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回身推开我:「滚远点,别碍事。」
赤霄剑如一条赤龙一样出鞘。
剑锋与长戟交叉在一起,剑刃硬生生地崩断了长戟的木柄。
眼见光头大汉依旧想要借助长兵器继续与自己缠斗。
吕雉干脆利落地后退一步,让光头大汉稳稳地落在了楼船上。
然后弯下身子,执剑滚地,砍断了光头大汉的双腿。
赤金色的血液迸了一甲板。
光头大汉的腿身分离,被吕雉抬脚踹入水面时径自抽搐,血将水面染得和黄色云霞一样。
云梦泽上吹来的风愈发冰冷。
吕雉抖了抖赤霄剑上沾着的金色血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毫不客气地出言讥讽:
「上一个敢在我面前用戟的,坟头草都四丈高了。」
韩信不过是年轻的时候做了项羽几年的执戟郎。
您还记到现在啊。
吕雉这人也够小心眼的。
我正腹诽着呢,就听到吕雉又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还有谁?」
话音刚落,「咚」的一声。
又一个楚系神灵从水中跃出,跳到了甲板上。
这一位长得倒是比上一个光头顺眼太多。
约摸二十出头的青年男人,肌肤黝黑光洁,高鼻深目,表情凶悍。
头上发辫盘起,上面同样装饰着弯弯绕绕的绿色藤蔓。
青年神灵手里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弯刀。
他把刀在空中抛了一圈,反手握住,冲向吕雉。
吕雉毫不犹豫,握紧赤霄剑的剑柄,踏前一步,直直劈下。
「锵」的一声,刀剑相击。
吕雉腰上被弯刀划出约莫十厘米的口子。
血顺着她的曲裾腰封流下,慢慢濡湿了下摆。
那青年神灵则继光头大汉的后尘,「噗通」一声落水。
头颅都被吕雉劈烂了。
第三个青年女子跳上了楼船。
青年女子落地时,震得白皙赤脚上的花环一抖。
不过她没有管那么多,手中长剑抬起,急刺吕雉中线。
吕雉用赤霄上撩,转瞬打落了女子手里的长剑。
随后她整个人力气不减,直直地撞进女子怀里。
赤霄从女子腿心往上撩,一直切到女子的左下肋骨处。
金色的鲜血淅淅沥沥地洒在甲板上,吕雉左手插进她的腹腔,五指用力一搅。
青年女子五脏都被吕雉抓烂,金色鲜血从她七窍中流出。
吕雉冷眼看着她的残尸一头栽下船。
一个又一个的楚系神灵跳上船来,前赴后继。
他们一个一个上,吕雉一个一个杀。
金色的血液淌到我和许负的脚边。
楼船周围漂满了楚系神灵的残肢断臂。
我在一旁看得手脚发软,心惊胆战。
现身,上船,站稳,拔出武器,对战。
从头到尾,没有搭讪,没有挑衅,没有斥责,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技精者生,由命者死。
我又看了一眼站在楼船最顶上的女子。
倒吸一口冷气。
她的曲裾已经被鲜血染得不成样子。
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
这就是西汉时代充沛的武德。
这就是,汉高后吕雉。
12.
待楚系神灵不再出现的时候,吕雉终于从楼船最前方退了回来。
我连忙上前,给她喂了好几颗张良给我的丹药,才止住她身上的血。
「小君,省点力气,就快到湘君周围了。」
许负低声提醒吕雉。
吕雉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随后她把赤霄剑上沾染的金色血液抖掉,干净利落地回了鞘。
我听到长剑回鞘的声音才反应过来。
作为武力上的菜狗加精神上的舔狗,几乎是立刻,我就星星眼地望着吕雉:
「皇后好厉害的剑术,跟谁学的?」
吕雉沉吟了一下,缓缓开口:「陛下曾是汉王时,被楚军一度打得丢盔卸甲,我作为他的妻子,曾经被俘虏过,在俘虏营内有许多的游侠儿,不乏穷凶极恶之徒,有些甚至是六国的旧贵族,我被他们轮……」
吕雉还没有说完,我就凑了上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再怎么刚强,吕雉也是个女子。
女子遭遇过这种事情,无论嘴上怎么大度,心里一定都是在意的。
不能让她回忆起来。
有些事情,仅仅是想一下,就会遭受到第二次伤害。
我还没有开口安抚吕雉,她就把我的手强行扒拉开了,脸上愠怒不已:
「戚小娘,你发什么疯?」
我怔怔地松开了手,吕雉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我被他们轮流传授了剑术,好歹有了自保之力。」
……打扰了。
是我想歪了,对不起。
我为自己的莽撞自罚三杯。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什么别的东西?」
吕雉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我。
我刚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许负及时打断了我和吕雉的对话。
「小君,戚小娘,你们往前看。」
云梦泽的水面已经彻彻底底变为了金红两色。
而就在这明霞灿烂的水面上,站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肌肤胜雪,眉眼精致至极,鹅黄裙摆,梳着已婚妇人发髻。
她将脸缓缓转向我们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她脸上淌着血泪。
那血泪一滴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鹅黄裙摆之上。
是湘君。
13.
