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皇宫,楚珏将人直接带到自己殿里。
楚国皇帝病弱,只两个皇子,大皇子楚曦,二皇子楚珏。
八年前楚珏流落民间,下落不明,不为人所知。如今找到他,楚国皇帝一心弥补,倒也没有计较他的事。
脑子昏昏沉沉,沈羡鱼睁眼时眼前一片模糊。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得到周围层层的帐幔。
记忆只停留在她在大殿里静等的时刻,沈羡鱼撑起身子,脸色一变。
这里,不是她的寝宫……
透过那模糊的帐幔,所有的装饰都是不熟悉的。
吱呀一声后,一缕微弱的暖黄色光线照进漆黑的殿内,有人影走进,逆着光,叫人看不清模样。
颀长身形被光影无限拉长,渐渐靠近。最终止步于床榻边,那人垂眸,一双眸子盯着她,在昏暗中讳莫如深。
(十一)
「阁下是?」
沈羡鱼本能地升起一股子警惕,层层纱幔外只能看得到对方隐约的轮廓身形。
那人不说话,却一直站在那,雕塑一般静立。
直到她忍不住靠近,抬手想要掀起那些纱幔。
「陛下。」
那人突然开口,熟悉的声线。
沈羡鱼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楚珏?」
有一瞬间,她是松了一口气的,忽略了所有掩埋在心底徐徐升起的古怪。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她问,「这才是第二日。」
楚珏没回答。
既然才第二日,宫变的事情也应是正巧赶上了,「其他人呢?我记得……」
「陛下。」
楚珏忽地出声打断,呼吸凌乱了些,含着不明的情绪。
沈羡鱼不明所以,看着他一点点掀去朦胧眼前的纱幔。
已然十八岁的少年,颀长挺拔的身形高过她一点,垂眸看她时,竟有了居高临下的意味。穿了一身玄色描金长袍,气息不稳,甚至仍然带着血腥的戾气。
手腕被握住,沈羡鱼怔怔看着他的眼,墨染一般地沾了层层雾霭,教人真正看不清神色。
脚步不稳,竟直接被拉到对方怀里,脑袋嗡嗡地响。忽地,沈羡鱼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逃离。
这种感觉,实在不对劲。
「陛下。」楚珏垂下眸子重复着,单手摩挲她的下巴,缓慢而轻。
一直到轻柔的力道渐重,下巴被扣住,被迫抬头。
呼吸相缠,咫尺之距。
后知后觉的危机感猛然升起,沈羡鱼瞳孔骤缩,映入少年放大的脸。
唇瓣相贴时,她脑子轰的一声炸了般,久久不能反应。
整个人被禁锢在对方怀里,下巴被攥紧,根本无力挣脱,沈羡鱼第一次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力气差距如此之大。
她用力推开他,恨恨看着对面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方的目光却是死死粘在她的唇上,眸光炽热。
什么都想不到了,沈羡鱼满腔的愤怒,狠狠擦拭自己的唇。
楚珏看着她的动作,目光陡然变深,压抑自己的语气,声音低哑,「陛下,我心悦你。」
回答他的只一个滚字。
沈羡鱼扯唇冷笑,「滚!」
许是刚刚的深吻,许是气急了,她的声音嘶哑到无声。
「陛下,我……」楚珏安耐下性子,脚步靠近,想要安抚,「我真的心悦你。」
「滚!」
无论他如何说,回答他的只有这一个字,沈羡鱼直直后退到床榻处,退无可退。
一股子火生生燃烧神智,楚珏强压下,看着躲避的人,一遍遍解释。
可是,没用。
如何都没用。
火气积攒到极致总会爆发,楚珏径直打横抱起了人,解下腰带缠住她的手,狠狠压到头顶。
沈羡鱼全身被压制,紧紧贴着自己的这具身躯滚烫,仿若想要将人融化一般燃烧。
「陛下还记得吗?」他咬她的耳朵,「我想做您的面首。」
「那时候您说我太小。」说到这里,他低低地笑了,「如今我长大了。」
衣裳被一点点扯了下来,以不容反抗的力度,楚珏低头,一个瓷瓶从楚珏衣衫里滑落,叮当的一声落在床榻上,一双眼已经迷蒙,沈羡鱼看不清。
深夜里,楚珏没有睡,怀里抱着的是心心念念了多年的人,他伸手擦拭沈羡鱼额角的汗,沾湿了整片的头发和枕头。
沈羡鱼呼吸很浅,闭眸的样子眉头都是皱着的,楚珏盯着人,一遍遍描摹她的轮廓。
「陛下……」
「姐姐……」
为什么会那么失控呢?
原本只是想与她好好相与的,心头那股子火却是控制不住上涨。
初回宫时,楚国大皇子,他的所谓皇兄给了他一杯酒,里面加了料,抵到唇边时,他已经察觉了,但还是无所顾忌地喝了下去。
药性本可以忍过去,偏偏这人说了那么多惹火的话,最后的强迫,可以说是怒火丛生,也可以说是顺势而为。
漆黑的夜幕下,隐隐月光透不入偌大的殿内,楚珏歪头看着熟睡的沈羡鱼,摸了摸她的脸,「会怪我的吧。」
「一定会的。」他知道。
什么能容忍,什么不能容忍,他的陛下他向来了解,如今偏偏做了她不能容忍的事情。
这段孽缘,从他被她捡到时便注定斩不断了。
(十二)
沈羡鱼清醒时,殿里已经大亮,刺目的光晃眼,身旁已经没有了人。
所有的记忆接踵而来,不堪的,耻辱的。
心口疼得厉害,那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的,就在昨晚,全部落实。
门扉很轻地吱呀一声,她一眼未看。
「陛下。」
楚珏端了餐盘进来,仍是玄衣的模样,头发散乱披下,墨色的,仿若融为一体。
看到沈羡鱼醒了时,脚步微顿,还是进来了。
「你先吃一点东西……」楚珏捧了一碗粥到她面前,声音很轻,带着哄的意味,做足了低姿态。
「这是哪里?」
沈羡鱼撇过眼,没有看他,声音嘶哑不成声,一字一句像是铁块磨在木头上,听不出原来的好听。
楚珏将碗凑近了些,很轻很低的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讨好,「你先吃点。」
声音戛然而止。
那只碗被沈羡鱼一把甩了下去,碗只摔落,四分五裂。
清脆的破碎声打破所有安宁的表象,撕裂深层的脏污,只剩下不堪一击的现实。
「我问的是……」沈羡鱼喘着气,声线都在抖,「这里是什么地方?」
「没关系。」楚珏低头捡拾那些碎片,他不知道在看哪里,双目有些怔忪,裂口划破了手心,丝丝的血顺延流下,染红了一只白皙的手,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道,「陛下不喜欢这碗,我再换一碗。」
他自顾自捧着所有碎片出去,又捧回新的一碗回来。
沈羡鱼盯着他,心下的不安愈发扩大。
碗甚至被送到了唇边,湿濡了一角的方寸,楚珏就那么捧着,直勾勾看她。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前所未有的怒气直冲心口,沈羡鱼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暴躁,声音不由得拔高。
从小到大,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怒火,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
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就这么难吗?
