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植物人,在跳楼之前,有个称谓叫假千金。
本来我众星拱月,可真千金出现后变成了鸠占鹊巢。
我爸防着我夺家产,我妈让我搬出去,我哥说我是小偷,而我未婚夫他直接悔婚了。
我罪孽深重,罪大恶极,我没什么可以赔给他们的,除了仅有的一条命。
可我跳楼都跳不明白,把自己跳成了植物人。
躺在床上生不如死的时候,我尚算清醒的神智,听见我从前的亲人们在哭泣:「思思你快醒来,是我们错怪你了……」
可他们不知道,我醒不来了。
一个放弃所有求生意识的人,怎么可能醒来。
1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除了呼吸什么都做不了。
我跳楼失败,摔成了植物人,可听力尚在,可以听见外面的一切动静。
我听见我病房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只有医生和护士来回走动。
哦,还有一个女孩来看过我,她叫陈思彤。
我也叫陈思彤,曾经。
现在我的名字属于她,我改名郑思过。
毕竟她是真千金,我是假千金,她被我的亲生父母抱走,吃尽苦头,而我留在陈家享福,锦衣玉食。
如今我进了医院,唯一来看我的竟然是她。
她坐在床前用棉签沾了沾我的嘴唇:「我要出国了。这场闹剧演变成悲剧,真的不是我本意。思思,你快点好起来,回家吧,我不怪你了……」
我实在是动不了,不然我真的想苦笑。
她不怪我,我也回不了家了。
家里那些人,早已不是深爱我的家人,除了我,没人记得我们也曾相亲相爱过了……
变故就出现在某一天,我哥遇上一个和他长得几乎一样的女孩,连我爸那边一脉相承的眼角红痣也有。
我哥看她莫名亲切,带回了家,我爸妈见了她吓了一跳,看看她,又看看和家里人长得不那么相似的我,陷入了沉思。
几天后,一纸 DNA,宣告了我真正的身份——假千金。
我亲生父母姓郑,当年和我妈一个医院同天生产,出院之前我爸应酬喝多了,而我妈忙着跟医美顾问沟通出院后的恢复,郑氏夫妻不知在忙什么也没看清,抱错孩子了。
我家生意越做越大,我娇生惯养,陈家真正的女儿却在郑家吃糠咽菜。
我被养成娇滴滴的小公主,而陈思彤一路奋进,学习之余进了我爸公司实习,被我哥发现。
后来的故事就很常见了,公主回到了皇宫,而鸠占鹊巢的坏心丫鬟,还恬不知耻想要疼爱,被羞辱到一败涂地,丢盔弃甲。
唯一不同的结局就是,坏丫鬟本来该斩立决,可我却没死成,变了植物人,拖拖拉拉活着,想自我了断都不行。
这可能是更残忍的惩罚。
我听陈思彤说:「思思,你早点好起来,爸妈和哥哥还在家里等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对了,司礼和我一起出国,他来看过你吗?应该告诉你了吧?」
我感觉我的呼吸窒息了一会儿,似乎我的神经有意想切断我的呼吸功能。
司礼是我的未婚夫。如无意外,我们应该下月订婚。
窒息让我的心率波动,监测仪发出「嘀嘀」的警报声。
陈思彤赶快去找医生,医生来了一看,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情况,所有身体机能只要恢复一点,就好像患者用主观意识在切断生机一样,很快就会重新衰败下去。」
医生郑重其事:「你是她的姐姐吧?你们的父母怎么一次都不过来?现在我怀疑患者自己不想醒来。再这样下去,人就……」
我听见陈思彤顿了顿,紧张起来:「我这就回家跟我父母哥哥说!」
她转身跑走了,可我却有点想笑。
他们不会来的。
他们恨死我这个小偷了。
2
我以为我很了解我的家人,不,是陈思彤的家人。
可事实证明我错了。
我妈,或者说我的养母,竟然真的来了。
她坐在我旁边,我看不见她,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医生,不是给足治疗费了么?怎么还是出状况?」
医生怔了怔,一板一眼地解释:「现在是患者自己丧失了求生意识。有些事不是医学能解决的,很多病一旦放弃希望,就会一溃千里,这个心理问题要你们家属来配合解决。」
我妈有点烦,我能听得出来:「她我最清楚,喜欢享受,喜欢出去玩,就不是放弃生命的人。」
医生又愣了。