在用绢折叠出来的楼船之上,我仰望着彻底已经变成黑色的水天。
整片云梦泽像是被打碎的黑色琉璃樽一样。
脚下的细浪纠结成蜘蛛网的形状,波涛怒卷,拱出上百米高,黑沉沉地拍了过来。
面对着如此可怖的场景,吕雉没有多说什么。
赤霄剑再度出鞘,斜斜地上指湘君:「未央宫的事情,是你搞出来的?」
黑水之上,湘君的血泪流得更凶更急了。
她没有否认,幽幽地点了点头。
语调也幽幽的:「你就是这一代的人族之主?」
吕雉坦然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漫天的黑云在湘君头上汇聚成一双山岳般的巨手,那手线条优美,五根纤细手指根根分开,往楼船上拍落!
许负脸色一变,双手挥洒,被她提前剪好的绢制飞鸟从楼船上腾空而起。
无数的仙鹤排列组合成了另一只手,死死地抵抗住了湘君。
许负闭着眼睛,表情却相当平静。
「她受伤了,若是以前的湘君,我可抵挡不住。」
「那就让她死。」
吕雉面无表情地抬步一迈,稳稳地站在了一只仙鹤背上。
仙鹤转瞬腾空而起,朝着湘君飞去。
还不待仙鹤停稳,赤霄剑如同一道撕裂黑暗天空的匹练光华,奔着湘君娇美的面容径直斩落!
金色的血雨在空中挥洒。
赤霄剑锋落下之前,湘君便已经被剑锋所伤,她喷血之后,身上忽然蒸腾而起一片黑色的雾云,眨眼间就裹挟着她遁入云雨之间。
剑锋落了个空,但吕雉并没有惊慌,而是借力一弹一拍。
赤霄剑的剑脊,顿时重重地砸在了湘君的小腿上,砸得她当场一个踉跄。
吕雉是个相当会抓战机的人,赤霄剑重重挥落,趁着湘君在云间立足不稳,斩去了她足踝上的一层皮肉!
二十一世纪,各大视频网站上的古装打戏都很火,尤其是漂亮的女演员,无他,漂亮女子穿着宽袍长裙,打起架来衣衫身姿一起摇曳,哪怕是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的。
但吕雉和湘君则不同,她们俩打人都很不讲究。
裹缠在一起,打得拳拳到肉,两个人都狼狈无比。
吕雉的赤霄剑本来在缠斗中掉了,被仙鹤堪堪衔起来才没有沉入云梦泽。
但她来不及管这些。
因为她此时单手抱着湘君,举起赤霄剑的剑鞘,照着对方的头颅,一下又一下地砸下。
咚,咚,咚。
红色剑鞘挥舞的同时,湘君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云梦泽上空。
暴雨般的金色鲜血洒在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铅云再也维持不住,轰然坍塌崩离,化作弥漫整片天空的云雨!
湘君不敌吕雉,只得快速拔高自己的身形,就要往远方逃遁而去。
许负皱了皱眉,抬手咬破左手中指,鲜艳的精血漂浮在半空中。
「请太阿剑。」
她的声音极低,近似于呢喃。
云梦泽上未曾有半分异常。
许负下颌紧绷,秀丽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锋锐,她断然再度咬破舌尖,喷出一口掺着金光点点的精血,脸色雪白雪白的,像是刚开完刀做完大手术一样。
「请太阿剑!」
声音斩钉截铁,铿锵若金石相交。
精血终于不在半空凝固,而是破空向西北飞去。
天空中,湘君脸上仍然挂着血泪,鹅黄裙摆在云雾中飘摇不定,纵横腾挪地躲着骑着仙鹤追击的吕雉,眼瞅着就要离开云梦泽范围,身形却猛地一滞,如同察觉到了陷阱的警惕野兽。
一抬头,迎面刺来一抹约一米长的黑色光芒。
湘君见了这柄剑,下意识地扭转过头来看着楼船,惊惧不已,嘶声尖叫:「你是……」
许负眉目不动,凭空丢出一个金灿灿的小鼎:「收。」
前方是黑色的剑光,后方是金色的鼎光,避无可避。
湘君终究是不愿意被人镇压,一咬牙,朝着前方的剑光硬生生撞了上去!
