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想着,缓缓松了一口气。
顿时胸腔血气上涌,一时没压制住,喷了出来。
我颤抖着手捂住嘴,黏稠的血液仍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漏出来。
这具身体的情况是越发江河日下。
除了是一具神体之外,和凡人没什么差别,甚至比凡人还要脆弱些。
我蜷缩起身子,咽下口中的咸腥。
在枝桠间静静等待搜查的人群偃旗息鼓。
12
一滴水砸到我脸上。
我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要下雨了。
很快暴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倾下来。其磅礴之势颇有金戈铁马的意味。
我正打算换个能躲雨的地方。
突然听见隐隐有人声向这边靠近。
隔着雨幕不甚清晰,但我很快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
扶着树干站起来,踉跄地向深林里跑去。
但是身后追兵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我体力不支,别无选择地缩到灌木丛中,借着地上的枯枝和杂乱无章的野草做遮掩。
雨势也为我创造了庇护。
但他们很快就来到了这里。
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刚这里有人,给我在附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是陈渡寒。
他的声音还有些颤,但语气中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
「是!」
侍卫纷纷应下,散向四面八方。
我不知道陈渡寒走了没有。
空气中只剩下绵延不绝的雨声。
突然胸口没压下去多久的血气又有反噬的征兆,我死命地捂着嘴,低低地咳了声。
然而就是这一声,有一个脚步声猝然靠近我的藏身之所,电光火石间,我笃定这人就是陈渡寒。
二话不说撑起膝盖,想要起身逃跑,然而我没想到我身后就是一个几乎垂直的斜坡。
我重心不稳地倒了下去,一路滚到坡下,后背重重地撞到了一棵巨大的树干。
几乎是在下一秒,我哇的一声呛出压在喉间的那口血。
随后失去了意识。
13
我是被冻醒的。
寒冷顺着皮肤钻进骨头缝隙,我哆哆嗦嗦地拢紧衣服,却听见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
像是铁链与石板的摩擦。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腕脚踝全被沉重的锁链严丝合缝地铐着,锁链由玄铁打造,坚硬无比,任何动作都会带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抬头望向四周,我似乎被锁在一个巨大的宫殿深处。
正前方有一条长长的夹道,一排排四方青石灯柱,清香的松油弥漫在空气中,晕黄的松油光映照得这里如同白昼,灯火稀疏,却有些许绮丽阑珊。
「醒了。」
一道声音从我背后乍响。
我转头看过去,只见一道人影静静地立在灯火之下的黑暗里。
如豆灯火勾勒出他流畅漂亮的下颚线。
半张脸映在光亮中,橘红色的火苗跳跃在他的眼瞳里。
却没有让那双绿得发沉的瞳孔染上半点暖意。
他抬脚缓缓向我走来。
我有所预感陈渡寒这会儿的情绪不对,我只能尽力地把自己向后缩,但锁链长度有限,没缩几下就绷得笔直。
我无处可藏,就这样暴露在陈渡寒面前。
他走到我面前,半跪下,攥着我的小腿向他一拉——
我不受控制地向他滑去。
他再次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甜蜜诱人:「师父,为什么又把我丢下呢?」
我挣扎起来,铁链哗哗作响,很快就将腕间的皮肉磨得通红,但他仅仅一只手就摁住了我的一双手腕。
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下蜜糖:「只有我把你折断了,掰碎了,你才能乖乖留在我身边吗?」
他松开我的手腕,让我跨坐在他的腿上,这个姿势暧昧至极,但当他的手按住我尾椎那块骨头,亲昵地抚摸时。
我的瞳孔放大了,我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陈渡寒他想要毁了我的神体。
我更加不要命地挣扎起来,手腕脚踝洇出殷红,他将我双手折到背后。
我真的怕了,试图阻止他:「……陈渡寒……我错了……我已经没有神力了……我真的不会走了……我求你……别……呃——!」
