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别那么叫朕。」
「嗯。」楚珏点头,「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他低低地笑,「就当我怀念一下。」
沈羡鱼只觉得他不可理喻。
「陛下!」
「陛下!」
当火光彻底照亮夜空时,密密麻麻的人站在峡谷上面,拿了火把寻着里面的人。
林将军将一件披风给了沈羡鱼,视线从刚刚升起不久的火堆移到楚珏漠然的脸上,「殿下,您的人在后面。」
楚珏嗯了声,凝视着沈羡鱼转身离开的背影,站了很久。
手里吃了一半的果子终究是扔了。
(十九)
楚珏连夜赶回了楚国。
只留下同盟的两份文书,楚珏已经盖了章,沈羡鱼看了好一会儿,在那个红印子后面也盖了北鸢国的印章。
「将这份文书送到楚国。」
「是。」
之后的调查结果不出所料,刺杀是清莱国做的,沈羡鱼失踪的三年里,清莱便一点点安插了奸细在宫里,
这次生日宴上楚珏不明的态度终于让他们坐不住,开始主动出击。
三国鼎立的局面岌岌可危,如若楚国偏向北鸢,那么最后被灭国的,只有他们清莱。
初秋,楚珏毫无预兆地继承了皇位,消息传到北鸢时,楚国天子的加冕仪式已经结束。
一场历时三天三夜的宫变悄无声息销匿,在此期间竟一点风声都没有泄露。
再一年,楚国跟清莱毫无预兆开战,沈羡鱼不知道楚珏回去后干了什么,下一次收到边关消息便是这突如其来的战火。
「楚国那边似乎已经筹备已久。」有朝臣斟酌道,「清莱边疆有一支队突然被策反,烧了清莱的粮草,等军队发现不对时,楚国已经大军压境。」
「他到底想干什么?」
大殿里一片唏嘘,朝臣面面相觑,显然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陛下,楚国的信。」
下朝之时,有侍卫急匆匆赶过来,沈羡鱼打开那封信,有些错愕。
偌大的空白纸张中间,只有两个字。
——安心。
是楚珏的笔迹,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
沈羡鱼看着,心底有块石头始终放不下,派了探子打探消息还没回来。
「陛下。」林将军进来时她正在皱眉,「何事?」
信封递过去,被默然扫过,「楚国实力较清莱强劲。」
「之前定的两国联盟,如今却是毫无预兆地他们先开了战。」沈羡鱼揉了揉太阳穴,「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楚王的谋略不浅,他如此决定该是有自己的道理。」林将军收了信放在桌案上,「微臣建议,北鸢暂且观望。」
「既是同盟国,北鸢旁观岂不是……」
「陛下。」
沈羡鱼的话蓦地被打断,林将军抬眸,冷静道,「既是同盟国,楚国并未提前通知北鸢。」
「战火刚刚点燃,陛下何至如此着急。」
一字一句,一针见血。
沈羡鱼哑然。
的确,是这样。
观望了一个月后,沈羡鱼再次收到了楚国的信,真正说明了战略布置。
北鸢停止观望,林将军带了十万人去支援,只等着定时的汇报。
边疆捷报连连,沈羡鱼脸上真正带了点笑意,好似一切都在变好。
来年春时,战事到了末尾,朝中事务轻松下来。
有宫人见沈羡鱼站在那不动,以为什么布置错了,连忙询问道,「陛下,可是什么出了错?」
沈羡鱼摇头,「没有。」顿了顿,「玉珏殿可是打扫了?」
那是从前楚珏的住所,自他离开后,她便再未看过。
那宫人愣了下,「未曾,奴婢这便吩咐下去。」
「按着别余殿一同布置了罢。」
「是。」
走到殿门口,沈羡鱼看着紧闭的门,伸出去的手还是缩了回来。
算了。
眼看着一切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信纸打开时,骤然看到里面的内容,手忽地抖了下。
楚珏受伤突然,原是逼到节节败退的清莱,不知为何,竟是设了埋伏反咬了一口,信上写道楚王受了伤,伤情不明。
只是清莱国还是灭了,那反咬的一口似是巧合亦或是报复,只针对楚珏一个人的。
「陛下,我国军队部分已经入驻清莱边境。」林将军道,「我们胜了。」
「嗯。」沈羡鱼回神,「楚国呢?」
「楚国军队以同样的人马入驻,目前暂无事端。」
「他怎么说?」
「楚王已经回宫,听闻是宫内出了奸细。」
楚王的伤势被瞒得很好,沈羡鱼收到楚珏自己的信才知道,还是两个字。
——无碍。
她拿着信封瞪了好一会儿,完全没看出来当时到底什么情况。
上元节时,沈羡鱼寻了空出宫,原只是想放松,便没有带多余的人,只加派了暗中护卫的人手。
除去楚国那三年里唯一逃出来的一次,她已经是许久没有看过宫外的景色。
沿途的灯笼星星点点,沈羡鱼缓步看着两旁的摊子,偶尔见着一些新鲜的小玩意也买了些。
「糖葫芦!」
「好吃的糖葫芦!」
鼻息间是甜腻的糖味,小贩的吆喝声钻入耳朵,她迟疑地看了眼,小贩见状眼睛亮了亮,眼前这人单看衣着便知是富裕人家。