云梦泽上风雨骤然而止。
剑锋所过之处,肌肤炸裂,血肉糜烂,伤口深可见骨。
湘君大半个身躯被许负召来的黑色剑光斩得血肉模糊,她鬓发散乱,勉强地操纵着云,摇摇晃晃地就要向云梦泽外逃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骑着仙鹤的吕雉终于赶到,一剑鞘从半空中把她打落进了鼎里。
遥在楼船上观战的我,都能听到湘君骨头的折断之声。
可见这一下力度之大。
我咽了咽口水。
不要招惹先秦时代的女人。
以她们的武德程度,很有可能把你打得亲妈都认不出你来。
许负一招手,镇压湘君的金色小鼎重新回到了她的手里。
仙鹤载着吕雉,重新停在了楼船上。
吕雉浑身浴血,脸上表情却骄傲至极。
她看着我崇敬的目光,得意地扯起嘴角:
「大汉的女人,不会输。」
14.
大汉的女人确实看上去不会输的样子。
但是她会受伤,会流血,也会瘫坐在楼船白色的甲板上喘粗气。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临走前从张良腰间顺的丹药塞到了吕雉的嘴里,并在她吐出来之前狠狠地捂住了她的嘴唇。
「别吐,对你的伤势有好处的。」
我嘴上宽慰着吕雉。
心里却相当得意。
天道好轮回啊汉高后。
任凭你掌控了整个大汉,是事实上的人族之主,那又怎么样呢?
还不得在大战之后,乖乖给我吞下去这颗苦药。
然后我就感觉到手心中一阵剧烈的刺痛,慌忙把手挪开。
啊啊啊啊啊……
吕雉她居然动嘴咬我!
嘶,口子还挺深,给我咬出血了都。
「皇后太过分了,我是为了你好,你咬人是几个意思?!」
我委委屈屈地坐在楼船上假冒小白花。
吕雉面对着我的小把戏,心中了然:「我已经吃完药了,把你的脏手拿开。」
那么苦的疗伤药,你那么快就吃完了?
我哽了一下,找不出话来反驳吕雉,只能承认一件事。
大汉的女人,又赢了我一局。
好气哦。
正在我生闷气的时候,许负走了过来:「小君有没有事情?」
吕雉的眼神划过她腰间挂着的金灿灿小鼎:「我无事,湘君可封印好了?」
「封印好了,」许负回答,「等下回到长安,便可以向留侯复命了。」
吕雉点了点头:「记你一功,回长安后行赏。」
然后又转向我:「也记你一功。」
我?
跟我有什么关系?
持赤霄剑和湘君对打的人是吕雉。
阻拦湘君逃跑封印湘君的人是许负。
从头到尾我就是个打酱油的,怎么就立功了?
吕雉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我还在滴血的手心,语气缓和:
「同楚系神灵战斗的时候伤到了吗?去上点药吧。」
啊,这。
我立刻反应过来吕雉为什么咬了我一口。
吕老板大气,谢谢吕老板。
刚才我错怪你,是在下狗眼看人低了。
回头高低得用这个功劳换点珠玉之类的。
万一能够把东西带回去二十一世纪,我不就发财了么!
楼船很快从云梦泽水面行驶到了岸边。
吕雉稳稳当当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云梦泽:
「这片大泽,已经失去了所有神灵的庇佑。」
我好奇地问吕雉:「失去了神灵庇佑,这块大泽会怎么样?」
吕雉扭脸反问我,语气格外认真:「后世的云梦泽,结局如何?」
西汉时期,因为江汉两水泥沙的淤积。
云梦泽的主体已南移至华容附近。
此后,随着江汉三角洲的进一步发展,云梦泽又继续向南推移。
到东汉时,云梦泽已移至华容东南。
原本的大泽日益缩小淤浅,不得不以沼泽形态为主。
东汉末年,曹操赤壁战败至乌林,已能「引军从华容道步归」,只不过道路泥泞难行而已。
魏晋时期,大泽进一步消退。
而到了唐宋时期,云梦泽的主体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它没了。」
我想起这些事情,低声对吕雉解答。
「那便是它该得的结局。」
吕雉坐在马车里,头也不回地说。
闻言,我抬头看了云梦泽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是天边浮云半遮。
15.