我生生将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拦在齿间,尾音都带着嘶哑。
抖如筛糠。
陈渡寒捂住我的嘴,甜丝丝的声音像个讨糖吃的孩童:
「师父,留着点力气一会叫吧。」
疼。
太疼了。
揉碎又强行聚到一起的疼。
陈渡寒的手指按着我的尾椎,那里是神骨的位置。
每一位神明都有,那是受凡间信仰温养出来的一块骨头。
也是神体区别于凡体的地方。
他将魔气硬生生推进神骨,对我而言无疑是一场凌迟似的酷刑。
我的齿缝有丝丝血渗了出来。
陈渡寒见到,脸色顿时阴沉如水。
他松开我的手,毫不留情地掰开我的下颚,将虎口抵在我的齿间。
我一言不发地仰起头,脸色白得像是象牙石雕,冷汗混着嘴角来不及吞咽的口水一同流进衣领。
浑身的重量全靠挂在他臂弯才得以维持。
陈渡寒抱着我轻声地哄,声音低哑温柔,动作却是丝毫不见手软。
我甚至不知道这场漫长的酷刑过了多久才结束。
我再次神志不清地昏了过去。
14
朦胧之间有人扶我起来,将苦涩的汤汁喂进我嘴里。
我顺从地吞咽。
那人细腻地给我拭了嘴角,理了理我汗湿的鬓发,我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黑暗。
反复如此几次。
我不曾清醒过。
这里不见天日,恍惚中我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只记得自己睡了很久。
14
再醒来时,我拼着一口气狠狠地将自己咬出血。
眼前朦胧的景象总算是清晰了些。
只见阿乔端着一碗棕黑色的药汁,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怯怯地看着我。
见我挣扎着想起来,她连忙放下手里的药碗,将我扶起来。
我摇摇晃晃地撑着身子,气若游丝地问她:「我睡了多久?」
阿乔犹犹豫豫的给我比了个三。
「三天?」
她头立马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又给我比画了半天。
我这才得知,我竟昏睡了快三个月。
陈渡寒是打算让我在这睡一辈子?
我闭上眼睛,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但我现在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逃跑了。
我问阿乔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躲躲闪闪不告诉我。
我只得作罢。
她见我不语,又端起了那碗棕褐色的药汁,递到我唇边。
我闻到味就觉得恶心,看也不看。
病恹恹地躺回软垫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阿乔傻了眼,束手无策地盯着我的背影。
这时有人进来了。
鞋底踩在青石砖上,每一步都像是敲在心头。
我半天没听到动静。
直到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你下去吧,我来喂她。」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靠近,我突然被人翻了过来。
陈渡寒撑在我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对上我空洞的瞳孔。
他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没有躲开。
他抿唇不语,眸光明明灭灭。
半晌,他起身端起那碗药汁,重新递到我唇边。
我被那苦涩的味道呛得皱眉,扭头想躲开。
谁料动作幅度太大,撞得装药的碗一倾——
大半数泼到了他的袖口。
我看着他,猝然笑出声,眼底满是挑衅。
陈渡寒被我泼了半碗药,没有同我猜想的那样面色不虞,他沉默地放下碗,只是叫人再熬上一碗。
「陈渡寒,你何必这样呢。」
我冷冷地瞧着他。
「这副破烂身子,不是拜你所赐?」
他的脸色顿时苍白,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
只能远远地又看了我一眼,逃也似的走了。
剩下的几日里,陈渡寒没有再让我昏睡。
除了阿乔会来给我送上一日三餐之外,我见不到任何活物。
其间那位顾盼顾小姐也来了一次。
言辞间尽是挖苦嘲讽。
大意我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伏在地上,没搭理她。
她絮絮叨叨了一会可能觉得没意思。
一步三摇地走了。