楚国的二皇子。
答案隐隐就在临界口,沈羡鱼隐忍不下,宫变的结果如何?北鸢国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她什么都不知道。
身为天子的职责根深蒂固,她早已将其视为自己一生需要守护的。
楚珏抿唇,手偏了下,最终妥协,「楚国。」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的宫殿。」
「……」
沈羡鱼不言不语了,眸色很冷。
见她无动于衷,楚珏看了一眼碗,热气已然消散了些,时间的长久蒸腾了温度。
「抱歉。」
他漆黑的眸子看向她,「我或许该将太后也接过来。」
下巴处被死死钳制,沈羡鱼浑身冷了下来,却又被扣着脑袋凑近几分。
楚珏低眸看她,哑着嗓子,「现在,陛下还需要帮忙吗?」
一针见血的威胁。
沈羡鱼夺过碗,闭着眼一口气咽下。
「不必。」
只着了一身单衣的沈羡鱼直直退到床榻角落,那只碗又被摔了。
楚珏没在意,提起被子想要裹住她。
「天冷。」
言简意赅。
关心有,愧疚有,唯独没有后悔。
沈羡鱼只觉一颗心摔到了悬崖下,随着那地上的碗四分五裂。
似是牵连到什么东西,有叮当的一声脆响。
一只细白的瓷瓶滚落出来,沈羡鱼看着,脑子轰的空白一片。
隐隐有昨晚的片段浮现,她皱眉,身子蜷缩到一处,很疼。
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捡起那瓷瓶,是楚珏,视若珍宝般收回自己口袋里,他抿唇道,「那是陛下送我的。」
是那次狩猎时随手送他的药膏。
若早知养了一匹狼,她便是当年任他冻死街头都不会多看一眼。
楚珏的手还在淌血,丝毫没有在意般看着她,视线不移一瞬。
沈羡鱼拽起被子蒙住整个身子,「滚。」
好一会儿的时间,楚珏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她便也不动。
细细碎碎有声音磕磕碰碰的,楚珏再一次空手握那些碎片,血流更深。
他看了一眼被子里的人,没有丝毫动静。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地清理了所有的残余。
最后,只剩下一声微乎其微的关门声。
被子里因空气稀少而渐渐变得窒息,沈羡鱼看着一片的漆黑,探出脑袋时,人已经走了。
赤着脚走到门边,隐约看得到门外守着的重重侍卫。
心下发凉,这是铁了心不让她走了。
沈羡鱼头疼得厉害,乱糟糟的一切堆积在一起,成团成麻。
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次宫变最大的变数竟是他。
就这么将所有计划打乱,然后毁去她在北鸢的踪迹。
屋门外,楚珏握着那些碎片出去,唤了一个下人了过来,「把这些扔了。」
手心滴血,蜿蜒到指尖,楚珏低眸动了动手指,拿了纱布随意裹上。
副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跟前,见他的样子狼狈,恭敬地在一旁没说什么。
他说,「抓到几个北鸢国的人。」
楚珏没抬头,冷声道,「杀了就是。」
「那位林将军已经起了疑心,多次来打探。」
沈羡鱼是被谁劫走的,他们最是心知肚明。
楚珏顿了下,抬眸睨他,狭长的眸底寡淡,「应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
副将应声,而后道,「大皇子昨日进宫面圣,在里面待了一个下午。」
「无非是一些挑拨的话。」楚珏缠着纱布一圈圈绕,漫不经心道,「父皇哪怕有不满,也不会轻易发作。」
他失踪八年归来,本可以稳坐太子之位的楚曦自然生了危机感。
而这就是他如今最大的筹码,他可以利用父皇的愧疚做很多事。
「盯着边疆那边。」楚珏淡淡道,「林将军的人应该会回去。」
副将拱手,「是。」
(十三)
沈羡鱼睁眼时,殿内昏暗,隐隐有烛光晃动。
嘴里干涩,她咂了咂嘴,喉咙干得冒火。
想要抬手却发现手被压着动不了,床榻边趴坐着一个人,微微枕靠她的胳膊。
感觉到动静,楚珏第一时间掀起眼皮子,漆黑的眼眸看向她,「你醒了。」
他站起身倒了一杯水给她,「喝水。」
被子下的身子全裸,沈羡鱼歪头不看他,手抖得厉害,楚珏不语,沾湿了筷子涂抹她的唇。
干涩到泛白的唇沾水后一点点湿润,回了点殷红。
「滚。」
仅仅一个字,沈羡鱼说得有气无力。
楚珏眼眸微动,只当没听见,一遍遍湿润她的唇,烛光映照下影子晃动,两人都不说话。
直到筷子被放下,清脆的一声打破寂静。
而后是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擦声,并没有听到屋门被关上的声音。
直到后背一具温热的身躯贴上来,沈羡鱼骤然全身僵硬。
隔了一张被子,她被楚珏抱住。
挣扎不动,沈羡鱼受惊地提高了声音,「滚!」
「姐姐。」
他这样喊她,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温柔缱绻。
脖颈处的肌肤露在外面,被身后的少年轻蹭,楚珏声音很低,陈述一个事实,「这是我的房间。」
「……」
一个皇子,若是想多一个房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无非是不肯退让。
「放心,我不会碰你。」