许负说,这次的目标是骊山。
只要把湘君重新封印回骊山,就算是完成这次任务,可以回去和张良交差了。
关中今日下了小雪,站在骊山脚下,寒气卷起我的缕缕发丝。
当年霸王几乎烧掉了大半个咸阳城,骊山上面的行宫也被焚毁众多,石缝间枯黄的野草上面染了雪色,更添萧瑟之意。
难怪元人会有「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之语。
刚刚感叹完,许负便带着我们来到了行宫中仅剩的一处完好楼阁里。
残破的殿内落满了灰尘,奢华的布置早就被洗掠一空,床榻上镶嵌的珠宝不知道被谁用锐器撬走,满是斑驳的刀痕。
许负拧开床榻上隐藏的机关,露出一条向下的密道。
「密道通往骊山的腹地,秦皇的陵寝,当年秦皇驾崩,二世皇帝特意留出来的。」
她解释道。
我和吕雉对视一眼,见许负已经率先踏入了密道,也只得被迫跟上。
出人意料的是,密道里面并不算很闷,一颗颗柔和的夜明珠照得里面相当明亮,看得我十分好奇,很想摘一颗拿回二十一世纪研究研究。
想想还是没有动手。
毕竟是千古一帝,贸然拿人家坟头里的东西似乎不太礼貌。
而且如果我动夜明珠的话,引发什么传说中的秦陵机关,到时候乐子就大了。
因此我安静如鸡地跟在了许负和吕雉的身后。
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工夫,我们终于来到了秦始皇陵当年封印湘君的场所。
广场正中央一个盛满了水银的池子,池子的正中央则是一个小平台,想来应该是放封印湘君小鼎的地方。
除此之外,殿内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血肉枯槁,想来是湘君破除封印的时候,杀的那些看守方士。
等等……角落里似乎还有一具尸体。
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个方士。
我凑近这具尸体,却意外地发现尸身上只有剑伤,并无血肉流失的痕迹。
电光石火之间,我想到了一些事情。
许负带着金色的小鼎上前,将小鼎凭空一抛,那水银池似乎有所感应,自然而然地将小鼎吸附了过去。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双手连动,光点从身上溢出,开始修补封印。
过了好半天,许负额上见汗,终于回转过头来:「封印修补好了。」
我松了口气,凑近水银池边上,好奇地看着封印。
然后将刚刚从尸体上拔下来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许负的小腹之中。
第一次动手捅人,我心里很是害怕。
但我生怕她不死,只能硬着头皮转动手腕,试图将伤口扩大。
余光中,吕雉看着我的动作,目瞪口呆。
16.
与此同时。
留侯府邸。
浑身是伤的少女瘫倒在门口,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头撞响了大门。
张不疑打开了大门,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女之后,大吃一惊,立刻失声道:「湘君竟如此厉害,把你打成这样?小君和戚小娘呢?」
许负吃了两颗苦药,这才缓过一口气。
她看着张不疑,泪水簌簌而下:
「许负无能,有负留侯所望,还未曾从家中出发,就遭人追杀,好不容易才摆脱……」
张不疑瞪大了瞳孔。
「你说你没去云梦泽?」
「那和小君她们出发的人,究竟是谁?!」
心知大事不好,张不疑匆匆忙忙地跑到书房去找张良。
「父亲,不好了,有人假冒许负同小君她们去了云梦泽……」
张不疑还没有说完,就愣在了原地。
「不必多言,此事在我预料之中。」
张良正在往自己腰间的革带上挂匕首。
挂好之后,又将墙上一柄半透明的薄剑取下,挽了个剑花。
「您这样会把小君置于危险的境地。」
张不疑向来沉稳,听了这话,皱着眉头望着自己的父亲。
见到张不疑着急的样子,张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不这样做,引不出幕后主使。」
「至于娥姁,她身负大汉气运,不会轻易死掉的。」
说完,张良就径直出了府邸,跨上了骏马。
「父亲,您要去哪儿啊?」
张不疑被骏马扬起的尘土呛得直咳嗽,一边追一边问。
「去杀人。」
张良按住腰间透明薄剑,在马上扯出一个微微的苦笑。
自己还真是劳碌命呢。
始皇二十七年的时候忙着杀人。
惠帝元年的时候还是要忙着杀人。
17.