过了一会儿,他犹豫地问:「您还想让她继续治疗吗?如果不想,其实可以拔管……」
我妈火了:「谁说不想的?她是我女——」
说了一半,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闷闷道:「好歹也是叫过我妈的。」
医生这才说:「不然你们想想她之前喜欢读的书,看的剧,追的明星,多给她读读听听,说不定能让她求生欲变得更强。」
我妈想了想,给我哥打电话。
我听见我哥兴高采烈,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妈我正帮司礼策划求婚呢,有什么事?」
求婚。
我要不是眼皮无法控制,我想流滴泪出来,憋着太难受。
司礼是要向陈思彤求婚了吗。
我妈也愣了一下,嗯了一声:「你回趟家,把思思以前爱看的书什么的,拿到医院来,我给她读读。」
我哥很不耐烦:「治疗的事有医生,陪护有护工,您操这心干嘛,不欠医院钱不就得了。」
我妈顿了顿,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哥快点拿来,就挂了电话。
我很理解他们的行为。
在他们眼里,我鸠占鹊巢,害了陈思彤,害了陈家。
陈思彤回家的第二个月,我妈发现她有抑郁症。
她说她老想起那些贫穷的年月。那些年月里,她被迫干活,冻得手上全是皴裂。因为贫困,父母日渐暴躁,她在学校也受尽嘲笑。
我妈急了,看着她带着伤疤的手,哭得伤心欲绝。
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本能地害怕,我前一天还是陈家的小公主,现在怎么成了鸠占鹊巢的罪人。
我妈见我走神,看我的眼神第一次冰冷起来:「你不该说点什么吗?」
我又呆住了。
我从来都是妈妈怀里打滚的小女孩,我妈曾说,我长大了也还是她的宝宝,我甚至开玩笑自称妈宝女。
可现在,她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我家佣人偷东西的时候,她都没这么冷过。
我顿时涨红了脸,曾经的疼爱宠溺让我看不到危机到来,我还跺了跺脚:「妈你别这么看着我!」
我妈拉着陈思彤的手,咬牙切齿:「那我要怎么样?敲锣打鼓感谢你父母吗?」
你父母……
我顿时沉默了。
我打心里生出一种恐惧。
给了我全部的爱,和我最亲密的妈妈,她消失不见了。
虽然找到陈思彤的当天,我妈曾经说过我还是她的孩子,我只是多个姐妹,可现在我有种直觉,事情不会是这样的。
有什么我恐惧至极的事情,要发生了。
3
我哥很快就拿着在我书柜里翻出来的书来了。
我不爱读书,书柜里没几本书。
我爸打小就跟我说,嫌辛苦就别读书,他说我是陈家小公主,陈家不需要我天天向上。我就吃吃喝喝买买买,他看着才有赚钱动力。
可陈思彤回来后,我爸看着陈思彤的名校背景,乐得合不拢嘴,朝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我陈家的种,种子优秀放在哪里都开花。」
说完,他看了看我,眼神里闪过一抹了然。
那抹了然让我无地自容,原来我是个劣种。
陈思彤的书房里塞满了书,她也确实爱看书。
而我的书房,依然只有一套童话。我只爱看童话,哪怕长大了也是。
那套童话是我哥哥小时候给我买的。
他对我一向冷淡,那是他给过我唯一的礼物。
但我自幼就喜欢跟在他身后,对这套礼物自然爱不释手。
他拿着书来,交给我妈,咳嗽一声,有点别扭:「这么旧的书怎么还留着。」
我是很宝贵这套书的,即使最后搬出了陈家,也想拿走来着。
可我哥看我看得紧,生怕我偷走什么似的,我一气之下没有拿。
我妈翻开童话书,冰冷的手指犹豫着摸了摸我枯瘦的手背,试图放柔和声音:「思过,我给你读书,你快点醒来。」
童话书的第一篇,是白雪公主。
我妈读了几句,停了下来:「她真的会喜欢这种东西吗?」
我没法告诉她,我喜欢的,我搬走的前一天还在读,眼泪还滴在书上了。
我哥倒是意外地了解我:「她喜欢,你看书都翻成这样了。」
我妈继续读下去:「小公主有着雪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鲜艳的红唇……她心地善良,最喜爱和森林里的动物玩耍……」
我妈读着读着,突然停顿了一下。