楚珏抱着人道,眼眸盯着她的脖颈后面,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沈羡鱼身子有多僵硬,便是隔了一层被子都忽视不了。
一个晚上的时间,沈羡鱼没有回头一次。
这屋子里睡着了几个人,不得而知。
翌日,楚珏被召入宫。
疾病缠身的皇帝垂垂老矣,沉默地看向他失而复得的皇子。
「曦儿说,你前几日侵入了北鸢国。」
楚珏低头行礼,垂眸敛去神色,「是。」
皇帝忽地咳嗽了几声,苍老的声音嘶哑,「为什么又无故错过那个机会?」
「父皇说过不会干涉我的决定。」
楚珏很平静,远远离了皇帝一段距离。
疏离冷漠。
皇帝沉默,良久,仿若叹一口气,「切莫一意孤行。」
「儿臣明白。」
「……」
楚珏出了寝宫时,楚曦站在台阶下,相似的两张脸,一个凉薄,一个笑意虚伪。
「皇弟入宫心情貌似好得很。」
擦肩而过时,楚曦突然开口,笑意盈盈。
楚珏掀起眼皮子看向他,「皇兄知道得比我这当事人都多。」
他的声音寡淡,携带初秋的凉意,「不知父皇若是知道,会作何感想。」
楚曦脸色一僵,这是含沙射影指他在皇帝寝宫里安插眼线。
「我倒是不知,皇弟竟是如此伶牙俐齿。」
脚步继续迈出,楚珏绕过他向外走,「不敢。」
楚曦冷冷看着黑衣少年的背影,眸色阴冷,「去,查一下他寝宫里的人。」
「是。」
暗处一道黑影消失。
已是初秋,殿外几棵树叶子开始簌簌落下,肆无忌惮铺满整个院落,平添几分萧瑟,几个宫人弯腰扫地,零零落落不多。
沈羡鱼安静站在树下,枝丫剪影覆盖发丝,有些出神。
暗处里那些监视她的人只多不少,见她没什么异样便无人阻止。
楚珏尚未踏入便看到那一角白衣,三千青丝披散,只穿了一件单薄衣服,低垂着的眉目看不清情绪。
心忽地一悸,脚步加快了几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想要给人披上,「天凉……」
尚未碰及衣角一寸,沈羡鱼径直后退一步,抬眸看他,眸色很冷,像是瞬间覆了一层冰。
楚珏僵着手,像是被那样陌生的眼神烫了下,指尖生疼。衣服落空,在两人对峙的距离间掉下,安静的,惊起片刻尘埃。
沈羡鱼垂眸似是看了眼,转身离开。关门的声音不大,声声敲在楚珏心口处。
有几片落叶掉在衣服上,枯黄色的映在黑色里,楚珏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弯腰拾起,攥着衣服的指尖收紧。
(十四)
沈羡鱼起夜算早,推门时,尚且蒙蒙亮。
雪白的单衣,鸦色青丝顺从垂下,她就站在门边,微微愣神。
在这里,她什么都不是。
「姑娘。」
那宫人忽地见到门口的人,心脏跳了跳,低眉唤了一声,「需要奴婢服侍吗?」
沈羡鱼敛眉,灰蓝色的光线里,眼底似是蒙了同样的颜色,「不必。」
手指搭上门把,终是关了门。
宫人得了回应,安分站在门外候着。
九月初一,是宫里重视的日子,死寂的殿里,难得多了几分活气。
有宫人摆了装饰,鲜艳的红。
沈羡鱼静静看着,不言,不问。
那宫人上前小心问了句,「姑娘可有想要的东西?」
采买物件的都是各殿管事之人,沈羡鱼当了几年皇帝,也是知晓的,见到这宫人忽地问自己,愣了下,摇头,「并无。」
宫人低低应声,识趣退下。
采买宫人由管家分配出宫,各自担着不同分类的任务。
沈羡鱼盯着那些东西,失神了一瞬,若是能逃得出去……
午时,有宫人端了餐盘送饭,半晌却没有人出现,她将餐盘放到桌子上,「姑娘?」
没有人应声。
忽地脖颈处一道重击,她未来得及喊出的话卡在喉咙里,闭上了眼睛。
沈羡鱼放下手里的棍子,探身查看昏迷人的呼吸,有微微温热的气息扑洒在手心,松了口气。
四四方方的棍子没有声响地被安放,沈羡鱼想了想,推到了桌子下面。
看着昏迷的人,重重叹了口气,手指伸到衣服盘扣上,「冒犯了。」
若不是被逼无奈,她也不至如此。
看着地上的人,宫女装已经被扒下,想了想,她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殿外守卫很严,沈羡鱼穿了宫女衣服推门时,尚且守着两名侍卫,她低头端着餐盘出来,那两人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这个宫人恰巧是出宫采买的一个,沈羡鱼低头领了管家手里的牌子,便挎着一个篮子顺利出宫。
宫女出宫采买并不受限制,她只隐隐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料想是那些负责看守宫人的侍卫。
故意寻了人群熙攘的地方,一头扎了进去。
再出来时,身后已经没有了人。
偌大的楚国,她没有容身之地,沈羡鱼扔了手里的篮子,毫无目的地走。
没有办法跟北鸢取得联系,她这样,最多算是逃脱了楚珏身边。
但是,那样的地方,真的太压抑。
沈羡鱼闭了闭眼,她宁愿赌这一把。
临走时,她带走了些碎银,周边有卖包子的商贩,沈羡鱼买了几个。
那商贩见是宫里人的装扮,毕恭毕敬将几个包子打包呈上。
城门已关,她只得寻一个客栈歇息一晚。
不大的地方,床榻是硌人的,宫女的衣服她甚至没有脱下,唯一担心的便是忽然有人冒出来抓她。
外边的第一个夜晚,沈羡鱼睡不着,屋子隔音并不是很好,隐隐有声响不断,烛火偶尔晃动,发出呲呲的声音,昏黄色印在一面墙上,平添微凉。
楚珏发现她不见了只是迟早的事,只能赌一把明日城门一开把消息传出去。