「什么情况?」
吕雉反应过来,匆匆忙忙跨步到我身前:「你为什么要杀她?」
「她不是汉人,她是秦人。」
我挣脱开吕雉的手,想要再给许负一刀。
却发现刀上不曾有血迹。
刚刚被我捅穿的,不过是张轻飘飘的白色绢布。
有掌声从我跟吕雉的身后响起。
许负秀丽的面容上笑吟吟,丝履的鞋子轻柔地踏在秦陵地宫的石板上,显得整个人格外飘逸。
「小君都不曾看出来的事情,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开口发问。
「你对秦陵地宫未免也太过于熟悉。」
「以及,云梦泽上,你召唤那柄剑的时候,声音虽小,我却听清楚了。」
「那柄剑叫做太阿。」
我收回了刀,冷冷地凝视着许负,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涌进了脑子。
「太阿是秦皇的随身佩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根本不叫许负。」
「你是徐福。」
「湘君被秦皇镇压一事何等隐秘,连霸王都不曾知道的事情,别人又如何得知?除非,他本人就参与了封印湘君。」
「子房说骊山守卫的方士们被杀时,我就隐隐约约有所怀疑。」
「秦汉的方士们既然能跟神灵对战,那么实力肯定都不算弱,谁又能悄然无声地杀死在场所有方士?」
「湘君被镇压多年,怨气丛生,早就想报复人族,放出湘君,为祸至深,那么这个人是图什么?」
「如果你是徐福的话,一切就都有了解答。」
「能够轻易杀死方士们的,只有比他们更强的方士。」
「例如有秦一代的方士之首,秦皇的近臣,徐福。」
「放出湘君,只是为了诱惑出这一代的人主出现。」
我看着许负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从尸体上摸出的剑,剑尖直指徐福。
「承认吧。」
「无论你诱惑出这一代人主的目的是什么。」
「你始终效忠着秦皇。」
「对吗?」
18.
(秦始皇二十八年)既已,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史记·秦始皇本纪》
18.
许负的脸色终于变了,她双手一撕,一张画皮悠悠落地。
露出来的真面目,则是一个面目阴沉、表情癫狂的中年男子。
「我已经寻到长生不老药了,可当我回到咸阳的时候,陛下竟已经驾崩了。」徐福喉咙嘶哑地笑,「我没了办法,只得吃下一颗不死药,延长寿命,静候新朝的建立。」
吕雉握紧了赤霄剑的剑柄,突然开口发问:
「既然是等待新朝建立,为何不去找先帝的麻烦?」
徐福沉默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忌惮:
「刘邦过于狡猾,而且他曾经将白帝子一斩两段……」
这下轮到吕雉笑了。
她绝艳的脸上闪过一丝蔑视:「所以在先帝死后,来找孤儿寡母欺负对吗?」
这下轮到徐福脸色难看了。
良久,他对吕雉说:「只有一个王朝的气运才能复活一个人……」
「吕雉,无论你怎样看我。」
「你身上的大汉气运,我要定了。」
吕雉将我往身后一拉,呵斥道:「你走,去找子房求援。」
随后她面对徐福,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赤霄剑,笑容轻蔑:「那你试试吧。」
「看看本宫,会不会砍下你的头!」
随着徐福的双手挥动,无数的绢人凭空而出,化为士兵,朝着我们蜂拥而来。
我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身后是吕雉斩杀绢人的场景。
她明明孤身一人,持剑的身影却恍若千军万马。
19.
我怀揣着匕首,上气不接下气地在秦陵地宫里跑了一段,才反应过来。
不,不对。
骊山的方位在咸阳西,距离汉代的长安城差不多有个四十多里地。
这个距离,等我从骊山山腹处跑出去,套好马车找到张良。
张良再进入秦陵地宫寻找吕雉。
这一来一回,她的人就凉透了啊!
