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局

出自专栏《读档重开:万里河山一局棋》

我穿越到了西汉后宫。

人刚醒,外面宫女就闯进来喊:「戚夫人,陛下驾崩了!吕皇后正在往这里赶呢!」

什么地狱开局?!

1.

「你输了,戚桃。」

刚睁眼,就看到片绣着凤鸟纹的衣角。

还未来得及捋清楚思路,下巴就被眼前的女子捏了起来。

我被迫仰起脸,看清楚了女子的脸。

是个浓烈的美人。

墨色的眉,犀利到有些过分的眼睛。

虽然肌肤状态和眼角周围细细的纹路暴露了她的年纪。

但世上的事情,不一定都是岁月败美人的。

有些女子,越是上了年纪,越犹如沾了流霜的牡丹,艳色直杀到人眼底。

电光石火之间,原身的记忆涌入了我的脑子。

几乎是瞬间,就揭示了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和原身未来的命运。

她是吕雉,中华历史上的第一位皇后。

我则是戚夫人,那个不断作死,最后被吕雉砍断四肢做成人彘的刘邦宠姬。

眼角余光里,则是耀目的白幡。

想来这个时间段,高祖刘邦大概刚死不久,办完了丧事,吕雉就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有点想骂街。

别人穿越到西汉,要么是少女时代的陈阿娇,赶在刘彻许金屋之前直接拒绝。

要么是受尽荣宠的霍成君,赶在亲妈下手毒死许皇后之前及时制止作死行为。

唯独我,一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然而目前我并不能做些什么。

毕竟,眼前的人是吕雉。

无论是借萧何骗杀韩信,还是逼张良策保太子,都表现出这个女人在朝堂斗争中强烈的个人风格。

雄决任断,强硬果敢。

这种性格……

若是顺从她,应当不会死得那么快速。

若是不小心激怒了她,嗯,总感觉头顶的死兆星在摇摇欲坠。

于是当吕雉冷冷地宣布把我幽禁永巷的时候,我恭恭敬敬地匍伏下身体,行了一个大礼:「谢主隆恩。」

见我没有大哭大闹,吕雉明显愣了一下。

但很快,她漂亮凌厉的眼睛里就闪过一丝情绪:「戚桃,你倒是很识时务。」

我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吕雉带来的婢女粗暴地剥下身上的丝绸裙裾和配饰,安安静静地被带去了永巷。

我看懂了吕雉眼里的鄙夷,但我并不在意。

在绝对的极权面前,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

毕竟,只有活着,才能回家。

2.

刘邦驾崩是公元前一九五年六月一号。

处理完丧事又需要分封诸王,吕雉抽手清算我的时候,差不多八月份了。

薄薄的一层土墙根本挡不住暑气。

房间里跟蒸笼一样。

我身上大汗淋漓,脚上挂着沉重的镣铐,坐在织布机前面织布。

一刻都不敢歇。

汉初经历了战乱,物资从上到下都不丰盈。

即使是后宫嫔妃,也是要亲自动手干活的。

即使尊贵如吕雉,在汉书上也曾经有她带着后宫嫔妃干活的记载。

更别提倒霉到穿越到戚夫人身上的我了。

唯独庆幸的是,兴许是我被打入永巷的时候没太过吵闹。

所以吕雉没让我每天舂米,也没把我头发剃光。

舂米就是把带壳的谷子放在一个桶里,用木杵砸出米来。

这是一项重体力劳动,即使是青壮年男人都未必能够忍受。

更别提是身娇肉贵的戚桃了。

在历史上,戚夫人就是因为被罚舂米,作了歌,惹得吕雉大怒。

先是把赵王刘如意从封地骗了回来毒杀,然后把戚夫人变成了人彘。

还让惠帝刘盈去看,把惠帝吓了个半死。

刘盈生性醇厚善良,为此深恨母亲凶狠残酷,一病不起。

不过,以我的个人观点来看,反而觉得刘盈过于幼稚,不够成熟。

用凶狠残酷四个字形容吕雉这个人,实在是过于轻佻。

她是刘邦的第一个盟友,丰沛集团的天使轮首席投资人。

也就是则天大圣皇帝正儿八经地登基了,才在史书上略略压了吕雉一头。

要单从治国的水平来说,武同学还是得往后稍稍。

兴黄老,修耕稼,清净节用,与民休息。

这四条都是吕雉提出来并且贯彻实施的。

汉书上是怎么说的呢?

「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

虽然女主临朝必定会导致乱政,吕雉也不例外,尤其是晚年诸吕之祸,闹了个大新闻。

但是终究还是在大汉宫廷上层搞事情,并没有殃及民间。

所以说,戚桃,你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把自己摆在吕雉敌人的位置上?

如果只是单纯的刘邦妃嫔,哪怕是宠妃,吕雉也不会恨你恨到这个份儿上啊。

一天到晚吹枕头风忽悠刘邦换太子可还行。

刘邦本人耳根子又软,不止一次地动过这个心思。

吕雉性格何等刚强,面对这种你死我活的架势,干脆把所有能用的资源都用上了。

这种满级六神装的顶级大汉职业弄权选手,戚夫人你招惹她干吗?

刘邦一死,你倒是干脆利落地跟着去了。

我得给你顶这个锅,填你挖下的大坑。

一念及此,我真的会谢。

现在去吕雉面前求情,抓着她的裙摆咣咣磕头,陈述自己不是戚姬,还来得及吗?

只要能活下来,我倒是愿意。

问题是吕雉不会信的。

为今之计,只能先老老实实地蹲在永巷织布。

因为目前吕雉已经成为了赢家,暂时还没有赶尽杀绝的念头。

只要我表现出臣服的姿态,一时半会儿应该不至于被做成人彘。

至于剩下的……

怎么说呢?