仿佛在回忆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艰难地跟我哥笑了一下:「这说的不就是思过小时候嘛,雪肤乌发,喜欢小动物。」
她突然想起来:「家附近的流浪猫好久没人喂了,思过搬走后,没人管了吧?」
有的,我搬走后也经常回来喂它们的,妈妈。
因为只有它们愿意亲近我了。
即便我决定去死,也还是给它们买了很多很多猫粮,找了一起做志愿者的姐姐,帮它们喂食。
我哥没说话,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提醒我妈:「别在思彤面前这么说,她要跟司礼订婚了,需要一个好心情。」
我妈连忙答应着,往下念。
念到白雪公主有了后妈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
我想那是因为我有在书上写读后感的习惯。
我记得我小时候在那里写了一句:好可怕,幸亏我有全世界最疼我的妈妈。
我妈读到那里,卡了壳。
好在她就愣了一会儿,继续读了下去,只是声音有些不稳定。
读到后妈给白雪公主送毒苹果的时候,她又卡壳了。
我记得我在那里也写了读后感,为什么她这么恨白雪公主呢?明明也叫她妈妈的。被叫了那么多年妈妈,难道心就没有软一下嘛?白雪公主什么都不懂,只是把她当成妈妈啊!
我能记这么长,是因为那不是我小时候写的,是我离开家之前写的。
一字一泪,纸面留痕。
我妈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吓着了我哥。
我哥从我妈手里抽走了书:「妈您回去吧,这儿味道不好,别呛着了。」
我妈还在咳嗽,没理他。
他又说:「思彤还要订婚,妈你回去帮着张罗一下。她第一次订婚,也不懂什么。」
我妈这才停止咳嗽,答应了一声,转身往出走,边走边嘱咐我哥:「你接着给思过念,多念几篇。」
我哥略不耐烦:「知道了。」
正好医生这时候进来了,诧异道:「您这么着急?这才十分钟。」
我妈敷衍应和着:「家里有点事,我让她哥哥在这儿陪着。」
她停顿了一下,犹豫着问:「医生,她真的会,自主决定不活了吗?」
医生很肯定:「当然,你们别忘了她是怎么变成植物人的。」
我妈沉默了。
但我听见我哥嗤了一声:「她那么贪财怕死,怎么可能,八成是想吓唬我要钱,玩脱了。」
3
跳楼前一个月,我确实跟我哥要过钱。
郑家父亲要住院,没有钱。
陈思彤出差联系不上,他们找到我这里,小心翼翼问我能不能借点钱。
可我当时刚从陈家搬出来。
为了证明我不是贪慕钱财,不是要跟陈思彤争家产,我出来时候把钱都还给我哥了。
我哥慢条斯理地说:「我给你保存着,你这么好逸恶劳,早晚要回来拿的。」
我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我说我有双手双脚,就算没陈思彤那么聪明,找个工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问题。
我哥是冷笑着看我离去的。
我找了个收银员的工作,确实够养活我自己,可没有余钱去支付郑家需要的金额。
我没有办法,打电话给我哥哥,想从我以前的钱里借一点,够交住院费就行。
可我哥一听要钱,还没等我说下去,就冷笑起来:「骨气呢?不装了?」
然后便说他在开会,忙着呢。
让我等他空下来再说。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垂着头苦笑。
我的脸是够大的,明明不是陈家的女儿了,怎么还惦记以前攒的零花钱。
就应该都还给陈家的。
我深吸一口气,下载了网贷软件。
总得把二老的住院费交上。
找了网贷人员,对方让我周一去面签。
我叹了口气,答应着挂了电话,等着周一去借我人生第一笔贷款。
可周日的时候,陈思彤回来了。
听说自己的养父要住院,陈思彤去求了求陈家,把住院费给交上了。
我听陈家妈妈打电话给我说的时候,长长松了口气。
毕竟网贷良莠不齐,一旦踩到坑几年缓不过来,谁去借能不害怕。
可妈妈听见我松了口气,竟然长久地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淡淡说了一句:「人要不孝顺给你生命的人,禽兽不如。」