徐福早在秦代时就已经是出了名的方士,陪同秦皇斩杀过楚系神灵。
看他收服湘君的样子,就知道他实力早就可以比肩神灵了。
吕雉打不过的。
她自己应该也清楚这一点,才找了个求援的借口,让我活命。
念及此,我双手颤抖。
我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
不会说俏皮话,也不会撒娇,家庭关系也就那样。
学习也不是很好,长得也一般,校园生涯也没什么人真正地在意我。
现实世界中受了打击时,我会刻意地把头埋在文史之间。
在历朝历代史书深处尚存的余温灰烬里取暖,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所以即使到了汉初,与其说我将吕雉看作一个人,不如说,我将她看作一个符号。
一个故纸堆里的符号。
可就是这个符号,在得知我不是戚桃后,处处维护于我。
她在把我当作一个依附于她,被她一直保护的朋友。
哆哆嗦嗦地展开左手,上面的齿痕清晰。
电光石火之间,我想通了一些事情。
我本就是个局外人。
可从她咬下这一口开始,我就已经掺和进这个波诡云谲的汉初时代了。
反应过来后,我疯了一样地往回跑。
我要回去。
回去救她。
无论是成功救下吕雉,还是跟她死在一起,都可以。
都是我作为局中人的选择。
20.
在确立了目标是救下吕雉之后,我的大脑开始进行疯狂的运转。
别急,戚陶,你也是拿过 4.0 绩点的女人。
越是危机的时刻,越是不要急,不能急。
急躁对于盘活局面没有任何好处。
徐福的目的是什么?
是借大汉的气运,复活秦皇。
复活一个人,肯定得以他的尸身为载体。
但我刚刚在封印湘君的地方,没有看到任何棺椁形状的东西。
那就说明秦皇的尸身另在他处。
只要找到秦皇的尸身,扣下棺椁,未必不能同徐福谈判,救下吕雉。
既然徐福选择在封印的地方动手,那么我大胆地猜测,秦皇的棺椁应该不会太远,而且藏得应该相对隐秘。
我怀揣着从死去方士身上摸出来的匕首,一路敲打着夜明珠往回走,试图寻觅到秦皇的棺椁。
敲打了半天,终于有颗夜明珠发生了松动,我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一头栽了下去。
从高处摔下去其实不怕,怕的就是底下铺着一堆随葬的金器玉器青铜礼器。
我重重地从高处落在了秦皇的陪葬上,差点被这堆价值连城的陪葬硌断了自己的骨头。
一瘸一拐地重新站起,果不其然,就在珠玉堆积最多的地方,躺着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巨大棺椁。
所以说……
这就是秦皇吗?
我丢下手中的匕首,从随葬品中薅了一把长剑,提着往棺椁去了。
作为历史系的学子,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做这种事情,是违反学科道德的。
但是事急从权,我也没有办法。
对不住了,始皇帝。
要怪,就怪你那个忠臣徐福,逼人逼得太狠,始终不肯放过我们吧。
21.
地宫中,吕雉被绢人压在身下,脸色惨白,动弹不得。
赤霄剑被打落在很远的地方。
她用力地从绢人缝隙中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想要去够到赤霄剑。
徐福缓缓地走到她面前,踩住了那只伸出来的手。
吕雉深吸一口气。
这是第几次陷入绝境了?她也记不得了。
她原本是吕公的二女儿,家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贵族家庭。
父亲擅长相面,迁居的宴席中,看中了刘邦的面貌,说他日后贵不可言,非要把女儿嫁给他。
大姐嫌弃刘邦年纪太大,妹妹还小不能出嫁。
于是向来懂事的她,无奈之下嫁给了刘邦。
那时候自己才多大?不到二十岁。
刘邦那时候还不是皇帝,连汉王都不是,家徒四壁,自己不得不在生下鲁元和盈儿之后,努力地织布种地,养活儿女和公婆。
后来刘邦造反,还得冒着杀头的风险,前往芒砀山下送饭。
再后来刘邦成了汉王,那时候大家都称赞父亲眼光好,提前一步把女儿嫁给了他。
也没有人管自己叫吕雉了,她们都匍匐在自己的身下,管自己叫做汉王妃。
可惜汉王妃的好日子没过两天,楚汉开战。
刘邦输了,于是自己成了俘虏。
两军交战,霸王把她拉到阵前,闪烁着寒光的锋刃就抵着脖子。
刘邦却哈哈大笑,表示即使是烹煮了自己,也可以分他一杯羹。
这是第一次绝境。