趾高气昂得像只斗胜的乌眼鸡。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直到有天阿乔给我送饭的时候,我无意提起顾盼。
阿乔突然脸色惨白,竟是捂着嘴吐了出来。
阿乔哆嗦着身子告诉我,陈渡寒知道顾盼来过后,就下令把她舌头拖出来,活活钉满钉子,然后随手扔给了某位下属。
我拿着筷子的手抖了抖。
从阿乔口中我了解到,陈渡寒行为一日比一日乖张,性格阴晴不定,大肆追捕当年神界的漏网之鱼。
手段也愈发残忍。
阿乔不能在这里久留,很快这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绒毯上,眼神空茫。
头一次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
或许我当初真的应该杀了陈渡寒。
甚至在那之前,我不应该心生怜悯,就此埋下祸端。
我合上了眼,长久,叹了一口气。
16
陈渡寒隔三差五会到这里,缠着我变着花样地做。
一点厌倦的迹象都没有。
在我实在受不住含着哭腔断断续续讨饶时他才食之髓味地让我缓两口气。
抱着我擦洗干净,塞进被窝抱着我絮絮叨叨地在我耳边撒娇抱怨。
又有那个不长眼的魔物想纂位弑君,杀他的时候血溅到了身上,害他不得不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才过来。
我每次都不等他说完就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今日他一番折腾后从身后搂着我给我解释顾盼就是当年那个黏着他想以身相许的女子。
我迷迷糊糊地讽了他一句:「来者不拒。」
他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病,一言不发地把我生生从睡梦中拖起来。
最后我已是泣不成声,连哭喊的声音都是发不出来,颤抖的手指痉挛地拧着被单,又被他一根一根地扳开,十指相扣地摁在耳边。
我彻底昏过去时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说:「师父平日里是不照镜子吗?若不是那女子眼睛生得有几分与师父相似,我岂会容忍她兴风作浪。」
他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茫然地盯着他,眼尾是通红的,微润的水光闪烁的碧绿眼眸,断断续续发出神志不清的呜咽,声音颤抖得不成调。
恍惚间瞥见他左胸口有一条狰狞蜿蜒的疤,一闪而过。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
17
我做了一个梦,是我将陈渡寒扔下无间道的那日。
他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眸狠狠地撞进了我的瞳孔。
不只有哀求,还有满腔破碎的热忱。
我突然有些呼吸不上来,胸口一抽一抽的疼。
「师父……」
我突然睁眼,陈渡寒下颚抵在我额头,模模糊糊地呢喃。
他一条胳膊圈着我的腰,勒得死紧。
——难怪我半天呼吸不上来气。
我微弱地挣了挣,没挣开,反倒是惊醒了陈渡寒。
他猛地起身,伸手要扼住我的喉咙,看见我后,眼底的锋利才微微软化。
刹那间,他与我梦境中的那双眼睛巧妙地重合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神使鬼差般地,伸手抚了抚他的脸。
他愣了愣,旋即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呆呆地愣在那,像是一个冻久了的小动物突然被温暖包裹的僵硬。
我猝然从幻觉中惊醒,尴尬地缩回了手。
陈渡寒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底如同久冻的寒冰融化成一汪绿莹莹的春水,泛着春光乍泄的温暖,眼角眉梢尽是满足的笑意,宛如一只被摸顺了皮毛的猫。
颇有些年少时的模样。
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忍了又忍还是犹豫地问出了口:「你胸口的伤怎么弄的?」
陈渡寒把我被他压住的头发扯出来,细心地给我揉了揉头皮,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个啊,不小心弄的。」
我忍不住追问道:「……是在无间道里……」
他含着笑看着我,慵懒地嗯了一声。
我哑然。
半晌有些不自然地又问:「……还疼吗……?」
他来精神了,捂着疤痕软着语气跟我撒娇,眼底尽是狡黠:「师父多疼疼我就不难受了。」