我怔住了。
我不是不孝顺,我只是在等周一去面签网贷而已。
可我妈不等我解释,便挂了电话。
再打,不接。
那天开始,我好像被抽空了精神,早上起个床,都要费好大的劲,拉开窗帘和洗脸成了一项艰巨任务,我需要躺着做好久心理建设才能起来。
我就喜欢拉上窗帘,在黑暗里躺着,什么都不干,安安静静躺着,无意义地流泪,哭到睡着。
那时候我以为我只是难过,很快会好。
我不知道那是抑郁症。
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重度了。
即便我如今成了植物人,重度抑郁依然指挥着我,让我丧失求生欲。
哪怕今天我哥专门抽时间来给我读故事,这是我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也没让情况有所好转。
我哥拿着那本卷了边的童话书,翻到了《丑小鸭》这一篇,慢条斯理地念着:「丑小鸭终于明白,自己是一只天鹅,和农场的鸭子们不一样。」
他的声音冷淡又好听,只是念到这一句的时候,说不出的讽刺。
如果我现在能睁眼,我一定会看到他英俊的脸上,讥诮的表情。
他轻轻道:「天鹅就是天鹅,即便放在鸭子堆里,早晚也要回天鹅湖的。」
今天是他一个人来,我听他打电话,好像是我妈硬让他来的,他十分不满,说话带气。
他继续往下读,正好读到我在那里写的一句话:「可是,是谁把天鹅蛋放在鸭子堆里的呢?可太坏了!」
我哥长久地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他的动作太突兀,我要不是全身插满管子,我都会吓得跳起来。
我哥摸我脸,太阳西边起。
仔细回忆起来,我哥也不是对我全然冷漠的。
我总觉得我哥不喜欢跟我对视,视线交汇,他会移开目光。
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小时候觉得我哥一定是很讨厌我,连看都不想看我。
我加倍跟着他粘着他讨好他,可毫无用处。
一直到他成年,我也十五岁了,有一次爸妈晚归,外面打雷,我吓得大哭,我哥哥叹着气来哄我,拍着我把我哄睡,半梦半醒间,就像今天一样,摸了摸我的脸。
可自那以后,他似乎更讨厌我了。
就像今天,读完一篇丑小鸭,他突兀地站起来,踢开椅子,匆匆离去。
如果我不是一个植物人,我都会觉得他是在落荒而逃。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脚步停顿了一下,我听见他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
他关上了门。
4
我有时候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哥哥这么讨厌我。
小时候我对他亦步亦趋,长大后对他温柔听话,可怎么都捂不热他的心。
明明他对任何人都那么温和,可唯独对我,冷若冰霜。
陈思彤回来后,我还没有危机意识,只是以为我多了一个姐姐。
我看哥哥对她喜爱得很,隔三差五就会给她买礼物,衣服包包鞋子首饰,什么都有,而我从小到大只有一本童话书。
我以为他是喜欢陈思彤那种事业型。
我也想要哥哥喜欢我。
我便跟爸爸说,去陈氏实习,从销售做起。
我也想一步一步变成陈思彤那样优秀的人。
不为别的,就为了哥哥能多看我两眼。
我真的很卖力,早起晚归,天天加班,学得干劲十足。
员工和经理都知道我是陈家女儿,看我认真能吃苦,脾气也温和,聚会经常带着我。
我以为我这样哥哥就会开心。
可我没想到,他目睹我和同事下班聚餐后,冷着脸开车走了。
等我到家时,他在跟我爸说着什么。
看到我,我爸的眼神一变,闪出一股警惕。
我爸是个优秀的商人,警醒,机灵,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经常用这种眼光看人。
只是从没这么看过我。
今天,他用这种眼光端详我好久。
他说:「你哥说你在公司混得挺好?比思彤还好?」
我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啊,就还好吧。思彤是高管型人才,本来也不用和同事打成一片。」
