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幼时不告而别的玩伴一跃成为大将军在我成亲之日,带着圣旨抄了我们家,将我送进教坊司。
后来,我一袭红衣站在悬崖边轻笑:「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向来驰骋沙场,冷若冰霜的他却骤然红了眼眶,哀求着我不要跳。
1
锣鼓喧天,红绸十里,丞相府里人来人往,
随着喜婆的一声大喊:「一拜天地。」
红衣俊郎,温润儒雅的顾清挽着凤冠霞帔的我朝天拜去。
「二拜高堂。」喜婆又喊。
我满心欢喜地回头,同顾清拜向高堂之上的爹爹与娘亲。
顾清是孤儿,凭借自己,一步步走到侍郎之位,人又温润如玉,待我极好。
因我不舍爹娘,顾清为我创了大晋先例——在我家成亲。
嫁给他,实属此生最好的归宿。
思绪间,喜婆继续大喊:「夫妻对……」
「且慢!」
外面传来一道凌厉的声音,随声而至的是一袭绛紫色长袍,五官如画,肌肤白皙,眉眼间藏不住阴郁的一品将军陆云城。
他缓缓打开手里的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府私造兵器,意欲谋反,男子就地斩立决,女眷充妓。」
话音刚落,外面围着的士兵冲了进来,拔出长剑,相府众人四处逃窜,却仍头颅落地,血液四溅。
我一把掀开盖头,冷声道:「相府从龙之功,风光无限,何必私造兵器,自寻死路?是有人要害我们相府!」
我惯是了解我爹,我爹虽仗着从龙之功,狂妄自大,但绝无谋反的胆子。
一袭绛紫色长袍,五官精致的陆云城朝我走来,轻声低语:「丞相府是没私造兵器啊,可是,你们丞相府该死啊。」
他眉眼弯弯,唇角带笑,如同说一件日常小事般,却让我如遭雷劈。
我环顾四周,娘亲早已被擒拿住,父兄尚与士兵们争斗着。
陆云城幽幽叹息,拔出剑刃,朝我父亲后背狠狠刺了过去。
我想要挡,却被我的夫君顾清死死抓住了手腕,他无声道:「救不得。」
我爹热乎的血液溅到了我眼角,刹那间,我如同坠落万丈深渊般绝望。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顾清的手腕,朝我爹扑了过去:「爹!」
幼时,我爹将我举过头顶,说我是他的掌上明珠。
少时,我爹信誓旦旦地让我随心所欲即可,天塌下来了,有他顶着。
可现如今,我爹瞪大双眼倒在了我的大喜之日,死不瞑目。
我鼻翼酸涩,眼角湿润一片,强撑着将我爹的双目合上。
大堂之上,亲人之血染上我正红色的霞帔,兄长朝我大喊:「珺瑶,活下去!」
随后他终究打不下去了,倒在了士兵的剑刃下,满地鲜血,模糊了我的视线。
礼堂上的男子尽数丧命,耳畔是女眷凄厉的嘶喊,有一个士兵要将我也压下去。
顾清挡在我面前,冷声道:「沈珺瑶已然同本官成亲,便不属于相府中人了,本官看谁敢动她!」
陆云城阴沉讥讽的声音乍然而起:「顾侍郎待相府小姐可真是情深意切啊,但你们尚未来得及拜堂,不算成亲,相府小姐,自然也要充妓的。」
话音刚落,立即有士兵朝我袭来,顾清终究只是一个侍郎,他抵挡不住皇上的圣旨,却毅然将我护在身后:「本官说,沈珺瑶已然是本官的夫人了。」
陆云城冷笑:「顾侍郎想抗旨不遵,同丞相府一起谋反吗?」
我不愿牵连顾清,主动跟着士兵走了,我朝顾清轻笑:「没事的。」
转身后,眼泪便潸然而下,心口如同蚂蚁噬心般疼。
我的大喜之日,变成了葬送丞相府众人性命之日。
2
我被分为了官妓,与十几个相府女眷一同待在一所简陋屋子内。
「吱呀」一声,屋子的门开了,李嬷嬷扭着腰走了进来,以检验货物的目光瞥了一眼,嗓音尖锐:「你们来了这里,就别想着出去了,好好伺候各位官人。」