穿越成戚夫人这种事情,应对方式,就跟我在高考考场上面对数学试卷一样。

三分归运气,七分靠打拼。

剩下的一百四十分,就听天由命吧。

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我苟住了就能轻易翻篇的。

我在永巷跟个纺织永动机一样,勤勤恳恳干了差不多四个多月之后。

吕雉在一个深夜,再次找上门来。

光看她脸上的表情,我就晓得了一件事。

这趟西汉沉浸式穿越之旅,算是到头了。

3.

吕雉格外雍容地站在我面前,黑色裙裾宛如汉军招摇的战旗。

我仰着头看她。

实话实说,虽然死亡近在眼前,但并不影响我在临死之前欣赏吕雉的美。

两个月不见,这位眼里充斥着野心的皇后,似乎彻底被权力所滋养。

她的脸上与其说是容光,不如说是能够把人逼退的艳光。

永巷里不是没有铜镜的。

即使是辛苦劳作的间隙,我依旧看清楚了戚桃这个原身的面容身姿。

可在吕雉那种无法被逾越的,如高山般耸立的美面前。

区区细腰长腿纤眉弯月眼又算得了什么。

高祖眼瞎,我眼睛可不瞎。

后知后觉自己的目光停留在吕雉脸上太久,我急忙抽回目光。

「见过皇后。」

下拜时脚镣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也惊醒了吕雉。

她看了我半天,久久没有出声,几乎在我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才缓缓开口:

「戚桃,你用了什么妖术?」

好家伙,武帝晚期的巫蛊之祸发生于公元前 91 年。

就算戚夫人相当作死跳你的脸,倒也不必把巫蛊之祸这件事提前 104 年。

虚空扣黑锅可还行。

「妾没有用妖术。」

我跪在地上,断然开口为自己辩解。

作为一条咸鱼,临死前挣扎一下,甩一下鱼尾巴,也是可以的吧?

「我派了使者,把刘如意召进了长安。」吕雉冷冷地对我说。

我没吭声。

刘邦死后,吕雉深恨刘如意曾经可能取代刘盈的位置,就派使者去赵国召刘如意进长安。

高祖虽然薄情寡义得不行,但对自己的幼子还算厚道,给刘如意留了个老臣周昌做赵国丞相。

周昌以各种理由推脱了很多次,最后被吕雉召回长安软禁。

没了周昌,吕雉终于成功地找来了刘如意。

刘盈一方面想借着自己这个兄弟来对抗吕雉,把皇权扩大。

另一方面确实对刘如意有兄弟情,就到霸上把刘如意接到身边来同吃同住。

吕雉等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冬天的时候等到刘盈出门打猎,抽空专门起了个大早,给刘如意喂了毒药,完成了杀小孩的壮举。

我读过九年义务教育,知道这事儿。

倒是也不劳烦当事人专门跑过来一趟跟我炫耀。

反正孩子是戚桃的,不是我的,指望我露出心痛欲绝的表情不太现实。

我在永巷当了四个月纺织女工,心已经和手里的铁梭子一样冷了。

见我不接招,吕雉继续说了下去:「盈儿仁慈,不想自己这个弟弟死在我手里,与他同吃同住,我找不到机会下手。」

我只能说,刘盈看问题的观点不一样。

他被吕雉保护得实在是太好了,并不清楚戚夫人母子对他构成过多大的威胁。

原身风光的时候,他和吕雉是切切实实在悬崖旁边逛了一圈的。

如果不是吕雉为了保全他更能豁出去,更能动脑子,更能下本钱。

那么住在未央宫里的人很有可能是我,而蹲在永巷里织布的人会变成吕雉。

见我依旧没有说话,吕雉沉默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今日盈儿起早出门打猎,刘如意没有出门,我便亲手端了毒药,强行捏着他的下颌喂进去了。」

我心里一凉。

现在死的是刘如意,接下来可能就是我了。

可是接下来,吕雉的话,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水平:

「我是看着刘如意七窍流血断气的……可他随后,居然跟没事人一样,擦了擦脸上的血,再次站了起来。」

我听了这话,瞳孔轻轻一缩。

事情似乎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变化。

「于是我又用上了皇帝的赤霄剑,把刘如意捅了好几个窟窿。」

吕雉慢慢地扶住织布机的架子,与其说是跟我炫耀,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这个终于掌控大汉宫廷内外最高权柄的女人,脸上露出了略带惊慌的神情。

啊,赤霄剑。

我眼神下移,果不其然在吕雉曲裾的腰封旁边,看到了一柄通体赤红的剑。

如果我没记错,赤霄是华夏古代十大名剑之一。

当初高祖刘邦起义的时候在南山捡到一块陨石,找了铸剑师打造了此剑,这是他的随身武器,因此在铸造的时候,刘邦不惜成本地加入了七彩珠和九华玉。

凭借赤霄剑锋利,刘邦在大泽斩杀了白蛇,从此开启了汉帝国四百年的霸业。

至于当时只是泗水亭长的刘邦为什么会有七彩珠和九华玉这种珍贵东西。

那就要问眼前这位出身富户的吕皇后了。

所以说不要轻易靠近男人,即使是再优秀的男人,都会给人带来不幸。

靠近男人不得好死这件事宛如一个宿命的诅咒,无论是赢到最后的吕雉还是一败涂地的戚桃都不能逃脱。

我收回打量赤霄的目光,安静地垂首,等待着吕雉的诉说。

「这种伤势足以致死,可……可刘如意依旧站了起来,透过破损的衣服,我看到他的伤口在快速地愈合,戚桃,是不是你?!」

吕雉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拼命地摇晃,声嘶力竭:「戚桃,你用了什么妖术来保护刘如意?!」