我说的是实话,陈思彤那么优秀,将来一定会和哥哥一起管理公司,自然不会像我一样跟同事嘻嘻哈哈吃吃喝喝。
我爸点了点头没说话,让我上楼休息。
我上楼梯的时候,能感觉他的视线一直盯着我。
可我当时喝了酒,并不知道爸爸在想什么。
直到第二天,我上班去得早,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听到经理和助理在聊天:「重要的文件不要让思思动。」
「为什么?」
「上头通知,别问那么多。人家有真正的太子女,自然要防着冒牌货夺家产。」
我在隔间里,突然觉得手很凉。
凉到指尖。
我在隔间等到经理出去,才打开门出去。
泪流满面。
我当天写了辞职报告,离开了陈氏。
我哥看见的时候冷笑,说我是烂泥扶不上墙。
我承认他说得对。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陈思彤这种天才,也是有普通人甚至笨蛋存在的。
可是笨蛋也有感情,也会难过。
我拿着我的东西走出公司,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当初爸爸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我,说我是他的心肝肉。
爸爸说女孩子不用读书,就简简单单就很好,将来嫁个门当户对,出嫁前爸爸护着,出嫁后老公护着。
我考试复习,多熬半个小时的夜,他都心疼得跳脚,不许我看书,让我就负责开心就行。
我害怕而迷茫,这样疼我的爸爸,已经消失,不会回来了吗?
现在他的疼爱转移到陈思彤身上,一点都不会给我剩了么?
我那时候天真,我不相信,不相信二十余年的爱,会一夕消失。
我打电话给爸爸,还在撒娇问他:「爸爸你不会不爱我吧?」
我爸犹豫了一会儿,毫无波澜地跟我说:「思过,你缺钱我可以给你钱,将来我不在了你哥也会给你。但有的东西不要去念想,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
我愣了。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敢听懂。
深秋的风,吹入骨缝,凉透全身。
我答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只是想要点爱,别无所求。
可谁又会相信呢。
5
我从公司辞职,回到家里,突然就病了。
也查不出病因,血项都是正常的,就是提不起精神,蔫蔫的,什么都不想干。
我妈着急了两天,可我哥把公司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我哥说我这是在消极反抗,逼迫家里让步。
我妈瞥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
我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她不再相信我了。
可我是真的很难受,真的提不起精神来,真的无法像从前一样天天开开心心。
如果我可以控制,我一定会让自己开心一点,不会让我妈为我皱眉头。
可我控制不了啊。
我是真的控制不了啊。
就如我控制不了我的人生从粉红泡泡变成雾霾灰蒙蒙。
就如我现在躺在病床上,毫无眷恋,只求了断。
我哥走后,我妈拉着我爸又来看我了。
事情走到现在,即便我已经这样了,可我听到我妈的声音,还是会觉得委屈。
还是会想像小时候一样,投入她怀里抱着她哭,跟她说妈妈我好难过,妈妈你哄哄我。
可我不能了。
即便我不是植物人,我也不能了。
我姓郑,不姓陈。
我爸刚进病房,就吓了一跳:「思思怎么瘦成这样了!」
我妈声音发着抖:「这才几天,怎么又瘦了一圈,医生!医生呢!」
医生匆匆走过来。
这家医院是私人的,客户非富即贵,医生态度也好,不厌其烦地又解释了一遍:「贵千金再这么下去,是真的会器官衰竭。」
他说以前出现过奇迹的植物人,无不是生存意志极强的。
他也见过明明有救,却因为丧失生机,生命走向倒计时的。
「您女儿的求生欲望,是最关键的一环,请相信我。」
他郑重其事,再次强调。
过了许久,我爸咳嗽了一声,强笑:「可是思思怎么会没有求生欲呢?明明她爱玩乐爱美食,每天活力四射的呀。」