翌日,有人敲门时,沈羡鱼一夜未睡,还有些恍惚。直到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姑娘,您的早饭。」客栈小厮的声音响起。
沈羡鱼起身,奇怪于客栈里服务这般周到。
压下心底的疑惑,她开门,确是一个拿了餐盘的小厮。
不对,神情不对……
小厮见她开门,松了口气,端着餐盘的手甚至微微发抖。
沈羡鱼立刻转头,手指还没搭上门面,有四个黑衣人从周围突然冒出来。
「姑娘,请跟我们回去。」
领头一个说着,手里的剑晃眼。
沈羡鱼:「……」
尽管知道自己跑不掉,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退后一步,她盯着那些人,谨慎道,「若是我不回去呢?」
包抄圈缩小,小厮站在圈外看着,浑身瑟瑟发抖,对上沈羡鱼的视线,目光闪烁地移开。
领头一人道,「很抱歉,这不是姑娘决定的。」
他忽地上前一步,沈羡鱼尚未反应过来,穴位瞬间被封住。
身子僵直了般动弹不得。
一个人靠近道,「冒犯了。」
沈羡鱼被对方推进一顶轿子中,剩余三个人便跟着离开了。
直到被带回熟悉的殿内,她猛地被人一推,撞到一个炙热的怀里。
身体僵直着动不了,甚至不能抬头看对方。
楚珏垂眸看她,环着对方的手臂收紧。
头顶的视线灼热,沈羡鱼头皮发麻地想要推拒。
殿里只剩下两个人,初晨的光芒淡淡,在两人身后拖下不长的剪影,仿若重叠在一起。
「陛下。」
头发被轻挑起一缕,楚珏的声音淡淡,他这时这般叫她更像一种羞辱。
沈羡鱼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想要逃?」
楚珏问,语气自始至终地平静,听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空旷的殿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像是自问自答般,语气笃定。
「哦,忘了,陛下不能说话。」楚珏忽然道,点了几处穴道。
「咳咳……」
沈羡鱼咳嗽着,想要退开。
脚步却像是钉在原地一般,瞳孔缩了缩,「你……」
楚珏望着她,淡淡笑了笑,「只是解了哑穴而已。」
修长手指抚上她的侧脸,指腹微凉,他凑近吻了吻对方的额头,「陛下以为如何?」
身体被制住,甚至被对方紧紧地搂在怀里,沈羡鱼眸色一瞬间冷下,「放开。」
楚珏不为所动,低低笑了,「为什么要放开?」
「我以为我妥协一点,陛下早晚会接受我。」他掰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一双眸子泼墨般深到极致,唇角弧度略微,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凉凉的嗓音听在耳朵里,冻得人胆颤,「现在才知道,原来无论我怎么做,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歪了歪头,掐着下巴处的手指用力,深深陷下印记,「所以,我为何要忍?」
沈羡鱼被迫对着他的方向,心底一点点沉了下去。
在楚珏低头吻下时,她脑子里的一根弦忽地就断了,一张脸僵硬成何种不自然的样子,她自己都不知道。
沈羡鱼动弹不了,被他一双手收紧,轻而易举拖曳着往床榻的方向去。
「陛下,你逃不掉的。」
纱幔垂了下来,沈羡鱼在晕过去前只听得一声叹息。
「姐姐啊……」
(十四)
沈羡鱼被彻底软禁在殿里,守卫加重,每时每刻都有侍卫的脚步声,来回巡逻。
楚珏唇线抿成冰冷的弧度,偏殿的东西全数移到主殿。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整个殿里,碎片四溅,楚珏站在门口,脸上被划过一道痕迹,血迹慢慢流下,从脸颊到下巴,形成一道蜿蜒的曲线。
所有的宫人跪下,偌大的殿里,鸦雀无声。
楚珏漫不经心地抹掉脸上的血迹,「收拾了。」
「是……是……」
有宫人哆嗦着上前,将一地的碎片收拾掉。
沈羡鱼跟楚珏,隔了莫大的距离两相对峙。
目光交汇,甚至看不清楚珏眼底的神色,他盯着对面的人,却是对一众的宫人吩咐,「继续搬。」
他才是这个殿的主人。
不多的东西,偏偏泾渭分明。
桌案被一分为二,一半沈羡鱼平日的书,一半楚珏的公务。
安静下来时,全数的宫人被屏退,留下的两个人相顾无言。
曾经什么时候,提笔的是沈羡鱼,看着的是楚珏,如今,位置却已然颠倒。
楚珏低头,墨发安静垂落在脸颊两侧,批阅一些东西,沈羡鱼坐在对面,做什么都不是。
烛火微微跳动,任由情绪发酵,影子一点点拖长,延伸到墙壁上,交汇又远离。
空气安静得听得到两人呼吸的声音,直到重物落下,清脆一响,楚珏将笔放在桌子上,忽地抬眸看向沈羡鱼的方向。
漆黑的眸里倒映亮光,她怔了下,下意识起身。
一步步靠近,楚珏踏了一地黑影走向沈羡鱼,「姐姐……」他道,「该就寝了。」
手已经伸出来,直接攥住了对方的手腕,楚珏态度不容拒绝,带着她往床榻上拖。
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回殿里,床榻,自然也是要共享的。
沈羡鱼力道不及对方,又惊又怒,「你自己睡!」
脚步止不住地被迫跟着楚珏的脚步拖行,以至于不时抽气。
痛得手腕上脚腕都疼。