我要是有妖术,我第一时间绝对是从永巷逃跑。

「妾不会妖术,妾也不知道刘如意是什么情况。」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挣开吕雉的手,抬起头来盯着吕雉,表情坦诚:「宫中方士众多,或许可以问问他们。」

「陛下病重的时候他们都被我传召过,一群沽名钓誉的废物。」

吕雉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我的提议。

电光石火之间,我又想起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留侯呢?留侯素来是擅长这些的。」

汉朝立国之后,张良一方面为了避免功高盖主,另一方面也是自己感兴趣,确实下了苦功夫钻研黄老之学。

黄老之学包括谶纬学说,祭拜鬼神,炼丹长生啥的。

找张良问这件事,也算是专业对口了。

被我一提醒,吕雉才如梦初醒地松开我的肩膀。

但是接下来的消息,即使是我,也感到了一丝诡异:

「我传召过子房,来的却是张不疑,他说早在前天,子房就在家中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根竹简。」

吕雉听到我的建议,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我开口解释。

张良夫人去世得早,他两个儿子,次子张辟疆在刘盈身边当秘书郎,吃住都在宫里,基本上是不回家的。

留侯府邸上只有长子张不疑和张良同住。

张不疑性格沉稳这件事是上过史书的,而且他没有立场骗吕雉。

也就是说张良莫名其妙失踪的事情是真的。

「竹简上写了什么?」我问吕雉。

吕雉从袖中掏出一根写着小篆的竹简,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额头上的汗水流得更欢快了。

看了,但看不懂。

应该如何跟吕雉解释自己不认识小篆这件事呢?

我硬着头皮把竹简递给了吕雉,打了个哈哈:「不愧是留侯,文采一如既往地飞扬。」

听了这话,吕雉质疑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定陶戚氏出身的女子,即使是旁支,也不认字吗?」

「你和皇帝在一起作诗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完了。

演砸了,彻底砸了。

这怎么收场?

4.

绝大部分人对戚夫人的印象就是楚楚可怜的小白花歌姬。

但事实上,戚夫人其实出身定陶戚氏,虽然只是旁支,但也绝不是什么低贱出身。

史书上是明确记载过戚夫人擅长围棋和作诗的。

之所以歌姬的身份流传那么广,还是因为她本人实在是太喜欢给刘邦跳舞了。

以至于后世的人常常误会她就是个底层歌姬,时常嘲笑她一个歌姬出身凭什么和大家闺秀吕雉斗争。

只能说……媚男必得不到好死。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

眼前的吕雉与戚夫人争斗多年,戚夫人有什么技能她都是知道的。

但问题来了。

舞蹈大家,围棋高手,作诗与作死齐飞的人是原身戚桃,不是我啊!

见我面色惶恐说不出话,几乎是一瞬间,吕雉腰间的赤霄剑就出鞘。

锋锐的刃口压进了我的脖颈皮肤。

鲜血立刻染红了我麻衣的领口。

「你究竟是何方妖人,胆敢冒充戚桃?真正的戚桃被你隐藏在哪儿了?说。」

吕雉的脸隐在剑锋背后。

屋内的烛火将赤霄剑的反光折射到了她的脸上,衬得她像是支夜行的芙蓉。

不是,吕雉,你听我狡辩啊。

虽然整个汉宫都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她们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啊!

一时之间,我并不知道该顺势承认自己不是戚夫人,还是干脆撒谎说自己因为皇帝的死受到了惊吓而失忆。

但赤霄剑的剑刃就横在我的大动脉上。

在这种情况下,没那么深思熟虑,估计也是可以的。

于是我相当坦诚地撒了个谎:

「陛下驾崩之后,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妾失忆了。」

沾着血的剑刃被吕雉收回了腰间:「戚桃,你不记得了?」

不是,你为什么那么快接受我失忆了这个设定啊喂?!

看着吕雉打量我耳垂的目光,我突然恍然大悟。

永巷是汉宫最低等宫人所居住劳作的地方,用不起太多蜡烛,光线昏暗。

原身戚桃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形状特别的心形红痣。

刚刚吕雉拔剑,不仅仅是为了逼问我真相。

还存了想借着剑光看清楚我耳垂上朱砂痣的念头。

好吧,不愧是汉高皇后。

真的是过分聪明了。

刘邦宠幸戚夫人,与其说是觉得刘盈荏弱,不如说是他害怕了。

害怕自己那个坚毅刚强又极度聪慧的妻子能够取代自己,威胁皇权。

「即便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也抵消不了你的罪过……」

吕雉冷哼一声,还想再说什么,脸色却一变。

外面传来尖锐的叫声与求救声!还有火光和厮杀声!

听声音的来源,正是从未央宫方向传来的。

西汉建国之后,丞相萧何在长安主持修建了两座宫阙。

长乐宫是太后和后宫嫔妃的居所。

刘邦去世之后,吕雉遣散大部分刘邦妃嫔,搬进了长乐宫。

未央宫则是天子和内臣们的住所,除了刘盈,一些天子近臣,例如张良的次子张辟疆也住在那里。

闹那么大的动静,显然是刘盈那边出事了!

吕雉一辈子就生了刘盈和鲁元长公主,把两个儿女当作自己的心肝看待。

未央宫出事,她明显很是着急。

话都没说完,只是瞪了我一眼,抄起曲裾袍的下摆就往未央宫那边冲去。

显然,今天的难关又度过了。

我又活了下来。

但仅仅活下来,怎么够呢?

