起,打得拳拳到肉,两个人都狼狈无比。
吕雉的赤霄剑本来在缠斗中掉了,被仙鹤堪堪衔起来才没有沉入云梦泽。
但她来不及管这些。
因为她此时单手抱着湘君,举起赤霄剑的剑鞘,照着对方的头颅,一下又一下地砸下。
咚,咚,咚。
红色剑鞘挥舞的同时,湘君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云梦泽上空。
暴雨般的金色鲜血洒在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铅云再也维持不住,轰然坍塌崩离,化作弥漫整片天空的云雨!
湘君不敌吕雉,只得快速拔高自己的身形,就要往远方逃遁而去。
许负皱了皱眉,抬手咬破左手中指,鲜艳的精血漂浮在半空中。
「请太阿剑。」
她的声音极低,近似于呢喃。
云梦泽上未曾有半分异常。
许负下颌紧绷,秀丽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锋锐,她断然再度咬破舌尖,喷出一口掺着金光点点的精血,脸色雪白雪白的,像是刚开完刀做完大手术一样。
「请太阿剑!」
声音斩钉截铁,铿锵若金石相交。
精血终于不在半空凝固,而是破空向西北飞去。
天空中,湘君脸上仍然挂着血泪,鹅黄裙摆在云雾中飘摇不定,纵横腾挪地躲着骑着仙鹤追击的吕雉,眼瞅着就要离开云梦泽范围,身形却猛地一滞,如同察觉到了陷阱的警惕野兽。
一抬头,迎面刺来一抹约一米长的黑色光芒。
湘君见了这柄剑,下意识地扭转过头来看着楼船,惊惧不已,嘶声尖叫:「你是……」
许负眉目不动,凭空丢出一个金灿灿的小鼎:「收。」
前方是黑色的剑光,后方是金色的鼎光,避无可避。
湘君终究是不愿意被人镇压,一咬牙,朝着前方的剑光硬生生撞了上去!
云梦泽上风雨骤然而止。
剑锋所过之处,肌肤炸裂,血肉糜烂,伤口深可见骨。
湘君大半个身躯被许负召来的黑色剑光斩得血肉模糊,她鬓发散乱,勉强地操纵着云,摇摇晃晃地就要向云梦泽外逃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骑着仙鹤的吕雉终于赶到,一剑鞘从半空中把她打落进了鼎里。
遥在楼船上观战的我,都能听到湘君骨头的折断之声。
可见这一下力度之大。
我咽了咽口水。
不要招惹先秦时代的女人。
以她们的武德程度,很有可能把你打得亲妈都认不出你来。
许负一招手,镇压湘君的金色小鼎重新回到了她的手里。
仙鹤载着吕雉,重新停在了楼船上。
吕雉浑身浴血,脸上表情却骄傲至极。
她看着我崇敬的目光,得意地扯起嘴角:
「大汉的女人,不会输。」
14.
大汉的女人确实看上去不会输的样子。
但是她会受伤,会流血,也会瘫坐在楼船白色的甲板上喘粗气。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临走前从张良腰间顺的丹药塞到了吕雉的嘴里,并在她吐出来之前狠狠地捂住了她的嘴唇。
「别吐,对你的伤势有好处的。」
我嘴上宽慰着吕雉。
心里却相当得意。
天道好轮回啊汉高后。
任凭你掌控了整个大汉,是事实上的人族之主,那又怎么样呢?
还不得在大战之后,乖乖给我吞下去这颗苦药。
然后我就感觉到手心中一阵剧烈的刺痛,慌忙把手挪开。
啊啊啊啊啊……
吕雉她居然动嘴咬我!
嘶,口子还挺深,给我咬出血了都。
「皇后太过分了,我是为了你好,你咬人是几个意思?!」
我委委屈屈地坐在楼船上假冒小白花。
吕雉面对着我的小把戏,心中了然:「我已经吃完药了,把你的脏手拿开。」
那么苦的疗伤药,你那么快就吃完了?