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她,楚珏缓缓勾唇,带有审视的意味,「我自己睡?」
他不明意味地笑了笑,「可以。」空余的一只手指向床榻边上,「姐姐的意思是,你想睡在地上?」
床褥只有一副,这话的含义不言而喻。
沈羡鱼睡地上,只能是真正意义上的睡地上。
秋里的风已是微凉,偌大的殿内,两人说话间,也是有丝丝缕缕风穿过。
「好。」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沈羡鱼点头,一身素白单衣直接坐在地上,背靠床榻的木栏。
指尖攥紧又松开,楚珏冷笑了声。
有宫人询问暖炉放哪里,楚珏这才想起了前几日的担心,无声嗤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扔了。」
低低的话里冰冷,含了迁怒的情绪,宫人愣了下,很快低头将暖炉带走。
两人都睡不着,沈羡鱼半靠坚硬的木栏,强硬闭眸。
仅仅些微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楚珏听在耳朵里,脑袋侧向床榻内侧,心底糟乱一片。
忍无可忍将人拽了上来,直接按到床榻一旁。
一股蛮力生拉硬拽,沈羡鱼有一瞬间以为手腕要脱臼,身体接触到床榻的柔软,她抿了抿唇,「用不着。」
翻身想要下去。
楚珏按着她的手腕,压在她身上,沈羡鱼抬腿想要踢人,又被对方一双腿压制,双手高举,一通挣扎下来,两人吐息加重。
用力抱住身边的人,楚珏低头闷在她胸口处,手臂不断加紧,像是想要勒她入骨血。
某一瞬间,沈羡鱼觉得,周身被一种悲伤绝望的情绪缭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姐姐,能不能听我一次。」
少年问,尾音甚至轻颤。许是被闷的,许是沙哑了嗓子。
蓦然安静。
床榻忽地掀翻,只在一瞬间,嘎吱的声音突兀,床面倾斜,两人直接被甩下床榻。
楚珏当即抱住沈羡鱼翻身,接触空气的耳畔风声凛冽,两人位置颠倒,楚珏生生以自己的身体护住她。
胳膊被掐到深处,沈羡鱼一声不吭,抱着她的人恍然睁眼,第一眼是看她,看她有没有受伤。
两人双双起身时,脚底踩了一地的狼藉,楚珏皱眉,「怎么回事?」
宫里的床榻按理不可能如此不堪。
沈羡鱼盯着那方向,半晌扯了扯嘴角,「是我弄的。」
喉咙滚了滚,她继续道,「我出宫时,为了打晕那宫人……」顿了几秒,「卸了床榻的一脚边角。」
「……」
楚珏盯着那明显塌陷的一处,表情一言难尽。
宫人进来收拾狼藉时,对着那倒下的床榻难掩吃惊,又连忙闭嘴低头。
沈羡鱼注意到,没有上次那个被他打晕的宫人。
「上次那个宫人呢?」
楚珏侧眸,垂下眼睑,冷淡道,「被送出宫了。」
脚底踩了碎屑,沈羡鱼退后几步避开,听着这回答,顿时抬头,「为什么?」
「姐姐怎么会这么问?」楚珏笑了,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转头看她,「她失了职我当然不能留她。」
他掐了掐沈羡鱼的下巴,「还是说,你想再逃一次?」
这话的讽刺意味极重,现如今的她,只不过是个楚国抓来的傀儡皇帝。
少年眼底的恶意浓郁,直直对视时,触角勾勒弧度。
沈羡鱼唇线抿直,拍开他的手,好一会儿道,「没有。」
愈是接触,她愈发了解到楚珏骨子里的恶劣性,明明以往从未发觉。
不知道该说楚珏他掩饰太好,还是沈羡鱼从未了解过他真正的样子。
(十五)
二皇子殿里,挂起了深红的灯笼。
沈羡鱼乍看一眼,「怎么?」
「姑娘与殿下的喜事已经开始准备了。」一个宫人喜气洋洋地道。
喜事……心底骤然沉了下去,沈羡鱼握紧杯子,楚珏竟瞒着她。
布置完毕后,寝宫中宫人陆续退了出去。
「姑娘多少吃点东西吧。」
屋门关上前,其中一名宫人低头说了声,「莫要伤了您的身子。」
最后一道光线随着屋门合上而消失,沈羡鱼视线落在刚刚那宫人放下的餐盘之上。
心跳如擂鼓。
她几乎是抖着手一个个掰开那些精致的糕点。
直到一张字条出现,落款单字林。
沈羡鱼迅速扫完内容便将字条扔进烛台燃了。
看着桌上散落成七零八落的糕点,她抬手捂住眼睛,多日压在心头的沉闷终是散开一些。
楚珏回来时天色已晚,她转头,看到了一席红衣的人。
鲜艳的颜色,衬得少年真真眉目如画,多了几分往日黑衣所没有的明媚。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可惜。
楚珏靠近床榻边,她就看着,被他牵着手摸上衣摆,是上等的丝绸材质。
「姐姐,好看吗?」
见她盯着衣服视线不移,楚珏撩起衣摆送到她手边,弯了弯眸,「好看吗?」
沈羡鱼没有抓,丝绸滑过手指罅隙,柔柔顺顺落下,眼里映衬出他欣喜的模样,最终缓缓勾出一个笑,「好看。」
但也仅此而已了。
带子分散在身侧两边,楚珏捻了捻,下意识想沈羡鱼帮他系,却是想到什么,伸出去的手来不及碰到对面的人,握紧了带子,埋头安安分分系上。
眼底的神色波动快,消失也快,沈羡鱼敛下眸光,垂头看他。
衣服真正穿好是不合适的,肉眼可见。
腰线处本该熨帖的纹路紧绷,楚珏动作有点僵硬,同手同脚的样子,显得小心翼翼。
她看不下去了,指着那衣服道,「尺寸改改。」
「嗯。」楚珏立刻应声,没看那衣服,抬眸看对面的人,「陛下喜欢吗?」
「你自己喜欢就好。」沈羡鱼下床,略过后面捣鼓的人。
楚珏声线颤了颤,她听着,甚至听不出其中的意味,是开心亦或是不悦?