吕雉早晚会清算到我头上,汉宫绝对不能久待,趁着未央宫那边出事,我得抓紧时间跑路。

她一走远,我就立刻抱来角落里的陶罐,抽出织布机上的铁梭,开始动手挖墙。

为了囚禁住我,脚踝上的长铁链,另一头被深深地埋在墙里。

但幸运的是,由于汉初资源不足,所以永巷处的房屋没有用灰砖。

而是用夯土混合糯米汁砌成的。

热水可以融化夯土里面的糯米汁。

为了跑路,我收集了整整一罐的清水,又装可怜苦苦哀求永巷的看守多给我一些稻草铺床用。

稻草在蜡烛上轻轻一撩就烧了起来,我扯开织布机上的布,把陶罐搭在架子上。

热水浇下去,夯土瞬间就软了。

我右手拿着织布机上的铁梭子,插进了夯土里,死命地一撬。

自由了。

虽然脚上的铁链还锁着,但是人自由了。

趁着房间里的稻草还没有全然烧起来,我快步离开了永巷。

然后就正面撞上了去而复返的吕雉。

吕雉看到我从永巷跑了出来,身后还隐隐约约有火光,先是一愣,随后怒火滔天地抽出了赤霄剑。

「戚桃,果然是你搞的鬼!」

我倒退两步,飞速地把裙摆拴在脚腕上。

现在无论狡辩什么吕雉都不相信我了。

那还掰扯什么?

跑吧。

我撒腿就跑。

5.

不到五分钟,我就被吕雉追上了。

赤霄剑的剑脊重重地拍在了我的后心窝处,当场把我打跪在了地上。

我一边被吕雉像拖死狗一样地提着领口在青石板上拖行,一边由衷地感叹:

好俊的功夫!

综合她的前半生和楚汉争霸的乱世场面,我其实很能理解吕雉剑术不错这件事。

刘邦造反了,秦军找不到他,就只能找他的家眷。

吕雉被迫带着孩子从一个地方逃离到另一个地方,满怀恐惧,担惊受怕。

好不容易刘邦成了汉王,吕雉却被楚军俘虏,成为了阶下囚。

想必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学会了剑术谋略,把自己打造得无坚不摧吧。

尽管被衣衫不整地拖着,我仍然抬头看向吕雉。

她一定很骄傲。

所以即使刘邦成了皇帝后宠幸戚夫人,她也没有和刘邦低头。

她也一定很强大。

大争之世,本就鄙夷弱者。

如果吕雉只是个单纯的弱女子,早就落得和虞姬一样被迫自刎的下场。

她还一定很凶狠。

无论是历史上被做成人彘的戚夫人,还是现在被毒打过的我,都亲身体会过这种凶狠。

大概也只有这种女子,能够把刘邦去世后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踏在裙下吧。

「从地上滚起来,跟我去未央宫。」

吕雉松开了手,冷笑声从我头顶上传来:「解决了刘如意身上的诡异,我留你个全尸。」

我自知多说无益,只能勉强从地上爬起来。

牵动了伤处都不敢嘶一下,只能踉踉跄跄地跟在吕雉身后。

一路无话地来到了未央宫附近。

可眼前的景象,即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吕雉,也不由得愣了一阵。

未央宫内灯火通明,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所有人就像遭受了什么诅咒一样,神秘地消失了!

吕雉的脸色非常难看,她也顾不上我了,冲进未央宫内就开始喊:「盈儿!盈儿!」

没有回应。

她又跑到了宫阙旁边的复道之上:「有人吗?来人啊!」

依旧是没有回应。

皇帝的近侍、宦官、宫女、女官们,没有一个在的。

他们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海洋一样,全部都消失了。

夜风吹拂进空荡荡的未央宫,拂起我破破烂烂的衣衫。

是刻骨的冷。

未央宫说大不算太大,汉初不是很有钱,汉宫和唐宫宋宫明清故宫肯定没法比。

说小吧,好歹也是天子住所,占地目测差不多也有个好几亩。

约莫半个小时后,绕了未央宫一圈的吕雉回到了我的面前。

她脸上难得出现了狰狞之色,瞳孔赤红,简直跟疯了一样。

「戚桃,你把我的儿子藏到哪儿去了?!」

「妾真的不知道!」

赤霄剑再度架到了我的脖子上,无奈之下,我重申了一遍。

怕吕雉愤怒之下干脆利落地把我砍了,我语速飞快:

「定陶戚氏虽不是蓬门小户,但也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妾的父亲戚鳃也是因为妾的裙带关系,才被封了个临辕侯!」

「淮阴侯韩信何等兵强,淮南王英布和梁王彭越何等勇武!」

「他们都不曾让未央宫里的天子莫名失踪,皇后凭什么认为我一个小小的先帝宠姬能够做到这一切?」

「皇后也太过于高估妾的能力了!」

辩解到了最后,我几乎都要带上一丝哭腔了。

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能赶上穿越成戚夫人这件事!

又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能碰到汉宫里出现的诡异事件!