她朝我走来,粗糙的手扬起,「啪」一声响起,我的脸上多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李嬷嬷眼神锋利:「就算是相府小姐,到了这里,也要挨我的巴掌,其他人若是胆敢生出不好的念头,可就不是挨巴掌这么简单了。」
我成了杀鸡儆猴的鸡,却敢怒不敢言,她说的没错,如今相府落魄,我只能忍气吞声。
李嬷嬷抬起我的下颚:「顾侍郎为相府求情,被禁足三月,没人救你,劝你听话点。」
这时,门打开了,一个黑衣侍卫走了进来,李嬷嬷立刻变了脸笑意盈盈地迎上去:「陆大人有何吩咐,竟劳青龙侍卫亲自来了。」
青龙挑眉:「大人要让沈珺瑶伺候。」
李嬷嬷面露难色:「沈珺瑶烈性难除,怕顶撞了大人啊。」
青龙摇了摇头说没事,便自顾自将我带走了。
我手心冒着冷汗,心下恨意燎原,父兄尸骨未寒,我怎可不知廉耻伺候陆云城这个禽兽。
可相府失势,顾清禁足,我想不到如何去躲,如何去避。
思绪间,就到了一处宅院前,青龙领着我踏进去,绕过曲折蜿蜒的道路,将我带到了一个屋子前。
青龙面无表情道:「你自己进去吧。」
我推开房门,见到了坐在太师椅上,阴晴难定的陆云城。
我压下恨意,屈膝行礼:「参加大人。」
陆云城笑意不及眼底:「呦,相府小姐也会给我行礼呢?自己把衣裳脱了吧。」
我紧抿着下唇:「陆云城,是你使得相府落此下场吧?」
我爹只是狂妄自大,当今圣上又注重颜面,若无人从中作梗,圣上不会冒着让人寒心的风险,动有从龙之功的大臣。
陆云城站了起来:「是我啊,是我挑唆圣上,并提供了你们相府『私造兵器』的证据,你奈我何?」
我恨不得扑上去将陆云城大卸八块,却只能轻声问:「丞相府何时得罪了你?」
陆云城低声道:「我真名为轩逸。」
我在脑海中搜寻了一番方有印象,眸中闪过困惑:「你幼时不告而别,丞相府怎么能有机会得罪你?!」
我幼时在朱雀街游玩时,碰到了一个眼神如同狼般锋利,脸色却又苍白如雪的小男孩被同龄男童围着打。
幼时女孩天真烂漫,见不得他人受欺凌,便让随从的侍卫救了小男孩,还带小男孩去了医馆。
从那以后,长达三个月,我经常带着各式各样的糕点去找小男孩玩。
可后来小男孩莫名不辞而别,小男孩的家也毫无人烟。
再见之时,便是今日,他携兵灭我满门。
陆云城猛然冲上前,掐住我脆弱的脖颈嘶吼:「呵,你父亲当真是什么都不告诉你,你真是被护得好好的,如同不染淤泥的莲花般。」
他说,当初我去找他玩时,忘了归家时辰,我哥哥便寻上门,因而见到了他如花似玉的亲姐姐。
在带走我后,便又悄然派人抓走了他的姐姐,夜半时分,他姐姐的尸体从相府后门被抬出去。
他父母去为女儿讨公道,却被活生生打死在了相府门前,他为了躲祸,连夜下边疆参军。
陆云城每说一句,掐在我脖颈处的手便加重一分,我逐渐呼吸不过来,恳求道:「杀了我后……别恨了吧。」别再动我娘和相府其他女眷了。
陆云城却猛然松手,冷笑连连:「想轻易地死,你做梦!我要留着你受折磨,要你跟我一样亲人死尽,终生孤独!」
我剧烈地弯腰咳嗽,良久,轻声道:「求你,陆云城,别动我娘和相府其他女眷。」
一日之间,向来矜贵无双的我,连续低头两次,世事无常啊,可我要坚持下去,我还要救无辜之人。
陆云城上下打量着我:「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我长舒了一口气,解开衣衫的袖扣,洁白无瑕的肩膀与后背逐渐露了出来。
「这个态度,行吗?」我问。
陆云城却又似发疯般将我的衣裳穿好,嗓音冷厉:「别恶心我,我才不想跟仇人之女同枕而眠。」
他自顾自地躺在了床榻上,我迈着步子走向床榻边:「所以,能不能放过我娘和相府其他女眷?」
陆云城阖上眸子:「不可能。」
我眼梢微红,往外面走,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我。
我与陆云城之间的仇恨,已然说不清了,我幼时好心相救,却给陆云城带来了家破人亡的灾祸。