我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懒得跟他继续斗法。
但陈渡寒一时间没完,我察觉到他又有蠢蠢欲动的意思,连忙说我要喝水,他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给我倒水。
看着他的身影,我有些恍然,一时间竟有些贪恋这难得的温情。
但我敛了敛眼底的神色,又恢复到之前的无动于衷。
18
我依旧被囚在这间宫殿,但与之前不同,陈渡寒没再将我锁起来,并且时不时给这里添置些东西,在我能活动的范围里铺满了动物皮毛制成的地毯,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脚面。
四周摆满了斗大的夜明珠,灯火也是不间断地燃着,用的是千金难求的鲛人灯,我猜他发觉了我怕黑,于是这里除了睡觉其他时候都明如白昼。
而自从那一日后他频繁地到我这里,而且愈发的蹬鼻子上脸,全然没有先前的小心翼翼。
扰得我烦不胜烦。
19
直到有一日。
给我送饭的人不是阿乔,而是一个我瞧着有些熟悉的姑娘。
那姑娘见到我,先是一言不发地跪下对着我就是一个郑重其事的叩首。
我吓了一跳,忙让她起身,那姑娘对着我句句如同杜鹃啼血:「霜司大人!求您救救神族!」
她拽着我的衣摆,指尖用力到颤抖。
我认出了她。
当年在神界有过一面之缘的玉兰花使温白,那时我与她并不熟悉,只是依稀记得她是北冥神君的人。
她呜咽道:「神界被屠时,北冥神君在闭关中,全然不知情,如今出关,见到神界此景,勃然大怒,就要跟陈渡寒决一死战。」
温白缓了缓情绪,又道:「北冥神君他如今刚刚出关,根基尚且不稳,如今又失了凡间的信仰,那陈渡寒可是将十二上神都亲自剜去脊骨的人!北冥他又如何打得过陈渡寒这个疯子?!」
我缓缓开口:「那你来求我,图的什么?」
她阖了眼眸,隐去了神色,戚戚然地说:「霜司大人您如今也是身陷囹圄,为何不拼死一搏!杀了那陈渡寒,血债血偿?!」
我苦笑一声:「我何来的命搏?如今神体被毁,更是一点法力也无。」
她急急地抓住我的手:「没关系,陈渡寒他对您全然没有防备,您杀他轻而易举!」
我沉默不语。
她不敢久留,害怕惹人怀疑,塞给我一把匕首后就离开了。
临走前充满希翼地看了我一眼。
我慢慢地露出手中的匕首,银色的刀刃泛着冷光,粼粼的刀光映在我脸上,渗进我的瞳孔。
——月华一般明亮。
20
是夜——
陈渡寒一如既往地来了,他凑上来腻着我,献宝似的打开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
盒子里是一只温润透亮的玉镯,像一圈羊脂般细腻的质地。
「只有这洁白无瑕之物才配得上师父。」
他笑吟吟地抱着我,给我套到手腕上,纤细的手腕和这白玉镯竟一时间难以分辨,有些许诡异的相得益彰。
我任由他摆弄,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身下的毛毯的长毛。
那把匕首被我藏在了枕下的被褥中。
我脑海里仍是温白和我刚刚那段对话,全然没注意陈渡寒跟我说了些什么。
听见他问我好不好,我下意识就嗯了一声。
一阵天旋地转。
陈渡寒把我打横抱起来转了个圈,脸上的表情像是得了糖吃的小孩子,一双眼眸笑意盈盈,语气中是抑不住的喜悦。
末了,他把我放下来,小心翼翼地再次问道:
「师父今年当真陪我守岁?」
我微微一怔。
除夕快到了。
是了,在陈渡寒还是个孩子时,我便年年除夕陪他守岁,主要也是为了讨个好彩头。
意在陪他渡寒迎春。
每年的那晚,我会与他坐在廊下,拥着手炉,温一瓮酒,裹着厚厚的狐裘,看廊前积雪,看檐上挂冰。
在晨光熹微中相拥而眠。
直到那一年我将他打入无间道,跟他约好的年自然是没有过成。
我望着他笑弯了的眼眸,蓦地心头涌上一阵酸胀。神使鬼差般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抱住我,在我颈间蹭了又蹭,像某种大型犬科动物撒娇似的。
我敛下了眸底的挣扎,别过头,看向匕首所藏的位置。
他似乎有所察觉,抵着额头,软着声音问道:「师父似有什么心事?」嗓音甜蜜,一如他向我撒娇时的语气。
我却不寒而栗,陈渡寒他对我的情绪太过敏感。
无法,我只能强装镇定转头安抚他:「无事,就是想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果然心满意足地笑了,抓着我又是一顿卖乖。
冷汗几乎洇透了我的脊背。
夜里我朦胧间总觉得有人盯着我,像某种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隐隐露出獠牙。
——我猝然惊醒。
却见陈渡寒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情感。