我自认为穿越之前没有干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

吕雉还想再说什么,台阶下突然传来了询问的声音:

「小君,您在唤人?发生什么事了?」

身形若蒹葭倚玉树,面容灿若桃花的年轻男人站在未央宫台阶下,仰头看着我们。

「这位是谁?」

我一边打量着台阶下俊俏的公子一边问吕雉。

长得那么漂亮,看上去就像是男主角或者是重要男配啊。

「盈儿呢?盈儿去哪儿了?」

吕雉见到年轻公子,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声发问。

「刚刚未央宫内出现了大批刺客,陛下组织我们反击,现在已经带着所有人撤到了长乐宫。」

那年轻公子有条不紊地回答。

「小君,未央宫现在并不安全,要不您随我去长乐宫暂避?」

吕雉松了一口气,这才转过头来对我介绍那人:「这是张辟疆。」

啊,那可以理解他的长相了。

毕竟他爹张良张子房的长相,是上过《史记》《汉书》这种官方史书的。

说话的工夫,张辟疆拾阶而上,来到了我俩面前。

借着未央宫内通明的烛火,我看清楚了张辟疆的脸。

近距离看,真是一点瑕疵都没有呢。

等等。

我看着张辟疆,忽地一个激灵。

一个人无论皮肤多么好,或者是用了多么贵的底妆,社交距离内,总是能够看到一定毛孔的。

面前的张辟疆,脸上却光滑如镜。

那么近的距离,竟然看不到一丝一毫人类肌肤所有的质感。

他有问题!

眼见张辟疆的手向吕雉抓去,我的身体比起我的脑子更快了一步:

「闪开!他有问题!」

在张辟疆触碰到吕雉的前一瞬间,我动手把吕雉推到了另一边!

自己却躲闪不过。

年轻的俊美公子重重地将我扑倒在地!

如果他没有露出一口利齿的话,这应该是个非常旖旎的场景。

下一秒,张辟疆把头埋在了我的肩膀,利齿重重地嵌进了我的肩胛骨!

「咔嚓。」

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血顺着未央宫前面的台阶淌下。

肩胛处传来的巨大痛楚逐渐变得麻木起来。

在我彻底昏迷过去之前,只听到吕雉那声惊讶的「戚桃!你疯了吗?!」……

以及赤霄剑仓朗出鞘的声音。

6.

当我再醒来时,看到的不是吕雉,而是个面如冠玉的男人。

看清楚他与张辟疆八分相似,却更加俊秀的脸之后,我立刻明白了他是谁:「子房?」

回答我的人却并不是张良。

「呦,你醒了?」

吕雉抱着赤霄剑,背对着天光,倚着门框冲着我抬了抬下巴。

我一张嘴,嗓子出人意料地沙哑:「皇后没事吧?」

吕雉冷笑:「戚桃,就算你在我面前充英雄好汉,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说话真不中听。

我转了转眼睛,决心大缺大德一次。

「妾需要的是皇后的原谅吗?」

我激动得就要坐起来,幅度之大,引得吕雉的眉毛跳了一下。

「同样是陛下姬妾,皇后对曹姬王姬薄姬都很是宽厚,为何偏偏冷待于妾?」

「为了让您多看妾一眼,妾不惜受了陛下的蛊惑!白白充了陛下与您打擂台的棋子!」

「屈服于匈奴的人想要嫁鲁元长公主的人是陛下!想要换太子的人也是陛下!」

「您为什么不去怨恨陛下?而是怨恨妾?」

「皇后为何不肯多看妾一眼?多对妾笑一笑?若是您当日那么做了,妾也未必会走上这条绝路的!」

在张良震惊的目光里,我恰到好处地「虚弱」地倒了下去。

泪水滚滚而下。

像是被谁欺负了的孩子一样。

「吕雉……吕雉……我该恨你的……可我做不到恨你……」

泪眼蒙眬中,我看到吕雉震惊的神情和微微颤抖的手。

大概率在她面前,我的命保住了。

我表面悲痛欲绝中带着一丝控诉,内心却高兴得想要唱起歌来。

越是刚强坚毅的人,越是吃软不吃硬。

只不过戚桃把自己的后路全都堵死了。

甚至于我即使穿越过来顶着她的脸认怂,吕雉都不信。

无奈之下只能趁着汉宫巨变,兵行险招救了吕雉一次。

这才有了个表演发挥的机会。

看到吕雉眼里再无杀意,我松了口气,往床上一躺,华丽丽地「昏迷」过去了。

手都在被子里不为人知地颤抖!

高考前三个月我都没那么拼过啊!

命,我的命,我那活了二十三年还没有活够的命!

被我高超的走位保住了啊!

如果不是在场还有两个不那么好糊弄的狠角色。

我一定会忍不住偷偷笑出声来的。

「娥姁,你也受伤了,先出去包扎一下吧。」

一室寂静中,张良唤了吕雉的字,率先打破了沉默。

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我头顶传来了张良温和的声音:

「想必,你就是要拯救大汉的异世之人了。」

本来兴高采烈的我,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拳一样。

张良当面拆穿了我的身份。

而且他这话,怎么那么像要忽悠我去为大汉献祭。

讲真,近距离观察一下大汉的风流人物可以。

但要是动真格,献祭我拯救大汉,不行。

不为什么,我真的有一条命。

我豁然睁眼,但是没有贸然第一时间开口,而是抬头望向了张良,眼带询问。

「该从哪儿说起呢?」见我把皮球踢还给他,张良皱了皱眉,还是开口向我解释。

犹豫了一下,张良缓缓地开始解释起事情的原委:

「秦皇曾经巡游过天下五次。」

啊,这件事我当然知道。

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出于抵抗匈奴,试用修建的驰道,安抚六国旧贵族势力等各种原因,前前后后游历过天下五次。