我兄长好色,爹爹溺爱,使得陆云城的父母,姐姐皆丧命。
陆云城多年后归来,阻断了我的亲事,灭了我满门。
这一夜,我痴坐在外堂的地上,陆云城躺在床榻上,睁着通红的双眼,一夜无眠。
3
翌日清晨,陆云城从内屋走了出来,目不斜视地越过我。
教坊司来了人要带我走,陆云城骤然回首:「你是准备只伺候我一个人,还是回去伺候一堆人。」
我抿了抿唇:「陆云城,我知道你怨恨我,昨日我丞相府死了那么多人,加上我后半生流落风尘的话,够不够你解气?」
皇上既然能听进去陆云城的挑唆,那陆云城想救些人,必定不是难事。
可话音刚落,陆云城便怒气冲冲,摔门而出。
我意料之中地被带回了教坊司,李嬷嬷见到我时,眉目紧蹙,面色不善,却并未多说什么。
我进去了关着众多相府女眷的屋子里,片刻,李嬷嬷就推开门走了进来,趾高气昂道:「今夜你们便要被开苞,我到时看谁敢忤逆官人们,有她的好果子吃!」
话落,扔给我们几本春宫图,她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相府女眷纷纷围上前,对我百般关切,安慰着我不要想不开。
我心下闪过一丝酸涩,沦落到这般地步了,她们却仍第一时间想着我。
我喉咙哽咽:「诸位放心,珺瑶定活着,为诸位谋出路。」
她们皆轻笑颔首,附和着相信我,眼中却未曾闪烁希望。
我这般天方夜谭的话,她们不信亦然正常,不欲再多说。
月光笼罩,夜色降临,屋子外一片欢声笑语,李嬷嬷推门进来,吩咐下人将我们带下去洗漱,换上色彩艳丽却布料稀少的衣裳。
我未曾矫情,将其穿上,不好再连累顾清,陆云城亦然不会救相府的。
也罢,我还有最后一招。
被李嬷嬷带进大殿后,我环顾四周,眼神一下便锁定了主座上蓝色长袍,三千墨发用玉冠束起,懒散不羁搂着美人的四皇子墨璃。
墨璃是中宫嫡出,母族尚书府常做善事,广散钱财助贫苦之人,在民间威望极高。
他却无所事事,喜好美人,流连于烟花之地,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我走上前,依附在墨璃耳畔低语:「一百万两黄金,四皇子可想要?」
墨璃唇角微勾:「相府女眷个个貌美如花,本宫看着皆欢喜,将她们带到四皇子府。」
我眉目一挑,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想要什么。
后宫之中,皇商的女儿李贵妃膝下育有一子,文武双全,可与墨璃一争帝位。
尚书府钱财大多用去做善事了,墨璃缺财。
思绪间,墨璃驱散了众人,男子琉璃般漂亮的眸子凝望着我:「相府小姐即使落魄了,仍旧深藏不露啊。」
我轻笑:「明人不说暗话,黄金在城西小巷的明月庄上,我要你护着相府女眷和我娘。」
「但……」我话锋一转,「若你不护着我娘亲和相府女眷,我保证,你什么都得不到。」
墨璃颔首:「好。」
话音刚落,门便被扑通一声踹开了,眉眼阴郁,脸色不善地陆云城走了进来。
他无视墨璃,将我打横抱起,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墨璃摇晃着手中的酒盏,眼神愈发冷:「陆将军,仔细斟酌,是要与本宫作对么?」
当着他的面抢人,是不将他放于眼中,可陆云城充耳未闻,径直往外走。
4
我终究被带到了将军府,陆云城将我狠狠摔到床上,双眸猩红:「我来晚点,你是不是就要爬上墨璃的床了?你怎么这么不自爱?」
我迎上他的目光,不明他做出如此姿态作甚,害了我丞相府的是他,将我送入教坊司的是他,如今质问我的又是他。
陆云城见我不语,摇晃着我的肩膀:「你说啊!」
我阖上眸子:「你没资格过问我的事。」
他突然精神崩溃般撕碎我的衣裳,压了上来。
他一下一下用着力,我疼得紧皱眉头,未吭一声。
事了,陆云城楼紧我,将头埋在我的肩颈处,嗓音冷厉:「你这种不自爱的人,就该去死。」