我看不懂。
但他拍了拍我的背,将我拢进怀里,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他一走,我就连忙掀开被褥,检查匕首还在不在。
所幸,匕首的位置分毫未变。
我松了一口气。
打那天之后,陈渡寒对我的约束更加宽松,有一次我向他提出我想要出去,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同意了。
只是全程都紧紧地跟在我身边,眼珠子恨不得黏在我身上。
我无可奈何地道:「你怕我飞了不成?」
他不言语,向我温柔地笑了笑,但是脸上还是一闪而过了犹疑的情绪。
午后的阳光黄金融化般明亮,斑驳的光线穿过林叶间隙映入眼眸,我许久没见过阳光了,被灼得眯了眯眼睛。
我的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稍稍受些冷风,就是一场昏天地暗的咳嗽伴随着整夜的高烧不退。
我捂住嘴咳了咳,陈渡寒立马紧张地替我拢了拢斗篷,毛绒绒的狐狸毛在脖颈围了一圈,只露出小半张脸,面孔有种病态的苍白,像是昂贵的白瓷刷了一层釉。
我垂下长睫,攥紧了手心,稍稍蹭去了手心那几点殷红。
——我时日所剩不多。
我与他的相处日渐温馨,倒是相安无事地到了除夕前夜。
那日陈渡寒异常兴奋,神神秘秘地将我眼睛蒙住,说要带我去个地方。
我将匕首藏进袖口,轻声说好。
他揽着我,将我严严实实地裹在他的狐裘中,眼前是黑暗一片,我只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阵阵和陈渡寒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了下来。
我眼前的布条被取了下来,入眼便被一片白茫晃得愣神,凡间的雪大得吓人,山河间尽是一片皑皑白雪银装素裹。
——还有熟悉的故居。
那是我和陈渡寒曾经的住所。
他像个孩子一样拽着我走进去,我由着他来,眼神有些茫然,有种时空紊乱的错觉。
好像我们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仍是我疼爱的渡寒。
陈渡寒将这里修缮一新, 穿堂里摆放着中堂,长案,太师椅,茶几等,地上铺着沉稳大气的褐黄两色的云石,华丽暗敛,贵气横生,案几上的香炉燃起袅袅香烟,如丝如缕。
他甚至动手写了一副对联,想要贴在门口的柱子上。
我看着他立在门前,托着下巴上下端详对联贴得正不正时,破天荒地笑了出声:「歪了,往右一点。」
陈渡寒回头看我,有些惊喜,他忙不迭地把对联摆正,转过头问我:「师父,这样呢?」
我笑着给他点了点头。
他顿时眉开眼笑。
那日我们做了和全天下芸芸众生一样的事,贴福字挂花椒扫门前雪,像是最寻常不过的一户人家。
最后并排坐在门前的屋檐下,陈渡寒不知又从哪里挖出来一坛酒,架在红泥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地煮,酒香四溢,竟是难得的安逸。
——晚来天欲雪。
天色已深,鹅毛似的大雪如期而至,陈渡寒将我裹在他怀中,下颚抵着我的肩,长长的鸦睫安静地覆在脸上,轻轻颤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没有赶他起来,陪着他安静地在风雪中相拥。
但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21
耳际突然乍起一声大喝:
「三界祸星陈渡寒!速来受死——!」
震得我胸口一阵翻江倒海,闷哼一声,鼻腔溢出一丝血。
声如洪钟,定是灌了内力,我如今脆弱得像一盏摇摆微弱的油灯,这一声险险去了我半条命。
陈渡寒猝然睁眼,将我的耳朵捂住,面色冰冷,眼神锋利得如同冰凌。
他将我护在身后,面色阴沉地盯着来人。
——来者正是北冥神君。
只见北冥神君一袭白衣,衣袂翻飞,端的是一派纤尘不染的谪仙模样。
只见他神色冷峻,眉宇间尽是大义凛然的神色,本命神器「长决」剑尖直指陈渡寒,剑稍的冷光被漫天白雪一衬,更是泛着森森寒意。
他看到躲在陈渡寒身后的我,神色更冷了,眉头拧作一团,眼神间尽是嫌恶:
「当年委你大任,派你斩杀陈渡寒,你非但没完成任务,引起大乱,还包藏祸心私自留他一命!导致如今神界被毁,凡间信仰尽失!」
陈渡寒搂着我的腰的手猛然收紧,手背青筋暴起。
顿时眼尾泛红地看向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从齿间挤出来似的,哑声道:「……师父……你当时……」
我没听清他说什么,剩下的话就被北冥的声音盖了过去。
他很是看不惯我和陈渡寒耳鬓厮磨的模样:
「霜司后人如今堕落至此,竟只能靠着献身讨好使神界覆灭之人才得以苟且偷生!江皎皎,你的脸面何在?!」