没有人回答他。
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的我。
我还有过这样的时候吗?我确实不记得了。
我妈来到我床前坐下,拿起那本童话。
她带着哭腔:「我几天不来,怎么掉了一圈肉啊。再这样下去,人不就……」
我爸喝止她:「别胡说!思思醒过来多吃点就长回来了!」
她握着我的手腕:「皮都发黄了,你看不见么?」
她真的哭了:「我打小养大的孩子,什么时候瘦成这样过啊!」
我爸叹了口气:「不是要给她读书吗?」
他似乎在翻我的书:「怎么给她读童话书?」
我妈还在哭:「她就喜欢读童话书。」
我爸笑了:「打小叫她小公主叫的——」
话到一半,他突然不说了。
我想他大概想起来了,他给我办改名手续时,第一次没叫我小公主,而是叫我郑思过。
从那以后,他再没叫过我,爸爸的小公主。
我爸咳嗽了一声,催促我妈:「快读吧。」
我妈又拿起卷了边的童话书,翻了一页开始念。
今天念的是灰姑娘:「从前,有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她有一位恶毒的继母与两位心地不好的姐姐……」
灰姑娘,是我之前总是忽略的故事。
它没有白雪公主、海的女儿那样跌宕起伏。
可后来,却成了我最喜欢的故事。
花园里的榛树,树上的小鸟,那都是灰姑娘的妈妈留给她的保护。
我相信灰姑娘的妈妈一定很爱她。
我在改名后,经常钻到书房一遍遍读灰姑娘,幻想着我也有棵榛树,有一群小鸟。
如果我也有,我不会去见什么王子,不会去参加什么舞会。
我只想让我妈妈再爱我一次。
一次就好。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写的。
灰姑娘这一篇的空白处,写满了我的祈祷:我不要什么家产,我只想要妈妈再爱我一次。
妈妈再爱我一次。
妈妈再爱我一次。
妈妈再爱我一次。
求求了。
后来,我越来越提不起精神,对世界再没有任何所求,就不写了,也不念了。
只是在搬离陈家时,我又写了最后一句话:我有两个妈妈,一个养母,一个生母。可没一个爱我。
她们都爱陈思彤。
我妈爱陈思彤,郑家的妈妈也爱陈思彤。
看见我,她总是红着眼睛,想念陈思彤。
她问我最多的,就是陈思彤过得怎么样。
我真的从来没有像旁人想的那样,去嫉妒陈思彤什么。
除了那一刻。
那一刻我超级嫉妒她。
为什么她的养母就能记得住二十余年的点滴,而我的妈妈,她那么快就把我忘了呢。
我有两个妈妈,没有一个爱我。
我真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倒霉蛋。
现在这个倒霉蛋躺在病床上,安安静静地等着离开人间。
可我的妈妈怎么哭了。
她怎么读着读着,泣不成声。
她怎么突然抱住我,在我耳边不停地说,思思,妈妈爱你。
思思,妈妈爱你。
思思,妈妈爱你。
可是还有用吗?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的生命在一点点流失。
而且越来越快。
妈妈,可能爱的力量,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神奇。
可能迟来的爱,是没有用的。
可能死亡才是我注定的归宿,爱不是。
6
我妈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我爸也总来。
我爸来了总是很沉默,偶尔摸摸我的头发,叹口气。
声音变得很苍老。
陈思彤也来。
其实她心地挺好。
听说我情况不好后,她看了我好几次。
连司礼也跟着来了。
我和司礼已经生疏很久了,可我还是一下听出了司礼的脚步声。
毕竟那曾是我爱过的男人,是从十八岁就准备共度一生的人。
陈思彤拿着湿棉签给我沾嘴唇:「你那么年轻,就这么走你甘心吗?」
她问:「你要是放弃了,爱你的人得多难过啊。」
我想,爱我的人?
眼前不就站着一位。
当初他爱我众人皆知。
可后来他被陈思彤吸引,毫不犹豫放弃我时,我也没见他有多难过。
当初陈思彤回来不到一个月,司礼就开始为了她教训我。
他让我不要在陈思彤面前提小时候的事。
他说思思,你在锦衣玉食时,她在替你受苦,你怎么好意思提小时候?