……
楚国二皇子的婚礼极尽奢华,被天子昭告天下,人人称道殿下对皇妃的深情。
此前沈羡鱼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当中人。
宽大的红袍拖曳而下,其上勾勒了精致的纹路。
她醒后身上已经换了,想来是楚珏做的。
「姑娘。」
有几个宫人进来,忐忑道,「奴婢为您描妆。」
铜镜在一旁摆着,镜子里的人身形瘦削了些,样貌较之曾经的意气风发也多了苍白之色。
沈羡鱼看了眼便移开视线,「不需要。」
那个宫人还想说什么,被身后一个人阻止,默默退了下去。
日暮时宫外逐渐有了动静,火红色染遍了整个行宫。
沈羡鱼披散着头发坐着,直到屋门由外打开。
楚珏一身红衣,背着身后漫天的红霞,脸颊柔和了曲线,靠近几步,笑了笑,「姐姐真的好看。」
自然,没有人应声。
他没在意,顿了会,桌上摆着的茶壶在昏暗的光线里镀了浅浅红色的光,楚珏倒了一杯,自顾喝了,嗓音似乎刚刚是哑了,良久,才道,「一切都会好的。」
不知道在对谁说,他默默咽下茶水,重新放回去只惊起一点波澜,稍后平静。
沈羡鱼扯了扯头发,微微地刺痛,透过红纱看着门口的方向呆愣了会,直到最后一道光线消失,屋子里完全陷入黑暗,才恍若惊醒一般,伸手向枕头下摸去。
有微弱的寒光冷厉,稍纵即逝。
火红颜色的榻上摆放着精致木棍,楚珏拿在手里,心跳一声声加快,随着盖头揭下,露出沈羡鱼的脸,静静看着他,因着宫人简单的描妆而多了鲜活的气色,这是他许久未见的模样。
直到那只手用力,他顺着力道过去,靠近沈羡鱼,挨得很近,他低头手指蜷缩着,近到闻得到彼此的呼吸。
「姐姐。」他喊了声,眼里闪着光,拿了酒杯过来,「合卺酒。」
沈羡鱼沉默地接过,顺从地喝了。
楚珏眼中光芒更亮,抓着衣服的手用力。
那只莹白的手这时松开,缩回身子两侧,楚珏怔怔看着,屋子里烛火跳动,床榻上坐着的人眼里倒映金色的烛光,他喉咙微不可察地滚了滚,犹豫地伸手,「姐姐?」
这两个字,不知道独自一个人喊了多久,楚珏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耳边清晰听到回应。
「嗯。」
很轻的一个字,却足以叫两个人听到。
楚珏欢喜地勾唇,若是梦,永远不醒也罢了。
指尖近乎颤抖地摸上对面人的脸,沈羡鱼没有躲,像是默认了这种行为,脸微微侧过,不见厌恶情绪。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顺理成章,她顺从地不像话,楚珏呼吸微紧,将人带着倒在床榻上,低眸看着她的眉眼,一颗心激烈地跳动。
这几乎是梦都梦不到的。
(十六)
「......姐姐?」
楚珏蓦地停住了身子,胸口处鲜红的液体沾湿了红色的喜袍,深深的红色漂亮也刺眼。
簪子尚在胸口埋着,低眸对上沈羡鱼漠然的双眼,像是凝了无尽的寒凉,再找不到以往的半分温情。
唇角溢了血,楚珏全身失了力气,倒在床榻一边。
「咳咳......」他扯唇,有点想笑,嘴里吐的血止不住,「原来是这样。」楚珏费力地抬头,看着她侧坐起身子,那只紧握簪子的手松了,沾了衣襟处一块血,沈羡鱼拿了盖头擦拭,眉头蹙起。
「这儿呢,这儿也有。」楚珏撑着身子就着袖子擦过她的脖颈,他笑着,唇角的血还在流,「是挺脏的。」
沈羡鱼蓦地站起身,晃动的烛火里,楚珏看不清居高临下的人眼里的情绪,盖头扔到地上,那一块深红色彻底看不见。
屋门忽地被打开,萧瑟的风吹进来,烛火晃动得厉害,楚珏眯眼看向门口,一身黑色的人影显现出来,背对着身后浓重的夜色。
他低低地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鼻息间的血腥味忽视不了,林将军看着床榻上的场景愣了下,事实上他也没想到开门会是这个样子。
「走吧。」
沈羡鱼看向门外,只说了句。
林将军顿了顿,颔首道,「已经安排好了。」
「姐姐。」一只脚踏出去时,楚珏微弱的声音响起,他试着坐起来,胸口处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索性便任由自己瘫着身子,侧头看着那边已经看不真切的人,闭了闭眼睛,眼角涩然,轻松的语气开口,「我还是很欢喜的。」
他道:「姐姐该是恨透了我。」胸口的簪子闪着寒光,楚珏抬手碰了碰,喘着气皱眉,最后释然,「算了。」
「离开这里。」
半晌,接着一声粗重的喘息,楚珏盯着那把簪子,「他们都不会发现的。」
「以后还能再见吗?」
屋门咯吱了声,只有关门的声音断了所有念想。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再回头看过他一眼。
「陛下。」
披风披在身上,遮了夜里的寒风,林将军放下帘子,马车已经顺利出了楚国,「休息会吧。」
沈羡鱼攥着披风,半张脸埋进去,良久后嗯了声。
一路的颠簸,帘子偶然掀起看得到外面变换的夜色。
终于,离开了。
(十七)
沈羡鱼大病了一场,痊愈已经是半个月后。
桌案上堆了不少折子,摆在最上面的却是一纸和书。
「楚国的?」
她愣住,看着那上面的内容,沉默下去。
「一切都会好的。」
突然就想起成婚那天一地鲜红的血泊中,楚珏的妥协。
合卺酒前,他低声的呢喃。
在那时,他已经在谋划这件事了?