我对此不置一词。
但是陈渡寒的反应比我激烈得多,他不等北冥神君说完,就对他掀起了一道滔天的魔息,直冲他面门刮去。
他那张俊美苍白的面孔从未有一刻同此时般冰冷森然。
瞳孔处燃着明晃晃的杀意。
北冥神君提剑就挡,但陈渡寒疯起来的实力岂是他一个失了信仰的神明可以轻松对付的。
他把长决舞出了虚影,令人眼花缭乱的一阵剑影,劈头盖脸地斩向陈渡寒,却被陈渡寒抬手两指轻松夹住,顿时如同泥牛入海,分毫不动。
北冥神君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陈渡寒,你以为你能轻易杀我?」
「哈。」陈渡寒逼近他的脸,从牙关里道,「何止?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铮——
两人相交激战时卷起的气流一圈圈扩散,方圆一里内的雪花被掀起,形成了一片空地。
很快,北冥渐落下风,险些被陈渡寒几招一击毙命,他似有所不甘,突然拧身向我袭来,一剑指向我的眉心。
我躲闪不及,这一剑要是戳在我身上,怕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逐渐逼近,突然眼前掠过一阵冷风,还带着酒香的衣摆扫过我面颊。
「呲——」
陈渡寒硬生生替我挡下这一击。
同时,北冥神君也被陈渡寒堪称暴怒的一击狠狠地砸向一旁,陈渡寒紧追过去,面色如霜,五指成爪从他的心脏处狠狠穿透!
北冥挣扎地痉挛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这时,陈渡寒才像恢复了感知,捂着肩,唇色随之苍白。
他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明明疼得厉害,眼神却是亮得吓人:
「师父——」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怔怔地低头——
一把匕首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心口。
那只手甚至还转了一圈。
顿时陈渡寒额角渗出冷汗,脸色惨白如雪。
他看着我的眼神中有什么东西彻底地碎裂了。
闪着微光落进眼瞳的深处。
但他似乎没有什么意外的情绪。
那持着匕首的正是我的手。
也许他早就知道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陈渡寒,你戮尽神界,为祸天下,作恶多端。
「这一刀,你是我一手培养,如今便是我清扫门户。」
我一把将匕首拔出,温热的鲜血溅出,陈渡寒轻微地晃了晃,却撑着没有倒下,而是眼神执拗地看着我。
我突然缓缓地绽开一个笑:
「但我是你的师父,你的如今与我脱不了干系。
「是我有愧于你,害你心生恶念行为乖戾。」
我温柔地看着陈渡寒。
缓缓开口,唇角发白:
「这一刀……
「就由为师替你受吧……」
鲜血从我嘴角缓缓溢出。
我感受着身体的变化,露出了个堪称解脱的眼神。
陈渡寒这才意识到不对,但是为时已晚。
那把刀的创伤已经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他顿时目眦欲裂:
「师父……师父——!」
我的眼神已经涣散了,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抬手,替他抚了抚耳鬓垂落的一缕发丝。
远处犬牙嶙峋的地平线上射出新年的第一缕光线。
我轻声道:「渡寒,春天到了。」
那只手终于从他耳畔滑落。
随着江皎皎的死亡,藏在陈渡寒身体里被封印的魔骨和那段被抹去的记忆逐渐清晰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那也是个极冷的冬天,有个神仙似的人抱着他。
从此便予了他十几年的春日。
旷野无声,只有晨曦的微光映着落了一晚的皑皑白雪。
陈渡寒仿佛凝固了,肩头早已覆了一层霜雪。
半晌,轻得像一片雪花融化的声音响起:
「师父……你说好了要陪我守岁。
「……你怎么又食言。」
他语气有些撒娇似的抱怨。
似哭似笑。
「……渡寒……以后都没有春天了……」
春日的第一轮朝阳终于升起了,而他永远走不出那个寒冬。
番外——
我叫江皎皎。
是个破落的商贾之女。
从能直立行走以来,我就陆陆续续地承包了家里的一系列活儿。
煮饭补衣服割猪草。
我爹江海平,是个穷酸的秀才。
我娘常晓梅倒是颇有些家底。
不过为了填我爹读书这个窟窿,早就一个铜钱都抖不出来了。
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
我每日只能哆哆嗦嗦地举着一瓢水倒进锅里。