我浑身乏力,恍惚间看到了满脸笑意的爹爹说,我家宝贝女儿要有金山银山,做不愁吃穿,自由自在的娇娇小姐。
我鼻翼酸涩:「可是爹爹,你给女儿的金山银山,被女儿给了别人。」
他呕心沥血经商赚来的钱财,全给了我,连兄长都未曾分得一点。
士农工商,爹爹为了我,一个丞相愿意悄然经商,让我有更多的钱财。
哪怕爹爹对不起天下人,但于我而言,他是最好的。
泪水模糊了视线,爹爹心疼道:「宝贝女儿不哭,谁惹我宝贝女儿生气了?我杀了他!」
刹那间,我哭得愈发凶狠,一声声喊着:「爹爹。」
爹爹,在相府灭门不久,我便被仇人强制占有,对不起,对不起……
场景忽然转换,扎着小鬏揪的我手中端着一盒糕点,脸色带笑朝一处小屋走去。
小屋前,幼时的陆云城挥着手:「珺瑶,快来!」
我踮起脚跑了起来,然后打开盒子,将里面御云斋的桂花糕拿出来,递给陆云城。
吃着桂花糕的男孩衣着单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我猛然握住他冰凉的手:「轩逸,我给你暖暖就不冷了,隔日我带你去买冬衣。」
男孩反手将我的小手握住,握得极紧,仿若我是什么稀世珍宝般。
可转瞬间,长大后的陆云城立于相府众人的血液上,珍爱我的爹爹被他一剑刺死,宠着我的兄长倒在了血泊中。
我捂住剧痛的心口,想张口却一时无言,我该说什么呢?或许,与陆云城的相遇,本就是场错吧。
是我害了陆云城的家人,害了相府啊,若不是我归府晚了,兄长便不会来寻我,后面的事情亦然不会发生了。
耳畔边忽然响起了一道慌张的声音:「沈珺瑶,醒醒。」
5
我缓缓睁开眸子,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提不起来精神。
院子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我唤着:「有人吗?」
门被打开了,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居高临下道:「今日是将军迎娶户部侍郎嫡女的大喜之日,你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我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玉镯递给侍女,嗓音沙哑:「你莫恼,我只是想问,四皇子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事?」
那侍女接过玉镯,狐疑地望着我:「你想勾搭四皇子?做梦去吧。」
我不欲多言,直接道:「这玉镯价值连城。」
这玉镯是娘亲给我的生辰礼物,我一直藏于衣袖下面,因此未被他人夺走。
侍女立刻喜笑颜开:「四皇子最近去了一趟军营,带走了部分女子,满京城皆知呢,都在暗暗笑他饥不择食呢。」
我听后却心下一安,我娘亲便在军营中,墨璃为了钱财,带走的女子中定然有我娘亲。
我挥了挥手让侍女下去,待到晌午时分,有人来送膳,可我提不起精神,未吃一口,躺在床榻上便合上了眼。
时间流逝着,我辗转难眠,脑海中尽是父兄惨死的画面,眼眶湿润,呼吸逐渐缓慢,明明前几日,他们还欢欢喜喜为我的出嫁做筹备。
一夕之间,怎么就没了呢?独留我一人扛下这风风雨雨。
6
思索着,我便不知不觉睡去了,一阵酒气忽然将我熏醒。
我蹙眉望向双颊染上红晕,眸子晦暗深沉的陆云城。
他定定道:「我今日成婚。」
我抿唇:「嗯,祝你幸福。」
这话是真心实意的,陆云城幼时失去了所有亲人,十年之间在边疆摸爬滚打成了大将军,其中苦头,定然不少。
他若是幸福一些,对相府的恨意或许会少一些。
可陆云城薄唇轻言:「我早就不会幸福了,沈珺瑶。」