「这位姑娘,尝一串吗?」
「我……」
「来一串。」
低低沉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羡鱼听到这人低低地笑,「好久不见。」
楚珏将银钱递过去,小贩连忙应了声,摘下糖葫芦给他。
沈羡鱼顿了顿,「是,好久不见。」
快两年了吧。
彼时两人并肩往前逛,难得的没有针锋相对。
「怎么突然来了北鸢?」
楚珏举了举手里的糖葫芦,「想它了。」
沈羡鱼站定,「楚国也有。」
「我想的是小时候你送我的。」他声音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你大抵不记得了。」
沈羡鱼哑然。
的确,时间太久,那时她该是不怎么上心的,现如今只能想起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清莱国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周遭的吆喝声逐渐远去,沈羡鱼提出这个话题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楚珏抿唇,「今晚不聊公事,可以吗?」
她侧头,不再开口。
像是打开了沉默的开关,并没有什么可聊的东西,两人度过了很长一段路的安静。
灯火寂寥,楚珏手里的糖葫芦闪烁着微亮的色泽。
「吃吗?」他问。
糖葫芦几乎凑到了嘴边,沈羡鱼下意识摇头。楚珏嗯了声,自己慢慢咬下一个。
直到一串糖葫芦吃完,楚珏将竹签扔了,听到沈羡鱼说,「我该回宫了。」
半晌没听到回应,她转身,楚珏却是跟在了身后,他盯着她垂眸道,「我送你。」
被拦腰抱起实在猝不及防,沈羡鱼差点尖叫,「你干什么?」
楚珏嗯了声说,「送你。」
「那也别抱我。」沈羡鱼皱眉,「放我下来。」
衣料摩擦声细微,是被放下来了,她还没喘一口气,就见这人忽地弯下腰,截住她的双腿将她背了起来。
「这次没抱你。」
低低的声音通过宽大的背传到耳边,带着胸腔微微的震颤,屁股也被往上拖了拖,旋即松手,像是无心之举,沈羡鱼脸色通红,被气的,「放我下来。」
「不放。」
这次楚珏没有妥协,一步一步地走,「还记得我生辰那年吗?」
清寂的道路上,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声,沈羡鱼被迫趴在他背上,听着他缓缓地,缓缓地,将当年的事一点点叙述。
那些她早已经记不清的往事,一点点说了出来。
像是在无限经历后的细致咀嚼,楚珏看着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那是你唯一一次背我。」顿了下,「即便是因为被误伤。」
这件事,沈羡鱼记得。梁王那边的刺客没得手,因为楚珏恰巧去她寝宫。
一身是血的少年死死抓住她的袖子,直到昏迷也没松开。
「我那时只是想着以后一定要换我背你。不过现在做到了。」楚珏道,「你一定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在此后便成了我的执念。」
沈羡鱼趴在他背上,张了张口,还是道,「如今背过了,执念也该清了。」
宽大的背灼热,很久以后,她听到他的声音,「是,该清了。」
楚珏送她到城门口停下,「回去吧。」
城门巨大的阴影里站着的人渐渐走远,沈羡鱼回头看了眼,三年以来第一次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二十)
清莱国最终被划作一国一半,沈羡鱼看着送来的文书,盖了章。
战火正式宣告结束,与其同时,楚国同北鸢的同盟国身份也没了存在的必要。
仅剩的强盛两国,维持了几年的平和。
百姓私底下猜测过这平和究竟是表面还是实质,实在是太平静了。
沈羡鱼时不时收到探子的消息,楚国整顿,内斗云云。
当初的奸细被查到,竟是跟楚国曦王有关。
楚国的三年里,沈羡鱼也只见过几面这个曦王,印象不算好,探子汇报道,楚珏不动声色压下了朝内争斗。
而曦王,在那次内乱后,不知所终。
也许是逃了,也许是被楚珏处理了。
沈羡鱼也开始自身难保,清莱国一事彻底结束时,便开始有大臣递折子,想她纳面首。
「陛下,龙嗣的事情切不可大意呀!」
朝堂下一波又一波的劝说,沈羡鱼克制道,「朕不急。」
「陛下已是二十有余,该到纳面首进宫的时日了。」
「先前陛下生病,如今大病痊愈,又灭了清莱国,若是招些人进后宫岂不是喜上添喜。」
「这个容后再论。」沈羡鱼皱眉,「除去此事,众卿可还有事启奏?」
穿着朝服的臣子面面相觑,他们也不是看不出此时天子的不悦,但龙嗣是大事,实在不能拖延。
其中一人站出来弯腰行礼,「陛下,不是老臣们心急,只是……这时候纳面首确是很迟了。」