霸王终究是要脸面的,到底没有杀掉她,而是把她投放到了俘虏营。
俘虏营里什么人都有,什么鸟都飞。
六国的旧贵族,游侠儿,各地的大小豪强。
于是自己折节下拜,勤恳学习,终于让这群人教授了自己剑术。
这是霸王给她上的一课。
刀剑之下,遍地真理。
后来楚汉议和,她终于从俘虏营里脱身,回到刘邦身边,却发现刘邦身边早就有了定陶戚氏所献上的美人戚桃。
她的手在剑柄上紧了又紧,还是在自己理智爆炸的前一刻松开了剑柄。
再后来,刘邦打败了霸王,她从汉王妃,变成了皇后。
戚桃也生下了刘如意。
刘如意出生之后,这个从自己重回汉营就开始不断暗搓搓搞小动作的女人,又开始作妖。
先是吹枕头风要把鲁元送到匈奴去和亲。
然后是册立刘如意为太子。
这是第二次绝境。
于是她第一次对刘邦低头,跪在未央宫前一天一夜,搬出了所有往昔的情分请求他不要送走鲁元;又绑架了张良,逼迫他帮忙牵线搭桥,请出商山四皓支持盈儿。
又趁着刘邦病重期间,不动声色地让吕氏族人占据了许多朝中重臣职位。
这是皇帝给她上的第二课。
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才能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好的一切。
再后来……
再后来她杀了韩信,杀了彭越,杀了一切能够威胁到大汉皇权的异姓王。
皇帝断气的时候,她坐在旁边,冷漠地看着。
刘邦,楚汉争霸,你赢了所有人,却唯独没能赢得了我;
刘邦,逐鹿中原,你拿捏了所有人,却唯独没能拿捏住了我。
七年灭暴秦项羽,六年诛杀功臣异姓王。
从年少红烛执手,到白头帝后反目。
她最终还是赢到了最后。
可是赢到了最后又如何?
吕雉躺在地上,平生所历的诸事全都在自己面前一一闪过。
即使成为了真正的人主,大汉唯一的掌权人,却还是会遭遇第三次绝境。
哈哈。
自己努力挣扎了那么久,竟要死在秦皇地宫里吗?
吕雉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结束了吗?
那就结束了吧。
「徐福,放开她,不然,秦皇的尸骨,你可就保不住了。」
一个声音打断了一切。
吕雉豁然睁眼。
22.
我瘸着腿,头发散乱,面对徐福瞪过来的眼神却丝毫不慌,而是举起手中的十二旒冕和一个骷髅头。
怕徐福看不清楚,我还大胆地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徐福的脸色一瞬间像吞了苍蝇一样难看:「你在找死?」
「放开她,不然我这就把秦皇的头颅丢进水银池。」我厉声呵斥徐福,「没有尸骨,你就算剥夺一千次大汉气运,也复活不了秦皇。」
徐福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我恶狠狠地、丝毫不让地看着他。
地宫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最后徐福还是挥了挥手,让绢人们全部散了开来,露出伤痕累累的吕雉。
吕雉一脱困,就毫不犹豫地抓起赤霄剑,跑到了我身边扶住了我。
「等下我把骷髅头扔出去,你背上我快跑。」我低声对吕雉说。
眼见吕雉把我背好,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将手里的骷髅头丢下了水银池。
趁着徐福目眦欲裂的工夫,吕雉背着我就跑!
「快跑快跑,等他发现秦皇尸骨是假的,我们两个就都完了。」
我催促吕雉。
「这还能造假?」
吕雉一手捂着腰腹间的口子,一手拿着赤霄剑,背着我一路狂奔。
「骷髅头是二世陪葬的工匠的,十二旒冕是陪葬品。」
我督促她再跑快点。
「为啥不是秦皇本人的?」
吕雉气喘吁吁地问。
「秦皇那棺椁太厚了……等我撬开找出尸骨再折回来,给你收尸都来不及。」
我在吕雉的背上被颠簸得七荤八素。
身后跟着一大批被徐福派出前来追杀的绢人。
跑了大约三个小时,终于看见前方有一丝光亮。
骊山地宫的出口就在眼前。
也就是这时,绢人们骤然加速度,把我和吕雉团团地包围住了。
吕雉把我放在了地上,再度拔出了赤霄剑。
但我和她都心知肚明,有徐福的操纵,绢人们是杀不完的。
而我跟吕雉,都是强弩之末了。
就在绝望之时,一个潇洒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半透明的长剑挥舞成一轮圆如满月的弧光,生生撕裂了十几个绢人!