他眼梢微红,浑身透着一股忧郁,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别开眼帘:「天色渐晚,你该去找你的夫人了。」
陆云城突然上前压倒我,不管不顾地要撕扯我的衣裳。
我冷声道:「陆云城,你喝醉了。」
陆云城未曾理会,强自占有了我,他依附在我耳侧呢喃:「沈珺瑶,我恨不得你去死,知不知道?」
我无力地凝望着远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会死的,但……不是现在。」
陆云城没一会儿就走了,我躺在床榻上不停咳嗽,难受至极。
7
翌日清晨,娇艳如花的李明珠气势汹汹而来,我连忙跪地请安。
她转了转手腕处的金镯子,话语犀利:「你一个卑贱女子,千万认清自己的身份,别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默然颔首:「知道了。」
李明珠是户部侍郎嫡女,明艳骄纵,却在我以往的光环下黯然失色。
我精通琴棋书画,肤如凝脂,远山黛眉,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
每每宴席,我总是大放光彩,而她却偏巧次次第二。
如今,地位颠倒,她成了正室,我身份低微,定然少不了被一顿刁难。
李明珠训诫了一番后,确认我掀不起波浪,她便走了。
可后来每日,她总会有许多理由责罚我,让我在冰冷如霜的地上,长跪不起,日复一日。
寒风刺骨,冬日快来了,我身子愈发不爽利,苍白着脸躺在床榻上。
这些日子里,陆云城并未来过,我倒也乐得清闲,只是跪地时膝盖骨揪心地疼罢了。
「咳咳。」我猛然腰弯在床沿处,剧烈咳嗽,拿出白色丝帕捂在唇角处。
咳嗽停了后,我将丝帕拿了下来,上面深红色的血液映入我眼帘。
我微微一怔,随后笑了笑:「也罢也罢。」
相府女眷被墨璃护着就好,陆云城的恨意,我来消。
「咚」一声。
门被撞开了,李明珠身侧的侍女冬梅踏了进来,她恶狠狠地将我拉下床榻,声音傲然:「今天小姐心情好,不让你跪了。」
我不以为然地抿唇,那就是有更重的「责罚」了。
果不其然,冬梅拿出一根细长的针,不由分说朝我身上扎着。
一下,两下……我疼地咬着下唇,眉目紧蹙 ,如梅花般艳丽的血液渗透了我单薄的衣裳。
正在我快要撑不下去时,冬梅终于走了,一场酷刑下来,我脸色苍白,站都站不起来。
扶着床沿,我想借力站起来,却猛然瘫倒在地上,血液不停地流着。
我杏眸微闭,唇角带笑,等着死亡的来临。
8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紧闭的门开了,貌似有个人,逆光而来。
温热的苦涩流进我的嘴里,我费力睁眼,一袭蓝色锦袍,丰神俊朗的墨璃站在床榻边。
我开口:「多谢四皇子出手相救。」
墨璃挑眉:「是顾清让本宫救的你。」
我怔住,细细研磨着顾清二字,上次听闻他时,他被禁足三月,仔细算算,好像确实过去三个月了。
方才解禁,这人竟先想着求人救我。
「珺瑶。」
外面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白衣如谪仙,眉眼溢满心疼的顾清走了进来。
他将手里端着的粥放在桌子上,抚摸着我的脸:「你瘦了。」
墨璃见此,驱散了侍女,悄然走了出去。
顾清舀起来一勺粥,放在唇边吹了又吹,方才递到我嘴边。
我未曾张嘴,低声道:「顾清,其实我……」
「别说了,先喝粥。」顾清打断了我的话语。
我只得慢慢将粥喝完,心下一片苦涩。
顾清理了理我额前的碎发:「珺瑶,你别难过,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孩子没了也没关系,以后我来照顾你。」
我怔愣住,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怎么好再拖累你。」