他身后跟着一群人都跪下,朝堂下一时间浩浩荡荡跪倒一大片。
沈羡鱼头疼欲裂,「既是很迟了,那就不差这一会儿。」她语气已经没了耐心,便带有了冰冷的意味,「众卿可是听懂了?」
「……」
「这……」朝堂里低低喃喃地讨论着,也没人再敢说话。
面首一事最终还是被暂时压了下来,一拖便又是三年光景。
树荫笼罩了大片阴凉,林将军到时沈羡鱼正捧着一叠奏折看。
「楚国今年动作频繁。」
沈羡鱼抬头,「将军坐。」
「嗯,先后几国都归降了楚国。」她将奏折推到前面,「北鸢边疆加派了人手,只是看如今的形势,倒像是较了劲。」
「陛下如何想?」
「几年的战争不断,士气已经开始低迷。」沈羡鱼皱眉,「朕在想,是否该御驾亲征。」
「不可。」
话刚刚说完,林将军便绝了她的想法,「陛下并非习武之人,战场太过于危险。」
「但若是士气继续低迷下去,也不是办法。」沈羡鱼头疼地道,「朕也知晓,但似乎也并无他法。」
半晌,叹气道,「朕便先在战场后方观望。」
「不会亲自上场。」她摊手,「朕也知道,若是自己上场怕是去送死。」
林将军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默认了。
这大抵是沈羡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战场的厮杀,陈尸遍野,血流成河。
胃里不断翻滚,呕吐的感觉着实不好受,沈羡鱼脸色白了几分,但尚可忍受。
「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大多会这样。」林将军看着远处的厮杀道。
飒飒的风吹起战旗,楚国军队也参与这次战火,沈羡鱼见到了一身戎装的楚珏,领着身后将士奋勇杀敌。
无论是数十年的军营生活亦或是后来皇权的争斗,楚珏终究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人。
一场战斗落幕时,楚珏来了一趟,大抵是跟林将军商量战术。
只是没想到会看到意料之外的人。
「姐……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沈羡鱼顿了顿,没说话,林将军开口直接转移了话题,「下一步我们打算这么做?」
他将地图上勾勾画画的地方指出来给楚珏看,「你们的军队绕到他们后面包抄。」
楚珏看了眼沈羡鱼的方向,「嗯。」
一年的时间,战火终于平息。
除去清莱后,其余的小国便构不成威胁,北鸢跟楚国皆吞并了一些,这期间竟是没有打起来。
一山不容二虎这个道理,古往今来通用,自从三个国家制衡的局面被打破,便意味着早晚有统一的一天。
正当两国百姓惴惴不安地猜测什么时候会有那场大战,楚国的军队却是浩浩荡荡来了北鸢,城门大开将他们迎接了进来。
彼时沈羡鱼刚刚下朝,见平时一亲近的宫人急匆匆跑来拦下他,「陛下,大殿外,大殿外……」
「发生了何事?」
见他支吾了半天都不曾说出重点,言语间却是激动万分的,沈羡鱼不明所以,转头却是远远看见阶梯尽头背身而立的影子,墨色盔甲折射冷硬的寒光。
面前直铺而下的数十层台阶外,军列整肃,在飒飒的风里静立。
楚国的军队,占据了整个场地。
楚珏转身,望着台阶上方的人看了很久,在北鸢议政的大殿外,在所有北鸢朝臣和楚国将士的见证下,屈膝俯身,半跪而下。
「楚国楚珏,自愿归降于北鸢,自此效忠北鸢沈氏,千代万代!」
铿锵有力的声音穿云,隔了重重的距离砸在沈羡鱼心头,他的身后,万千将士齐齐拜倒,代表着楚国彻底的臣服。
「楚珏。」沈羡鱼喃喃地出声,定定看着眼前的人,一瞬间哑然。
几年里的抢夺,她以为的明争暗斗,在此刻终于落下帷幕。
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结局,那些曾经的提心吊胆,满心戒备,在此刻倒像是一场虚无的幻想,她躲了数年的人,甘愿站在她的脚下。
沈羡鱼一步步拾级而下,目光撞入那双墨染般纯黑的眸子里,楚珏仍是半跪着,抬头凝视着她。
再开口,嗓音干涩,「你筹备了多久?」
楚珏握住递到眼前的那只手,攥紧,站起了身,沉声道,「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了,或许是两国联盟的时候,或许是形同陌路的时候,又或者,是他初回到楚国时,也许更早。
他的一切,总该是给她的。
所有的战场厮杀,也许从那时被这个人捡到起,就注定了他今后的俯首称臣。
家国天下,他选择了成全她的天下。
簌簌的风雪里,朝他伸出的那只手,以及那人干净的眉眼,往后余生,便印刻在他的心里,再忘不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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