秦皇巡游的时候,汉初各路人马都曾经远远地参观过他的仪仗。

项羽曾经指着秦皇的马车感叹过「彼可取而代之」,刘邦也曾经羡慕地说「大丈夫当如是」。

甚至眼前的这位谋圣张良,都曾经在秦皇巡游的路上搞过事情。

秦皇第三次巡游,张良曾经因为国仇家恨,联合沧海君在博浪沙搞了一次刺杀活动。

沧海君扔出了一个大铁锤,砸烂的却是秦皇的副车,刺杀失败。

不过虽然刺杀失败,但是张良依旧达成了特殊成就。

荆轲刺秦,荆轲被秦皇砍断双腿死了;高渐离刺秦,因为眼睛看不到也死了。

唯独我眼前这个人……

嗯,怎么说呢。

有史以来刺秦的记载只有三次,他是唯一一个刺杀失败还能成功跑路活下来的。

秦军虽然抓到了沧海君,却搜捕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张良。

将领们无奈之下,只能把博浪沙方圆百里的老百姓杀了给皇帝交差。

某种意义上来说,以一人敌一国,张良可以说是实力与智慧并存的天选之子了。

「此事子房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我明知故问地问张良。

张良脸上迅速地掠过了一丝黯然,似乎不是很喜欢我提起这件事。

「良,没有规划好,连累了沧海君,还有博浪沙周围的百姓。」

他低低地叹气。

没想到随口一提竟然提到了张良的伤心事。

另外,不是后悔刺杀秦皇,而是后悔没有规划好刺杀秦皇。

啧,真是个骄傲自信到了极点的男人。

后世辛弃疾说什么「男儿到死心如铁」。

我原本是不信的。

眼前这个男人却让我不得不信。

张子房……哪怕是年华不再,也耀眼得过于刺目了。

张良很快从回忆中抽出了思绪:「不过,良想说的并不是始皇二十九年博浪沙的刺杀,而是始皇二十八年的事情。」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史记。

始皇二十八年……巡游期间发生了什么来着?

我想起了司马迁的一个记载,十分惊讶地抬头,失声道:「莫不是同湘君有关?!」

张良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湘君这种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竟然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唯物吗?

这科学吗?

不过想想,穿越这种事情都能降临到我身上。

世界观唯不唯物的……已经意义不大了。

7.

「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

——《史记·秦始皇本纪》

8.

我坐在床上,忍着左肩的剧痛,连蒙带猜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始皇砸了湘君的场子,湘君要砸回去。」

「问题是斗转星移,现在已经是大汉了,湘君报仇,又能找谁呢?」

张良摇了摇头:「没有那么简单的,有些事情,你只猜对了一半。」

一半就一半吧,反正算无遗策的是张良又不是我。

我干脆利落地往床上一躺,听张良用清澈缓和的声音给我讲起当年的恩怨情仇:

「虽然良深恨秦皇灭我韩国,但良也不得不承认,秦皇着实是当世第一人。」

「自上古至今,人与神的争斗就从未停歇过。」

「帝辛曾经代表人族反抗过神灵,但他失败了,甚至于身死国灭。」

「周朝之后,所有的君主只能自称为天子,而不是人王。」

「秦皇是继帝辛之后,第二个敢于和神灵开战的。」

「楚人不服气秦人已久,与其说秦皇是因为风雨大作而迁怒于湘君,因此破山伐庙。」

「不如说他是要主动挑起事端,逼迫楚系神灵们主动向人族开战。」

张良缓缓地说。

我听在耳朵里,一时间只觉得心驰神摇。

敢于向鬼神挑战,坚持自己和身后秦人才是这片土地主宰的千古一帝啊……

不愧是秦皇。

世无其二的秦皇。

「这一战秦皇和他身边的方士们胜了,虽然死伤惨重,但依旧斩落包括东皇太一和东君在内的二十二位楚系神灵,甚至于湘君本人都被镇压在了骊山之下。」

「此事本为秘辛,先帝当年第一个进入关中,萧相国从望夷宫藏书阁中,意外见到记载此事的竹简,他不敢擅专,找到了我,我才得知此事。」

「后来我们撤出关中时,霸王入咸阳,斩杀子婴,烧毁望夷宫,除了为信仰的楚系神灵们出气之外,还抱着一个想法。」

「他想要放出湘君,保佑楚地长盛不衰。」

我垂下眸来,骤然打断了张良的话:「你不会允许霸王那么做的。」

「是,」张良温和却坚定地笑了,「湘君虽生前为人族帝妻,可是一旦成为神灵,便与人族殊途了,更何况她在骊山下被镇压多年,心中早就含恨不已,被放出来,只怕会无差别地仇恨人族。」

「所以,良将所有有关于这一战记载的竹简,赶在霸王入咸阳之前,全部焚毁了。」

不愧是张良张子房。

做得真漂亮,做得真绝。

既断绝了湘君被放出来的可能,又成功激到找不到竹简的项羽在咸阳发狂。

如果我没记错,项羽那把火,除了将望夷宫焚烧殆尽之外。

火中还夹杂着八百多个秦朝贵族的哀嚎。

我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危险性,再次有了充分的认知。

说借刀杀你全家就借刀杀你全家,血都不带溅自己脸上的。

「霸王身死之后,良觉得此事未必会就此揭过,于是暗地里派人看着骊山那边。」

「可四个月之前,骊山那边出事了。」

「原本看守骊山的方士们莫名其妙全部被杀,封印大开,湘君跑了。」

「湘君虽被镇压多年,但时下方士实力早就不如秦朝。」

「良恐湘君无法对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求助于自己手中的天书。」

张良表情无奈地看着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四个月之前,骊山出事,方士被杀,湘君跑了,张良求助黄石公给他的天书。

四个月之前,本历史系学子下了晚自习,去图书馆借吕思勉老师的《秦汉史》写论文,被倒塌的书架砸中,一睁眼来了汉初,成了戚夫人。

谁搞的鬼,一目了然。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我默默地盯着眼前略带愧疚的张良,表情不善。