沈羡鱼按了按眉心,抛去那些画面,两国和盟,势必要举行一场正式的宴会。她吩咐了下去,坐在桌案前却是不自觉看着那纸和书。
心绪繁杂。
宴会安排在三日后,陆陆续续有使臣入座,沈羡鱼百无聊赖地看着,时不时对着下面举杯致意的人点头,酒杯虚虚握在手里,象征性地抿一口。
「听闻陛下病愈不久,如今恰逢生辰,真是可喜可贺。」有人道了声,沈羡鱼看过去,是陈国使臣的位置,面上大致是谄媚的意味,陈国属于小国,攀附于其余大国之下有了一席之地,似乎每年的宴会都会有这般一番开场白,沈羡鱼心下了然,微笑着颔首,「托百姓的福。」
「是是。」
开头一句打出,场面便有了几分热闹,陆续有别的几国说了几句,沈羡鱼一边应着,看了眼全场唯一空缺的位置,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
楚国……
「陛下病愈,普天同庆,只是……」有人举着酒杯起身,笑了声,「实在好奇,陛下此番害了什么病症,竟是半点口风都未曾流传,如若不是病愈后通知,臣下们竟是半点不知,实在惭愧。」语气是愧疚的,可那目光却是毫无避讳地盯着上位,似要将那位置上的人戳出一个洞来,「莫不是……冒犯了什么神灵?」
语落,全场死寂。
若说天子最为忌讳什么,便是神明一说,但凡被判定冒犯神明,便是失了威严。
天子,天定之子。
但若不是天定呢?
沈羡鱼似笑非笑地盯着那人,看得到对方眼底的挑衅。
清莱国的人,同北鸢国势均力敌已久,吞并北鸢的预谋亦非一日,同样的,清莱国于北鸢的意义也一样。
三个大国,北鸢,清莱,楚国,相当于鼎立的状态,只是这延续了百年的平衡如今已是岌岌可危。
「清莱使臣,可是对朕有何意见?」沈羡鱼微微眯眼,晃了晃酒杯,「朕的事,何时轮到别国相讨。」
「臣下不敢。」那使臣敬了一杯酒,「好奇罢了,想必陛下不会同臣下计较。」
「敬陛下一杯酒,为臣下刚刚的无意冒犯道歉。」
沈羡鱼看着他自导自演,笑眯眯地端着酒杯不动。
「清莱使臣,不知朕之事,何时需得向你汇报了?莫不是想要揣测什么不得了的事?」
「说得对,北鸢天子岂容他国揣测。」
低低沉沉的声音蓦地插入,沈羡鱼虚虚握着酒杯的手一抖,洒出半桌子的酒液。
楚珏一身黑衣,已然看不出受伤的痕迹,坦然落座。若不是有人见过他的脸,甚至不会有人认出这就是现今楚国风头无二的二殿下。
一身的杀伐之气,在入座之时,片刻间消散。
众人面面相觑,摸不准现今的状况,便都没有贸然开口。
沈羡鱼攥着杯子的手收紧,吩咐一旁的宫人清理桌子,满手的粘腻让她心头的烦躁更甚。
楚珏自进来,目光便落在上座的天子身上,却从未对视过一眼,他顿了下,「楚国来晚了,实在抱歉。」
「三杯酒赔罪。」眼皮子眨也未眨,连续喝了三杯下肚,空着的杯子被举起,滴酒未落地,的确是喝净了。
周遭再次陷入死寂,这场无声的赔罪,着实叫人捉摸不透。
插曲告一段落,众人逐渐将注意力转向了歌舞升平,心怀鬼胎的人再没了作怪的机会。
宴会结束后有宫人安排将几国使臣带去休息的居所。
他们将会在北鸢待三日,后启程回去。
恰逢第二日是北鸢秋季狩猎的日子,不同于上次,沈羡鱼已经没了亲自进场的心情,她只待在猎场外围的棚子下,其余也有表示想观摩的使臣以及皇室贵胄带来的女眷。
不方便入场的,便都在这边歇着。
大好的天气,阳光刺得眼睛微眯,沈羡鱼刚想吩咐宫人拿扇子挡一挡,头顶却是在那一刻覆盖而下大片的阴影,看清楚来人后,她眼底的一丝懒散彻底消散,「你怎的坐这?」
「竟不是去猎点东西。」
逆光里,沈羡鱼抬头只能看得到楚珏微微紧绷的下颌,他开口,嗓音竟沙哑了些,「因为姐姐在这。」
「别这么叫朕!」
沈羡鱼眼底漠然,心底不受控制地骤然升腾起一股怒意,又强压下去,「你有什么资格?」
楚国的事她不是忘了,从她捅了他起,就已经连同过去的那些情谊一并埋葬。
刺目的光线不知不觉间少了很多,沈羡鱼看了眼楚珏微微侧过的肩头,重新闭上眼。
心口的伤又开始疼了,密密麻麻深入骨髓,痛意流经四肢百骸,最后却是汇入心脏,他甚至分不清哪处更疼。
楚珏怔怔望着眼前这张脸,她已经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十八)
变故产生在一瞬间,棚子坍塌时,楚珏下意识扑到沈羡鱼身旁,想将人带出去。
两人刚刚跑出来,棚子终于不堪重负倒下,冲天的尘土飞扬里,楚珏抱紧沈羡鱼,如果没有听错,他刚刚听到了刀刃划出鞘的声音。
视线被模糊,声音便成了唯一辨别危险的信号,沈羡鱼已经昏迷了过去,他不敢有半点轻敌。
剑刃蓦地朝胸口刺来,楚珏险险躲过,耳边声音嘈杂,他喘着粗气,一颗心提起来听着那剑声的痕迹。
胳膊被划破一道口子,楚珏闷哼着紧了紧怀里的人,透过遮眼的沙尘寻着突破口。
马的嘶鸣声划破喧嚣,这场动乱也惊动了停靠在马棚的马,楚珏抱着沈羡鱼拼力往那边赶。
腿上也被划了一道口子,他踉跄着差点将怀里的人丢了出去,又死死圈住。
上马后便是一刻不停歇地跑,楚珏听得到身后有人追了上来,狠戾地掏出匕首扎进马的屁股。
凄厉的嘶鸣声里,马一路加速,跌跌撞撞地将人甩开。
能在这种场合里刺杀的,究竟是什么人?