我哽了一下,找不出话来反驳吕雉,只能承认一件事。
大汉的女人,又赢了我一局。
好气哦。
正在我生闷气的时候,许负走了过来:「小君有没有事情?」
吕雉的眼神划过她腰间挂着的金灿灿小鼎:「我无事,湘君可封印好了?」
「封印好了,」许负回答,「等下回到长安,便可以向留侯复命了。」
吕雉点了点头:「记你一功,回长安后行赏。」
然后又转向我:「也记你一功。」
我?
跟我有什么关系?
持赤霄剑和湘君对打的人是吕雉。
阻拦湘君逃跑封印湘君的人是许负。
从头到尾我就是个打酱油的,怎么就立功了?
吕雉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我还在滴血的手心,语气缓和:
「同楚系神灵战斗的时候伤到了吗?去上点药吧。」
啊,这。
我立刻反应过来吕雉为什么咬了我一口。
吕老板大气,谢谢吕老板。
刚才我错怪你,是在下狗眼看人低了。
回头高低得用这个功劳换点珠玉之类的。
万一能够把东西带回去二十一世纪,我不就发财了么!
楼船很快从云梦泽水面行驶到了岸边。
吕雉稳稳当当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云梦泽:
「这片大泽,已经失去了所有神灵的庇佑。」
我好奇地问吕雉:「失去了神灵庇佑,这块大泽会怎么样?」
吕雉扭脸反问我,语气格外认真:「后世的云梦泽,结局如何?」
西汉时期,因为江汉两水泥沙的淤积。
云梦泽的主体已南移至华容附近。
此后,随着江汉三角洲的进一步发展,云梦泽又继续向南推移。
到东汉时,云梦泽已移至华容东南。
原本的大泽日益缩小淤浅,不得不以沼泽形态为主。
东汉末年,曹操赤壁战败至乌林,已能「引军从华容道步归」,只不过道路泥泞难行而已。
魏晋时期,大泽进一步消退。
而到了唐宋时期,云梦泽的主体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它没了。」
我想起这些事情,低声对吕雉解答。
「那便是它该得的结局。」
吕雉坐在马车里,头也不回地说。
闻言,我抬头看了云梦泽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是天边浮云半遮。
15.
许负说,这次的目标是骊山。
只要把湘君重新封印回骊山,就算是完成这次任务,可以回去和张良交差了。
关中今日下了小雪,站在骊山脚下,寒气卷起我的缕缕发丝。
当年霸王几乎烧掉了大半个咸阳城,骊山上面的行宫也被焚毁众多,石缝间枯黄的野草上面染了雪色,更添萧瑟之意。
难怪元人会有「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之语。
刚刚感叹完,许负便带着我们来到了行宫中仅剩的一处完好楼阁里。
残破的殿内落满了灰尘,奢华的布置早就被洗掠一空,床榻上镶嵌的珠宝不知道被谁用锐器撬走,满是斑驳的刀痕。
许负拧开床榻上隐藏的机关,露出一条向下的密道。
「密道通往骊山的腹地,秦皇的陵寝,当年秦皇驾崩,二世皇帝特意留出来的。」
她解释道。
我和吕雉对视一眼,见许负已经率先踏入了密道,也只得被迫跟上。
出人意料的是,密道里面并不算很闷,一颗颗柔和的夜明珠照得里面相当明亮,看得我十分好奇,很想摘一颗拿回二十一世纪研究研究。
想想还是没有动手。
毕竟是千古一帝,贸然拿人家坟头里的东西似乎不太礼貌。
而且如果我动夜明珠的话,引发什么传说中的秦陵机关,到时候乐子就大了。
因此我安静如鸡地跟在了许负和吕雉的身后。
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工夫,我们终于来到了秦始皇陵当年封印湘君的场所。
广场正中央一个盛满了水银的池子,池子的正中央则是一个小平台,想来应该是放封印湘君小鼎的地方。
除此之外,殿内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血肉枯槁,想来是湘君破除封印的时候,杀的那些看守方士。
等等……角落里似乎还有一具尸体。
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个方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