刃寒胜雪,剑如月光。
空谷临风,人是张良。
「娥姁,是谁?」张良解决了危机,侧头看向吕雉。
吕雉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倚着地宫通道的墙壁,缓缓坐下,回答了张良的话。
「是徐福。」
面无表情的张良终于动容,眼眸炸开一抹欣喜而又危险的色彩。
「有点意思,良去会会他。」
眼见张良消失在地宫深处,我抬头望向吕雉:
「徐福实力不弱,子房去真的没有问题吗?」
「他输给过谁?」
吕雉喘着粗气,脸上血汗交织,却还是反问了一句。
我沉默了一下。
……确实。
地宫深处不断传出对轰的声音和刀剑嗡鸣声,许久方停歇。
过了许久,张良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低垂着头,血顺着刀刃滴落,原本潇洒挺拔的身形,微微佝偻。
我和吕雉都略带担心地看着他。
「长生之人都怕死。」
「怕死的人,就该死了。」
「良……最终不负所托,将徐福斩于剑下。」
张良说着说着,突然一弯腰,捂住嘴巴。
借着地宫的夜明珠,我与吕雉都看清他的指缝里,渗出殷殷的血色。
艳烈至极。
大结局
长安城,未央宫。
外面下了很大的雪,整个长安都覆盖上了一层银白。
殿内散发着羊肉与香料混合煮熟的香气。
「所以盈儿之后的皇帝到底是谁?」
吕雉浑身上下裹着厚厚的绷带,只露出一双凌厉至极的眼睛。
「这不是你能够知道的。」我冲着吕雉摆摆手,「别问那么多,你那时候都入土了,管那么多作甚?」
吕雉翻了翻眼皮,试图抽出赤霄剑:「再学陛下说话,我可就砍你了。」
脸色惨白的张良伸出手来,硬生生地把吕雉按回了座位:
「娥姁,别闹,最后一顿饭了。」
「最后一顿?」吕雉惊讶地问张良。
张良脸色依旧不是很好,但声音还是相当温润:
「异世之人在大汉停留,是有时限的。」
吕雉愣了许久,抿了抿嘴唇,不甘心地问了一句:「留不住吗?」
「若要强留,戚小娘的魂魄会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最后魂飞魄散。」张良解释道,「吃过这顿饭,她就该回她该去的地方了。」
大战结束的时候,张良早就告诉了我这一点,于是魂魄有种被抽离的感觉时,我并未惊慌,而是冲着吕雉微笑着点了点头。
向来刚毅坚强的女人冲到了我的面前,张了张嘴,几欲开口。
最后只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戚小娘……」
戚确实是我的姓氏,小娘也是汉代人对于未婚女子的称呼。
可是在这最后一刻,我突然想开口告诉吕雉,我真正的名字:
「我叫戚陶,陶土的陶……」
在吕雉呆住的目光中,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完)
番外 长生
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从睡梦中醒来,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你醒了?戚陶,」导师凑到了我的面前,松了一口气,「医生说你被书架砸到头了……」
我茫然地抬头望向导师。
从汉初……回来了?
「戚陶?戚陶?这孩子……怎么醒了也不说话,是不是被砸傻了?!」
「医生!医生!过来看一下!」
导师的脚步声匆匆。
我沉默地扭头,看着病房外的雪,有些想哭,也有些想……
不行,不能再去想了。
我已经回到现代了,和那个人隔着时间也隔着空间。
在蓄意的遗忘之下,我很快痊愈,回到了校园,继续两点一线的枯燥文史生活。
这天又下起了小雪,食堂里没有几个人。
我刚刚坐下,就听到了一阵骚动。
「卧槽卧槽卧槽,是历史系新来的那个女神教授!」
「女神?什么女神?」
「就是历史系新来的教授,据说姓吕,年纪奔四了,但是长相依旧秒杀一众大花青衣!」
「奔四还能叫女神也是有鬼……卧槽,这是真人吗?我收回刚刚这句话!」
「啊啊啊姐姐好美,姐姐杀我!」
一片嘈杂中,我抬头望去。
如遭雷击。
人群之中,吕雉随意地散着长发,面容若霜杀过的牡丹一样,明丽迫人。
哒哒的一阵高跟鞋声之后,她坐在了我餐桌对面。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见我震惊又不解的神情,她挑起长眉,轻轻呢喃:
「当年子房斩杀徐福,将他那枚长生不老药带了出来。」
「戚陶,本宫与你,好久不见。」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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