楚珏不确定,这拨人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姐姐。
被刺伤的马速度自然快,却也毫无理智。
不远处是斜坡,楚珏咬牙抱着沈羡鱼跳下马,顺着斜坡一路滚下去。
沈羡鱼醒的时机不太好,睁眼就发现自己身体悬空,颠簸地翻滚。
楚珏一手按着她的腰,眼睛认真观察着下面的地形,斜坡边上都是细碎的杂草,划过皮肤留下轻微的刺痛,沈羡鱼还好,楚珏侧脸沾了不少泥土跟杂草,少见的狼狈。
还真是,每次遇到这人,总是没好事的。
着地是楚珏垫底的,整个人算是当了人肉垫子,沈羡鱼滚下来被他接住,只听见他闷哼了声,她连忙爬起来,抬手是满手的血。
「你醒了。」
楚珏没料到她现在醒了,干巴巴地缩手,想着怎么解释现下这情况。
「我们被暗算了。」楚珏道,「我……擅自出此下策。」
「你也知道是下策。」
楚珏看过去,对上沈羡鱼冷着的眼睛,「你不是能耐吗?」
一身黑衣糟蹋得不成样,那上面粘腻着的不知是土还是血,沈羡鱼看着,「为什么每次见你,都没有好事。」
「……」
天幕渐渐落下,他们滚落的斜坡下是一个不算大的峡谷,月色笼罩而下,两人刚好看得到对方的脸。
楚珏低头,「我找些柴火。」
沈羡鱼没吭声,看着他走出去时一只腿微不可察地在发抖。
腿上跟胳膊上被划过的伤口在翻滚中糊了泥,所幸身上带了药,楚珏没当回事,拿了柴火点燃后,才翻开衣衫看伤口。
一浅一深的两道,浅止表皮,深至骨髓。
篝火熏得人脸通红,沈羡鱼看着火堆对面的人,沉默地处理自己的伤口,火光照耀下划烂的皮肉显得狰狞。
胳膊和腿上的处理后,楚珏顿了下,掀开胸前的衣襟,原是白色纱布包裹着的地方重新被鲜红浸染,沈羡鱼认得清楚,那是她当初捅的位置。
现如今看来,果真是深的。
距离她回来已一月有余,那伤竟是丝毫未好,现在怕是因着刚刚的翻滚再次撕裂。
「姐姐。」
中间的火烧得劈里啪啦,沈羡鱼听到对面低头的人忽然唤了声。
「不要这么叫朕。」
「那怎么叫?」楚珏抿唇,手里攥着刚刚撕扯下来的纱布,「你自己说。」
火光又亮了几分,蓦地升腾青灰的烟,楚珏把纱布面无表情地扔进火里,「你疼吗?」
他像是没有等待沈羡鱼回答的打算,兀自接着道,「我也疼。」
有很长的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疼吗?
当然疼。
刻进骨子里的疼。
胸口的伤楚珏简单包扎了下,扯了比较干净的衣衫裹上,刺目的红被掩盖,他摸了摸眼睛,「我去找点吃的。」
「有必要吗?」沈羡鱼挑着火堆旁的树枝,「失踪的一个是一国天子一个是一国皇子,他们不敢怠慢。」
怕是一夜不到便会寻过来。
楚珏垂眸,敛下一闪而逝的情绪,没有应声,仍是去不远处找。
林子多的地方,不缺的只有果子。他在军营待过那么些年,陪着出征是常事,什么果子能吃,什么药草能用,他再清楚不过。
手里抱了几个果子,青红的颜色,味道应该不错。
沈羡鱼还在火堆旁坐着,很安静。
「给。」
楚珏绕过火堆,坐到她身旁,「他们什么时候寻到都不知道。」
果子被塞进手里,沈羡鱼下意识甩开他的手,果子掉到地上,滚进火堆里。
楚珏平静地看着,顿了顿,「可惜了。」
「吃这个吧。」另一个果子被递过来,楚珏这次只放到了她手边,沈羡鱼看着他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味道还不错。」
「如今你倒是瞧得上这野果子。」沈羡鱼知道自己的话定是难听的,只是她一看到这张脸,就总是忍不住心底的冷意。
楚珏又咬了口,没有半点勉强的模样,「边境的那些时日,习惯了。」
空气一时间沉寂下去。
「你何时接触的楚国人?」她突然问。
楚珏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半晌答,「狩猎那时。」
想到那只被横空截断的箭,大抵也是他的作为。
沈羡鱼默然,火堆下的影子里,楚珏脑袋忽地凑近,她一时不察,偏头时温热的触感落在唇角。
「你想干什么!」
一把推开他时,沈羡鱼皱眉擦拭嘴唇。
楚珏没怎么挣扎地被推到一旁地上,落叶铺就的地面扎人,像是扎进了眼睛里,他抬头一瞬间便看清了她眼底的厌恶,仿若看到了什么极度肮脏的东西。
心口真的好疼啊……
可他甚至已经没有资格喊出来。
「姐姐……」
他咳了声,拨开身上的叶子,就那么坐在那,两人之间隔了足以容纳两个人的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