煮开。
然后看着比我人大的锅发呆。
关键是没什么东西能下锅了。
我还有个鼻歪眼斜的弟弟,叫江生生,成天流着口水把手指头吮得发白。
我娘倒是疼他疼得紧。
有次我在厨房给灶里加柴火,他凑过来要闹我,我懒得理他,他伸手就要抢我手里的干柴。
结果炉灶一阵噼啪,炸出了几粒火星子,其中一颗蹦到了他的手上。
这傻不拉几的熊玩意,愣了半天才卯足了劲敞开喉咙哭。
光打雷不下雨,干嚎了两声就把我娘吸引了过来。
江生生简直就是常晓梅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成天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
我娘看见他坐在地上,哭得见牙不见眼,吓了一跳,冲上来就搂在怀里叠声地哄。
我弟哭得有气无力的同时还知道栽赃嫁祸地指了指我。
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那偏心的娘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却又是个重男轻女的主。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就感觉眼前一花,头就偏向了另一边,力道之大险些拧断了我的后颈。
我娘常晓梅指着我的鼻子痛骂一顿,用的还是胸腔共鸣丹田发力,唾沫星子能蹦二里地。
——村口看路的大黄狗见了都要夹着尾巴退避三舍。
我把头掰回来。
恶狠狠地瞪着我娘:「我没打他!」
常晓梅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枯瘦如柴的手指头在我面前颤颤巍巍地抖了好几下。
吊着嗓子骂道:「你个赔钱货!我生你养你你还敢跟我顶嘴!你弟哭了就是你的不对!你是觉得翅膀硬了能飞了是吗!」
我面无表情地一伸手。
——抹了抹飞到脸上的唾沫。
常晓梅给我气得半死,翻着白眼,哆嗦着嘴唇「你你你……」了半天,你不出来个所以然。
只能车轱辘似的来回用那几个词骂骂咧咧。
我听得耳朵起茧。
捂着耳朵一溜烟跑到后院的房子里。
——临走前狠狠地踩了江生生那个王八蛋一脚。
意料之中的,常晓梅今晚没给我饭吃。
我正值抽条的年纪,半夜三更饿得眼冒金星,无法,我只能捂着疼得一抽一抽的胃,蜷成小小一团缩在柴垛里。
半梦半醒之间,我跟前立了个高大的黑影。
我猝然惊醒,因为我生得不同于常晓梅那般刻薄,反而生得色如春晓,眉目如画,于是常有心怀不轨的好色之徒突然造访。
我迅速伸手拾起身下的柴火棍,凶狠地向那人轮去,带起一阵风声。
那黑影只是抬起了手,轻轻松松地就把我缴械了。
我大惊,断定这人不是善茬。
只能一边后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算趁其不备溜出去。
借着窗棂投射进来的月光,我终于看清这人的脸——
出乎意料的,他长得可真好看,像画出来的人物似的,鼻梁挺直,眉毛像蘸着浓墨的丹青一笔勾勒。唇色有些淡,最特殊的是那双翠绿的眼睛,像映着月色的一汪春水。
我呆住了。
「皎皎……」
那人轻声低语,不知道是在叫给谁听,我又警惕了起来,厉声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愣了愣,旋即竟笑了起来,声音低沉好听:「我认识你啊。」
我顶着一脑门疑惑,正打算开口再问,突然饥肠辘辘的胃又是一阵绞痛,我难受地捂住了腹部,身子弯得像一把弓。
那人蓦地紧张起来,连声叫我名字,问我怎么了。
我只得虚弱地回了个「……好饿。」
他愣住了,很快有些生气的样子,一把把我捞进怀里,就向屋外走去。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喊他放我下来,就见他脚离了地,带着我飞了起来!
我从善如流地闭了嘴,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当鹌鹑。
那晚很奇妙,他带着我去附近的城镇上吃了好多东西,热气腾腾的馄饨,咬起来烫嘴的汤包,还有甜丝丝的松子糖。
我舍不得吃松子糖,外面琥珀色的糖壳都快被我攥化了,才小心翼翼地塞到嘴里。
真甜。
那人很纵容我,我人生头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宠着的滋味。
和松子糖一样。
甜得我舍不得吃掉。
他把我送了回去。
我知道他叫陈渡寒。
我不认识这三个字。
但我牢牢地把它刻在了心底。
我知道的陈渡寒是个很厉害的人,他神出鬼没,但是大多时间都会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