我愣了愣。
明明我提的只是幼年时我妈带我上游乐场而已。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也不想让陈思彤难过。
可后来他又说思思,你能不能不要老穿得这么精致?让思彤怎么想?你穿的那些衣服,都是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
可那件裙子,是从前他给我买的。
我还是点了点头。
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哪里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移情别恋,书上只说王子会爱上公主。
可书上没说,王子只会爱真公主。
以至于后来司礼告诉我,他和陈思彤在一起后,我整个人都崩溃了。
那天我刚确诊重度抑郁,我本来是拿着诊断书去寻找依靠的。
可我以为的依靠,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扯着司礼在大街上边哭边闹,像个丢人的疯子。
陈思彤上来拉我,被我一把甩开,重重摔在地上,蹭破了手心。
我看她摔倒呆住了。
我从小别说打架,连吵架都没跟人吵过。
这是我第一次动手伤人。
我跑上去扶她,她甩开了我的手。
她直视着我,一字一句:「郑思过,你也曾经偷走我的爸妈哥哥,你旅游逛街看演唱会,我在超市当收银员赚我的学费。我怪过你吗?我说过你是个小偷吗?」
我僵住了。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才是那个第三者。
而我确实也是。
如果深究起来,我才是不道德的那个。
我没有任何指责她的资格。
我怔怔地站起来,不知所措,转头狂奔,逃一样回到了家里。
钻在被窝里,我心里涌起一股悲凉。
我终于发现,我在这个家里待着是没有资格的。
我以为我多了个姐姐,可陈思彤不想要一个小偷妹妹。
我应该离开了。
可我还是想看看我爸爸妈妈和哥哥,我想跟他们吃一顿饭再走。
我把所有的银行卡,值钱的衣服首饰都收拾好,整整齐齐码在了卧室里。
前二十年我偷了陈思彤的家,现在我把能还的都还给她。
我穿得漂漂亮亮,化了淡妆,坐在客厅等我家人回家。
最后的一顿饭,我希望能给他们留个好印象。
我自己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想着我要说什么。
我要让爸爸少喝酒,妈妈别再晚睡,让哥哥不要老生气,我也会祝陈思彤和司礼百年好合。
然后退出这个家。
我想了很多说法,也想过我爸妈要是阻拦我,我该怎么劝说。
我甚至想到我哥万一生气不让我走,我该怎么劝。
我想了那么多,可我万万没想到,我哥进门就掀了桌子。
我花了三个小时做的菜,洒了我一身。
我爸妈红着眼睛跟在他身后。
看见我,我爸先瞪眼睛:「你推我女儿了?!」
我张了张嘴,怔在原地,傻傻地问:「什么?」
我爸一字一句:「你是不是推我女儿了?」
唰。
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
这是一盆热水,浇在冰块上的声音。
也是我满腔不舍,被尽数浇灭的声音。
我爸说,我推他女儿了。
我垂了垂眼,低着头没说话。
我爸更生气了:「你是不是以为陈家什么都是你的,你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你姓郑不姓陈!
我的家产都是思远和思彤的!你要是下次还敢动我女儿,或者打什么非分之想,我就……」
「不用等下一次了。」
我妈打断了他。
她的声音满是冰霜。
我以前听过她这么说话,那是在学校有人欺负我时,她去威胁那个人,要再敢动我一下,就让他全家倒霉。
而现在,她用同样的语气说话,威胁的对象却变成了我:「去收拾你的东西,我们会给你一套房子,你哥哥每个月会给你打生活费。」
她一字一句:「离我女儿远点。」
我呆住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妈还有这么冷酷的一面。
我垂下眼,看见泪珠掉在了衣服上,晕开了上面的汤汁。
好狼狈。
我轻轻问:「是陈思彤说的?」
我哥冷哼:「思彤不是那样的人,是司礼说的,让我们好好安慰思彤。」
呵。
司礼啊。
那个曾经发过誓,要珍重我一辈子的人。
我看着脚面,无力抬头,只是闷闷地说:「知道了,谢谢,哥哥。」
说完转身上楼。
我哥生气了:「你不道歉吗?道歉还有回转余地。」
我停住了脚步:「不。」
这是我唯一的倔强:「我会搬走,请借我五千块,其他东西,我什么都不要。」
我哥嗤地一声冷笑道:「你少演戏博同情。再不道歉我也帮不了你。」
我没演戏。
我哥不知道,我的世界刚才在我眼前,悄无声息地崩塌了。塌的一丝不剩。
世界不复存在,那我也应该消失。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