张良心理素质极高,在我面无表情的死亡凝视下,仍然挂着和气的微笑:

「不知道戚小娘能不能帮良一个忙?」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张良。

虽然依旧面目如少年,但是他的鬓边,出现了不易察觉的白发。

今年是公元前 195 年,张良去世那年是公元前 186 年。

他年纪比刘邦小上不少,年少时还曾得黄石公相赠天书三卷,晚年又一直钻研长生之术。

怎么可能只活那么点岁数。

想来是用手段把后世之人强拉到汉初,逆天而行,伤了身体才导致早早去世。

一般来说,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也狠。

拒绝的话在我嘴里打了四个转,被我强行咽下去了:「子房你说。」

「湘君逃离之后,曾经在云梦泽出现过几次。」

「良想拜托你跟娥姁一起,前去长沙郡封印湘君。」

我就知道。

找我来必定没有什么好事。

我沉默了半天,顾左右而言他地问:「我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湘君被镇压多年,元气大伤,在云梦泽中休整了许久。」

「她脱困之后,怨气丛生,深恨人族,但碍于实力不足,昨日才让云中君对汉宫中人动手……」

张良还没有说完,话头就被吕雉打断了:

「你受伤后,我逼退了附身张辟疆的云中君,救出了盈儿和汉宫众人。」

吕雉抱着赤霄剑站在门外,冷冷地盯着我,目光寒森森的:

「你胆子很肥,也相当狡诈。」

「不是戚桃,却敢顶着戚桃那张脸,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

首先,云中君是楚系神话里的雨神,一出手就能把未央宫的人都俘虏,实力不容小觑,竟然被吕雉逼退。

其次,我就知道,我拼尽全力救下吕雉,她不会在我伤重时丢下我,呜呜呜。

最后,刚刚我同张良的全部对话,吕雉全都听到了。

所以她知道我不是戚桃本人了!

那我刚刚说的那些骚话……

一念及此,我立刻做出了选择,飞快地往后一倒,正要瘫在床上装死。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吕雉上前一步,拽下张良腰间的香囊,从里面倒出来一枚赤色丹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掰开了我的下颌扔了进去。

哦,天哪,耶稣三清如来佛以及我的真主!

这药比起黄连还他妈的苦!

我下意识地想要吐出来,被吕雉手疾眼快地一把捏住了上下嘴唇。

跟捏鸭子一样。

兴许是我被苦到泪流满面的样子取悦到了张良。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戚小娘不必担忧,这药治疗外伤有奇效。」

「就是苦了点。」

我嘴都给这药苦麻了,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两个,表情生无可恋。

从前还觉得高祖眼瞎,喜欢作精戚夫人不喜欢硬气的吕雉。

现在想想,高祖跟吕雉过不下去……那是有原因的!

是我想得过于浅薄了。

我化完了药力,吕雉才松开了捏住我嘴唇的手。

她对张良郑重其事地说:「既如此,盈儿和鲁元,还有整个长安城,就交给子房和萧相国了。」

张良冲着吕雉行了大礼:「必不辱使命。」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女方士作为助手,协助你和戚小娘,一起封印湘君。」

我躺在榻上问:「为什么去的都是女人?」

「云梦泽为湘君重掌之后,只允许女子入内,男子一旦进入,便会迷失其中。」

张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冲着我解释道。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问了张良最后一个问题:

「跟着我们一起去云梦泽的女方士是谁?」

「许负,她叫许负。」张良说。

许负?

那个十九岁就因为方术出名,预言过薄姬生下天子,周亚夫之死,邓通穷困潦倒的许负?

好家伙,一个汉高皇后,一个汉鸣雌亭侯。

以及……一个破我。

该说不该说的,这趟云梦泽之行,牌面还真挺大的。

9.

许负是个看上去格外文静秀丽的姑娘,安静少言地驾着马车。

可去长沙郡的路途并不算是平静。

毕竟,吕雉从张良的嘴里得知了我是后世之人。

于是她难得地提起兴趣,追问我高祖驾崩之后的事情。

「刘如意被你从赵地召回毒死后,戚姬在永巷被你做成了人彘,你令刘盈去看,把刘盈吓得一病不起。」

我身上还带着伤,勉强倚在马车油壁上给吕雉剧透。

穿越者对古人进行剧透,有更改历史的嫌疑。

我并不想多说,是出于一个历史系学子的操守。

我最后还是说了,是出于对吕雉腰间赤霄剑的尊重。

出人意料的是,吕雉听了我这话,撇了撇嘴,冷笑一声:

「我就知道,盈儿这个人,说得好听点,就是仁懦。」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没出息的东西。」

「他想用保住刘如意的方式,来拉拢自己的兄弟们对抗我这个母亲,拿到真正属于天子的权力。」

「可是他心里还是顾念着我与他的亲情,所以输得一败涂地。」

「换了我是盈儿,大概会第一时间选择联合陛下留下的旧臣弑母。」

「再一个不留地清算吕氏。」

好家伙。

吕雉本身可能只是黑化后的大家闺秀。

但当她坐上汉高后的位置,则进化成了彻头彻尾的权力动物。

我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在马车里挪动,换了个姿势。

「然后呢?」吕雉追问。

「然后你把鲁元长公主的女儿张嫣嫁给了刘盈,刘盈并不想娶自己的外甥女,为此郁郁而病,你趁机掌控了大汉的权力,把刘盈彻底架空。」我对吕雉说。

还想劝她不要这样做,结果吕雉眼睛一亮:

「原来这样就能顺利掌控大汉权力吗?」

「好,就按你说的办。」

「等我回去,就把嫣儿嫁给盈儿。」

我陷入了沉思。

乔治奥威尔写《1984》,是让后世的统治者们当使用说明书来看的吗?