顾清温声细语地说着我不是累赘,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心口空落落的,说不清的难受。
顾清见我如此,仔细检查了屋内没有利器后,便退了出去,让我冷静冷静。
9
那日之后,我去见了娘亲,在娘亲的开导下,心底日渐平复下来。
相府其他女眷被墨璃迁出奴籍,给了些金子遣散。
顾清日日带着新鲜玩意儿来看我,只为逗我一笑。
可我残花败柳之身回应不了他炽热浓郁的感情,总是将他拒之门外。
初识顾清时,是在一个宴席上,彼时他官职不高,无人靠近。
男子长身玉立,孤零零站在亭子内,与热闹融洽的气氛格格不入。
天源国男女之间的关系,并未很刻板,因此宴席上男女可以围在一起共同吟诗作赋,嬉戏游玩。
我当时主动将顾清拉入了热闹的气氛,他方才不是那么尴尬。
举手之劳罢了,他如今这番作为,我还不起,一个贱籍女子嫁给当朝侍郎,他会被世人嘲笑的。
思绪间,门打开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我攥紧双手,心下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未曾等我开口,陆云城便冷声道:「跟我走。」
我摇头:「我不走。」
陆云城不知为何,浑身透着萎靡不振的模样,唯独那双锋利如冰的眸子死死盯着我。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他咬牙道。
墨璃急匆匆赶过来,眸光不善地凝望着陆云城道:「请陆将军立刻离开本宫的府邸。」
陆云城眉目紧蹙,眸光在我和墨璃之间来回徘徊,半晌,他笑道:「朝廷之上,不止四皇子一人,有登基的可能。」
弦外之意,不言而喻,他在威胁墨璃,倘若墨璃硬要和他作对,那他便要扶持别的皇子夺帝位了。
墨璃气极反笑:「陆云城,你放肆!」
陆云城笑意不及眼底:「那我今天还就放肆了。」
「珺瑶。」
顾清焦灼的声音传来,他一袭白衣出尘,清冷如斯,肩膀处的血红却让我红了眼眶。
他受伤了,可他朝我一笑:「没事的,放心。」
我双手攥紧衣袖,与顾清遥望,眸中情绪复杂交织。
「别管我了。」我无声道。
陆云城带人硬闯四皇子府,便是铁了心要达到目的。
顾清的仕途正蒸蒸日上,直面对上一品将军,那寒窗十年苦读就白费了。
10
我主动跟着陆云城走了,到达将军府后,我又回到了那个寒冷刺骨的小院子。
陆云城紧紧将我抱住,仿若丢失的珍宝,终于被找回般小心翼翼。
他斥责着我,为什么要跟着别人走。
我听不进去,呆呆地望向床沿处,我在那里受了刑,一根根银针夺走了我孩子的性命。
孩子是仇人之子,更是我血浓于水的骨肉,好不容易被淡忘的伤痛,忽然就如潮水般浮了出来,且愈发猛烈。
我推搡起陆云城,歇斯底里道:「滚。」
将军府里的一举一动,他定然皆知,若没他的纵容,李明珠怎会待我越发猖狂。
陆云城见我如此,眼底几乎要喷火,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掌,却看到我红透了的杏眸时,又落了下去。
他咬牙:「真是不可理喻。」
呵,悄然跟别人跑了,又抗拒他的靠近。
陆云城又尝试着想要靠近我,可我如同孩童般缩在一起,带着哭腔让他滚。
矜贵高傲的大将军,怎么会死皮赖脸地留下,他望了我一眼,便扭头就走。
「娘亲。」
孩童稚嫩的声音响在我耳畔,我抬眸,一个扎着小丸子头的女孩在朝我笑。
「娘亲。」她又唤了我一声。
我猛然泪如雨下,上前想抱她,手却直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我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孩子。」