虽然我没改变历史是件好事……

但你为了权力操纵自己的儿女乃至于孙辈,真的不缺德吗?

许是我控诉的目光太过于明显,吕雉平静地回望我,一字一句地问:

「你们后世的女子,都认为感情是应该高于权力的吗?」

我想了想,诚恳地对吕雉说:「大部分人都是那么认为的。」

「那是她们没有享受过权力的甜头。」

吕雉冷笑着反驳。

我面对吕雉锐利得仿佛能把人心肝都剜出来一样的视线,终究还是低下头去。

「父母,兄弟,儿女,夫君,都不是一个女人能够抓住的自保能力。」

「没有自保能力的道德,不觉得凄凉吗?不觉得可笑吗?」

我下意识地反驳:「可刘盈他毕竟是您的……」

吕雉一口打断了我的话:

「刘盈他并不是我的儿子,只不过是借着我肚子生出来的天子。」

「他既然没有能力坐稳这个皇帝位置。」

「那这天下,就合该是我的。」

在昏暗的马车里,她瘦削的侧脸,除了艳色惊人之外,更增加了肃杀之意。

这就是吕雉。

这才是吕雉。

过得好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她们自爱,自重,自律,简单,明确,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

过得不好的女人也都是一样的。

她们圣母,天真,敏感,贪男色,沉不住气,界限不明,习得性无助,受虐倾向重,争没必要争的气,接不该接的招。

见我只低着头不说话,吕雉误以为我依旧想要劝说她。

于是她伸过手来,托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去看她:

「有情有义,怎么比得上有权有利。」

我咽了咽口水。

第一次感觉到全身颤抖。

透过史料窥视着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和真正地站在一个人面前,和她真切地相处,是两码事。

无论是司马迁还是班固,都无法用短短的篇幅描绘出这个女人。

有些绝代的风华,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体会到那一瞬的美。

正在我发愣的时候,马车外传来了许负的声音:

「云梦泽就在前面,二位可以下车了。」

不是,西安距离武汉起码一千多里路,为什么会那么快?

我下了马车,看着眼前广阔浩渺的大泽,震惊不已。

10.

在我开口之前,吕雉提前替我向许负发问:「怎么做到的?」

「缩地成寸。」许负对待吕雉相当客气,躬身说道。

虽然早就知道秦汉之际练气士的手段不是现代人能够理解的,但这也太挑战我遗忘给高中老师的物理学了。

我瞳孔地震。

但惊诧也只持续了一瞬。

因为刚下马车,我们三个人就闻到了风里的血腥味道。

时值冬日,未曾被后世工业化掩埋的云梦泽没有结冰,大片大片折断的芦苇垂在水面上,夕阳西下,把水面染成一大片璀璨夺目的金色。

很美好很梦幻的一个场景。

如果不是水面上,不断有带着血迹的鱼鳞飘过来的话,就更好了。

许负皱了皱眉头,上前鞠了一捧血水,语气沉重:

「湘君正在吞噬云梦泽水族的血肉,以恢复自己的实力。」

「找到她。」吕雉言简意赅地摸着自己的赤霄剑。

于是许负掏出了一张雪白雪白的丝绢,轻轻巧巧地折叠了几下。

她把绢船再度放在了云梦泽的水面上。

楼船平地而起。

许负又随意剪了十几个绢人,丢到了楼船之上。

绢人甫一落在楼船上,就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力士,站在橹桨之前。

吕雉一马当先地跳上船去,我犹犹豫豫地跟在她们两个人身后,试探性地朝着楼船迈出了左脚。

踩实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新奇又犹疑地站上了楼船。

许负拍了拍手,绢人扎成的力士就摇着船桨,向着云梦泽更深处行驶而去。

越往前行船,水色越是像染了血一般红艳。

我皱眉看着云梦泽的水。

即使是水族,湘君也杀戮太过了吧?

楼船行着行着,前面漂浮过来一个东西。

坐在船头擦着赤霄剑的吕雉向许负下令:「停下来,查探一下那是什么。」

力士们停止了摇桨,把楼船停到了漂浮物的旁边。

我这才看清楚是一艘已经破破烂烂的小渔船。

船上仰躺着一老一小两具尸体,尸身干瘪。

显然是被吸干了血肉而死的。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他们黑洞洞的眼眶,直直地盯着云梦泽畔即将落下的夕阳。

「谁动的手…」

讲真,我穿越过来也有四个多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尸体,吓了一大跳。

「你猜武乙为什么要对天射箭?」

「帝辛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和神灵开战?」

「秦皇身边的方士为什么会毫不手软地斩杀楚系神灵?」

「陛下为什么会在大泽用这把剑把白帝子一斩两段?」

吕雉抱着赤霄剑站在我身边。

她的目光,像是被铸剑炉淬过一样锐利。

我看着她,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确认。

吕雉冷笑道:

「他们吃人呐。」

11.

再往深处行驶,前方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楚系神灵。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屈原的《楚辞》《九歌》系列多次描写过楚地神灵的风流曼妙,潇洒神秘。

可第一个阻拦在楼船面前的楚系神灵却让我大失所望。

满脸横肉的粗豪大汉形象也就算了。

光头上还顶着一朵颤巍巍的小黄花是几个意思?

对敌人发动精神伤害吗?

光头大汉一句话都没说,在水上如履平地地一个冲刺,手中执长戟就朝着吕雉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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