小女孩灿烂如星河的眸逐渐涌出了血泪,她问:「娘亲,我为什么不能活啊?爹爹为什么不保护我啊?」
我一时说不出话,我同陆云城之间隔着太多条人命,互不相爱,互相折磨。
这个孩子,生下来亦然注定会是不幸的,是不幸的啊。
我喃喃重复着:「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忽然搂着我,陆云城阴郁的眸子死死盯着我:「谁的孩子?」
我未曾回答,低声自语:「生下来是不幸的,死了好,死了好啊。」
我自顾自地掰着手指,疼痛从十指传来,可心底的难受未被分走半点。
陆云城紧紧拽着我的手,低吼:「沈珺瑶,你干什么!」
11
后来,陆云城请了大夫来看,夜晚时分,他眼眶通红,将我带到了别处院子。
他应该知道我没了孩子,态度软了许多,不厌其烦地同我说着话,可我听不进去,耳畔边一直环绕着小女孩的问题。
她问,她为什么不能活?为什么呢,我的孩子做错了什么,就注定生下来不幸。
「哈哈哈哈。」我痴痴地笑着。
「沈珺瑶。」陆云城轻声唤着,「别笑了,难看死了。」
那日之后,陆云城总是会无声将我紧紧搂住,我却精神愈发恍惚。
我总是望见爹爹信誓旦旦要让我做天源国最幸福的女子,可转瞬,他被陆云城一剑刺死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看到兄长带着胭脂水粉逗我开心,可又是转瞬,他倒在血泊中,长眠不起。
我看到我和顾清成婚了,儿女膝下承欢,可残酷的真相,是我们被毁了的婚事,是用相府血液染红的大堂,是痴痴问着我,她为什么不能活下去的女孩。
陆云城报仇,是理所应当的,注定生下来不幸的孩子丧命,是值得庆幸的。
我该怨谁呢,我又能去怨谁?可我明明受了这么多难过的事情。
陆云城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请来了我的娘亲。
我面容憔悴,却强硬笑着,不想让娘亲被带入悲伤情绪中。
娘亲劝我向前看,不要多想过去的是是非非。
我颔首,同她用了顿午膳便让她回四皇子府了,在那里至少有四皇子庇佑着。
12
府中的侍女见我郁郁寡欢,而陆云城却耐心十足,纷纷暗叹我有福气。
伺候我的侍女不知为何是个聋哑人,陆云城亦然不许别的下人靠近我。
可我无心思索那么多,总是沉浸在美好和极悲之间,来回徘徊。
我快要疯了。
这日,陆云城眼眶微红:「沈珺瑶,边疆好冷,刀光剑影中,我一次又一次侥幸地活了下来。」
他将自己的衣袍掀开,我看到了他背后的伤痕累累,甚至有道疤深可见骨,离心脏只偏了几分。
我知道他苦,一直知道,所以我从未想过活下去。
毕竟,造成陆云城如今这般样子的是我。
我幽幽叹息,这些时日第一次回应他:「对不起。」若是当初没晚归就好了,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陆云城眼中一喜,他拉着我的手:「沈珺瑶,我想吃糕点。」
幼时,我每每寻他玩时,总会带一盒御云斋的糕点。
可如今物是人非了,我抿唇:「那糕点是御云斋的,你可以自己去买。」
陆云城闪亮的眸子一暗,他闷声道:「好。」
我喉咙一痒,控制不住地咳嗽,暄红的血液被我咳在了帕子上。
陆云城看到后,立刻火急火燎地让人去请大夫,大夫没一会儿便来了。
大夫替我诊脉后,摇了摇头:「夫人这是刚小产,又忧郁成疾,造成的毛病,倘若不好好调养,放松心情,恐怕熬不过来年春天。」
陆云城让侍女领着大夫去开药,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仿若我是易碎的琉璃,又仿若这般做,我便会好转起来似的。
我轻笑着商量:「陆云城,放我走吧,我留在这里,活不下去的。」
这将军府葬送了我孩子的命,他灭了我相府众人的命,待在这里,我怎能放松心情?
我无时无刻不在受心理上的折磨。
陆云城没应答,他自顾自地说:「可是,沈珺瑶,我只剩一个人了。」
我无心深究他话中的深意,此时我如同被折断双翼的鸟儿般,只能在这里等死。
煎好的药端了上来,陆云城亲自喂我喝下去,在我身侧待到我熟睡后,方才离去。
13
翌日清晨,我是被外院的争吵惊醒的,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随意披了一件衣裳,便朝外走去。
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李明珠,往日里娇艳如花的她,现在脸色苍白如鬼,瘦如枯槁。
李明珠幽怨地望着我:「沈珺瑶,你处处要压我一头,连我的夫君,你都要抢!你父兄命丧黄泉,你不知廉耻在陆云城膝下承欢。」
我怔住片刻,辩解的话语在嘴中来回徘徊,最终只汇成一句:「人活一世,身不由己罢了。」
李明珠似乎还想说,门口守着的侍卫刀剑已然横在了她的脖颈处:「李夫人,莫让属下们为难。」
「哈哈哈哈哈。」李明珠疯癫大笑起来,「连个看门狗都敢如此待我,沈珺瑶,你以为陆云城真喜欢你吗?你相府女眷除了你娘,其他的全被他抓捕回来,杀……」
话语戛然而止,她的头颅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唇角却挂着得意的笑。
我脑海中一片苍白,对着满地血腥,止不住的恶心。
侍卫关切地问我有没有事,我摇了摇头,连忙跑进了院子里。
14
没一会儿,陆云城便来了我的院子内,他安抚道:「珺瑶不怕。」
同床共枕的娘子死了,他冷静得可怕,这般人,我怎么会奢求他放过相府女眷。
李明珠死有余辜,可陆云城的冷漠亦然可怕。
我颔首:「没事。」
户部侍郎的嫡女,陆云城的手下都敢杀,不难想象,他如今的势力有多大。
那我娘亲呢?恐怕等陆云城势力再大一点,在四皇子府里的娘亲就会丧命了吧。
我揉了揉眉心:「陆云城,我们去寺庙为未出生的孩子求盏长明灯吧。」
陆云城唇角带笑,连声应下,这是我这些时日,第一次要出去。
他满心欢喜,定是认为我想通了,要好好生活了吧。
可这次该永别了。
三日后,我挑了件红色锦绣珍珠裙,同陆云城去了寺庙,为孩子求了一盏长明灯后,我又向佛祖许了三个愿望。
一愿娘亲长命百岁,二愿顾清幸福平安,三愿父兄在黄泉路上等等我。
我支开陆云城,说吃不惯寺庙里的素食,让他去给我买些膳食。
他二话不说,立刻运起轻功而去,我独自一人走出了寺庙,顺着记忆中的路,走到了一处悬崖之上。
悬崖寒风凛冽,深不见底,让人心惊胆战,可我站在悬崖之上朝下望,唇角带着释然笑意。
这些日子我在极度难受中,被折磨得发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就是相府女眷丧命的消息。
可我要等人,等陆云城,他这人偏执阴郁,若我不明不白地跳崖,娘亲亦然不会安全。
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日落时分,陆云城慌慌张张跑来,他发丝凌乱,面容焦灼。
见到我站在悬崖边,他藏在衣袖下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沈珺瑶,下来。」陆云城嗓音罕见地温柔,如同哄小孩般,「有什么话下来说。」
他脚步慢慢朝我而来,我认真道:「你别过来,不然我立马跳下去。」
陆云城停下了脚步,话语中带了祈求:「下来,沈珺瑶,你下来!」
我避而不答:「陆云城,你的家破人亡,归根究底,是怪我的,我若早点回相府,后面一系列的事情便都不会发生了。」
「你别再动我娘了,她这一生未曾做过半点坏事,让她安稳度日吧。」
向来冷若冰霜,驰骋沙场的大将军红了眼眶:「我答应你,我不动你娘,你下来。」
我没有说话,轻笑着,天空忽然飘起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到我的睫毛上。
「陆云城。」我再次唤道,「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余生,别恨了。」
话落,我便朝着深不见底的悬崖跳了下去,雪花如同刀子般割着我的面庞。
我笑得释怀,死亦然是一种解脱。
悬崖之上,陆云城伸出的手,抓了个空,男子膝下有黄金,他如今却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陆云城这一生哭过两次,一次是家破人亡的雪夜,他彷徨无助,伤心欲绝,同样是雪天,他的珺瑶没了,他太孤寂了。
他没告诉沈珺瑶,边疆十年,每每受伤流血时,他总是想到当年那个将他从一堆顽劣孩童手中救下的娇艳明媚,笑颜如花的小姑娘。
他恨过残忍恶毒的相府,恨过无处申冤的天源国,独独未曾恨过他的小姑娘。
可造化弄人,命运仿佛总是薄待他,他在边疆的刀光剑影中,浴火重生,他的小姑娘凤冠霞帔,满心欢喜嫁他人。
他和他的小姑娘曾经有个孩子,孩子却不明不白地命丧黄泉。
他奢求着小姑娘多陪陪他,小姑娘却被他逼得跳崖寻死。
后来的陆云城给沈珺瑶立了衣冠冢,并未去找她娘亲的麻烦,辞官去云游野鹤了。
朝廷之上少了个战无不胜的将军,民间多了一个行侠仗义的剑客。
这剑客总会在面对别人的言谢时,来一句:「谢沈珺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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